第一章 既見君子,我心則休02

眼看車窗外風景變換,先是隻有幾座小農舍的村莊,炊煙筆直升起,像白色的煙霧做的龍,後來便是小小的村鎮,賣彩色小風車的老人手裏那麽多風車,像花一樣五彩斑斕,一晃而過。最後來到一座繁華的城池,極樂鳥飛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低,街角有玩雜耍的,好幾個不滿十歲的小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翻跟頭,鑼鼓聲“乒乒乓乓”響聲震天;街口的賭場門口圍了好多人,吵吵鬧鬧,大概是哪個賭鬼輸光了本錢被人打出來;對麵有賣油煎豆腐的,香味夾著煙火氣被風吹散開。

譚音看得目不轉睛,這是她從未去過的城鎮,房屋的風格、顏色,甚至人們的穿著打扮都與她以前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她覺得又有趣又新奇。

車停了,周圍所有人都敬畏地避開。雖說如今人妖仙混雜,但動用極樂鳥拉車還這麽氣派的實在罕見,指不定是哪位山上的大仙,不可得罪。

源仲看了看譚音,她還盯著外麵,街對麵不過是個最普通的賣陶罐的店鋪,她都能津津有味地看這麽久,有那麽新奇?他平日出門辦事,甚少這麽大排場,外麵龍蛇混雜,出風頭是給自己找麻煩。他今日見譚音看得開心,便故意將車駛進城鎮,她居然沒發現半點不妥,他不由得沉吟。

“我們找個客棧住吧。”他終於開口說話,一開口就相當不正經,“人家一直期待可以和美女姐姐來一次同住客棧一間房的機遇,小姬姐姐,我們今晚要不要秉燭夜談呀?”

譚音根本沒注意他在嘀咕什麽,這新奇又繁榮的城鎮已將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走。她跳下車,左右打量,隻覺琳琅滿目,竟不知從哪裏開始看起好。

迎麵走來一個搖著撥浪鼓的小販,身後背著半人高的木箱,上麵插著各式各樣的小風車和小玩意,一路走一路叫賣。譚音的目光瞬間又被吸引過去,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拿起他掛在木箱上用珠串打的小鯉魚仔細端詳,舍不得放手。

“……你喜歡?”源仲神色怪異,這珠串鯉魚做工既不精美,也不別致,隨處可見,到底怎麽入了她的法眼?

譚音一門心思玩賞那些珠串小玩意,壓根沒注意他說什麽。在她活著的那個時期,凡間還沒有那麽繁華,更不用說這些有趣的小玩意了,縱然姬家工藝絕頂,卻沒人會做這些東西。她見一個紅色珠串打的小狐狸活靈活現十分可愛,忍不住放在手裏摩挲。

小販見她喜歡,便笑道:“這都是手工做的小玩意,沒幾個錢。姑娘喜歡,買一個我再送你一個。”

譚音果然十分心動,忽然袖子被輕輕拉了一下,源仲湊過來,充滿期待地看著她:“小姬姐姐,你那麽喜歡狐狸?回頭我變個給你看好不好,保證比這個好看一千倍……”

話沒說完她就走開了,注意力又被另一邊做泥人的吸引過去。

小販見她走遠,便回頭看了大僧侶一眼,微微點頭。源仲笑了笑,徑直捏起那隻方才被她百般摩挲的珠串狐狸,問:“多少錢?”

小販苦笑,卻沒說話,將那珠串的狐狸和鯉魚都取下來遞給他,順便還送了隻小風車,接著便走了。

源仲一麵吹著風車,一麵將珠串鯉魚在掌心裏捏碎,霎時有密語縈繞耳邊:“查了許久,一無所獲。那姑娘身世甚是怪異,繼續追查中。”

他把風車吹得滴溜溜亂轉,慢慢走到譚音身邊,拍拍她,笑道:“小姬姐姐,來,送你玩。”

譚音明顯很喜歡那隻風車,珠串的小狐狸她把玩一陣就放進了袖袋裏,風車卻一直拿在手裏端詳,一會兒輕輕吹一下,看著它晃晃悠悠地轉。

源仲扶著下巴,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歎息道:“這個有那麽好玩嗎?到處可見,隻有三歲小孩才會喜歡。”

他見譚音不說話,趕緊笑眯眯加了一句:“我可不是說小姬姐姐你幼稚,你童心未泯,我喜歡得緊。”

譚音還是不說話,和他實在沒什麽可說的,她悶頭喝茶。

源仲像是非要逗她說話似的,擠眉弄眼地說道:“來來,咱們先喝完這杯茶,然後小姬姐姐你在客房裏歇息半日,我去城裏尋個工匠。我的車許久沒整修,顛得人渾身骨頭疼,車修好咱們去橘子湖,那是我族的地方,安安靜靜的,我再給你看,好不好?”

譚音一聽修車,立即兩眼放光地站了起來:“車在樓下?”

源仲愕然看著她下樓,奇道:“小姬姐姐你去哪兒?”

