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雙神女02

她在日頭下跑了一上午,臉被曬得通紅,鼻尖上全是汗,卻一個好運鏡都沒賣出去。

源仲牽著極樂鳥遠遠跟在她後麵,看著她認真地和老板們介紹這款好運鏡的妙用,指手畫腳,傻乎乎的。她居然就信了他的胡扯,好運鏡一百兩一個,隻怕賣到下輩子也賣不出。

眼看就到午時,太陽曬得極樂鳥都打蔫了,躲在陰影裏不肯出來。源仲歎了一口氣,正準備阻止姬譚音的愚蠢行徑,忽然見她朝自己這裏走過來,雪白的臉上滿是汗,不過卻是在笑——她這兩天笑的次數明顯多了。

“賣出一個。”她的汗水順著臉頰淌到脖子上,一排白牙很耀眼,“可以吃好的了,要吃飯嗎?”

源仲眯了一下眼睛,突然朝她招招手:“來,過來。”

譚音愕然地走過去,卻被他一把搶過她懷裏那一包好運鏡,不由分說丟進他自己的袖子裏。

“一百兩一個賣給我。”他笑了笑,“我不還價。”

譚音歎道:“這個……我不賒……”

話沒說完他就搶著道:“不算賒賬,你的錢反正總歸會到我手裏,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譚音盯著他看,他依舊是平淡的假臉皮,眉頭故作不耐地皺著,嘴角撇著,好像市井小混混的模樣,可湛然有神的眼睛裏卻藏了一絲很深的笑意。又或許是不習慣被人這樣盯著看,他不自然地把眉頭皺更深,咳了兩聲。

“吃飯吧,我請客。”她丟下一句話,利落地轉身走了。

源仲趕緊牽著極樂鳥追上去,連聲問:“吃什麽?我不吃扁食,我要吃美酒好菜。”

“牛肉麵。”

“我不吃牛肉。”

“那就雞肉麵。”

“我不吃雞肉。”

“羊肉麵。”

“我不吃羊肉。”

“狐狸肉麵。”

“惡女人。”

最後不知老板端上來的是什麽肉麵,譚音剛喝了一口麵湯,就聽外麵街上一陣喧嘩,緊跟著一排華麗非凡的長車呼嘯而過,拉車的靈獸居然是麒麟。

麵食店裏客人們紛紛讚歎:“好氣派!這種氣派也就香取山山主能有!”

香取山?很耳熟的名字。譚音一邊吃麵一邊埋頭苦思。

沒吃幾口,外麵又有一行避水獸拉的長車飛過去,客人們繼續讚歎:“這是西邊白河龍王家的避水獸啊!天光開闔,連龍王也要湊熱鬧?”

天光開闔?譚音停下了吃麵條的動作。

就一頓飯的工夫,陸陸續續過去無數仙妖,譚音從沒見過這麽多仙和妖聚集在一個地方。他們說的天光開闔,到底是什麽?連她也沒聽說過。

“吃你的麵。”源仲把她腦袋輕輕一推。

譚音冷不丁被他一推,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她也顧不得撿,問道:“天光開闔是什麽?”

源仲吩咐夥計送雙幹淨筷子過來,才道:“是一種吉兆,傳說看到天光的都能交上好運,心想事成。這次天光開闔被娑羅山的玉清仙人算出在陳商國兗都,仙家妖魅便都來了。”

吉兆?心想事成?她怎麽從來沒聽過?

不過,怪不得這位怪裏怪氣的大僧侶會在兗都停留下來,想必也是想看天光開闔。

“你有什麽心願嗎?”譚音問得很認真,也做好了他會胡言亂語一通的準備。

源仲卻隻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天光開闔這個吉兆說大並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不過很少有事能讓仙妖兩家同時出動那麽多人。一天之內,兗都大大小小各種客棧都被擠滿了,還是有許多仙妖沒找著地方住。偏偏陳商國有條不成文的規矩,無論仙妖,一律不許在兗都方圓百裏內動用開辟小洞天的手段,以免擾亂兗都微妙的平衡。

這些平日裏嬌生慣養的仙妖們少不得租民居,甚至在郊外露宿,隻等著天光開闔的那一刻。更有許多尚未渡過天雷劫的妖物們躲在深山老林中,祈盼天光籠罩,祥瑞籠罩,護佑他們順利渡劫成仙。

譚音回客棧的路上,果然見滿地靈獸靈禽,各種華麗的長車馬車,都排到了數裏開外,兗都各個大小客棧住滿了人,樂得老板們笑出了皺紋花。

不過煩惱永遠伴隨著喜悅而來,此時的兗都仙妖混雜,各路各方,有名的沒名的那麽多,難免會出現昨天那種用障眼法變作銀子欺騙凡人的壞蛋,所以沿途過來,譚音被許多商鋪的老板圍著,求買鑒偽鏡,她剛癟下去的錢袋瞬間又脹圓了,此等斂財的速度,讓源仲望塵莫及。

“三百兩。”譚音掂了掂手裏的錢袋,雖然已經把各種碎銀子兌成了大銀錠,它依然脹得快裂開,“我第一次一天賺這麽多錢。”

源仲一把搶過來放自己懷裏:“歸我了。”

譚音正要說話,忽見客棧門前熙熙攘攘看熱鬧的人群突然朝兩邊分開,當中一個紫衣公子搖著扇子走出來,身後還跟著兩名絕色侍女,他一出來,這亂糟糟的大街仿佛都安靜了片刻。

“哦,天啊!這是哪裏的仙人公子?”路邊有年輕姑娘快要暈倒了,“他的一根頭發絲兒比方才那些仙人加在一起都好看!”

