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誰家玉笛暗飛聲002
平清遠略一思索,便向區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區延吉這個人。雖然慣於獨來獨往,時時白眼朝天,卻絕不是一個不通世務的書呆子。現在他對於李洪的請求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區延吉自己的意願,想必區延吉一定明白,這是因為,他不便直接回絕李洪的請求。
區推官放下杯箸,仰著頭想了一會才答道:“溝渠雖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隨意開挖的。天時地利,風向水勢,乃至於人情世事,都要考慮周全。這韶州城的溝渠,乃是當年姚夫人從蜀中延請的一位將作大匠設計的,石某隻是按圖施工而已。”
區推官若無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廳堂之中寂靜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一笑,說道:“區推官太謙讓了,這韶州城中,誰不知區推官的本事!”
區推官慢條斯理地答道:“不敢當。姚夫人當年延請的那位大匠,能夠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將雨水盡數導入暗河;能夠不動地上房舍,開挖地下暗渠,將汙水盡數分入暗渠;將殘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順應風向水勢,不受颶風與暴雨之苦。我不如他遠矣,隻能夠按著營建法式,照圖修建而已。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訪求那位將作大匠,或許那位大匠能夠看在姚夫人的麵子上,往江寧一行。”
他這番話,冰棱棱地直紮人心。隻是看著那張木訥嚴肅的麵孔,委實讓人無法說清,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畢竟,區推官不止一次讓周圍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強,平清遠神情有異,其餘人等相顧無言。
因為身份尷尬而一直袖手旁觀的李蕙仙,輕輕歎了口氣,舉杯向區推官微笑道:“區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誰?如今居於何處?”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將話題從姚夫人身上轉向了那位將作大匠。
區推官:“我隻知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於其他,或者要問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氣有禮,但是那種冷淡與暗藏的鄙夷之意,讓聽者仿佛可以感覺到,區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區推官再一次將話題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廳堂之中,也再一次變得寂靜。
韶州這邊的諸人固然不會忘記,李洪等人同樣也探聽清楚,當初分成幾批陸續來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戰之中,戰功赫赫,也死傷慘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後,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邊,對於韶州的所有事務,自此不發一言。
這是一種無聲的決絕。姚氏家仆之中,或許多有奇材異能之士,但他們認的隻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遠,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遠,也默許了這種情形,不再向姚家舊仆發號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靦顏去向關起門來自成一統的姚氏家仆打聽那位將作大匠之事,的確尷尬得很。更尷尬的是,姚夫人那些舊仆,都是修羅場中搏殺出來的,無畏無忌,隻怕多半還會當眾落他的臉。
寂靜之中,伏明倫帶著笑意的聲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無涯了。”
隨著伏明倫的這句話,廳堂之中的氣氛,再次活躍起來。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見過這位方大匠?”