“修車。”她的回答簡潔明了。

修車?她是修車還是砸車!源仲眼見自己心愛的小車有要被摧殘的危險,趕緊跟了上去。

他那輛氣勢非凡、金碧輝煌的車停在客棧後院,夥計們畢恭畢敬地照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連拉車的四隻極樂鳥都被打理過羽毛,越發雪白俊俏了。

譚音正彎腰查看車中軸,她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個漆黑的小錘子,這邊敲敲,那邊敲敲。源仲的小心肝都快被她敲出來了,趕緊賠笑:“小姬姐姐,這種粗活怎敢勞煩你……”

譚音直起身子,將小錘子朝腰間的乾坤袋裏一丟,說道:“中軸有裂縫,歪了,須得換一根車軸。”

源仲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原來她真的會修車?他望向她的目光漸漸複雜起來,這女人身上全是各種破綻,該犯的、不該犯的錯誤,她早已犯了一堆,不管是誰派來的臥底,選她都是個無比愚蠢的錯誤。他有些厭倦與她虛與委蛇下去,盯著她腰上的描金皮囊,直接點破:“這是乾坤袋?”

譚音微微一笑,麵上甚至有一絲讓人實在參不透的得意之色:“你認得?”

她死得早,雖也料想過自己做的四隻乾坤袋必然使千萬人趨之若鶩,但卻沒想到過了那麽多年,依然有人認得。

源仲轉了轉眼珠,道:“自然認得,這可是件罕見的寶物。”

乾坤袋是上古某位工匠製造的,做了多少至今無人知曉,他隻知道一隻藏在瓊國皇宮內,一隻在戰鬼一族,還有一隻聽聞曾在東方大燕國出現過,其餘傳聞都是假的。她腰上這隻乾坤袋,是誰的?

“罕見?”譚音不解,她一直以為這麽多年過去,凡間必然有能人異士可以再做許多乾坤袋。

源仲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小姬姐姐,你會修車?”

她難得有些赧然:“不甚通曉,但烏木縱然名貴,卻不適合做車軸,因其質硬脆。不如換個柏木軸,要舒服許多。”

源仲不由得沉默,片刻後笑道:“小姬姐姐竟懂這許多,莫非家傳淵博?”

譚音默然搖頭:“去找工匠換個車軸吧。”

源仲正要說話,忽聽極遙遠的東麵山裏傳來一陣淒厲的嘶吼,他臉色不變,扭頭去看,隻見遙遠的東麵天空一線紅色霧氣緩緩散開。

他臉色依然不變,回過頭笑道:“我可不懂木料好壞,小姬姐姐既然懂,你陪我一起去山上看看什麽木料好,怎樣?”

對譚音來說,去山上一般隻有一個目的:挑選木材。

那時候她小小年紀,卻少年老成,不像家族裏其他孩子,上山還知道嬉笑玩耍,她永遠跟在老父身後,聽他說各種木料的用途。到後來,老父病重彌留之際,放心不下她,隻說:“譚音,你從小就沒跟別的孩子一樣放肆地玩過,爹這就要去了,對你並沒什麽不放心,隻是你這樣少年老成,孤僻罕言,將來又怎麽尋得如意郎君?”

她真的沒有好好看過山裏的風景,那時候滿腦子都是做東西,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如今她騎在極樂鳥背上,它飛得很慢,貼著樹頂,好幾次葉子都拂過裙角。遠處青山影影,天高雲淡,這是凡間才有的景致。源仲也騎著一隻極樂鳥,跟在她旁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麽,他的廢話永遠那麽多。

譚音停在一棵樹的樹頂,彎腰撈起一片葉子細看。源仲也跟著湊過來,恨不得貼在她身上,問:“這是什麽樹?”

“柏樹。”

源仲伸了個懶腰,笑道:“幹脆就砍了這棵樹,拿去做車軸……”

話未說完,隻聽“嗖”的一聲裂空巨響,他騎的那隻極樂鳥發出淒厲的啼鳴,一邊的翅膀被生生截斷,鮮血四濺,幾乎瞬間就栽落下去。

譚音吃了一驚,正要低頭看看源仲的情況,樹下卻突然又響起古怪的口哨聲,她自己騎的那隻極樂鳥被那哨聲勾引得左右顧盼,神情不安,忽然張開翅膀一陣亂飛。譚音險些被掀翻下去,她急忙抱住它的脖子,試圖安撫這隻驚慌失措的靈禽。

“嗖——”又是一聲破空銳響,這次卻不是打在鳥身上,譚音隻覺膝蓋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她低頭一看,膝蓋那裏不知被什麽利器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鮮血還未來得及湧出。她心中驚愕更甚,四處張望卻見不到半個人影。

不容她反應過來,銳響再起,譚音後背像是被刀狠狠戳了一下似的,痛得她渾身一顫,兩隻手再也抱不住極樂鳥的脖子,身子一歪,從高空中筆直摔落。

源仲早在極樂鳥被截斷翅膀的瞬間就翻身跳了下去,待得輕飄飄落地,忽見對麵樹頂有人影一閃,他想了想,卻沒有追。抬頭張望,就見譚音騎的那隻鳥亂飛亂撞,一路飛遠了。他故意大叫:“小姬姐姐!你別怕,我來了!”

