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誰家玉笛暗飛聲

一、緣起

安史之亂以來,藩鎮割據,擁兵自重,嶺南郡封州刺史劉謙便擁兵過萬,戰艦百餘,唐亡之後,其子劉岩於番禺稱帝,改番禺為興王府,自稱漢室後裔,國號“大漢”。劉岩娶楚王馬殷之女為皇後,嫁女兒增城公主與南詔王為妻,和睦鄰邦,又分封諸侯,鎮守四方,一時之間,頗有升平氣象。

韶州人氏平清遠,起於行伍之間,征戰十年,始得平定粵北,受漢王劉岩封為韶州節度使,節製郴、韶、連、雄四鎮。其妻姚氏,出身於蜀中世家,聰明多智,襄助平清遠征戰有功,受封為平韶夫人,其子平林,甫出生便立為世子。因韶州位於楚漢之間,控扼南北要道,人煙輻湊,風物繁華,乃是昔年禪宗六祖惠能弘法傳道之處,仰賴於這條通道的那些楚漢豪族,往往送其族女入平府,平清遠為安撫人心起見,也樂於接納這些豪族之女——聯姻雖然靠不住,但也很難找到比聯姻更合適的聯盟方式了。

姚夫人久曆戰陣,精於謀算,長於大局,向來不屑於理會這後院之事。但是短短數年之間,那些納入平府的豪族之女,竟是死傷殆盡,沒能留下一兒半女。楚漢豪族嘩然大怒,紛紛派人來追究凶手,查來查去,發現這些姬妾,都是自相殘殺而亡,她們背後的各大豪族,為此幾乎反目成仇,連楚王與漢王也不得不出麵調解。姚夫人積勞成疾,又被這後院中的刀光劍影氣個半死,一病不起,世子平林年幼失母,哀慟傷神,以至久病不愈。

韶州節度使眼看著後繼乏人,楚王與漢王商議之後,各嫁了一位族女給平清遠,稱馬夫人、劉夫人,隻論年齒,不分尊卑,隻看將來哪位夫人先得子,再論正側。不想一年之後,二位夫人幾乎在同時各生一子,難辨長幼,於是這立正夫人重新冊封世子之事再次擱淺。

馬夫人與劉夫人相持不下,背後又各有靠山,手段百出,韶州節度使的後院再次風起雲湧,明爭暗鬥不斷,連帶韶州也動**不安,平清遠的幕僚,無奈之下,私下裏建議平清遠幹脆再迎娶一位身份更高貴的夫人,將馬夫人與劉夫人以及她們背後的靠山都壓製下去。

身份更高貴,又不宜在楚漢之間有明顯的偏向,於是,平清遠秘密遣使前往江寧求娶唐主李昪的侄女。

唐主李昪,自稱李唐後裔,以繼承唐祚、一統天下為己任,休兵睦鄰以養百姓,結好契丹以牽製中原諸雄,輕徭薄賦,勸課農桑,獎勵商貿,鎮撫盜寇,大有中興之象。唐主心誌遠大,對於韶州如此重地,早有想法;對能征善戰的韶州節度使平清遠,也頗為欣賞,因此慨然許婚,對外則宣稱是唐主有意聯姻賜婚,以調停楚漢兩國在韶州的爭執。

因為平清遠年過三旬,迫切需要一個可以承繼的嫡子,唐主還特意選了族中年紀最長的一個堂侄女李蕙仙,封為寧韶郡主,十裏紅妝,千裏迢迢,由唐主的一位族叔李洪,親自送往韶州。

自江寧往韶州,最便捷的路徑,便是順長江至鄱陽湖折入贛水,溯贛水南下,抵小梅關,取道梅嶺路,過大庾嶺,抵雄州後,沿湞水西行至韶州。

其時已近端午,梅汛將至,溯遊而上的船隊,晝夜兼程,總算趕在汛期之前,抵達小梅關,新娘先行入驛館休息,李洪則留在碼頭這邊,監督仆從搬運嫁妝,這些嫁妝,還得改用騾車,穿過大庾嶺,抵達雄州後才能重新裝船,轉水道西行。

駐守雄州的,是平清遠麾下大將慕成。

慕成不能輕離雄州,為表鄭重,按照平清遠的囑托,派了親信幕僚,前往小梅關迎親。又派信使先行通報了李洪一行。

是以李洪安置好嫁妝之後,便陪著新娘,暫且在小梅關歇息幾日,等候迎婚儀仗的到來。

小梅關地處梅嶺路隘口,往來此地的商旅不少,往往都會在此滯留數日,因此小梅關頗為繁華。驛館緊鄰河道,左側一條長街,盡是酒樓客棧,右側不遠處則是一座禪寺,名為梅嶺寺。其時正當四月十五佛吉祥日,這是佛家所稱的釋迦牟尼誕生、成道與涅槃同慶之日,梅嶺寺開了三天無遮法會,遠近僧俗,往往不辭辛苦前來禮佛,又有一位善講變文的遊方僧人,近日在梅嶺寺掛單,每日上午與下午各講一個時辰的變文,繪聲繪色,無論男女老幼,都聽得如癡如醉,擠得梅嶺寺水泄不通。

驛館近在側旁,李蕙仙的侍女嬤嬤們,守著待嫁新娘不能出門,但聽得隔壁的熱鬧,難免心生羨慕。恰巧這幾日天氣漸熱,那遊方僧挪到了梅嶺寺後院的參天古樟下講變文,聽講者圍著古樟席地而坐。驛館的後園,與梅嶺寺後院隻一牆之隔,那遊方僧又聲音洪亮,隻要安靜專心,竟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在船上悶了一個多月的李蕙仙,在身邊侍女嬤嬤的極力攛掇之下,到底還是抵不住這個**,命人設了圍屏,大家團團而坐,悄然無聲,靜聽隔壁的變文故事。

那遊方僧,先說了一段佛經開篇,略作休息,才正式開講變文。

他剛說出題目,李蕙仙的心頭便倏地一跳。

平韶夫人刺蛇救夫!

平韶夫人的故事,近年以來,在南嶺一帶,流傳甚廣,今日這遊方僧講說的,是平韶夫人自蜀中初至粵北時的一段奇聞。

那遊方僧說了幾句偈語作開場,便開講平清遠家世。

話說平氏夫妻,多年無子,因其好善樂施,白衣觀音於夢中指點平母,前往普陀山朝拜祈願。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平母回來之後,果然得子。平清遠幼年喪父,全賴寡母撫養,事母至孝,不遠千裏,奉伺平母往普陀山還願,渡海之際,香客皆見海上現白衣觀音,向平母點頭微笑,平母由此發弘願,於普陀山舍身為尼,一則奉伺觀音,二則為獨子祈福。三年之後,平母功德圓滿,坐化升天,火焚之時,得舍利子十八粒,觀音院住持親為開光,製成護法手鏈兩串,一串供奉觀音,一串由平清遠佩戴,據說此後從未離身,不止一次救平清遠於危難之中。

平清遠孤身無依,於這亂世之中,惟有投軍從戎。三年血戰,立下戰功無數,但也招來小人忌恨,某日激戰之中,平清遠被小人冷箭射中,重傷垂死,賴平母亡靈指引,讓他從亂屍之中爬出,輾轉流落至一座破舊古寺,臥於佛龕之前,昏睡不起。

這座古寺,其實原本香火頗盛,隻因為後山巨蟒為害,吞食香客僧人無數,由此荒廢。

平清遠於昏睡之中,絲毫未察覺巨蟒的遊近。

雖然明知平清遠不會葬身於蟒口,一幹聽者,仍是提心吊膽。

那遊方僧說到此處,偏偏又停下來仔細描繪那巨蟒的身軀如何龐大,形狀如何可怖,性情如何狡猾,已經吞食九十九人,最後再吞噬命格貴重的平清遠,便可蛻皮化蛟。

待遊方僧說到巨蟒潛行至平清遠身邊、自腳至頭一路纏上去、平清遠驚醒過來已經雙手被縛、隻見蟒頭貼近時,眾人已是心房緊縮、幾忘呼吸。

遊方僧忽地一拍驚木,高聲說道:“這性命交關之時,平節帥心中大恨,難道說壯誌未酬,此身先死?難道說行善積德,卻無後福?難道說小人冷箭,卻無報應?隻是我死不足惜,死後卻無顏去見慈母!話說平節帥重傷之後,已無力掙脫蟒纏,正待含恨閉目,忽見一道電光,自門外射入,不偏不倚,洞穿那巨蟒的七寸要害之處,巨蟒立時喪命,恰如一匹軟布,鬆了開來。平節帥死裏逃生,重傷之後又被蟒纏,無力起身,隻能轉頭去看,隻見殿門開處,一人款款而入,卻道是哪一位?”