伏明倫:“方無涯道號無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時,他正在重建青城觀。其時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請無涯子前去營建。這三家是峨嵋普賢寺,長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陽龍門觀。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這三個地方尋訪尋訪。”
李洪若有所悟:“這位無涯子道長……唔,似乎營建的都是寺觀……”
伏明倫笑道:“也有破例之時。譬如說為蜀王修建的觀星台,岷江上的吊橋,還有這韶州溝渠。”
李洪籲了口氣。
但是伏明倫緊接著說道:“不過要讓無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據說無涯子肯為蜀王建觀星台,是因為蜀王免去了他家鄉十年賦稅;岷江上的吊橋,是無涯子與人打賭的賭注,建成之後,賭輸的那位道友,不但賠盡私產,還要給他做十年奴仆。”
他沒有提起,姚夫人當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想像得到,姚夫人當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又或者是有足夠的力量,才能夠請動無涯子來韶州。
想到這一點,眾人不覺都默然。
餞行之宴,因為區推官的不識趣,也因為伏明倫似是無心地推波助瀾,氣氛冷淡了許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遠的神情之間,帶著一點恍惚。
這一點恍惚,掩蓋在平清遠一貫的鎮定乃至於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離他太近,又向來細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難以察覺到平清遠的異樣——平清遠談笑自若,隻是眼神時時落在虛空之中,仿佛那虛空中有著一個令他無法移開視線的幻影。
李蕙仙覺著心口抑鬱得難受,借口更衣,帶著侍女嬤嬤出來透氣。
廳堂之中的喧囂,與庭院的寂靜,對比如此鮮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著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剛剛嫁到韶州不久,卻已經覺得這時光漫長令人疲倦了。
夜風之中,斷斷續續有人低語。
李蕙仙本來有些出神,忽而聽出來,說話的人之中,有那位區推官,立時提起了神。
區推官的兩位同伴,似是在責備他,不應在餞行宴上貿然提起姚夫人,傷了新夫人與唐國送婚使的顏麵,對於韶州也沒有好處。
區推官的回答,幹脆得令李蕙仙心中顫栗:“你們是否忘記了,沒有姚夫人,就不會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輕聲說道:“韶州四鎮是節帥一刀一槍打下來的。”
區推官冷冷地說道:“也是姚夫人一磚一石建起來的。可是,姚夫人過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記!”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聲音:“延吉兄這話太過了——”
區推官截斷了他的話:“韶州四鎮,沒有誰比小世子更有資格繼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後果一概無人知曉;現在更是攛掇節帥要將他送給岩鬆子那個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會有人、或許會有很多人如此揣測平清遠尋訪岩鬆子的用意。
區推官的同伴默不做聲,顯然也覺得頗有同感,無從解釋。
區推官的語氣變得更為譏諷憤慨:“姚夫人當年,出生入死之時,恐怕從來沒有想過,她的身後,惟一的血脈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會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澤,遺惠整個韶州,惟獨不能庇佑自己的兒子!”