說罷他拔腿便追,卻哪裏追得上,沒一會兒她就飛得沒影了。源仲猛然停下腳步,山風習習而過,帶來一陣優雅的香氣。他麵沉如水,循著這香氣慢慢朝東麵走,隻見對麵地上像被巨人挖空了一般,有一個極其深廣的坑。

源仲慢慢走過去,朝下一看,隻見坑底躺了一隻渾身是血的紅狐,早已死去多時。屍體旁歪著一隻破碎的半人高的木箱,許多珠串的小玩意散落一地。有狐一族善製香料,血液中都含有香氣,血越多,香氣越濃,然而那香氣也漸漸要被山風吹淡了。

他長歎一聲,雙手合十,朝紅狐的屍體默然行禮。那隻紅狐的屍體漸漸變得透明,最後化作許多瑩瑩絮絮的光點,依依不舍環繞在他身側,良久才緩緩消散。

這是族人留下的最後一點訊息。源仲攤開手掌,上麵一行熒光閃爍的小字:遭遇戰鬼餘孽,目測六人,急報橘子湖我族加以防範。

源仲麵無表情,用手指將那一行字輕輕擦去,他緩緩轉過身,忽然又歎了一口氣,說道:“戰鬼一族如今也學會暗地偷窺,群起而攻之了?”

過了半晌,樹林中緩緩走出數人,均是黑衣打扮,麵容冷峻,每個人臉上的眼瞳都是血紅的,森然看著他。

一,二,三,四……源仲數了數,五個戰鬼。怪不得這傳訊的族人死得那麽快、那麽慘。

為首的戰鬼冷道:“你們傷了我族酈朝央大人在先,今日我等要屠盡橘子湖的狐狸,為酈朝央大人報仇。”

源仲啞然失笑,撫著自己的右胳膊搖頭道:“原來是為酈朝央,我倒也有一筆賬要與她算。把她封在冰裏的人正是我,可我的右手也被她斬了,好不容易接回去,到現在還不利索。”

戰鬼們臉色登時變了,早就聽說過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卻不承想麵前這毫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他。一旁有個戰鬼早已忍不住,抽出腰間長鞭,照著他的腦袋就砸過來。

源仲退了一步,腳邊立即被砸出一個大坑,他搖搖手:“慢著慢著,我這人懶得很,你們人不齊,我等齊了再一起殺。”

為首的戰鬼冷笑道:“你能傷到酈朝央大人,我們心底也不敢怠慢,今日且讓你與你心愛之人一起下黃泉。”

心、心愛之人?源仲呆了呆,隻見山林中又出來兩人,一人黑衣紅瞳,是第六個戰鬼,而他手上提著的那個……滿身是血的姑娘,正是譚音。

她被戰鬼像麻袋一樣提著,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源仲沉吟一番,接著卻慢慢笑了:“她不過一介凡人,戰鬼一族也要痛下殺手?”

沒有人說話,戰鬼一族遇敵素來隻有戰,戰不過就死,絕不廢話半句。六人一齊揮舞長鞭,砸向源仲站立之處。長鞭是戰鬼一族最常用的武器,因其靈活且後勁奇大,六根長鞭砸在地上,幾乎要把這座山給掀翻似的,地麵登時一陣顫動,草皮灰塵騰揚而起,遮蔽視線。

源仲早已溜到一邊,眼見譚音被人扔在地上,後背似乎有一道傷口在汩汩流血。他猶豫了一下,正準備將她撈起,身後狂風忽至,他整個人頓時化作一團金光急速閃開。隻見那根小腿粗細的長鞭剛好砸在譚音身邊,她整個人被彈得飛起,緊跟著又狠狠摔在地上滾了無數圈,大片鮮血灑落在地,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活了。

可惜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心中暗歎。原本還懷疑她身份有異,對有狐一族隻怕存著什麽不軌之心,想不到就這樣死了,怪可惜的。

六根長鞭像長了眼睛一樣,戰鬼靈敏得簡直令人感到恐懼,他躲到哪裏都會瞬間被找出來。他絲毫不懷疑假如自己被鞭子舔上一口,半條小命隻怕就要丟掉。上次他去對付酈朝央,人家的方天畫戟不過隨便一揮,他的右手就沒了,還好他逃命功夫高超。

“轟!”又是一聲巨響,一小片山林被鏟平了。源仲繼續歎氣,戰鬼、戰鬼,聽名字就知道人家擅長打架,而他們呢?有狐,什麽玩意啊,一聽就覺得弱爆了,而且他偏偏還是有狐一族裏最不會打架的,一天到晚殺來殺去,多不優雅啊。

他本來想悄悄逃走,可對方有六個人,希望實在渺茫。他低頭將左手的黑絲手套拉了拉,少不得今天又要大開殺戒。

戰鬼們雖然殺傷力巨大,這座山頭都快被夷平了,可那隻狐狸卻逃得更快,長鞭無論如何也卷不到他。為首的戰鬼略感煩躁,他們是喜歡速戰速決、正大光明麵對麵較量的一族,遇到這種隻會跑的,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

煙塵阻擋了視線,那隻死狐狸不知又躲在何處,戰鬼靈敏的耳目也無法察覺。戰鬼甲長鞭平平一揮,切斷煙塵,對麵山林的樹已被打斷許多,上下左右看過,卻沒有人。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左側有紅光閃爍,依稀還有個人影,他大驚之下立即揮鞭,誰知長鞭揮出卻被那人一把抓在手裏,毫不費力。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有狐僧侶,他皂衣上滿是灰塵,頭上臉上也灰撲撲的,看上去甚是狼狽,然而信手抓住他的長鞭,款款而笑的模樣卻十分悠閑。