底下聽者,不約而同長籲了一口氣,紛紛答道:“自然是平韶夫人!”

遊方僧慨然歎道:“列位可知,這平韶夫人,為何來得這般及時?為何平母亡靈,此番危難之際,不曾現身?”略停一停,讓眾人有閑暇猜測一番,才接著說道:“平母亡靈,一入古寺,便知內有邪物,隻是平節帥已無餘力行走,不得不暫棲於此。待到平節帥昏睡之後,平母亡靈,便在古寺之內巡視,想要驅除那邪物,可惜力有不逮,反被巨蟒戾氣所傷,不得已,拚卻魂飛魄散,分靈為二,一半在正殿之中布下迷陣,力圖能夠阻攔那巨蟒一時半刻;另一半亡靈,散為絲縷,飛行數十裏,尋找這附近的高人隱士,那平韶夫人,便是被一縷亡靈引至這古寺,於生死一線之際,救得了平節帥的性命。正是:無論幽明總關情,可憐天下慈母心!”

一眾聽者,心有所感,更有不少聽者,感歎之餘,唏噓淚下。

遊方僧就著慈母憐子、佛祖因此大發善心一事,順勢闡發,說了幾句勸信之語,見好便收,很快又回到正題:“且說平韶夫人,本是蜀中人氏,姓姚名冶,家世淵源,可溯至姬周之時。夫人之母為韶州人氏,久離故土,忽得一夢,父母廬墓毀壞,舊舍**然無存,醒後涕泣不食。平韶夫人雖有長兄,但長兄文弱,不同於夫人,師承劍俠,可於亂軍之中、輕取上將頭顱,因此平韶夫人自請前往韶州掃墓,卻不料意外救了平節帥一命。”

說到此處,驚木又是一拍:“再說平節帥當時,轉過頭來,隻見殿門處翩翩而入的那素衣女子,相貌氣度,迥然不同於凡俗之人,真如瓊花堆雪,玉樹臨波,人世能得幾回見?分明瑤台月下逢。而平韶夫人,入得殿來,隻見佛龕前的平節帥,雖然滿身血汙,狼狽不堪,但是虎臥平陽威不改,龍遊淺水神尤在,平韶夫人慧眼識人,一見之下,便知平節帥必是英雄豪傑。夫人原非凡俗之人,是以不避嫌疑,取出隨身靈藥,盡心救治平節帥。平節帥在這古寺之中,養傷十日,平韶夫人親自提點仆婦細心看護,閑暇之時,與平節帥論及天下大勢、眼前危難,平節帥痛感家園毀壞、族人離散之苦,因而早早便立誌要為賢君明主滌**天下亂賊、還世間一個清平;姚夫人生來不凡,又承師訓,雖是閨閣女子,卻有澄清宇內之誌。常言道:患難之中,易見真情;危急之時,方識丹心。又有言道:千裏因緣一線牽。平節帥與姚夫人,相隔何止千裏?卻於這古寺之中,相識相知,相敬相重,從此攜手前行,成就一雙神仙眷屬。可見這冥冥之中,果有定數;前生緣定,今生任是相隔千山萬水,也會受佛祖指引,成就前緣。”

聽著那遊方僧就勢大談因緣前定,座下聽者,尤其是隨著長輩前來的那些少年女子,三五成群,私語低笑,相互之前,悄聲盤問你我前緣。

李蕙仙若有所悟,怔忡之間,不覺出了一會神。

那遊方僧,頗會把握人心,就勢闡發,絕不喧賓奪主。略略數語,又重新回到平韶夫人身上。講那平韶夫人,如何襄助平節帥收攬四方群雄、自樹一幟,如何親身涉險、與平節帥裏應外合收服巨寇,又是如何在千軍萬馬之中、一劍刺殺敵方主將、力挽狂瀾。其間艱難險阻,言語不可描摹,惟有親身經曆之人,方知個中滋味。

平韶夫人的這些功績,聽者往往都略知一二,嶺南各地,多有將平韶夫人與海神娘娘相提並論者。此時聽那遊方僧將平韶夫人生平細細說來,恍若親見親聞,心中感受,又大為不同,隻覺平韶夫人雖然逝去已久,但是那音容笑貌,宛然若生。

短短一個時辰,那遊方僧隻能揀著平韶夫人平生最著名的幾個故事說了,末了又感歎了一番平韶夫人的芳年早逝,並將之歸因於當年那條巨蟒的蟒靈尋仇報複,以及十年征戰之中的過多殺戮,這些仇恨與殺孽,本來大半要報應到平節帥身上,平韶夫人深明大義,甘願一身當之,抵換平節帥能夠依舊鎮守韶州、保四鎮黎民平安。平世子生性純孝,酷似其父,眼下雖有磨難,料來有平韶夫人英靈保佑,有佛祖垂憐,將來必有康複的一日。

遊方僧說的這一整套善惡有報、因緣前定的變文,深合聽者心意,聽完之後,一個個意猶未盡,議論紛紛,嘖嘖讚歎,竊竊惋惜。

李蕙仙與她身邊的侍女嬤嬤們,卻都沉默了下來。

這樣一位平韶夫人珠玉在前,李蕙仙恐怕會進退兩難、動輒得咎。

活著的人,是永遠無法與死去的人相提並論的,尤其是,這死去的人,隱隱然已經被視為海神娘娘一般的神祇。

二、夜宴

雄州派來的迎婚使,兩天後到了小梅關,安排車駕,將新娘與嫁妝迎入雄州,安排船隻,準備前往韶州。

嶺南梅汛,早於江南,雖然未至端午,湞水已因連日暴雨而高漲,水流湍急,船隻順流而下,迅疾如箭,但若遇急漩暗礁,也分外容易傾覆。

故而雄州將軍慕成將他的五牙座船讓了出來。

五牙船堅牢可靠,寬大平穩,船工久曆風浪,經驗豐富,正適宜在湞水急流之中行駛。

餞行的晚宴上,慕成的長史徐賓在敬酒時委婉地向李洪說明此事,李洪連聲感謝,心下暗自得意,不免向李蕙仙低聲誇讚了慕將軍的一番好意以及審時度勢的明智。

其時去唐未遠,遺風猶存,嶺南風氣又向來寬鬆,因此宴席之上,各家女眷與男賓混雜而坐,李蕙仙與李洪身份最尊,同坐於賓位首席,與慕成夫婦主賓相對。李蕙仙是待嫁新娘,稍稍做了一點掩飾,額前垂珠,遮住了上半張麵孔,不過並不影響她的視線與動作。