那位又清雅又高貴的仙人公子顯然很習慣被人圍觀讚歎了,眼皮都不跳一下,抬頭看看天色,搖著扇子十分風雅地開口:“婉秋,蘭萱,聽聞附近駝山有個溫泉館,且隨我同去。”

他轉個身,步子還沒邁出去,突然瞅見人群中的源仲和譚音,眼睛登時瞪得老圓,張開嘴,扇子尖點著他倆一個勁打戰,像傻子似的。

“你你你你……”他甚至不能完整地說完一段話。

源仲笑眯眯地看著他:“棠華,舌頭被戰鬼叼走了?”

“你、你、你還好意思出現!”棠華終於成功吼完一句話,看看四周,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他恨恨地扯住源仲的袖子,低聲道,“給我過來!”

他把源仲拉去角落裏,這才恨恨地開口:“丁戌長老發了好大一通火!你走也罷了,去沒人的地方啊!這樣大搖大擺來看天光開闔,你是要氣死他?”

源仲笑得像個無賴:“我走了,不是還有你?”

棠華罕見地沒有發火,反而攤開手苦笑:“我?我有什麽用?不要說六個戰鬼,就是讓我隻對上一個,我也打不過,族裏除了你,誰能對付?你殺了六個戰鬼,毀屍滅跡做得再精細,戰鬼一族總還是會發現,他們一旦來尋仇,你讓我們引頸待戮嗎?”

源仲還是笑,揉了揉鼻子:“棠華何必妄自菲薄,你實力如何,你自己最清楚。”

棠華默然片刻,低笑:“看樣子你對我暗地裏也打探了不少,是丁戌長老的吩咐嗎?”

“我煩了。”源仲拍拍他的肩膀,聲音淡漠,“族人之間也搞這種鉤心鬥角,我煩得很。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會回去。”

“此話當真?”

“真。”

“那你不再是我族大僧侶了?”

源仲不由得沉默,他會選擇成為僧侶,最初最原始的原因,是僧侶負責主持慶典祭祀。他忘不了高台上那雙眼睛,少年時夜夜夢回,魂牽夢繞,著了魔一樣。可是三個甲子過去,那雙眼睛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甚至有些恨那雙美麗的眼睛,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他整個少年時代,最純真最狂熱的一切,都獻給了那雙眼,像個毫無道理的瘋子。

可就算離開了方外山,大僧侶的身份他還在用著,舍不得丟掉,他覺得丟掉了就再也看不見那雙眼。他很自私,很卑鄙,棠華的問題讓他無話可說。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源仲悵然低語,“再過一段時間,我會放棄大僧侶的身份。”

棠華自己也覺得這問題太沉重,他咳了兩聲,索性換個話題:“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裏?”

“四處遊山玩水吧……”源仲笑了笑,“對了,你方才說什麽溫泉館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棠華不等他說完已經勃然色變,開什麽玩笑,他才不要跟這胡攪蠻纏的祖宗混在一處。他當機立斷,直接打斷他的話,高聲吩咐:“婉秋,蘭萱,這客棧有髒東西,我們還是換一家吧。”

源仲鉤住他的脖子,對著他耳朵吹氣,笑吟吟地低聲道:“小棠華這麽怕我?”

棠華一身雞皮疙瘩撒了滿地,使勁掙開,怒道:“你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傻貨,我對男人半點興趣也沒。”源仲又朝他臉上吹口氣,笑眯眯地轉身走了。

棠華見他走向一個青衣少女,正是他當日選中的侍女姬譚音,想不到她居然還可以跟在這多疑古怪的大僧侶身邊。他心中一動,忽然高聲道:“你自己小心!丁戌長老氣你不過,隻怕要派人來抓你。”

源仲頭都沒回,隻擺了擺手。

譚音聽見“派人來抓”幾個字,便忍不住回身望向棠華。他雙眼盯著她,警戒之色一閃而過。

這個仙人對她有敵意。

譚音垂下頭,一言不發加快腳步追上源仲的步伐。

源仲在前麵對溫泉館垂涎三尺,連聲道:“小姬,要不要跟我去泡溫泉?我們可以一起做點很快樂的事……”

話音未落,卻聽客棧中一陣躁動,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吵吵嚷嚷地從裏麵跑出來,神色十分不善。

“不過來遲一天,居然到處找不到客房!你打探的什麽情報?”

他肩上飛著一隻渾身墨黑嬌小玲瓏的小烏鴉,正十分不滿地衝他哇哇亂叫,像是在爭辯什麽。

源仲眉頭一挑——眉山君,這喜愛收集各類隱私八卦的仙人果然也來了。

“眉山君。”他客氣地打招呼。

眉山君一見他眼睛便亮了,腆著笑臉小跑過來,搓手道:“大僧侶殿下,想不到在這兒也能遇見您。對了,您上次說的兩壇醉生夢死,我至今還未收到,那個……”

源仲恍然:“我忘了。”

忘了……眉山君背過去擦了一把眼淚,好吧,誰叫人家是有狐一族的大僧侶呢?他忍!

“你找不到客房?”源仲笑吟吟地道,滿臉真誠,“我這裏倒是可以給你空出一間,你要的話,就給你。正好我近日沒空回家,那兩壇醉生夢死,抵消了吧?”

這才真是頭可斷,血可流,美酒不可無。眉山君滿臉正氣凜然,張嘴便要拒絕這狐狸的可恥行徑,偏巧身後又有個人叫他:“眉山。”聲音醇厚沉穩,十分好聽。

眾人一齊回頭,就見路邊站著一個白衣男子,長眉入鬢,膚色猶如古銅,長得可稱英氣,然而眼角下生著一顆淒婉的淚痣,眉眼似笑非笑,和煦風流間,便顯得有一絲憂鬱。

“傅九雲!”眉山君又驚又喜,“你這個東西!這幾年去哪裏了?”