“小心了,別摔跤。”源仲笑眯眯地提醒他。

戰鬼甲重瞳收縮,正要邁步撲向他,誰知腳底竟然像突然被釘在地上一樣,他竟真的狠狠摔了下去,吃驚之餘低頭一看,駭然發覺腳底結了一層冰,而且這層冰正自腳踝往上飛快凝結,一瞬間就凍住了兩條腿。

“毛皮畜生!”他駭極怒罵,欲將手裏的長鞭狠狠收回砸出,誰知長鞭竟“哢哢”裂成數段——鞭子也被凍住了!他仰頭發出憤怒的號叫,才出聲,整個人都已被裹在冰裏,動彈不得。

周圍五個戰鬼早已聞聲而動,長鞭夾雜著尖銳的風聲揮舞過來。源仲左手在地上輕輕一按,整個人又化作一團金光,眨眼便閃到遠處。

他這種東躲西閃的行徑早已讓人不耐煩,戰鬼們索性丟下長鞭,向著香氣濃鬱處撲去——有狐一族的人受傷流血均會散發出香氣,那隻死狐狸必然受傷了。

誰知腳底漸漸地便開始粘連著地麵,直到步子再也邁不出去,眾人這才發覺地麵不知何時結了厚厚一層冰,竟將他們的腳底都凍住了,無論怎樣使力都無法拔出。更可怕的是,那層冰正沿著小腿慢慢凍結上來,令人有麻痹之感。

煙塵漸漸散開,源仲一身皂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就站在不遠處,而在他身前直至山林邊緣,方圓數十丈的範圍居然都結了極厚的冰,甚至連譚音都被凍在冰內。

他臉上破了皮,麵具從額頭到嘴角撕開一條口子耷拉在下巴上,血染半邊臉,然而露出的那隻眼卻精光璀璨,眼尾狹長上挑,不沾半點狼狽。

此時其餘五個戰鬼全身都已被凍在冰裏,隻有一人還剩餘半顆腦袋在外,用血紅的重瞳死死瞪著他,嘶聲道:“這是什麽妖法……”

源仲淡淡地道:“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見識過的人除了我和酈朝央,沒人活著。你們也請安心地去,我會為你們六人祈福。”

說罷他雙手合十,默然行禮。

那戰鬼這時才發覺他左手上的黑絲手套不知何時取下了,手背與胳膊上均是暗紅一片。戰鬼正要張口狂呼,下一刻冰雪覆頂,他將永生永世被凍在冰裏,不得翻身。

源仲閉目雙手合十,默念禱文。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看著被凍在冰裏的六個戰鬼,長舒一口氣,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麽,“哎喲”一聲,跑到冰上一看,果然見譚音被凍在冰裏。

這下不死也得死了,源仲蹲下來隔著冰摸摸她的臉。可憐的美人,死的時候滿臉血,也不知是不是被毀容了。

“抱歉了。”他低聲道,“沒能救你,過幾日再來為你收殮屍骨,安心回歸故鄉。”

她血染的胸前有一隻斷開的五彩小風車,還是他之前送的。多漂亮的小姑娘,就這麽陰錯陽差地死了。源仲傷心地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走了。

譚音慢慢睜開眼,渾身上下隻有一個感覺:冰冷。

她試著動動手腳,但身體卻仿佛被凍住了一般,紋絲不動。後背和腦袋上的劇痛讓她心生警惕,她這具身體隻怕是受了致命傷,左腿膝蓋以下更是沒了知覺,不知道是不是斷了。

她不能讓這個身體死掉。

她張開嘴,輕輕吹了一口氣,凍住身體的寒冰立即像粉末般碎開,她艱難地坐起,兩隻手好像都骨折了,手指不聽使喚。她的額骨似乎也碎了,鮮血染紅視線,看不清周圍的景象,隻隱隱約約地感覺極其寒冷,觸手可及之處全是冰。

冰……她忽然驚覺了什麽似的,艱難地用袖子抹去眼前的血跡,四處張望。

身周方圓十幾丈都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似乎有六個人也被凍在冰裏。這不是普通的冰,或許這凡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冰雪中所蘊含的威力與霸道。

那是泰和的手的力量。

譚音心神激**,一個猛子站起來,左腿立即一陣無力,她又狠狠摔了下去。

泰和……她滿心感慨地觸摸寒冰。時隔五千年,終於再見這片死寂的冰海。

四下裏一片安靜,唯有山風輕拂。譚音悵然四顧,周圍山地扭曲,樹林被夷平大片,除了被凍在冰裏的六個戰鬼,周圍半個人影都沒有,那個狡猾的狐狸僧侶想必是全身而退了。

她太大意了,出了這樣的事,她要怎麽回到大僧侶身邊,她又怎麽才能解釋得清楚?