李洪側身與她說話,李蕙仙微微低頭頜首,帶笑不語。

無論如何,她是唐主冊封的寧韶郡主,又將成為韶州節度使夫人。

所以平清遠麾下的大將,才會這樣尊重禮敬。

那遊方僧所說的故事,留在她心底的陰影,被眼前這番熱鬧繁華,悄然遮蓋。

李蕙仙心神略略放鬆下來,一邊聽著內廳賓客的談笑,一邊不自覺地留心著外廳的動靜。

內廳由慕成與他的夫人冼氏作主人,在座陪賓者多是雄州文官與女眷,另有一部女樂,細細歌吹;外廳則是慕成的部將與送嫁的唐軍將領。武將粗豪,飲至半酣,不時有人縱酒狂歌。李蕙仙被選定出嫁之後,便有人每日教導她嶺南語言風俗,這一路上,不敢鬆懈分毫,大有長進,是以將雄州將領唱的那些歌詞,聽了個大概,多是民間俚語小調,大意總是炫耀上山攔虎下水摸蛟的威猛,嘲笑敵手的懦弱膽怯、有心無力。兩國將領,間或又相互笑罵灌酒,聽起來很是熱鬧融洽。

李蕙仙的嘴角不覺浮起輕快的笑意。

席間李洪由慕成陪著往外廳敬了一回酒,過後外廳的武將又相繼進來敬酒,李蕙仙連喝了幾輪,有些臉熱心跳,身後的侍女察言觀色,陪她下去更衣時,端了蜂蜜水來為她解酒。

用冷水洗了臉,重新敷上脂粉,侍女扶著李蕙仙從側門進來、往內廳走過去時,內廳之中,忽而爆出一聲大喝:“我沒喝醉!”

內廳立時安靜下來。

李蕙仙一怔,停住了腳步。

聽口音是慕成的部將,她還是不要貿然出現為好,以免以後見麵尷尬。

慕成似乎責怪了那人幾句,仍是說他喝太多了,讓他下去好生歇息。

那名部將嗬嗬笑了起來,語氣中帶著說不出的古怪:“大哥,寧韶郡主還未曾入韶州,你便已經將她當做主母來敬著了,惟恐有哪一處不周到。當年姚夫人在時,大哥可從不曾有這般殷勤啊!”

聽這稱呼,那名部將,應該是慕成的幼弟慕戒。慕成當年兄弟七人,追隨平清遠征戰,功勳卓著,但最後也隻他與這幼弟幸存,因此頗為優容。慕戒每次出戰都奮勇當先,不顧生死,號稱“拚命七郎”,下了戰場,仍舊放縱成性,在雄州向來肆意妄為,也難怪得今晚這般鄭重的場合,也會不管不顧地跳出來大撒酒瘋。

慕成沒有說話,冼氏急忙笑道:“七郎喝多了,郎君你別和他計較。”隨即又轉向慕戒道:“七郎,今日有遠客,有事且待回去再說如何?”

慕戒不知是借酒裝瘋還是酒德太壞,不但不肯聽冼氏勸誡,反而在推搡之間,將那幾個過來拉他出去的文官都掀翻在地,又踢翻了好幾個條案,李洪和幾位送嫁的唐國文官,臉上都是一陣青一陣白,難看得很。

慕成臉色鐵青,低喝了一聲,四名親兵手執長棍應聲而入,兩兩為伍,兩條長棍當頭劈下,慕戒雖在酒中,一聽到風聲,本能地抽刀轉身,揮刀格擋,但在此同時,另兩條長棍在地上一跳,棍頭同時掃向慕戒腳踝,慕戒措手不及,被敲個正中,雙腿一軟,臂上也使不出力,轉瞬之間,被四條長棍牢牢卡住,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腰刀也當啷落地。

又有兩名親兵隨即拿著長繩進來,將慕戒綁了出去,架在外廳大門外的長凳上,執刑的親兵早已等在那兒。

慕戒一聲不吭地挨了三十軍棍。

李洪等人,神情之間,都有些震動。他們沒有想到,平清遠麾下大將,治軍如此之嚴,哪怕是惟一幸存的幼弟,縱酒失德,當庭咆哮,衝撞長官與貴賓,也要被結結實實地敲上三十軍棍。這是與唐國很不相同的治軍之法,無怪乎平清遠能夠在短短十餘年之中,從一介步卒,成為一方諸侯。

三十軍棍打完,慕成喝令將慕戒抬下去,關起來反省。

慕戒一揮手摔開前來攙扶他的兩名親兵,艱難地站起來,瞪著慕成,緊握雙拳,雙目赤紅,嘶啞著聲音吼道:“我沒有錯,該反省的不是我!你們一個個都忘了,隻有我沒有忘!”

吼到後來,聲音不覺低了下去,分明帶著幾分強自抑製的顫抖:“你們都忘了,都忘了,隻有我還記著!還記得姚夫人為韶州做的一切,還記得去看一眼關在後院的小世子!”

慕戒的話語裏,有著太多讓人不敢深思追想的東西,那些親兵在慕成的手勢指令下,捂住慕戒的嘴,半拖半扶地將他抬了下去,慕戒似乎已經用盡了心力,沒有掙紮,然而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李蕙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的淚水,看清了他反複低語的那句話:“忘恩負義!忘恩負義!”

身邊的侍女屏息靜氣,不敢動彈。

李蕙仙扶著廊柱,穩住自己的身子,心中急跳如擂鼓。

慕戒還很年輕,又是驕縱著長大,無怪乎會這樣不知輕重地跳出來渲泄自己的不平與憤怒。

年長持重的慕成夫婦,態度便大不相同。

可是,慕戒的激憤,是一個不祥的預兆。

在韶州軍中,究竟還有多少,像慕戒這樣,為早逝的姚夫人和病隱的平林鳴不平的年輕人?或者說,慕戒的魯莽,其實是來自於真正執掌大權的那些人的縱容?

姚夫人病逝得那樣突然,平世子病廢得那樣徹底,曾經與姚夫人並肩作戰的那些將領,他們真的都會像慕成夫婦這樣,安安靜靜地接受新的主母與世子?

李蕙仙不覺打了個寒噤。

在那平靜無波的水麵之下,潛藏著一頭猙獰的怪獸。

慕戒的怒火與嘶吼,不過是這頭怪獸偶爾露出的指爪而已。

李蕙仙能做的,隻有靜觀待變。

慕戒被帶走之後,氣氛再也不能恢複到原來的熱鬧融洽。

李蕙仙回到席上,向冼氏抱歉地笑道,她有些水土不服,想要早一點兒退席回去休息。

慕成夫婦順水推舟,當下散了酒宴,冼氏親自送李蕙仙回房,李蕙仙的奶娘於嬤嬤難免要向冼氏隱晦地抱怨一下今夜慕戒的無禮衝撞,李蕙仙當然及時製止了嬤嬤的抱怨。冼氏明白她們的意思,輕輕歎了一聲,苦笑著說道:“七郎自幼便是跟著我們在軍中長大的,姚夫人曾經在亂軍之中救過他的性命,待七郎如手足一般親厚,所以姚夫人去後,七郎傷心成疾,時有失態。偏生七郎性子直率,又愛縱酒,往往得罪人還不自知。今夜可不又闖禍了?幸虧郡主賢惠大量,不與他計較。”說完又長歎了一聲。

李蕙仙這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難道她們還能去責怪慕戒不應該念念不忘報答姚夫人的救命之恩?又或者責怪慕成夫婦不應該縱容他們這個惟一幸存、貌似有些心疾的幼弟?