說到此處,區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胸中憤慨之意,翻騰難消,令他的聲音,微微顫抖:“我總以為,天下萬事萬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勢必趨下,山勢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徑,寒來暑往皆有定時,所以,姚夫人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應讓韶州四鎮永遠銘記,理應讓小世子承繼韶州。可是……”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說道:“這——不——公——平——”
對姚夫人不公平。
夜風之中,那個角落,再無人聲。
李蕙仙佇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發覺區推官已經借口不勝酒力先行告辭了。
那天夜裏的笛聲,憂傷之中帶著無限懷念,懷念之中又有著不可自抑的悲憤。李蕙仙聽了片刻,忽而心驚。
這笛曲竟然像是區推官的心境寫照!
聯想到伏明倫在餞行宴上似有意似無心的那番話,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隨身攜帶的那些丹藥,李蕙仙怔忡良久,輾轉難眠。
六、留仙飛裾
李洪一行人離去之後,韶州重新平靜下來。
時當酷暑,常有颶風暴雨。每次看見庭中薄薄的積水,李蕙仙的心境都很複雜。
伏明倫已經正式決定入幕,不過他仍然住在在那避暑別院之中,深夜的笛聲,也仍然會傳入李蕙仙耳中。
李蕙仙慢慢聽出來,伏明倫的笛曲之中,總有一小段相似的曲調,時隱時現,徘徊反複。雖然隻是一小段,這曲調卻似有萬般變化,似是歡喜,似是憂傷,似是纏綿思念,又似是縱酒高歌,引得聽者的心緒也隨之沉浮不定。
這樣奇妙的變化之道,讓李蕙仙暗自驚歎的同時,又心生警惕。
伏明倫如此文采,如此風流,為什麽甘願居於韶州?即便韶州如今富庶安寧,也無法與江南那文風鼎盛的自古繁華地相比。那才是無數文人墨客欣慕向往、流連不去的地方。
而她的心中,還有另一層隱憂。
在江寧時,禦醫仔細為她把過脈,好生調理了大半年,信誓旦旦地說,她是易生易養的好體質,這也是唐主最後選定她出嫁的關鍵。
然而,她嫁入韶州已近三個月,平清遠一直歇在她的房中,可她卻沒有能夠懷上身孕。
而馬夫人和劉夫人,已經開始有所動作。
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太多。
轉眼便是七夕節。唐時舊俗,向來看重這女兒節,韶州也不例外。滿城女子,早早便開始準備,衣飾妝容,極盡妍媚,三五成群,白日裏聚會鬥彩,夜裏穿針引蛛。
這其實是百花爭豔的節日。
節度使府的七夕節,自然由李蕙仙主持。
於嬤嬤打聽來的消息,馬夫人和劉夫人早在一個月前便派人出去尋訪衣裳首飾以及善於梳妝的婦人,想要在七夕節時出奇製勝。
偷看了馬夫人和劉夫人準備的幾樣精美別致的衣飾之後,於嬤嬤很不放心,除了看緊自家隨嫁的梳頭娘子之外,又派人在韶州最有名的脂粉街尋訪梳頭娘子,還催促李蕙仙親自去挑選衣飾——她對李蕙仙的品味很有信心。
李蕙仙有些心動。她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韶州的街市。
平清遠派給李蕙仙的侍衛頭領,悄然安排了下去。
李蕙仙妝扮成某位富商的女眷,在胭脂街逛了整整兩天之後,仍然沒有能夠找到讓她滿意的東西。失望之下,轉向了胭脂街鄰近的文華街。
這條街上頗有幾家書畫鋪子,李蕙仙踏入店門時,店夥與東家都暗自詫異,出入書畫鋪子的多是文人,還少有女眷,尤其是這樣一看便出自富貴人家的女眷。
其時世道不寧,世人重武輕文,文士往往出路渺茫,生計艱難,連帶得這書畫鋪子也隻能艱難維持,難能遇上一兩個富貴之客。
因此,雖說心中詫異,見了李蕙仙這前呼後擁的氣勢,東家還是殷勤地迎了上來。
李蕙仙約略看了一遍,大為失望。
韶州雖是嶺南重鎮,與江寧相比,終究還是相去太遠。
直看到最後一家,東家奉上新近收來的三幅畫時,李蕙仙才有了興趣。
那三幅畫,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畫的是霓裳羽衣舞的不同場景,筆觸細膩,畫麵精美,色澤豔麗,氣韻流動,一眼望去,畫上人物,躍然欲出。一幅似是開篇,女伎樂工,徐徐而入,簇擁著最當中那位隻見裙裾不見真容的佳人;一幅應為中場,鮮花漫天,女伎翩翩飛舞,長袖飄拂,最當中的佳人,裙裾如花瓣撒開,麵容隱約可見,仿佛霧中牡丹,雲裏明月;最後一幅則是終場,眾人徐徐退出,領舞的佳人,隻見背影,不見麵容,風吹過處,裙裾飄揚,如欲飛天。
李蕙仙一見之下便舍不得放開。
三幅畫上都無印章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東家說是夥計偶然從鄉間收來的,不知藏在哪家牆壁的夾層裏,曆經戰亂,直至最近,暴雨衝垮了那座無人居住的殘破老屋,這才漏了出來。主人家當初藏畫的時候,做了很完備的防水,用油紙層層包裹,置入瓷盒,再用蜂蠟緊緊密封,是以三幅畫毫發無損,隻是紙色稍稍有些發黃了而已。
李蕙仙疑心這畫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所以才這般讓人移不開視線。
究竟是哪一位名家呢?