和他說其實你沒凍住我,還是我命大沒死掉?這種謊言三歲孩子都不會相信,更何況大僧侶麵熱心冷,聰敏多疑。

可眼下這問題並不是最重要的,這具身體全身骨頭幾乎碎了一半,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用。

譚音無力地躺下去,緩緩閉上眼,破碎的額頭慢慢合攏,骨折的小腿與手臂也在慢慢消腫。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除了臉上身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她已經完全恢複原樣。

她摸了摸心口,胸膛一片冰涼,這具身體還是死了,心髒停止了跳動。這樣下去就算身體被修補好,過不了多久也會開始腐爛,那情景自然是十分恐怖的。

譚音長歎一聲,雙手疲憊地捂住臉,全身上下籠罩在清冷的白光中,遠遠望去,就像一團清瑩玲瓏的小月亮。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譚音慢慢起身,環視四周。這裏經曆過一場激烈的死鬥,地形都變了,加上這六個被凍在冰裏的戰鬼,倘若被人發覺,隻怕會帶來麻煩。

她在乾坤袋裏掏了一陣,取出一件拇指大小的小玩意,潔白瑩潤,形狀像一隻螺螄殼。這是她生前做的玲瓏屋,就連老父都沒有這種細致精湛的手藝,可以把玲瓏屋做得這麽小。

玲瓏屋拋出,見風就長,瞬間將這小半個山頭都吞噬了進去,漸漸地,卻又變成透明的,與溶溶月色合在一處。此時山風依舊,樹林隱隱,變形的山地與戰鬼們被凍住的屍體早已不見蹤影。

譚音轉身便走,突然,懷裏掉出個五彩斑斕的東西,卻是方才那隻斷了的小風車。

她撥了撥它,它晃晃悠悠地轉了起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泰和,他坐在天河畔,手裏正玩著一隻同樣五彩斑斕的小風車。

她又想起離開時韓女的淚水,泰和倘若醒著,不會愛看韓女流淚的模樣。

她還想起自己默默守了五千年。五千年滄海桑田,她卻沒有變,什麽都沒有變。

譚音歎息一聲,揚手把小風車拋了出去。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世間紛紛擾擾,有多少生離死別,上窮碧落下黃泉,兩兩相望不相守。她卻可以為泰和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她已經是其中的幸運兒。

源仲回到客棧的時候,早已有兩個族人守在那裏,一見到他毫發無傷地回來,都鬆了口氣。

“丁戌長老已知悉子非的死訊,您能全身而退,實乃大幸。”兩個族人帶著敬畏的表情半跪下去。

源仲笑了笑:“假如不能全身而退,我還來這裏做什麽?”

大僧侶性格古怪,喜怒無常,心情好的時候跟誰都能嘻嘻哈哈,心情不好的時候誰也不搭理。眾人都知曉他的毛病,兩個族人頓時不敢說話。

“丁戌這些老頭子們還不悔改?”他脫下髒汙的外袍說道,“跟戰鬼一族打架,今天是子非死,明天不知是誰死,一起死光他們大約就滿意了。”

兩個族人麵麵相覷,不知怎麽回應。

源仲將糾纏的長發拆開慢慢梳理,忽然道:“你們走吧,我要沐浴更衣。”

族人甲猶豫了一下,急道:“大僧侶殿下,我二人是丁戌長老派來輔助您……”

“回去。”他放下梳子,轉過身來,麵無表情,然而一雙眼卻冷冰冰的。兩個族人被他的眼神一掃,登時心中悚然。

“可是……橘子湖的族人……雖說他們脫離方外山已久,但我族與戰鬼一族齟齬頗深,所有族人都要被牽製,團結一致才是正道。今日是您替他們出了頭,想來他們也不會拒絕方外山……”

“不要讓我說第三遍。”源仲冷淡地打斷他的話,“回去告訴丁戌長老,右手被斬斷後,有勞他替我接上,此情我已還,此後他如何行事與我無關。”

難道連大僧侶也準備脫離方外山了?兩個族人大驚失色,他們自小就生活在方外山,丁戌長老這些老一輩長老的規矩在他們心中簡直是鐵律,大僧侶此番行事已經可以算離經叛道。

“但……”族人甲還想說,然而此刻大僧侶麵沉如水,他們竟感到恐懼,躑躅片刻,還是行禮告退了。

一天到晚打架打架,搞得好像他們有狐一族真的很擅長打架似的,不過是仗著他的左手,將他當作殺人利器而已。

源仲放出結界籠罩客棧,抬手將假臉摘了,露出下麵滿是血汙的半張臉,攬鏡一照,果然額頭上被撕開一道血口。他也不去管,扯了衣服,一頭紮進放滿冷水的浴桶裏。

他心情不太好,任誰看到族人死在自己麵前,心情都不會好,何況子非原本無事,是他派了子非四處調查姬譚音的身份。結果姬譚音的事是他自己多疑,她也死了,子非的死越發顯得不值得。

僧侶辛卯臨死的時候唯一擔憂的便是他,他跟著丁戌長老他們的時間長了,做了無數不光彩的事,變了太多。丁戌長老曾說,這是他的命運,那麽多年了,那隻手終於又出現在族裏,他注定要成為有狐的刀尖,毫不留情地斬殺任何敵人。

僧侶辛卯問過他:“源仲,我問問你,你現在除了自己,還會相信世上任何人嗎?”