這一夜李蕙仙輾轉難眠,睡夢之中,似乎總見到一個麵目不清的女子,默然站在濃霧之中,不遠不近,不去不還,而她則戰戰兢兢地蜷縮在角落裏,倉皇地望著那個女子,然後終於抵擋不住心中的恐懼,驚醒過來。

第二日上船之後,李洪說起昨夜之事,於嬤嬤很是忿忿不平。慕成還算恭謹,但冼氏後來說的那番話,擺明了就是在偏袒慕戒、拿話堵她們。李洪皺著眉道:“密諜剛剛傳來的消息,冼氏出身於大瘐嶺土著巨室,當年嫁給慕成,是姚夫人牽的線。洗氏多年不能生育,也是姚夫人替她訪求到一位神醫,才得以生下兒子。”

李蕙仙恍然明了,慕成夫婦的態度為什麽會有所不同了。

所以冼氏很顯然比慕成更傾向於那位早逝的姚夫人,雖然她似乎永遠也不會像慕戒那樣魯莽地站出來大聲吼出自己的不平與憤怒。

李洪又道:“慕戒當年在亂軍之中,被姚夫人救得性命之後,放在姚夫人的親兵營之中教養了兩年之久,待到慕成出鎮雄州時,才送回來。”

有這樣一段淵源,也難怪得性情本來就衝動的慕戒,會在唐國送婚使的接風宴上,借酒使氣,為姚夫人鳴不平。

李蕙仙忽有所悟:“姚夫人的親兵營?”

李洪:“姚夫人很早便立了一個隻聽命於她的親兵營。其中有她從蜀中帶來的家仆、在亂軍之中收容的孤兒以及和家人失散的幼童,還有她降伏的各地盜賊與鹽梟。因為不斷有人戰死或者退出,又不斷有新人加入,人員變動太大,所以,這個親兵營的名冊,從來就隻在姚夫人心中,連平清遠也不完全清楚。這些人並不上陣廝殺,專司哨探、反間、監察之類陰私勾當。這個親兵營,人數最多的時候,也隻有三百人,但是嶺南嶺北,畏之如虎。平定韶州時,這個親兵營還餘下一百來人,此後漸漸流散,姚夫人病逝時,據說身邊隻留下了十幾名家仆親兵,這些人現在都守在病廢的平林身邊,從不走出那個院子。”

李蕙仙心頭又是陡然一陣驚跳。

時逢亂世,惟有刀兵才是最大的倚仗,所以各地諸侯大將,每每廣收義子親兵,這些義子親兵,大多隻認自家主將,若無主將的命令,即便是國主有召,也指揮不動。

姚夫人竟然有自己的親兵營……

在韶州究竟隱藏著多少出身於這個親兵營的人?這其中,又有多少人,會像慕戒一樣,時至今日,仍然對姚夫人感恩戴德、對占據姚夫人位置的人憤憤不平?

仿佛湞水急流之下的暗礁,不知何時,便會讓不明水情的行船者,船毀人亡。

李蕙仙臉色蒼白,喃喃說道:“五叔爺,我有些擔心。”

她其實想說“害怕”的,但心中明白,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害怕來,哪怕是李洪。

她若是露了怯,韶州這邊絕不會給她應有的尊重,唐主也隨時可能從李氏一族之中找到另一個女孩兒來代替她的位置。

李洪陰沉著臉道:“平清遠應該明白,你絕不能有任何閃失。我們在韶州的密探和陪嫁的侍衛,也絕不是平庸之輩。盡管放心好了!”

李蕙仙也想到了這些倚仗,心中稍稍安定。

她已經來到了韶州境內,再也不能回到江寧。

那麽,她就要盡全力讓自己在這陌生的、暗藏種種危險的異鄉,好好活下去。

隻有這樣,她那三個已經失去父母、現在又失去長姐的弟妹,才能夠在江寧好好地活著。

三、婚禮

唐主在韶州專門修建了一座驛館,以便新娘休憩。

楚王與漢王,雖然都不樂意見到唐主將手伸進韶州,不過懾於唐之強盛,不但沒有膽氣站出來反對,反而派了使者前來賀喜,賀禮也頗為貴重。楚漢豪族,大多也派人前來祝賀。是以韶州節度使府上與驛館之中,當真是賓客盈門,連帶得整個韶州城都喜氣洋洋。

這樣隆重熱情的歡迎場麵,令得李蕙仙心頭的陰影,衝淡了不少。

婚禮當日,平清遠親自帶著彩車前往驛館迎親。

其時婚俗,多承唐時舊習,新娘妝成出閣之前,娘家人照例要向新郎這邊索要催妝詩;待到卻扇之際,另有卻扇詩。若是這詩文太過不像,新娘不肯出閣、不願卻扇,新郎可要被嘲笑多時。

李洪奉了唐主密令,帶了兩位文思敏捷的翰林學士同行,有心想要讓這嶺南僻遠之地,領略一番江南的繁華風流。是以送嫁諸人,守在驛館門外,索要催妝詩。兩位翰林學士,索詩之時,開口成章,一唱一和,詞句婉麗,讓人覺得,若是迎親隊伍不能對上幾首詩,簡直抬不起頭來。

平清遠常年征戰,不善詩文,人盡皆知。平韶節度使府中的幕僚雖多,奈何沒有這等吟詩弄文之輩,隻能將搜羅來的幾首陳詞濫調的催妝詩勉強拚湊了聊以塞責,讀出來時,自己都覺得慚愧不安;各地豪族的賀客之中,即便有能夠賦得幾首詩的,麵對那兩位翰林學士,底氣不足,也不敢貿然自薦。一時之間,氣氛頗有些尷尬。

李洪心知不可為難新郎太久,這下馬威今日也足夠了,正想著如何不著痕跡地放過這一關,一位儀賓打著哈哈道,江南自古繁華,自安史之亂後,中原名士又多避居江南,無怪乎人物風流,自與嶺南不同。

這樣的解圍之語,還不如不說。迎親隊伍之中,大半皆是嶺南人,聞言麵上都有些不快。

街道右側的一座茶樓之上,忽而有人笑道:“嶺南未必無名士,江南也未必盡皆名士!”笑聲未落,那人已朗聲吟道:“寧韶郡主貴,出嫁五侯家。王母親調粉,天帝憐賜花。仙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借問妝成未,西方欲落霞。”(作者按:改自唐人陸暢為順宗之妹雲安公主所作催妝詩。)

與尋常穠李夭桃的催妝詩相比,這一首詩,詞句工整而又綺麗,意境開闊,氣象宏大,令人恍惚可以想見當年長安的盛世景象。

四下裏靜了片刻,隨即爆出一片叫好之聲,催促李洪快快開門。

平清遠向茶樓上拱手道了聲謝,略一示意,身後便有親兵領命悄悄打聽那樓上之人去了。

新娘上了彩車,迎往節度使府,一應禮節,分毫不苟。

卻扇之際,那兩位翰林學士,自然又要好好考較新郎一番。

平清遠的幕僚謅了兩首之後,在兩位翰林學士意味深長的微笑麵前,頗為心虛地訕笑著退了下來。

平清遠略略向側旁一讓,一位著輕黃紵衫的文士踏前一步,輕搖折扇,嘴角含笑,緩緩吟道:“莫將畫扇出幃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作者按:李商隱《代董秀才卻扇》。)

名為卻扇詩,卻不直接催促新娘卻扇,而是婉轉誇讚那一柄團圓似明月的畫扇,暗含人月兩圓之期許。

如此巧思,讓那兩位翰林學士也擊掌讚歎,上下打量著這陌生的文士。此時他們已經聽出這文士的聲音,方才在驛館之外,茶樓之上,吟誦那首催妝詩的,正是此人。這年輕文士,身量清瘦,膚色淺褐,五官輪廓甚深,發稍微卷,正是嶺南本地土著模樣;不意嶺南僻壤,自古以來皆是瘴雨蠻煙之地、貶謫流放之所,竟有這等良材美質、錦心繡口,倒真個讓他們意外。

不說兩位翰林學士,便是執扇掩麵的新娘,也覺得震驚詫異。

催妝之時,一首首詩文,都有嬤嬤傳入閣中,連帶吟詩之人,也有簡短的講解,好讓李蕙仙能夠對平清遠麾下的文臣武將,有更多的了解。

但是那茶樓之上的文士,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這樣的詩才,絕不可能湮沒無聞,怎麽以前從未聽說過嶺南有這樣一個人物?