傅九雲含笑過來,先雙手合十向源仲行禮:“想不到會在這裏偶遇大僧侶殿下,在下十分榮幸。”

源仲與他先前僅有一麵之緣,並不十分熟稔,但傅九雲來曆十分特殊,乃是神器魂燈中生出的一隻鬼,有狐一族侍奉天神,難免對他有親近之意。源仲還沒開口說話,卻見傅九雲把臉轉向譚音,笑得更深,目光猶如融融春水,讓人欲醉。

“不知這位姑娘是?”他見到女人就要勾引一番。

源仲瞬間起了一絲不快,因見譚音也直愣愣地盯著傅九雲那張臉,他更不快了。

眼珠子要看掉下來了!他別過腦袋,神色淡漠。

譚音死死盯著傅九雲,越看越疑惑,半晌,突然“咦”了一聲:“你……你是……”

他絕不是人,但也不是仙,身上的氣息她很熟悉。是魂燈的,不會錯,是已經遺落的神器魂燈的氣息。

“在下傅九雲。”傅九雲假裝沒注意大僧侶冷淡的表情,朝譚音微微一笑。

“你很奇怪。”譚音猶豫著開口。

傅九雲不解:“哪裏奇怪?”

譚音默然搖頭,不再說話。

眉山君拽著傅九雲“嘰裏呱啦”一通說,無非是問他這些年跑去哪裏了,他少個酒友很是苦惱。

傅九雲笑道:“我近來雲遊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到時還要請你品鑒品鑒。”

“哈哈,小事!你也是來看天光開闔的?”眉山君一見著他就犯酒癮,拉著不肯放,找了家酒館強行把他拽進去了。

源仲見譚音還盯著傅九雲看,實在忍不住,悄悄地、又用了點力氣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

“你一個姑娘家這樣盯著男人看,不害臊?”他聲音很低,語氣卻很不善。

譚音捂著被彈的地方,眼珠子卻說什麽也不肯從傅九雲身上離開,老半天,她才道:“他……不是人。”

“你又看出來了。”源仲語帶嘲諷。

譚音搖搖頭,這種事隻發生在傳說裏,那些凝聚了工匠至誠心血的器皿工具,年月久了也會生出自己的精魅來,想不到現實中魂燈竟真的生出一隻鬼。

傅九雲從小酒館裏款款出來,一身白衣,一張臉要多風流就有多風流。路上女人十個有九個都在看他,沒看的那個是盲人。

“大僧侶殿下,這位姑娘,不如來飲一杯?”他話對著大僧侶說,眼睛卻看著譚音。

譚音心底對他生出一股又親切又自豪的感情,她親手做的魂燈,當年被泰和評價太過毒辣,導致她再也做不出能超越魂燈的厲害神器。可她的魂燈裏生出一個有自己意識的精魅,她有種看到自己親生孩子的感覺。

“好。”她不等大僧侶開口,直接答應了。

源仲的心情瞬間很壞,好像從沒這麽壞過。

小酒館破且舊,沒幾個客人,眉山君正喝到興頭上,整個酒館裏就他聲音最大。

“傅九雲你這老不死的,有事就叫我幫忙看,沒事就自己躲一旁逍遙快活……這麽多年甄洪生那隻狐狸又成天閉關,喝酒都隻得我一人,好生沒勁……”

傅九雲不去理他棄婦般的嘮叨,他這會兒注意力全在譚音身上。看到他第一眼就露出熱切眼神的女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但像譚音這麽熱切的……倒也不多。

他低頭斟酒,感覺對麵那漂亮的姑娘死死盯著自己,從頭發梢看到手指尖,恨不得把他看穿的那種看。他心中略感詫異,麵上卻絲毫不顯,給譚音遞了杯酒,笑道:“不知姑娘芳名?”

“姬譚音。”

譚音不喝酒,把杯子攥在手裏摩挲。她看著傅九雲,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別,而且算算年齡,差不多有三千歲了,比世間許多仙人活得都要久。但無論是仙還是妖,活得長久的代價是渡雷劫,這魂燈中的精魅沒有渡劫的命格,便隻得輪回——他身上沒有忘川的味道,是帶著記憶反複輪回嗎?

譚音看著他的眼神難免有些憐憫,這眼神讓傅九雲內心隱隱發毛。

“姬小姐……”傅九雲欲言又止,眼角餘光瞥著大僧侶,他正與眉山君悶聲喝酒,離著姬譚音老遠,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們……曾見過?”傅九雲試探著問。

譚音想了想:“算是吧。”

傅九雲不由得沉吟,他的記性向來不壞,姬譚音又是個外表挺出眾的姑娘,他有自信隻要見過一次必然不會忘掉,可他搜腸刮肚回想一番,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對麵源仲已經把絮叨個沒完的眉山君灌倒在地,回過頭來朝傅九雲若有所思地笑,低聲道:“說完了?”

傅九雲笑吟吟地給他斟滿酒,神態從容:“大僧侶殿下,我且敬你一杯,多謝上次你送的五壇醉生夢死。”

源仲捏著酒杯,似笑非笑看著他,卻不說話,也不喝酒,過了老半天,才慢悠悠地道:“許多年沒見,你依然風流倜儻。”

傅九雲恍若未聞,端了杯子淡聲道:“這些年雲遊四方,心有所感,想要作一支曲子,大僧侶殿下素來清雅,不如幫我想個曲名?”