李蕙仙沒有費心去思索。因為自買了這幅畫回來之後,她便著了迷。
畫上那位領舞的佳人,始終看不清真容,然而她越是仔細揣摩,越覺得那衣飾妝容動人心魄,如此飄灑豔麗,令人仿佛可以想見開元天寶年間、長安城中怒放牡丹的國色天香。
她的侍女與嬤嬤,都極力讚成她照著這畫上的佳人妝扮。
不論別的,單隻衣料而言,李蕙仙的嫁妝之中,有著滿滿六十箱江南最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絲葛麻紗,那是馬夫人與劉夫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相比的。
李蕙仙已經在想,畫中佳人的衣裙,流轉生光,飄飄欲仙,或許惟有嫁妝之中所帶的流雲綢,才能夠裁製出來。
七夕佳節轉眼便到,好在李蕙仙的陪嫁裏頗有幾個精於女紅的仆婦,日夜趕工,終究在七夕之前將留仙裙製了出來;梳頭娘子對著畫卷,多番試驗,也將那妝容發式半點不差地摸索了出來。於嬤嬤又督促著李蕙仙,每日裏好好調養,務必要養護得身體輕盈、肌膚潤潔。
七夕節的晚宴,是李蕙仙嫁入韶州以來,第一次親自操持的大宴。節度使府的屬官女眷,早早便前來赴宴。馬夫人與劉夫人也早一步進了花廳,周旋張羅著這些與她們已經熟悉的女眷。一時之間,花廳之中,真個是花團錦簇,暗香浮動。隻是這一團和氣之下,究竟埋藏著多少暗湧急流,便不得而知了。
李蕙仙妝容已畢,聽到侍兒傳報花廳那邊的賓客都已到齊,這才由侍兒扶著慢慢出來,沿著抄手遊廊往花廳去。
平清遠與節度使府的諸位屬官,今夜都在花廳隔壁的臨湖軒之中飲酒。
臨湖軒正在內院往花廳的路。因此,李蕙仙打算先向平清遠和他的屬官們敬了酒之後,再往花廳去招待各家女眷。
臨湖軒之中,燈光明亮,酒香四溢,你來我往,笑容滿麵,顯見得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錯。
所以李蕙仙走進去時,也是麵帶微笑,心情愉快。
她沒有忘記,衣妝初成時,侍女與嬤嬤們那不自禁的驚豔。
這給了她隱秘的信心與按捺不住的歡喜,腳下不知不覺之間便輕快起來。
輕快的步履,湖上的夜風,令得她的裙裾飛揚,在燈光之下,燿燿流輝。
正在聽伏明倫談論各地七夕風俗的平清遠,聽到門口的侍衛通傳,微笑著轉過身來。
因為心中的歡喜與興奮,李蕙仙眼睛閃亮,雙頰緋紅,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寧靜溫順,隱約帶著一種飛揚之氣。
李蕙仙很期待平清遠的驚喜與讚歎。
可是目光一觸到平清遠的麵孔,李蕙仙便僵住了。
平清遠那是什麽表情?
上一刻還是錯愕怔忡,張口欲言,下一刻突然變得猙獰可怕,仿佛冰岩崩塌,仿佛突逢厲鬼,令他驚詫憤怒,拔劍欲起。
李蕙仙止不住戰栗起來。
一直以來,平清遠在她麵前都盡量溫和以待,因此,哪怕平清遠平日裏總顯得嚴肅沉默,李蕙仙也不覺得害怕,又或者是難以接近。
然而現在,她終於意識到,平清遠是統率數萬精兵的節度使,是征戰十年殺人無數的大將。
侍兒緊緊扶持著李蕙仙,才讓她站穩了,不曾軟倒下去。
臨湖軒中,一片寂靜。李蕙仙的視線下意識地掠過眾人,看到了好些張驚駭的麵孔。
那些屬官們,究竟為什麽露出這樣一種驚惶害怕的古怪神情?
平清遠手中的酒杯,怦然一聲,被捏得粉碎。
這一聲脆響,讓大家都稍稍回神。
平清遠的神情也緩下來,隻是變得比平時更為嚴肅沉默,隨手換了一個酒杯,左右侍從與諸屬官都默然不敢做聲,惟有伏明倫撫掌而笑:“李夫人這留仙飛裾,姚黃額妝,還有這挽月髻珍瓏環,無不深得長安遺韻,也難怪大家都看得失了神啊!”
伏明倫留在韶州不過三月,不過韶州人大多都已知道,這位中原才子,不但文采過人、精通音律,而且熟諳文物典章製度以及各地風土人情,能夠隨口說出李蕙仙這衣妝的名稱,並不足怪。
可是李蕙仙心頭仍是狠狠地驚跳了一下。
伏明倫對女子的衣妝,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連她身邊的梳頭娘子,也隻能說出額妝的名字。
據說伏明倫的書法很是出色,能書者往往善畫,為什麽從未聽說過伏明倫的畫名?