因此卻扇之後,李蕙仙抬起眼看新郎之時,視線忍不住先往那聲音來處掠過。

匆匆一掠,自然不能看得太過清楚,但是那黃衫文士疏朗如江上明月、磊落如崖上青鬆的氣度,即便是一瞥之間,也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和周身暗藏血火之氣、慣於殺伐決斷的平清遠截然不同的一個人。

這些感觸,在她心中一掠而過。李蕙仙含羞帶怯地看了平清遠一眼,便微微垂下頭,默然不語。

新娘的相貌,讓賀喜的客人都有些意外的驚歎。

李蕙仙有著典型的江南美女的秀美婉麗,因為年紀稍長,又有著太過年輕的少女不能企及的溫柔嫻靜,雖然帶著幾分羞怯,仍是有著不同於尋常新嫁娘的鎮定沉著。

平清遠的幕僚們,對視之際,神情之間,不約而同都露出某種明悟來。

唐主在李氏一族中選出這個侄女來,的確是費了大心思的。

這樣一位新娘,至少從這相貌氣度來看,堪為良配,足以擔當韶州節度使夫人這個名號。

平清遠顯然對新娘也很滿意,麵上神色,溫和了不少。

感覺到平清遠身上肅殺之氣的緩和,李蕙仙暗暗籲了一口氣。

但是紛亂之中,不知是誰,小聲嘀咕道:“比上雖然不足,比下倒還綽綽有餘。”

悄聲細語,隱藏在一片喧囂熱鬧之中,旁人恍若未聞,李蕙仙偏生一聽便入了耳,心頭不禁突地一跳。

那個遊方僧,描述平韶夫人姚氏時,曾經說了八個字:瓊花堆雪,玉樹臨波。

她也算是李唐族中有名的美女,聽了這八字評語,仍舊不免心頭忐忑。

今夜再聽到這“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八字評語,更是惴惴不安。

更何況,那位姚夫人,令世人矚目、三軍俯首的,絕不隻有這一點豔色。

韶州密探陸續打聽來的消息說,當年韶州軍中,私下裏曾經將平清遠與姚夫人並稱為“二聖”——這是當年朝臣對唐高宗與則天皇後的稱呼。

處在她這樣的地位,再聽了這樣的評語,無論怎樣聰慧明理的女子,也無法抑製心中生出的自愧不如的畏怯。

李蕙仙不禁悄悄側過頭去,尋找那個聲音的來處。

可是滿目錦繡,人人都是一臉笑容,笑語喧喧,如何認得清,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禮成之後,賓客相繼散去,平清遠親自送李洪出去。

於嬤嬤趕緊催促李蕙仙更衣洗浴。雖未至端午,嶺南天氣,已經很是潮濕悶熱,李蕙仙穿著重重嫁衣,折騰了大半日,妝容已有些模糊,身上更是汗水涔涔,隻掩在厚重嫁衣之下,一時看不出來而已。

淨房在新房的最裏側,侍女已經退到了門外,四麵悄寂,窗外隱約可以聽見前院的說話聲,以及庭中風聲蟲語。

李蕙仙沉入浴桶之中,良久才坐起來,抹去臉上的水珠與淚珠。

她絕不能害怕,也不可退縮。

窗外似乎有兩個守夜的婆子在竊竊私語,談論今日婚宴的盛大,不無羨慕地感歎新娘嫁妝的豐厚、送嫁隊伍的隆重以及平節帥的尊重。

李蕙仙不由得傾耳細聽。

她生長於深深庭院之中,又早早失去父母,不知不覺之中,便養成了這樣一個靜聽私語的習慣,以及尋常人不能及的耳力。

所以她才能夠比其他人知曉更多東西,避開種種陷阱,將三個弟妹撫養長大。

即使因此背負了常人所不會有的重重心事,她也從不後悔。

一個婆子嘮叨著感慨,女人還是得有個管用的娘家才好,她自家就是因為娘家太薄,吃盡了苦頭。另一個婆子則深有同感地將她家遠房侄女兒的親事拿來佐證,說道那個侄女兒生母早逝,有個後母,草草將她打發出門,婚禮簡薄得很,成親之後,一直被婆家欺負,無處告訴,真是苦得很。

說來說去,兩個婆子的話題便滑到了先頭的姚夫人身上。一個感歎說,姚夫人當年,離家千裏萬裏的,在亂軍之中,什麽禮節都顧不上,連身嫁衣都沒有,當著平節帥那時僅有的三十名部屬和姚夫人的十名家仆,在平節帥父母的靈位前叩了三個頭便算成親了,不要說比不上今日李夫人的排場,就連馬夫人和劉夫人進門的排場都比不上,嫁得太遠,娘家又隻是豪富人家而已,民不與官鬥,使不上力,到頭來終究還是吃了虧,看看,拚生拚死打下來的江山,自己沒福享不說,連兒子都保不住,這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小世子若不是病壞了腦子,這會兒有沒有命還兩說。另一個連聲附和,說道她家女兒絕不嫁到韶州城之外。

聲音越來越小,兩個婆子或許是突然間醒悟到自己在說些什麽,嚇得趕緊捂住了嘴,倉皇分頭而走。

李蕙仙久久沒有再聽到動靜,忽而打了個寒噤。

窗外的風聲蟲語,隱約之間,似乎潛藏著無數蠢蠢欲動的陰影。

四、世子

新婚次日,平清遠帶著李蕙仙去了宗祠。

當年黃巢大軍由閩地入番禺,屠番禺城十二萬人,又取道韶州北上,韶州居民,未曾及時躲入深山者,十不存一,平氏為韶州大族,世代聚居於此,搬遷不易,不免存了僥幸之心,拖延了離城時機,以至於族人幾乎喪盡。平清遠任韶州節度使之後,費了不少工夫去尋訪族親,隻尋到了幾位頗有積怨的遠親,被平清遠送往番禺作人質去了。

故而這新立不過數年的平氏宗祠,甚為冷清。

唐時製度,天子家廟,始為一祖四親,繼而為一祖六親,再變為一祖二祧六親,俗稱天子九廟。祖為李唐一族的始族李虎,二祧為高祖李淵與太宗李世民,永世不遷;六親為現世天子之前的六世帝王,六世之外的帝王,以其血緣太遠,遷出祖廟,現世天子不再親自奉祠。

諸侯不敢與天子平肩,隻立五廟,稱一祖四親,一祖為本支始祖,四親為父、祖、曾祖及高祖。

平清遠是一方諸侯,因此,神座上供了平氏五世祖先的牌位,李蕙仙隨在平清遠身後拈香拜祭,眼角餘光,卻落在了神座側旁那個小小香案之上。

香案上隻有孤零零一個牌位:平韶夫人姚氏之靈位。

拜祭祖宗之後,平清遠略略走開一步,看了李蕙仙一眼。

李蕙仙怔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轉向姚夫人的靈位,拈香行禮。

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平清遠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姚夫人的靈位,靜默之中,有著難以言說的感慨,以及某種讓李蕙仙透不過氣來的沉重。