此時民間樂坊作出的曲子大多套用現成的曲牌名,俗不可耐,他要作的這一支曲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無雙,他想了許多曲名,隻是都不滿意。

源仲笑道:“你有如此雅興,我豈能謙虛,曲子作完沒?也先讓我聽聽再說。”

傅九雲取下腰間長笛,細細吹了一闋短曲,曲子沒作完,這隻是他靈光初動作的一小闕。笛聲縱然悠揚,卻難免有單薄之感,然而曲調纏綿婉轉,如清風,如流水,譚音聽了也不由得心曠神怡。時隔千萬年,凡間居然也有此等好曲。

源仲手指輕叩桌麵,和著節拍,一闋短曲終了,良久,他方道:“此曲婉轉多情,大有春色玲瓏、萬花絢麗之意……東風桃花曲,如何?”

眉山君此時醉意大盛,拍手道:“不好不好!我聽得昏昏欲睡腦袋發暈,就叫催眠曲!”

傅九雲仿佛沒聽見他的醉話,隻是默念“東風桃花”四字,像是極喜愛的模樣。

源仲眼見譚音的目光恨不得貼在傅九雲臉上,再讓這傻姑娘看下去,隻怕沒什麽好事。他起身雙手合十道:“我不勝酒力,先告辭了。日後有機會,再與諸位暢飲。”

說罷他拽著譚音便走,不由分說。

“看夠了吧?”他一麵走一麵笑眯眯地低頭問譚音,態度要多和藹就有多和藹。

譚音被他拽得踉踉蹌蹌,好不容易才穩住身體,冷不防他又丟下一句:“沒看夠的話,要不要回去再看看?”

譚音抬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源仲笑得十分溫柔,特別真誠,好像真是發自肺腑地好心問這樣一個問題。

“嗯,我回去再看看。”她有件事放心不下。

源仲猛然甩開她的手,好像上麵有刺一樣,他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他……是不是生氣了?譚音摸了摸被甩得有點發疼的手腕,就算他是隻狐狸,但也和泰和一樣是男人,男人的心,她永遠摸不透。泰和也有過這樣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階段,實在讓人無奈。

她推開小酒館虛掩的門,傅九雲果然還坐在原處,倒是眉山君喝高了,伏在桌上睡著了,酒氣衝天。

“傅……九雲?”譚音試探著輕喚,他是叫這個名字沒錯吧?

傅九雲略有些意外地望著她,這姑娘居然回來了,她不怕大僧侶氣急之下殺掉她嗎?

“姬小姐有事?”他稍微放冷了些態度,這姑娘的眼神太熱切,可她似乎與有狐一族的大僧侶有一些瓜葛,他不想莫名其妙惹麻煩。

譚音四處看了看,小酒館裏客人不過三三兩兩,可畢竟傅九雲外形出眾,包括掌櫃夥計都偶爾會抬眼朝這邊打量。她眸中清光閃爍,忽然一揮手,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停下了,眉山君酒醉的夢話也驟然停止,夥計正在給鄰座的男子斟酒,酒液定定停在半空。

小酒館的一切活動都突然被暫停,仿佛陷入另一個奇異的境界。

傅九雲微微一驚——她是什麽人?居然有這等本領!

“你是我所造魂燈中生出的精魅。”譚音一步步慢慢走向他,眸中清光漸盛,雪白的肌膚裏仿佛都透出那種炫目清冷的光輝,令人寸步難移。

傅九雲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要動,卻發現身體全然動彈不得。她身上清冷的光輝漸迷人眼,他心中竟慢慢有種昏昏欲睡的衝動。

“魂燈已遺失在凡間,我也沒有取回的想法。”她走到傅九雲麵前,伸出一指,緩緩觸碰他的眉間,指尖馥鬱柔軟,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

“可他日魂燈若被點燃,你便要魂飛魄散。縱然僥幸可以再度複蘇,卻依然要受那無窮無盡的輪回之苦。”譚音凝聚光芒在指尖,送入他眉間,聲音低柔,“你將來命運如何,我也不知。今日且贈你一些好運,教你免受輪回之苦。”

清冷的光芒被傅九雲眉間吞噬進去,譚音抽離手指,低頭細細打量他。傅九雲的存在,是她工匠手藝的至高成就,她心中實在是十分自豪的。當年身患絕症,吐血而亡,生魂在凡間徘徊多年,也不能磨滅她心中工匠的火焰。而神魔大戰,她造出的魂燈卻被泰和否定,說太過狠毒,以至於她心中的火焰快要熄滅。

可是今天,她的火焰再度燃起,他是她的成就。

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傅九雲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低頭一看,杯中酒還在,眉山君依然酒氣衝天地說著醉話,酒館內三三兩兩的客人,夥計剛替鄰座的男子斟滿酒,因漏出來一些,還被罵了幾句。酒館外人來人往,陽光璀璨。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嗎?他自嘲一笑,似乎出了會兒神?

大僧侶已經拽著姬譚音走了,桌上殘留兩隻空酒杯……等下,姬譚音?她是誰?他皺眉凝神,卻怎樣也想不起她的容貌,身體裏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他去想這個人,而念頭一動,他轉瞬又將這些事忘了,見眉山君睡得正香,他也不去管眉山君,細細琢磨起自己的東風桃花曲。

源仲心情很壞,可恨的是,他對自己這種壞心情感到很不爽,因此更不快了。

懷裏的銀子沉甸甸的,他隨手丟在**,數了數,這些天他零零碎碎地從姬譚音手上搶了四百多兩銀子。四百多兩,給凡人過日子可以很長一段時間衣食無憂,甚至享受富貴,但他是仙人,這點錢估計連他的坐騎也養不了幾個月。

搶她的錢做什麽?他也對自己這種蠻橫無理的行為感到厭煩。

是她自己執意要跟著他,還要跟一輩子,明裏暗裏追著他,追得他跑都沒地方跑。她滿足了他身為男人的狂妄與得意,他都快被迷惑了。

她簡直像個萬能的守護神,他想要錢,她就給;他生氣煩躁了,她逗他開心。為什麽要這樣做?難不成她還真的暗戀他?