因為臨湖軒內氣氛的古怪與隱約的僵冷,李蕙仙不敢多留,匆匆敬了一輪酒,便告辭了。
踏入花廳之前,她猶豫了一下。
此時她已經意識到自己這身衣妝的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別無退路。
而且她很想驗證一下自己心底那個不敢追尋的模糊猜測。
果然,當她走入花廳時,仿佛風過草偃,廳中的笑語倏忽低落下去,直至寂靜。不少女眷驚恐地瞪大了眼,望著李蕙仙,不敢動彈。馬夫人與劉夫人不明所以,隻是下死勁地盯著今晚恍若變了模樣的李蕙仙。
李蕙仙定一定神,心知今晚她絕不能再留下來了,當下蹙著眉,借口身體不適,隻向各家女眷敬了一輪酒便退了出來,從側門繞了一大圈,回到內院。
一關上門,於嬤嬤和方才跟隨的兩名侍女便癱軟下來,扶著桌子勉強站住,渾身打顫。
李蕙仙軟倒在榻上,良久才苦笑道:“嬤嬤,咱們被人算計了!”
她現在已經猜到,自己的這身妝扮,其實是模仿了當年的姚夫人,而且模仿得極像,所以才會讓平清遠那樣失態,讓曾經見過姚夫人的那些屬官和他們的女眷驚恐萬狀。
李蕙仙不能不注意到,那些人見到酷似姚夫人的她時,不是驚訝,而是驚恐。
是因為心虛,還是因為姚夫人積威太重?
平清遠初見之時的怔忡失神,隨後的猙獰與憤怒,又是為了什麽?
她覺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團迷霧之中,不知腳下是平地還是懸崖,不敢舉步,也不敢停步。
七、致病之因
七夕之後,足足一個月裏,平清遠沒有踏入李蕙仙的房間一步。
李蕙仙也默然守在內院,不曾走出她的院門一步。
不論有心還是無意,總歸是她做錯了事情,這樣心照不宣的懲罰,該當領受。
中秋將至,李蕙仙必須得操持中秋宴。她正猶豫著,是再等一兩日,還是主動派人去向平清遠請示中秋宴之事,平清遠已經派人過來,告知她已經請到岩鬆子,讓她一同前往別院, 待岩鬆子來為平林診治。
李蕙仙驚訝不已。聽說岩鬆子性情古怪又行蹤不定,怎麽這樣快又這樣容易便請來了韶州?
她一邊趕緊梳妝,一邊派了侍女出去打聽。
好在這也不是什麽機密消息,不多時侍女便回來稟報道,岩鬆子的消息是伏明倫推測出來之後告訴平清遠的,據說岩鬆子最近兩年一直在研製各類蛇酒,想要依著蛇酒的藥性,煉製丹藥,按著行程,年初當入瀟湘一帶,平清遠派人往瀟湘一帶幾個有名的蛇酒產地去尋找,果然在永州找到了岩鬆子;岩鬆子看了伏明倫的信物和使者送上的重禮,又知嶺南一帶盛產各類毒蛇,本就有意往嶺南一行,於是順理成章來了韶州。
看起來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為什麽李蕙仙總覺得心中怔忡不安?
也許是因為,這件事情,還有其他一些事情,都太過巧合?