她很想知道,平清遠心中,對於早逝的姚夫人,究竟是何等樣的情感。

可是她也明白,這是自己絕不能開口詢問的一件事情。

即使是旁敲側擊的打聽,也不能讓平清遠有所察覺。

出了宗祠,在正廳落座,馬夫人和劉夫人各自帶了幼兒前來敬茶,看上去一團和氣,全無前些時候的針鋒相對了。

現在她們有了一個共同的強敵,不能不暫且偃旗息鼓,觀望清楚之後再做打算。

於嬤嬤提點著李蕙仙給了見麵禮,不溫不火,不過不失。馬夫人和劉夫人找不到可乘之隙,又顧忌著唐主的送婚使尚未離開韶州,倒也是規規矩矩,不敢多事。於嬤嬤側眼旁觀,平清遠看上去甚是滿意。

平林雖然病廢已久,但是平清遠沒有上書、漢主也沒有下詔正式廢除他的世子之位,所以,即便人人都知道這世子隻是空名而已,李蕙仙也依然鄭重地稱平林為世子。

她原本想準備一個羊脂玉觀音的,轉念想到,隻怕平林身上,早有這樣的避邪玉;即便沒有,自己所送的玉觀音,平林身邊的人,恐怕不會讓平林佩戴。

還不如這赤金羅漢,渾然無隙,可賞可玩,可近可遠。

平清遠微微有些動容,示意親兵收下,送往別院去。

李蕙仙躊躇著,看向平清遠:“家叔很關心小世子,特意遣了一位小兒科的禦醫同行。”

她其實是委婉地問,是否可以見一見平林。

畢竟,她若是對平林的病情毫不關切,那就太失禮了。更不用說,唐主其實非常關心,小世子平林,究竟是真病還是假病。

她可以避而不提姚夫人,但絕不能避而不提平林。

平清遠皺了皺眉。

唐主遣來禦醫看診,的確是不好回絕。

他略一思慮,便命人去請那禦醫過來,與他們一道,去別院看望平林。

李洪親自領著禦醫來了。

出乎李蕙仙意料的是,昨日那位替平清遠寫催妝詩、卻扇詩的黃衫文士,與李洪一道過來了。

於嬤嬤打探來的消息,那黃衫文士,自稱伏明倫,番禺人士,其父當年在黃巢屠番禺之時,攜家眷出逃海外,輾轉至中原,經商為生,伏明倫對商賈之事不感興趣,卻自幼通曉詩書,工於音律,常年在外遊學,尋訪名師及同道好友。此次他至韶州,本意是想取道韶州往番禺去看一看父祖之鄉。

對於伏明倫的到來,平清遠也有些意外。

伏明倫含笑說道:“在下遊曆多年,頗識得一些奇人異士,學了一點岐黃之術。這點微末之技,雖不值一提,不過在下機緣巧合,還得了幾樣靈丹妙藥。聽聞世子有恙,纏綿經年,不免毛遂自薦一番,若是在下所得的丹藥,能夠對世子有所裨益,善莫大焉。”

他對自己的醫術十分謙遜,但是對那幾樣丹藥,卻大有信心的樣子。

因為要去為平林診治,平清遠將節度使府上的兩名醫官都召了來,這兩位醫官都姓莫,數世傳承,家學淵源,韶州都稱大莫醫官、小莫醫官。兄弟兩人對視一眼,大莫醫官拱一拱手,問道:“敢問伏先生,丹藥何名?得自何人?”

他每數一樣,兩位醫官的眉棱就跳一跳。

那位田禦醫,臉上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方才他也被伏明倫重重的驚嚇了一番,這番驚嚇,現在該輪到兩位同道來承受了。

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

小莫醫官忍不住道:“這些丹藥,太過珍貴,世人多有仿製……”

伏明倫尚未回答,田禦醫已道:“田某已經驗過,的確都是出自岩鬆子之手。”

岩鬆子與尋常道士不同,雖也煉丹,煉的卻不是長生久視的金石之丹,而是治病救命的草木之丹,經他之手創製的靈丹,共計三十六種,其中草還丹與回春丸性質溫和,宜於調養;清風玉露丸與雪津丹怯濕散瘴,宜於嶺南服用;大小還陽丹宜於重病之際的急救;九轉回魂丹則有可解百毒的傳聞。

這些丹藥,倒也切合伏明倫的身份與來意。他常年遊曆,自然要帶急救的丹藥;嶺南瘴霧濕熱之地,又多毒蟲,自然要帶怯濕散瘴解毒的丹藥;調養之丹,四季宜服,帶在身邊,有益無害。

岩鬆子的大名,平清遠亦有耳聞。軍中醫官,曾經遠赴中原,以明珠十斛、黃金千兩,另加兩個善於攀援、可為岩鬆子采藥驅馳的昆侖奴,向岩鬆子拜求到兩張藥方,一張金創藥,一張怯毒丹,使得韶州軍士以及平清遠本人,都深受其益。

岩鬆子最受世人詬病的,一是太過貪財,沒有重金珍寶,休想從他手中求得丹藥;二是性情古怪,若是讓他看不順眼,無論什麽樣的奇珍異寶,也休想求到丹藥。

按理說,岩鬆子此等行徑,必定結怨極多,然而求不到丹藥的各色人等,少有敢去惹他不快的。

因為岩鬆子創製的那三十六種丹藥之中,足足十二種都是可殺人於無形的毒丹。其中一種,號為玉骨丹,名字優雅,藥性凶殘,一枚丹藥,化於清水之後,可在轉瞬之間,溶解百人血肉,僅餘白骨,故而名為玉骨丹。岩鬆子以三枚玉骨丹,滅了求藥不成膽敢對他下黑手的數百土豪家兵之後,大江南北,無數人等,一提起岩鬆子之名,便膽驚色變。

伏明倫居然可以弄到這麽多岩鬆子秘製的丹藥!

小莫醫官倒吸了一口涼氣,定定神,勉強笑道:“伏先生大才……”接下來卻說不下去了。

不知伏明倫是從他人手中輾轉得來、還是從岩鬆子手上直接得來這些丹藥。

但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足以說明,伏明倫此人,大不簡單。

伏明倫搖著折扇,笑得雲淡風清:“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不過是機緣巧合而已,惟願能對小世子的病情有所裨益。”

這些丹藥,對於尋常疾病,確有奇效,可助藥力,可強病體。

隻可惜……

伏明倫一見他們的神色,便知必有內情,手中搖著的折扇,略一停頓,隨即轉過話題,說起岩鬆子的幾件鮮有人知的軼事來。

伏明倫見多識廣,口齒便捷,語言風趣,態度自然,說起岩鬆子的軼聞來,極是靈動鮮活,令人仿佛可以親眼見到那個脾氣古怪的道士,如何氣急敗壞地追打偷食了他丹藥的靈猿,如何斤斤計較地將某個守財奴的家產挖空,如何費盡心思地在丹藥中添加不必要的配藥以免被同行反推出藥方……

很顯然,伏明倫對岩鬆子非常熟悉,甚至於語氣隨意得有些熟不拘禮。

能夠和岩鬆子這般熟稔,伏明倫隻怕也絕不是尋常人物。

平清遠已經在考慮,如何將伏明倫留在他的幕府之中了。

伏明倫的詩才與風度,固然可以大大地為韶州節度使府增光,可以讓各地使節自愧不如;可是,能夠通過伏明倫與岩鬆子直接搭上線,對於韶州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韶州節度使府依山而建,居高臨下,控扼整個韶州城。別院在東山山穀最深處,上臨絕壁,下臨寬達兩三丈的護院河,隻有那條挨著小河穿過山穀的石徑,可以出入。

牆高兩丈有餘,緊鄰護院河,牆腳與牆頭爬滿薔薇,時當初夏,正是花開季節,一眼望去,燦若錦繡。牆外的護院河中,白鵝三五成群,聞得人來,嘎嘎高叫,牆腳臥著的幾頭猛犬,也站了起來,虎視眈眈。

李蕙仙心中忽有所動。

父母逝後,她便命人加高了自家的院牆,挨著院牆的高樹,都被砍去;牆裏牆外,種滿薔薇,紅花綠葉之下,荊棘密布。又養了十餘條看家護院的猛犬,日夜巡視,不敢鬆懈。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因為窺伺的人,明裏暗中,委實太多。

聽得院外的響動,厚重的院門吱啞打開,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匆匆迎出,長長一揖:“姚鼐恭迎節帥!”