源仲自己也為這個荒謬的想法苦笑,他接觸的女人很多,可是對她們卻一點都不了解,也沒有想過去了解。他喜愛美人的皮相,卻從不想了解美人的心,所以,他不懂,姬譚音的心究竟是什麽樣的?

她對他做下種種可恨可惡又可愛的行徑,轉過頭又死死盯著別的男人看,女人是這麽可怕的動物嗎?難怪有許多老人家要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他現在就很難受。

源仲緩緩撕下假臉皮,簡直不由自主地要去照照鏡子。

銅鏡裏映出他的臉,蒼白,略有些瘦削——哪裏不如傅九雲?

照了半天,他突然覺著這行為蠢到家了,一把丟開銅鏡,想出去走走,突然門被人敲了兩下,他心情不好,懶得理會。

門外的人好像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源仲心情更加不好,他最近心情不好的次數實在太多,該吃點清心丸什麽的補補。

不知過了多久,客房裏突然響起“哢嚓哢嚓”的聲音,像是有許多人在走路。源仲猛然睜開眼,已然暮色四合,他這才發覺自己居然倚在床邊睡著了。

手指一搓點燃蠟燭,那“哢嚓哢嚓”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低頭一看,卻見客房門半掩著,好幾隻比先前那隻小木頭人更小的木頭人穿著各式各樣顏色的衣服,笨拙地朝床邊走。

源仲看傻了,那些小木頭人一直走到他腳邊,整整齊齊排成三排,雙手合十行禮,然後開始跳舞唱歌,唱的還是那首《簡兮》,然而眾多小小木頭人一起卻比那天晚上一個木頭人的聲勢浩大多了,衣袂搖擺,歌聲尖細,煞有其事的模樣很是可愛。

然而還不止這些,門後又飛進數隻小小的機關鳥,體態玲瓏,叫聲清脆,除了沒有鮮豔的羽毛,其他與真鳥一般無二。這些小機關鳥嘴裏叼著花,繞著木頭人飛,花瓣撒落似雨。

一曲終了,源仲的下巴還沒合上,隻見門後又“撲簌簌”飛進一隻體型略大的機關喜鵲,嘴裏叼著個小紙條,停在他胳膊上上下左右地晃腦袋,十分有靈氣。

源仲慢慢抽出那張紙條,上麵隻有三個字:吃飯嗎?

他抬頭,客房門後,譚音隻露出一雙眼,愚蠢至極地盯著他看。

他又好氣,又想笑,白天那一股腦的壞心情都煙消雲散了。

他是有多傻?多傻?

為何要笑?為何一下子遍體神清氣爽?

源仲故意丟下紙條,揮手趕走機關喜鵲,在**翻個身,一聲不吭。

不一會兒,“嘰嘰喳喳”的鳥啼聲如下雨般密密麻麻地響起,胳膊上一重,竟停了七八隻機關鳥,有喜鵲,有烏鴉,還有一隻活靈活現的小鷹。每隻機關鳥嘴裏都有字條,上麵都寫著同樣的三個字。

源仲被鳥叫聲吵得腦袋發麻,隻得歎著氣起身,回頭再看看客房門,譚音依舊老姿勢躲在門後,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唉……”他長歎一聲,正要說話,忽覺窗外一陣白光閃爍,像閃電般,瞬間照得四下裏亮若白晝,緊跟著許多人低聲驚呼:“天光開闔!”

天光開闔,居然比玉清仙人推算的早來了八個時辰。

兗都城外的隱山已被諸多仙妖擠得水泄不通,從天上到地下,滿滿當當、密密麻麻,無數仙妖籠罩在那奇特的白光中。

天光開闔,屬於凡間的神跡。

此時天色已暗,可天穹中卻有一道強烈的白光直射而下,籠罩大地,綿延千裏。許多尚未成人形的妖物跪倒在地,沐浴天光,仿佛這樣就可以馬上修成人身一樣。

四下裏安靜得甚至有些詭異,除了偶爾響起一兩聲近乎祈禱的呻吟,沒有一個人說話。

三個甲子前,當天光第一次落在西方海霞山時,所有的生靈都為之激**。仙人們揣摩推算著天意,但除了娑羅山的玉清仙人勉強能推算出下次天光開闔的時辰,其餘一無所獲。

誰也不知道天光是從哪裏來,它又究竟代表著什麽?神魔大戰後,諸神皆隱,可天神的存在依然是所有仙妖的向往與敬畏,這莫測又炫目的天光,是不是代表著天神遺留的旨意?

譚音騎在機關鳥背上,眯眼仰望天光。

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天光,這清冷卻又炫目的清光,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那是神格落入凡間才會有的光輝。

是韓女?還是……泰和?

譚音的呼吸驟然停了,手心裏一陣陣發汗,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泰和出事了?