李蕙仙在別院門外等了大約一盞茶的工夫,平清遠一行也趕到了。
李蕙仙暗自籲了一口氣。她很怕自己會來得晚了。
然後她不自覺地將目光轉向了須發皆白、袍袖飄飄、看上去很是仙風道骨的岩鬆子。
依舊是一襲黃衫的伏明倫,微笑著陪在岩鬆子身邊。
李蕙仙心頭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似乎每次見到伏明倫時,他都是一襲黃衫。
黃衫……
隻是這個模糊的念頭,很快被她撇了開去。
平林的情形,與她上次所見,並無二致,仍然蹲在花蔭之下專心在地上塗畫,對於他們一行人的到來,恍若未覺。
岩鬆子一見平林,便雙目放光,滿臉帶笑地彎下腰去,仔細打量了一會,也蹲了下去,輕輕拿走平林手中的玉片,扣住他的右手腕脈,靜聽良久,然後開始慢慢地問平林的衣食住行。旁邊的仆婦很想替平林回答,無奈岩鬆子根本不答理她,隻反複追著平林問那幾個問題。
平林忽然抬起眼來,直直地看著他,緊抿著嘴,似乎有些不快。
這罕有的對身外人與事的反應,讓平清遠的神情微微一變,站在他身邊的李蕙仙也不由得心頭急跳了一下。
是因為岩鬆子的話語和態度十分特別而且有效,才讓平林有了反應;還是別的什麽緣故?
平林的反應,讓岩鬆子嗬嗬笑了起來。
平林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李蕙仙莫名地覺得,平林似乎在鄙夷眼前這個不著調的老頭。
伏明倫抽了抽嘴角,平清遠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岩鬆子看上去有些瘋瘋顛顛的,真靠得住嗎?
岩鬆子終於站起身來,清瘦的大掌按在平林頭上輕輕揉撫了一會,似有無限感慨,轉過頭來向平清遠等人說道:“喜傷心,怒傷肝,思傷脾,悲傷肺,恐傷腎,驚傷心膽,百病皆生於氣。平節帥,哀傷過度,固然能夠毀人元氣,但是小世子之病,其因卻不在於此。”
哀傷過度,以至於心智閉鎖,這是南華寺法性大師的診治。
岩鬆子卻一上來便推翻了法性的結論。
平清遠等人,臉上神情都有些不對。
岩鬆子視若未見,接著說道:“小世子此病,是驟逢大變,在不提防之下,見到了他所認為的世間最可驚怖之事!”
李蕙仙就站在平清遠身邊,敏銳地察覺到,岩鬆子話音未落,平清遠的身軀已經震顫了一下。
能夠讓平清遠這樣的人失態……
眼角餘光,卻見平清遠身邊的大莫醫官與小莫醫官,以及兩位年長的幕僚,神情都是大變,兩位醫官更是臉色青白,嘴角哆嗦。
仿佛他們共同保守的一個大秘密,在不提防之下,被岩鬆子揭開,露出了可怖的真相……
李蕙仙不敢再想下去,專心聽著岩鬆子下麵的話。
岩鬆子的語氣,極為感慨:“若是尋常孩童,遇上大驚恐,或者心膽俱裂、就此喪生;或者心魂驚亂,就此瘋顛。唉,小世子必定是極聰明又極堅忍之人,小小年紀,居然能夠在心神失守之際,硬生生自行閉鎖了心智,將那世間至為可怖之事,與這世間,一同鎖在心神之外,由此保得靈台清明!”
平清遠的肩背僵直,良久方道:“這麽說,世子其實一直都心智清明?”
岩鬆子搖頭:“也不能如此說。唔,這麽說吧,小世子此時,心境如明鏡,照映萬物,卻無知覺。哦哦,不要以為小世子方才對老道的話有所反應是有了知覺,那是老道以秘術直接敲上了鏡麵,再堅牢的鏡子,也會有點兒回應吧?”
即使是大小莫醫官,也很識趣地沒有追問是什麽秘術。
這麽說,如果任由岩鬆子這麽敲打下去,終有一日,會敲開這麵照映萬物卻無知無覺的明鏡?
無論法性與岩鬆子誰的論斷更對,眼見的是,岩鬆子能夠讓平林有所回應。於情於理,平清遠都應該將岩鬆子留下來診治一段時日,以觀成效。
平清遠緩緩說道:“道長能否且留在府中——”
岩鬆子已經截住他的話:“平節帥且慢,小世子這病,沒有數年工夫,難以見效。老道我可沒有這個耐心在韶州呆上幾年。若是信得過老道,將小世子交給我,過個三年五載,痊愈之後自然回來;若是信不過,老道我也不惹人厭,這就走!”