既然姓姚,又能夠主掌世子別院,必然是姚夫人留下的家仆了。

李蕙仙不覺仔細打量了一番。

那姚管家,貌不驚人,氣度沉穩,不過眼神閃爍之間,隱隱帶著一點戒備。

李蕙仙怔了一下,偷偷瞄一眼平清遠。

平清遠恍若未察,但是李蕙仙覺得,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一道僅容兩人並行的木橋,橫架在護院河上,通往院門,院門外隻有一小塊平地,堪堪可容兩三人立足,因此,所有扈從都在護院河這邊等候。

別院之內,房舍幽深,庭下芳草叢生,廊下時有飛鳥穿梭,偶有仆婦往來,見了平清遠一行,肅手而立,別無他話。

而那個男孩,一直蹲在那兒,似乎根本不曾察覺到有人進來。

平清遠腳下停頓了一下,才向那男孩走過去。

其餘人等,默然跟在後麵。

平清遠在那男孩身邊站了好一會,那個男孩,始終沒有任何反應,隻是握著一片圓滑的玉石,低著頭專注在泥地上刻劃著雜亂無章的線條與圖畫,畫了一陣,又用玉片將泥地刮平,重新來過。

李蕙仙的喉頭發緊,臉色蒼白。

她開始明白,為什麽兩位莫醫官,以及平清遠,聽了伏明倫所帶的那些靈丹,並不高興,隻是苦笑。

平林的病,顯然是心病。沒有心藥,任你如何的靈丹妙藥,又如何能醫?

而如此空曠的庭院,為的便是,院中的家仆,可以很容易便看到小世子在什麽地方吧?

平清遠看向那兩名仆婦:“帶小世子回房去,唐主遣來了禦醫,伏先生從岩鬆子處得了幾樣靈丹,且看看能否有用。”

那名男仆後退一步,嬤嬤向前,彎下腰去,輕言細語地說道:“世子,世子,我們回去吧。”一邊慢慢將他抱起來。

平林應該已經七歲了,身量不小,但是那嬤嬤抱他之時,毫不費力,輕巧如抱嬰兒。

平林柔順地依偎在嬤嬤的懷中,並不抬眼看一看他的父親。

站在平清遠身邊的李蕙仙,感覺到了平清遠身上隱隱騰起的怒氣,隨即又變成了無奈的感歎。

對這個孩子,他的確是無可奈何。

意識到這一點,李蕙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平林的臉上。

這個男孩,有幾分像平清遠,但恐怕更多的還是像他的母親。

隻是,這個男孩,通透俊秀得如同仙僮一般,也冷清無情得有如仙僮一般。

平清遠不曾伸手抱他,而他也對平清遠視若不見——或者說,對所有人視而不見,即使是那名抱他的嬤嬤,也不能讓他露出半分表情。

李蕙仙走了一段路,忽而覺得有些不對,略略側過頭,卻見伏明倫站在那叢芍藥花前,低著頭不知在看什麽。

她不便太過注意伏明倫,心中雖然詫異,還是收回了視線。

田禦醫診脈之後,無奈地認可了兩位莫醫官的看法。小世子的確是心疾,或許是悲痛過度,不願意麵對姚夫人已逝的現實,所以封閉了自己的心智。

言外之意,除非姚夫人複生,否則恐怕很難讓小世子恢複神智。

李蕙仙注意到,即使是他們提到姚夫人時,平林也從來沒有任何反應。

伏明倫一直在仔細打量平林。

直到出了別院,伏明倫才向平清遠說道:“小世子骨骼清奇,大有出塵之風。可惜心智閉塞,有如烏雲蔽月。醫家手段,既然都不管用,節帥有無考慮過,延請一二位世外高人來看一看?”

田禦醫與兩位莫醫官的臉色都不太好,但也無法反駁伏明倫的這番話。

平清遠道:“南華寺法性大師,精曉醫術,熟諳驅鬼辟邪之道,曾經親自前來看診,隻是仍然無能為力。”

南華寺乃是當年六祖惠能弘法傳道之處,向來被尊為禪宗南派祖庭。法性大師是住持法德的師兄,向來以醫術高明、佛法精深傳誦於世,既然請了他來,還無能為力,可見得小世子這病,確是無法可想了。

伏明倫卻微笑道:“佛道兩門,各有神通。”

平清遠沉吟不語。

韶州四鎮,因有南華寺在此,向來是禪宗重地,道家各派,自愧不如者知難而退,不屑爭鬥者繞道而去,魯莽闖入者铩羽而歸。所以平清遠委實不曾延請到道門中的奇人異士,前來為平林診治。

大莫醫官忽而問道:“岩鬆子道長必定精通藥理吧?藥理醫理,一脈同源,想必岩鬆子道長的醫術,定然也有獨到之妙。”

伏明倫歎道:“若是節帥無意讓小世子拜入道門,還是不要請岩鬆子前來為好。”

平清遠微異:“哦?”

伏明倫並不多言,轉過了話題。

平清遠若有所思,不過也沒有接著問下去。

李蕙仙不覺又看了看伏明倫。伏明倫話語之中大有深意,不能不令人深思。

這一次的診治,雖然確認了,伏明倫的丹藥,並不能對世子平林的心病有所作用,平清遠還是很誠懇地邀請伏明倫入幕。

伏明倫頗為意動,答應在韶州暫留一段時間,幫著平清遠招待唐國的送婚使,然後再最後決定,是否成為平清遠的幕僚。

五、夜雨聞笛

雖是新婚,平清遠下午仍舊要往節度使衙門處理軍務政務。近年來韶州四鎮雖然漸漸平定,但是居安思危,平清遠從來沒有放鬆過練兵屯糧、整頓商道、清理鹽鐵、肅清匪盜以及增長丁口這種種大事。時近端午,台風將至,又逢平清遠新婚,韶州城中,龍蛇混雜,比平時更要多幾分警惕。

如果韶州出現動**,又或者平清遠有個閃失,無論唐還是漢,抑或是楚主,都會很樂意將韶州四鎮納入懷中。

平清遠並沒有帶著李蕙仙去節度使衙門見他的幕僚們。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李蕙仙可以關注後院中的一切,包括那位病廢的世子;但是不能對前衙有所沾染。

李蕙仙歎了口氣:“嬤嬤,不要總是將我和姚夫人比。我們是不一樣的。”

在於嬤嬤她們看來,李蕙仙出身高貴,賢惠美麗,又是寧清遠派了自己的長史、千裏迢迢遠赴江寧求娶的新娘,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站在姚夫人之下。