他那個時候沒有回答,現在也依然無法回答。

僧侶辛卯說:“我族曾經何等逍遙自在……”那是他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便過世了。

源仲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撩起冷水胡亂潑在臉上,靠在浴桶上悵然四顧。桌上放了一隻茶杯,中午姬譚音還用那杯子喝過茶,一眨眼一條人命就沒了。其中當然也有他的推波助瀾,或許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並且毫不猶豫,但可能是子非死得太冤,連帶著他對姬譚音也有了一種愧疚。

他要離開了,僧侶辛卯說的逍遙自在是怎樣的,他不知道,但繼續留在方外山,一切隻會更糟糕。

他取了巾子擦臉,正準備起身,忽聽窗欞“喀拉”一響,鎖得好好的窗戶就這麽被打開了。應該已經死掉的姬譚音從窗台剛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卻不料見到他光溜溜地靠在浴盆裏,兩個人都是一愣。

譚音一路上想了無數種解釋的方法,譬如我體質特殊,所以沒死,再譬如我是工匠所以凍住我沒用。可仔細想想,這些借口隻有白癡才會相信,她毫無辦法,隻好騎著機關鳥在外麵繞圈,苦思冥想。

難道再借一個身體嗎?但是,她與大僧侶雖然相處時間極短,也能看出此人極其多疑,隻怕從來不用侍女,之前會用她,不過是建立在疑心的基礎上而已,她即便再借一個身體,毫無破綻地進入方外山,也抓不住他半根狐狸毛。

更何況,能借到這具身體,也是因緣巧合,世間又哪裏有那麽多巧合呢?

她想破頭也想不出什麽妙計,索性不想了,直接去見他。

客棧窗戶的鎖對她而言就像不存在似的,隨便拿一根細銅絲就打開了,有狐一族的結界她更是毫不在乎。她原本做好了大僧侶不在客棧的準備,也做好了他正在睡覺,或者正在吃飯等等狀況的準備,可偏偏沒想到他正在沐浴。

他頭發上還滴著水,長長的睫毛上也掛著水珠,搖搖晃晃,顫顫巍巍。睫毛下兩隻眼湛然有神,眼尾上挑,麵上膚色極白,想必是常年戴假臉皮的緣故。譚音突然理解他為什麽要戴假臉,這樣一張臉,無論是誰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會忘掉,那種濃冽卻又冷酷的風情,足以讓人為之瘋狂。

源仲先是定定地看著她,目光驚訝中帶著愕然,可是幾乎隻有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比冰還要寒冷,“嘩啦”一聲水響,譚音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半趴在浴桶邊,窗戶在身後無聲合起。

他的左手沒有戴手套,離她的脖子隻有不到半分的距離,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散發出的幽幽寒意。她麵不改色,平靜地抬頭直視他。

“……你是什麽東西?”源仲聲音低沉,問得毫不客氣。

他不相信一個凡人能活下來,被戰鬼打碎了全身骨頭,又被他的冰封住,她卻可以毫發無傷地出現在他麵前,是被什麽妖物附身了?還是什麽別的他不知道的東西?

殺不死的妖他遇見過,南蠻二十四洞的那些妖物,就算把腦袋割下來,再切成一片片的,也死不了。可殺不死的凡人他從未見過,也不相信會有。莫非他看走了眼,姬譚音不是凡人?可她身上確實沒有半點妖氣,他也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人與妖還有仙人的區別,他再清楚不過。

譚音想了很久,才道:“我是姬譚音。”

源仲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緊跟著她隻覺整個身體一陣麻痹,厚厚的冰雪幾乎眨眼間就將她封住。她在心底暗歎一聲,張嘴輕輕一吹,那層厚厚的冰雪頃刻間變成粉末,撲簌簌掉在地上。

她靜靜看著他,柔聲道:“我不會害你。”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也不會害有狐一族。”

源仲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一個字不說。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眼前這個姑娘似乎與曾經有些微不同,可他卻說不出有什麽不同。鼻子眼睛嘴巴還是一模一樣,連發髻都沒變,可確實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記憶裏的姬譚音似乎更像凡人一些,漂亮卻無神的眼睛,沉靜卻略青澀的氣質,是一個真正十七歲的小丫頭模樣。現在她的眼睛太亮,久遠的記憶裏,那雙黑色寶石般的眼睛一晃而過,他自己也覺得荒謬。

他退了一步,轉過身,掛在架子上的皂衣像長了眼睛一般飛來,自動附在他身上,再轉身時,麵上已經換了張平淡無奇的麵具。

譚音覺得自己還是要說點什麽,她想過大僧侶勃然大怒要殺她,也想過他會毫不猶豫問上一堆問題,可他什麽話都不說,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那個……”她剛開口,大僧侶突然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消失在了客房裏。

他居然跑了。

源仲騎在極樂鳥背上,他本來心情就不好,眼下更不好了,一連串疑問和未知的恐懼牢牢鎖住他。

他自信沒有殺不死的仙妖,就連威名赫赫的戰鬼也要臣服在他的左手之下,可是他為什麽殺不死姬譚音?殺不死,他隻有離開,有狐一族的大僧侶何曾這般狼狽過。

突然覺得身後不對勁,他回頭一看,就見譚音騎在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遠遠地跟著他。

陰魂不散!她到底是什麽東西、什麽來路?