當日通過天牙台下界,她與韓女有過約定,非到萬不得已,不得隨意在凡間使用神格,這也是神界的至高鐵律,縱然如今諸神早已消散,可也是她們必須遵守的。

天光傾瀉,白紗般籠罩著隱山,微微**漾。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那炫目的白色光芒發生了細微的變動,漸漸地從炫目的白色變作晚霞一般的淡紅,豔麗無匹,瑩瑩絮絮的光點花瓣一般緩緩落下,仙妖們情不自禁發出讚歎聲。

在天頂,一團濃烈的淡紅光芒如水墨般緩緩暈開,絲絲縷縷,幻化出一個女子的輪廓。譚音倒抽一口涼氣,周圍無數人在驚歎,在狂喜地號叫,她什麽都沒聽見,她的整副心神都被那個巨大而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去。

女子的輪廓漸漸變得清晰,長裙與發髻都十分古樸,衣袂如水波般搖曳,漫天霞光鋪開,帶著無上的莊嚴與天威——上古時代便已消失的天神,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忽然現身了。

她緩緩睜開眼,黑寶石一般的眸子——譚音渾身僵硬地看著這出現在凡間的神格,無聲地喚出她的名字:韓女。

天光開闔,居然是韓女在天牙台放出神格,她不要命了嗎?

難道,泰和真的出事了?

譚音雙眼清光漸盛,她必須立即趕回天牙台。泰和失去左手,陷入神力衰竭的無限沉睡中,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其他神君那樣化作金光隕落。

她以手抵額,立刻便要放出神識,就在這個瞬間,耳邊忽然掠過一道銳利的風聲。她微微一怔,眼睜睜看著兩道巨大的黑色長鞭劃閃電般劃破長空,將她身前的大僧侶從坐騎背上一扯而下。

源仲不是第一次見到天光,這清冷的光輝,他少年時期曾在癸煊台上見過。

世間傳聞見到天光開闔可以心想事成,就連許多仙人都相信這個傳聞,可他知道那不是,那是天神的光輝。雖然三個甲子以來他見過許多次天光,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天神會這樣出現在他眼前,而且比少年時期那驚鴻一瞥更加清楚。

他整個靈魂都被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吸引過去,心中覺得熟悉,可又覺得那麽陌生。是她?不是她?記憶裏的那雙眼眸似乎是不一樣的,應當更……更怎樣他也說不清。天神之眼,令他敬畏臣服,心底卻沒有那燃燒靈魂般的痛苦與迷惘。

他記得癸煊台上的眼睛,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那雙眼睛裏除了清冷,應當還有些別的東西,正是那些微妙的蘊涵,令他為之神奪,食不知味、寢不安眠地度過許多年。

源仲緩緩閉上眼,記憶裏的雙眸與天穹中那雙眼睛重疊在一處,他心裏有終於重見天神的至上喜悅,還有一種茫然的失望,澀澀然,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他一個人,對著遙不可及的月亮發愣。

耳畔驟然響起的銳利風聲令他警覺,緊跟著身體被兩道長鞭捆住,無法抗拒的巨力拉扯著,他被狠狠地從極樂鳥背上拽下。

是戰鬼一族?居然在天神現身的時候下手,好大的膽子。

源仲撕開左手的黑絲手套,一把握住長鞭,紅光吞吐,兩根長鞭眨眼便開始結冰,巨力拉扯下,寒冰承受不住,轟然碎裂。他被捆住的身體終於得到自由,化作一道金光,輕飄飄落在地上。

沒有人發現這異常的動靜,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天神現世這種神跡不知有多少千年沒出現了,就算世間資格最老的仙人,也對上古那場神魔大戰不甚了解。最後一次神魔大戰如同一個巨大斷層,隔開了兩個時代,沒有任何交集。如今天神再現,誰還會管那些仙家之間的仇怨?

源仲望著對麵不遠處兩個戰鬼,冷笑道:“天神現世,你們戰鬼一族不也曾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居然敢在這裏動手。”

兩個戰鬼沒有回答,他們忽然雙雙跪下,向天穹中天神的虛幻巨像叩首三次,緊跟著解下腰間短刀,竟然再度攻上。

源仲心中惱怒,左手緩緩揚起,紅光吞吐,手臂與指尖那層暗紅色的斑紋驟然亮起,像是活了一樣開始緩緩流動。這一招殺傷力太大,這裏有諸多仙妖,如果傷了其他人,等於自找麻煩。

他眼見一個戰鬼向自己撲來,當即化作金光想要離開這漫山遍野的仙妖,誰知左手突然一緊,那個不知死活的戰鬼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源仲立即發力,誰知左手被那個戰鬼抓住後,不知套了什麽東西,紅光竟瞬間熄滅了。他大駭之下顧不得細看,金光一閃直竄出十幾丈遠,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上被套了一層黑灰色的晶體,晶體覆蓋手腕,正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上蔓延。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的左手戰無不勝,但由於太過凶惡,所以隻有以黑絲手套覆蓋住。手套的材質以不在五行之內的龍皮所製,糅合龍蠶所吐的絲,恰好可以擋住左手的威力。而此刻吞噬他左手的黑灰晶體不知是什麽東西,不但無法發力,他的整個左胳膊都發麻,漸漸失去知覺。

那個不知死活用晶體套他左手的戰鬼雙臂已開始結冰,他冷笑地看著大僧侶用力剝離左手的晶體,卻一絲也不能撼動。

“毛皮畜生!”戰鬼嘶聲冷笑,“你不過是竊取天神之物的螻蟻!”

一言未畢,他胳膊上的冰飛速蔓延,瞬間將他整個人吞噬包裹。

源仲從未遭遇過這等奇事,此時他左手被封,兩個戰鬼也死了一個,他不欲戀戰,金光一閃,便要逃開。可第二個戰鬼早已鬼魅般撲到他麵前,手中短刀對準他的左手一揮而下——他們的目標是左手?源仲又驚奇又駭然,然而此時他躲避不及,眼看左手要被一刀切斷,頭頂突然有一物被飛快擲下,擋在他左臂上,戰鬼一刀斬在其上,發出“撲”的一聲悶響,聽聲音像是砍進了木頭裏。

源仲不等戰鬼反應過來,金光閃爍,退了十幾步,這才發覺方才救了他的,居然是一截金絲楠木,那丫頭救了他?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譚音從機關鳥背上跳下,擋在他身前。

“喂,你傻了?”源仲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給我走!別待在這兒礙事!”