可是,從小梅關一路行來,李蕙仙已經明白,韶州四鎮之中,姚夫人留下的痕跡如此之多,如此之重,恐怕是任何人,甚至於平清遠也無法抹去、無法遮蓋的,更不用提初來乍到的自己。

她已習慣了在重重陰影之下小心生存,原以為出嫁之後會是新的天地,卻不曾想到,在韶州天空之上,有一片更大的陰影,雖然薄如蟬翼,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不過,她能夠忍過一個十年,就能夠再忍一個十年。

午夜夢回,李蕙仙聽到了隱約的笛聲,約有小半個時辰,才漸漸不聞。

自此之後,連續數個午夜,她都可以聽到笛聲,有時如晴空鶴飛、意境疏闊;有時如江上漁火、自在悠閑;有時如月下梅花,清麗婉約;有時又如空中仙樂,縹緲悠揚。

她的侍女之中,頗有聰明伶俐愛打聽能打聽的,很快打探清楚,吹笛的是伏明倫。

伏明倫並未正式入平清遠的幕府,隻能算是暫時幫忙的客卿,因此幕府的外事管家安排他住在離節度使府不遠的一家客棧之中。伏明倫久居中原,不耐嶺南暑熱,看中了某個富商依山而建的避暑別院。那富商本意是舍不得這座靠近節度使府的別院,不過眼看著平清遠與李洪都對伏明倫另眼相看,伏明倫囊中又豐厚,擲下重金,那富商想來想去,到底半推半就,將這座房舍疏朗、山風浩浩的避暑別院,租給了伏明倫。伏明倫文采風流,又精通音律,故而那兩位唐國的翰林學士,以及隨行的兩位樂苑大家,常在那別院之中逗留,品酒賞樂,聯詩會文,每每至夜深方散去。賓客散後,伏明倫總要登上高樓,吹上小半個時辰的笛曲,方才盡興而眠。

伏明倫所吹奏的笛曲,皆無曲名,如放舟中流,喜怒哀樂,隨心所欲。那兩位唐國的樂苑大家,深為歎服,已經將他的笛曲都記下了譜子,打算回到江寧後好生整理一番,以便於流傳,這些日子,正在與伏明倫商量如何定譜定名。據說已經定了三首了,分別名為:《良宵》、《漁歌》以及《瓊樓》。

端午那日,武水上龍舟競渡,鑼鼓喧天,當天夜裏,伏明倫吹的笛曲,激昂明快,隱含雷霆之像,被定名為《破陣》。

不過數日,韶州人已經習慣了午夜時分隱約可聞的笛聲。

端午過後,李洪一行人,便要準備啟程回江寧。臨行之前,李洪來見李蕙仙。

岩鬆子此人,酷愛搜羅各色珍稀藥材,也酷愛搜羅資質出眾的童子,或者親自教導,或者送給他的諸多同道友人。亂世多孤兒,岩鬆子此舉大有善意,頗為世人稱道。也有道門中人不以為然,以為撫恤孤寡乃是和尚們的事,不過更多的還是在暗地裏向岩鬆子索求那些經他之手選拔調養出來的幼童。畢竟,岩鬆子熟知醫理藥理,又精修道法,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能看得清這些幼童的心性與資質。

不過,若是遇上資質委實出色的幼童,岩鬆子是絕不會在乎這孩子是不是孤兒的,巧取豪奪,總要搶到手才罷休。據說蜀主的一個內侄一個侄兒,都是這樣被岩鬆子偷梁換柱帶走了的,蜀主追究不成,最後不了了之。

李蕙仙大致明白了伏明倫的警告。

若是請來岩鬆子,或許可以治好平林,但很可能平林也會被岩鬆子帶走。

即使平清遠擁有重兵,在這諸國林立的世道之中,不要說一個節度使,即便是一國之主,隻怕也沒有辦法越過國境去追捕行蹤飄忽、神通廣大的岩鬆子,更何況,想必很多豪傑都會十分樂意為岩鬆子行個方便。

李洪有意想要讓李蕙仙勸一勸平清遠派人去請岩鬆子。不論平清遠是否聽從,李蕙仙的態度應當表明出來:她很樂意看到平林恢複神智;至於岩鬆子可能會帶走平林,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等到治好平林之後,一定會找到辦法的,無論如何,那時的情形不會比現在更壞;或許會有人質疑,她有意趕走平林,好為她將來的兒子讓位,但即便會招來猜忌,她也堅持要想方設法救治平林,因為這是她應該做的事情。

李蕙仙反複思量,決定還是照李洪的建議去做。

她不但要向平清遠表明態度,也需要向李洪表明態度——她始終是李唐的郡主。

當天夜裏,李蕙仙便向平清遠說起此事。

平清遠微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李蕙仙坦然而對。

她的這番話,或許有李唐的算計,但也的確是為了平林好;即便是姚夫人複生,多半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平清遠的神情,不覺柔和下來,說道:“今天下午我已派人帶了我的印信禮物,以及伏明倫的信物,去尋找岩鬆子了。”

李蕙仙怔了一下,隨即輕笑道:“倒是我多慮了。”

這一夜,平清遠待李蕙仙比前些時候溫和了不少。

夜半時分,暴雨忽至,颶風折樹,窗欞被急雨打得沙沙作響。李蕙仙驚醒,忐忑不安地道:“這般大雨——是否要派人去查看溝渠?”

平清遠不以為意:“溝渠自有專人負責,若出了差錯,隻問此人罪責便是。”

李蕙仙覺得,今夜的笛聲,似乎有些詭異,讓人心更加不安,神魂搖搖,幾欲追隨笛聲而去。

或許是因為這暴雨的緣故?也或許隻是自己多心了?

迷蒙之間,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明後,看庭前積水,不過薄薄一層,韶州城中,也不聞**,心下稍安,轉而又有些驚異,半夜暴雨,居然不見多少積水!

這一次台風來襲,下了整整兩天的暴雨,直至第三天早上才漸漸停歇。

而連續兩個雨夜,伏明倫的笛聲都帶著那種勾人魂魄的神秘與詭異,讓李蕙仙心生寒意。

李洪等人,在雨停之後,便前來辭行。台風季節已至,李洪想要趕在下一場台風到來之前,離開韶州,最好是能夠及時回到嶺北,避開這可怕的、似乎可以毀天滅地的颶風與暴雨。

不過臨走之前,他很想知道,這韶州城的水道,是如何修建的,兩天兩夜的暴雨,居然隨下隨泄,不曾在街麵上積水。

因是為唐國的送婚使餞行,平清遠的屬官,不曾當值的都來赴宴了。聽了李洪這一番誇讚,眾人都覺麵上有光,與有榮焉,不覺都轉頭去看坐在角落裏的區推官。

韶州節度使屬下,設了六位推官,仿六部舊例,這位區推官,便是掌工部之事的主官。

區推官對於宴席上的竊竊私語以及關注的目光,聽而不聞,視而不見,自顧緩斟慢飲,旁若無人。

區推官向來孤僻,與各位同僚格格不入,故而他今晚的這般作派,諸位同僚並不覺得異常,連平清遠也司空見慣。

李洪與他的幾位部屬交換了一下眼神,李洪轉向區推官,舉杯笑道:“區推官如此大才,在下深為敬佩。請——”

區推官看他一眼,慢慢舉杯,默不作聲地一飲而盡。

李洪又向平清遠笑道:“平節帥,江寧城每至暴雨之時,總會淹沒不少地方,多次整修,也不見成效。如今有幸見識了區推官的這般大才,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平節帥能否讓區推官往江寧一行?”

平清遠微微怔了一下。區推官並不僅僅負責韶州的營建,同時也與兵房推官一道監管兵器製造。李洪這是有意為之,還是並不知曉個中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