源仲從懷裏掏出一枚玉棋子,這還是他從棠華那裏摸過來玩的,當下瞄準了機關鳥的胸口位置,他縮指把玉棋子彈過去,隻聽“哢”的一聲,估計那隻怪鳥身體裏什麽精密的機關被打壞,歪歪斜斜地掉下去了。

他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背後一片冷汗,自己也苦笑,今晚發生的一切簡直荒謬到了極點,難道他是在做什麽噩夢嗎?

前方不遠處金光閃爍,源仲一眼便認出那是有狐一族的結界,這裏應當是橘子湖族人的地方了。此情此景,他心頭突然升起一股“總算到家了”的安全感,不由得感到一陣無奈和好笑。

橘子湖曾經是一片湖,因形狀頗像橘子而聞名。傳說湖水一夜之間幹涸,橘子湖變成了平地,還開始鬧鬼,時常有獵戶、樵夫在此失蹤的傳聞傳出,這裏慢慢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誠然這些是橘子湖的有狐一族搞的鬼,與方外山的族人不同,橘子湖的族人更加避世,並不與凡人有過多接觸。事實上,連源仲也有近百年沒來這邊了。

他剛從極樂鳥背上跳下,對麵早已迎上一群白衣族人,為首的那個老者須發俱白,一把好長的胡子已快垂到腰間。

源仲笑眯眯地對他雙手合十行禮:“辛醜長老,好久不見,您的胡子越發長了。”

當年這位長老第一個與丁戌長老鬧翻,帶了一群族人遷移至橘子湖的事件他雖沒有經曆過,但也大為辛醜長老的魄力傾倒,畢竟族裏敢和丁戌長老唱反調的人實在不多。

辛醜長老雙手合十還禮,神態甚是親密:“小源仲,戰鬼前來挑釁的事,多謝你了。”

源仲笑道:“辛醜長老,多少年前的名字了,這會兒就別提了吧?”

辛醜長老淡聲道:“你跟著丁戌那麽多年,也學會搞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源仲仿佛沒聽見,他眼尖,早看見辛醜長老身後有一個白衣窈窕的身影,登時笑成了花兒,腳不沾地飄過去扭麻花似的黏著那姑娘,連聲道:“子清姐姐,許多年不見,你越發好看了。可有想我?”

子清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老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子清姐姐卻變了不少。”源仲恨不得黏她身上,“變得那麽好看,方才差點沒認出來。”

子清大大方方牽著他,道:“這嘴甜心苦的性子還沒改,也罷,既然來了,多住幾日,把子非的事和我說說,這次還未來得及見到他,他已經死了。”

她雖然竭力掩飾情緒,但說到子非死了的時候,還是哽咽了一下。

源仲不由得沉默,慢慢站直身體,良久,才低聲道:“抱歉。”

子非是子清的弟弟,子清隨著辛醜長老離開的時候,子非還小,被丁戌長老強行留下。源仲對子非的死始終不能釋懷,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姬譚音又沒死……想到姬譚音,他心情更壞了。

源仲沒心情說笑,勉強應付兩句,隨眾人繞過中庭,卻見小湖泊上建了六座高台,分別有六個族人盤踞高台施法,接連不斷地加強外圍結界。

他望向辛醜長老,苦笑:“倘若我趕不及,長老便打算加強結界來防禦那群戰鬼嗎?”

有狐的結界縱然厲害,但六個戰鬼同時發難,結界做得再厚,也一下就會被打碎。倘若遇到酈朝央那種百年難遇的完美戰鬼,結界更比瓷器硬不了多少。

辛醜長老撫著雪白的長胡須笑眯眯地看著他:“連你都能想到的事,我會想不到?此番是為了迎你,等你出去了,想再進來,隻怕難了。”

源仲“咦”了一聲,此時才發覺那並不是平時有狐一族所做的防禦結界,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與其說是結界,倒更像一個幻境。其性質,倒與挽瀾山皇陵周圍的雲霧陣有些相似,卻又比雲霧陣高明許多。

“我族與戰鬼一族世代齟齬,可倘若丁戌不主動挑釁,原也沒那麽多事情。”辛醜長老歎息一聲,“這幾層結界不過是緩兵之計,他日若有戰鬼尋來,也可以為我們橘子湖的族人騰出逃命的時機。”

他見源仲欲言又止,心裏明白他要說什麽,淡聲道:“我與丁戌道不同,歸順方外山不可能。他野心太大,而我,隻求逍遙二字。”

源仲摸了摸肚皮,看看他,突然笑起來:“我隻是想問,有吃的嗎?我餓壞了。”

辛醜長老哈哈大笑:“有!你跟我來。”

昔日輝煌無限的有狐一族是什麽樣,源仲並不知道,史料的記載也不過是空洞的文字。

可眼前鮮花似錦,幽香籠罩,夜明珠的光暈將姑娘們的臉映得如白玉一般,悠揚的笙簫與婉轉的歌聲隱隱約約,似真似假,空中無數巨大蓮花下雨般紛紛墜落。他便覺得,或許曾經的有狐一族正應該是這樣,無憂無慮,逍遙自在。這是方外山不會出現的景象。