她肯定是眼睛被屎糊了,難道看不出對麵那是個戰鬼嗎?她是小丫頭也好,來曆奇特的鬼魂也好,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拍爛。

譚音搖搖頭,正要說話,對麵的戰鬼又一次襲來。這精於戰鬥的部族,在戰鬥中無論對象是誰,也無論對象有幾個,永遠不會退縮。

刀光一閃而過,又是“撲”的一聲,源仲傻眼地看著譚音手裏拿著一截木頭棍子,不知道又是什麽珍貴的木材,戰鬼的短刀也劈不斷,被她拿著擋住了第二刀。

源仲見她滿臉嚴肅,好像真要上沙場那種煞有其事的樣子,不知道怎麽就想笑,左手被莫名晶體封住的驚駭也暫時不知去了哪裏。他低聲問:“喂,你這是在保護我?”

譚音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一人高的木材,重重砸在身前,眼中清光大盛,掌心在木材上一拂而過,那截木材瞬間被流水般的清光切割,眨眼之間就切割出一個機關人,譚音將手裏的木棍放在它手裏,它“哢嚓哢嚓”地活動活動手腳,顫巍巍地迎上那個戰鬼。

“嗯,我保護你。”她淡聲道。

她不是傻瓜,天光開闔、韓女神格現身、戰鬼與有狐一族的恩怨突然變成了封印搶奪左手,隻能說明一件事:韓女等不及了。

一定是泰和出事了,否則韓女不會這樣。

她心急如焚,可現在還不能走,她不能讓泰和的手被人搶走。

那個瞬間被清光切割出的機關人動作毫無章法,明顯根本不會打架,可卻又跟猴子一樣靈活,手腳怪異地劃來劃去,也不知怎麽的就將戰鬼一次次犀利的攻擊給擋了下來,戰鬼無論怎麽猛攻,也無法突破它的阻擋。

“走。”譚音扶著源仲的胳膊,將他送上極樂鳥背。

天穹中的天神虛像忽然動了一下,朱唇微啟,天地間所有仙妖都聽見她緩緩吐出兩個字:“無雙。”

譚音渾身一震,韓女在叫她!叫她的名號!

她是無雙,以無雙天下的工匠手藝被賜予神格,天神贈名號:無雙神女。

身後的戰鬼發出淒厲的號叫,短刀染上血一般的色澤,那笨拙的機關人被他瞬間切成碎片,拚命的戰鬼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幾下兔起鶻落,閃電般落在譚音身邊,高舉手中短刀——這一刀劈下,隻怕她整個人就要碎了。

譚音隻覺整個人被大力一拽,她原本就心神不寧,一時不查,竟狠狠摔在地上,耳後淒厲的風聲響起,她垂在肩上的一綹長發被利風生生切斷。

後背被滾燙的**染濕了,濃鬱的香氣霎時飄散開。譚音像被雷劈了一樣跳起來,是血!大僧侶被戰鬼劈中了!

戰鬼的短刀狂風暴雨般劈在結界上,每劈一下,金光就淡一些。結界可以擋住他的短刀,卻擋不住刀劈出的狂肆利風,源仲胸前被劈出許多血口,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香氣濃鬱至極。

這樣下去他會死。

譚音將手伸入乾坤袋,摸索到最後一根金絲楠木,正要取出來,源仲突然一腳狠狠踩上她腳背,她疼得手一滑,金絲楠木又掉回乾坤袋裏了。

“唉,你這個累贅!”他大聲歎氣,十分嫌棄,“男人打架,女人摻和什麽!乖乖在後麵待著!”

他合攏的雙手忽然緩緩張開,一團濃烈的金光盤桓在掌心,翻滾流動,像一顆小小的金色心髒。

“當”的一聲巨響,結界終於被戰鬼劈碎,源仲掌心中的金光輕盈地飛了出去,瞬間炸開。金屑像長了眼睛一樣團團籠罩戰鬼,他慨然不懼,手中短刀舞得好似一團翩躚蝴蝶,然而刀鋒卻劈不開這濃鬱的金屑,它們漸漸縮小收攏,將他裹成一團金色人影。

“走!發什麽呆!”

源仲一隻手將譚音的後領子一拽,硬生生把她拋上極樂鳥背,他雙手合十,念一聲:“長!”

包裹住戰鬼的金色碎屑突然化作千萬根細長的尖刺,硬生生將那個戰鬼穿透。

源仲又念一聲:“爆!”

金色的尖刺劇烈地爆炸開,那隻戰鬼連痛呼的時間都沒有便成了碎片。

源仲長出一口氣,渾身是血地回頭看看譚音,突然笑了笑,語帶詼諧:“我還是挺厲害的吧?”

一語未完,他再也撐不住,雙腳一軟便要摔下去。

譚音趕緊把他撈起來,吹了聲口哨,極樂鳥被滿地血液中散發出的濃鬱香氣刺激得十分狂躁,原地轉了好幾圈才拍著翅膀飛高。

“你……你這個累贅……”源仲還在埋怨,腦袋靠在她肩上,忽然抬手撩了一下她的頭發,聲音低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

譚音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傷勢太重,他很快就暈死過去。

天穹中的天神虛像還在呼喚:“無雙,無雙……”

譚音緊緊握住裙角,將韓女的呼喊丟在了身後。

包裹住源仲左手的晶體是神水晶,神界至寶之一,可以封住神力。不過戰鬼用的並不是最純淨的神水晶,所以顏色呈黑灰。

譚音捧著源仲的左手,輕輕觸摸。

神水晶平時是一團黏稠晶瑩的**,一旦接觸到神力,便自動貼合包裹,變成最堅硬的晶體,無論什麽利器也不能將之破開。曾經的神魔大戰,她用神水晶為泰和做過盔甲,那具神水晶的盔甲,伴隨著他打了無數勝仗。

仙人並沒有那麽容易死,可為戰鬼所傷又是另一回事,刀風劃開的傷口恢複得極其緩慢,戰鬼帶來的傷像毒藥一樣,侵蝕他的血肉,令他流血不止。

譚音擰幹一塊幹淨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身上的血跡,但傷口不能愈合,帕子很快被血浸透,血反而越擦越多,血液中揮發出的香氣簡直令人頭暈。

這樣下去不行,他很可能在今夜死去。

譚音擼起袖子,雙眼清光湧動,事到如今,她必須用神力替他修補身體了。

可是……心底突然響起一個淡漠的聲音:你來到凡間,找到這個人,不就是為了等他死去嗎?

譚音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她低頭,靜靜看著源仲昏睡中蒼白的臉。

泰和的左手在他身上,那隻被魔魅斬斷的左手隕落凡間後,幾經輾轉輪回,已經成為有狐族的聖物,融入血脈,有了自己的命數。而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好運繼承到了而已。她身為天神,心態高傲地等待他的自然死亡,然後取得泰和的左手。

是的,泰和還在等著,他失去左手,神力衰竭,被封在神水晶裏。倘若不快些,他隻怕會像其他神君那樣隕落消散,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麵。

到後來,她無論做什麽,泰和都看不慣,不喜歡。現在他睡著了,她終於可以真正為他做一件事,她一個人等了五千年,等的就是這一刻。

譚音閉上眼,不去看源仲身上猙獰的傷口。不管這件事是不是有韓女的摻和,最終的目的還是達到了,她要等著這個人慢慢死去,然後取下他的左手。

心底的聲音又淡然響起:你本就不該保護他,人反正不是你殺的,不用擔心神格隕落,就這樣安安靜靜等著取他的左手,不好嗎?

可是她還是保護了,完全是潛意識的一種直覺行為,當利刃劈向他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把他護在身後。

不對,她應當隻是不想看到那隻左手被砍下來。曾經也有神君發生同樣的事,一隻手隕落凡間,自己神力衰竭。那位神君親自下界尋找,最終找到了那隻手的新主人,當場將那隻手取下接回自己身上,可他的結局卻並不是恢複神力,而是在手接回去的那個瞬間更快地化成金光隕落消散,那是他擾亂命數的結果。

她不能讓泰和也遭遇同樣的事情,她下界找到左手的新主人,是為了等他自然死亡,然後用最順應天數的方法將手還給泰和。

所以,現在源仲要死了,她要等的就是這個,她應當高興才對。

譚音心煩意亂地站起來,她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可是又不願去深想,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裏,血液中散發出的香氣讓她頭痛欲裂,她要出去等著,出去就不用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死去。

“去哪兒?”他聲音很虛弱,好像隨時要斷氣了。

譚音實在不擅長撒謊,腦門子出汗才結結巴巴地憋出一個理由:“你、你傷得很重,我去、去找大夫……”

他笑了笑,緩緩鬆開手,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早點回來,別亂跑,外麵很危險。”

他又沉沉暈死過去,鮮血已經將床褥浸透,隻要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他就會徹底死去,仙人也不例外。

譚音覺得喉嚨一陣陣發痛,好像被人在狠命地拉扯。

心底那個淡漠的聲音在催促她出去,可聲音越來越輕,漸漸淡不可聞。

韓女在叫她,泰和一定出事了,泰和還在等著她,如果不把左手拿回去,他會徹徹底底消失。譚音覺得渾身都在發抖,眼前一片模糊,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放出神力,替他修補身體了。

她一麵哭一麵修補,哭得像個茫然無措的小孩子,不知是為了泰和,還是為了**奄奄一息的大僧侶。五千年沒有流過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她自己都覺得害怕。

修補身體的劇痛令源仲又醒來很多次,他昏暗的黑眼珠最終準確對上她的眼睛,然後突然用力抓住她,抓得十分緊,以至於他的指節都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我是在做夢?”他昏昏沉沉,神誌不清,眼前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是夢?非夢?他那麽多年的尋找與祈求,如今正在眼前。他忘不掉這雙眼睛,清冷,卻又藏著燃燒靈魂一般熱烈的東西,那不該是天神的眼睛。

“看著我,看著我……”他乞求。

那雙眼睛徘徊躲閃,最終靜靜與他對視。

他複又驚覺了什麽似的,喃喃問道:“姬譚音呢?她去哪兒了?”

沒有人回答他,他眼前陣陣發黑,很快再次陷入深深的夢鄉。

修補仙人的身體要費力許多,等大僧侶的傷口完全愈合時,天已然大亮。

譚音摸了摸他的額頭,他已經沒事了,大約要睡上五六個時辰才能醒。她長長出了一口氣,有種虛脫感。

外麵人聲鼎沸,所有仙妖,包括凡人都在熱烈地討論著昨夜的天神現世。

譚音厭煩地合上窗戶,指尖泛出一縷清光,輕巧地彈入大僧侶眉間——下個印記,他有任何異常她就會知道。想了想,她又從乾坤袋裏取出最後一根金絲楠木,用清光切割出一個機關人,護在他床邊。

現在,她可以走了,她要去找韓女談談昨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