辛醜長老將斟滿名為“醉生夢死”美酒的青銅酒爵遞給他,濃烈醇厚的酒液讓全身的血都沸騰了,滿腹心事漸漸遠去,子非之死的內疚哀傷也慢慢淡化。

辛醜長老的聲音也變得很遙遠:“小源仲,不如就在這裏住下吧。你不小了,該娶個合意的姑娘,為我們添更多的族人。”

源仲笑眯眯地看著周圍的姑娘們,有狐一族頗有美色之名,明珠下看美人,更是別有一番風情。他也愛美人,誰不愛呢?他最喜歡在美人堆裏打滾。

“可是那麽多美女姐姐,我娶了誰都會遺憾。”他嘴裏說著沒品的玩笑,把腦袋枕在一個姑娘的大腿上,好軟,好香,他仰頭看美人的眼睛,燦若星辰,溫柔多情。

你當然找不到——心裏有個冷然空洞的聲音回**,你看到的是天神,你怎麽找得到?

源仲遺憾又滿足地翻個身,摟住美人的腰,開始耍賴:“姐姐我醉了,我要吃葡萄。”

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隱隱的躁動,源仲嚼著葡萄醉意蒙矓地扭了脖子去聽,有個守門的族人正與辛醜長老交代情況:“有人闖入了結界,但並不是戰鬼,竟好像是個凡人女子。”

源仲一個激靈就蹦了起來,送到嘴邊的葡萄掉在了衣服上,又滴溜溜滾到了地上。

“我走了。”他的臉都變色了。

辛醜長老大為驚訝:“這麽快就走?”

源仲化作一道金光,眨眼就閃到了數丈之外,隻留下一句話:“別放那女子進來!”

他急匆匆找到正在吃飯的極樂鳥,很顯然這漂亮高傲的靈禽很不樂意被人打擾吃飯,衝他十分不滿地尖叫。

“下回請你喝最好的天下無雙酒!”源仲情急之下亂許諾,“趕緊給我飛!”

極樂鳥頗不情願地拍打翅膀,緩緩飛起,還沒飛多遠,源仲就看見了後麵的姬譚音。她又騎在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鳥背上,慢吞吞地在自己身後跟著。

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源仲頭皮都硬了,在懷裏摸了半天,玉棋子沒了,倒是錢袋裏有幾錠銀子,當下想也不想,丟了一錠出去,果然那隻怪鳥又“哢哢哢”地掉下去了。

這口氣還沒鬆出去,隻見譚音又從乾坤袋裏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小機關鳥,迎風一晃變老大,騎上去繼續孜孜不倦地追著他。

源仲隻覺這噩夢仿佛不會停了,他又丟一錠銀子,機關鳥被砸中掉下去,他鼓舞極樂鳥趕緊飛,沒飛一段,譚音召喚出新的機關鳥,繼續追在後麵,他再繼續丟銀子……

然後……他的銀子丟光了。

源仲仰天長歎,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安安靜靜停在了半空。

“喂!”他隔了老遠,對著後麵的譚音大喊,“你到底跟著我做什麽?”

譚音想了想,回答得很認真:“保護你!”

“我不要你保護!”源仲氣急敗壞,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倘若淪落到被一個凡人小姑娘保護的地步,他的臉要往哪裏放?

譚音繼續想了想,回答:“照顧你!”

“誰要你照顧!”

譚音又繼續想,最後猶豫著問:“我會修車?”

“我早就不用車了。”源仲聲音冷漠。

譚音絞盡腦汁地想:“我……”她再也想不出什麽有利的條件。

他沉默片刻,突然開口:“你到底是什麽人?”

“姬譚音,工匠。”她回答得很快。

“我不是問這個。”他笑起來,語帶諷刺,“你也挺會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

譚音默然搖頭,良久,方道:“我不會害你。”

她翻來覆去隻有這幾句話嗎?源仲心中怒意凝聚,說她有心機,她偏生這麽蠢,做事不漂亮,說話也不漂亮;說她沒心機,她身份卻又瞞得那麽好,他先前竟一點也沒看出她有這麽厲害。

“哦……”他突然拉長音調,笑了起來,聲音曖昧,“你看上我了?喜歡我?”

譚音搖搖頭,靜靜看著他,目光澄澈。

“別不承認了,女人最愛口是心非。”源仲哈哈大笑,“你看到了我的真臉,又看了我的身子,你暗戀我,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她還是不說話。

源仲瀟灑地撥動長發,歎息道:“我隻有多謝你這番情意了,抱歉,我早已心有所屬,你找別人吧。”

譚音輕聲道:“請讓我跟著你,我不會害你。”

大僧侶唯有苦笑,軟磨硬泡,對她都沒用。他殺也殺不了她,跑也跑不過她,他能說什麽?

“跟著我,跟一輩子嗎?”他問。

譚音的聲音輕得像微風:“是的,直到你的生命盡頭。”

源仲“哎喲”一聲,又歎又笑:“我好感動,第一次有女人對我說這話。”

說完,他的臉色又慢慢冷下來,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可是我不想讓你跟著,你滾遠些,別叫我看見,我不想看你。”

他吹了一聲口哨,極樂鳥長啼一聲,飛入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