岩鬆子成名已久,向來隻有人求他,沒有他求人的,脾氣自然越來越見長,伏明倫此前已經向平清遠說明了這一點,此時隻好苦笑著出來打圓場:“岩老性子太急了一點,節帥的話還未說完呢!”
岩鬆子瞪他一眼,不過好歹還是給了點麵子:“我會在韶州住上三日,三日後往番禺去。這三日之中,平節帥可以好好考慮。不過最好早做決斷,以免耽誤了小世子的病情,便是藥王再世也無能為力了!”
平清遠請岩鬆子在節度使府中住下,岩鬆子一口回絕,明言要住到伏明倫的地方去,三日之內不許任何人打擾。
伏明倫摸著鼻子苦笑。
李蕙仙悄然旁觀,約略可以明白伏明倫為什麽會苦笑。
伏明倫給岩鬆子找的麻煩不小,岩鬆子總要找他出出氣才是。
那天夜裏,伏明倫的笛聲,帶著隱約的歎息與無奈,卻又有著莫名的歡欣。
李蕙仙暗暗猜想,伏明倫或許是在為小世子歎息,為故友重逢而歡欣。
可是心底深處,又隱隱覺得,不會這麽簡單。
這三日之中,平清遠一直住在前衙,直至第三日,岩鬆子再一次被請到別院,不同的是,這一回多了南華寺的法性大師。
法性年逾六旬,看上去一臉正氣,寶相莊嚴,行醫數十年裏,活人無數,韶州四鎮,私下裏都呼為“藥王菩薩”。
法性給世子平林的診治結果,被岩鬆子一言推翻,對於任何一位名醫來說,都是難以忍受的大羞辱。
然而法性仍是心平氣和地與岩鬆子分解辨論平林的真正病因,語不高聲,麵不改色,讓周圍聽者,佩服不已。
岩鬆子脾氣暴躁,一言不和,便大發雷霆,冷不防一把扯過平林,手起針落,下針如飛,一連十三針,都紮在平林的頭顱之上,平清遠怒喝一聲,阻攔不及,岩鬆子已然下了針,既已下針,便無人再敢輕舉妄動。
岩鬆子運針的手法,同樣飛快,針入三分,一撚便起,轉瞬之間,十三枚銀針都已起出。
平林的眼神,也在這轉瞬之間有了變化,仿佛清風吹過,平靜如鏡的水麵在這一瞬間起了微微細瀾,立刻有了生氣。
他略略帶著一點好奇,注視著麵前的岩鬆子。
岩鬆子嘿嘿笑道:“你可曾見過我?”
平林輕輕地“唔”了一聲,想了一想,又慢慢點一點頭。
室中諸人,都神色大變。岩鬆子這針法,真令人有神乎其神之感。
幾名姚氏舊仆,已是感激涕零,簡直要當場給岩鬆子跪下磕頭了。
法性卻皺起了眉。
這等急就章的手法,固然可見一時之效,十之八九卻會在過後加重病情。
不過這話若是現在說出來,未免有心胸狹窄之嫌。是以法性默然不語,尋思著該如何應對才不至於有負重托。
平清遠緊盯著平林,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心中的緊張。
想必平林在他心中的份量,著實很重。
此時平林轉過頭來,看向房中的其他人。
他的視線,與平清遠相接之際,幾乎每個人,都看到了他臉上突如其來的驚駭與痛苦,那絕不是幼兒見到愛重自己的父親應有的表情與反應,平清遠本來欣喜地伸手去抱他,也被這異樣的神情當頭一擊,僵在那兒。
李蕙仙心頭冰冷。
她已經隱約摸到了那可怕的真相,卻寧願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平林麵上的神情,從驚痛變成疑懼,疑懼又掙紮著慢慢消失,逐漸平靜,平清遠忽然驚悟過來,一把抱起平林,低聲說道:“林兒,你醒醒,聽我告訴你!”
那一瞬間,李蕙仙幾乎忍不住要逃離平清遠的身邊。
隻因為,平清遠突然間爆發出來的苦痛與憤怒,如同烈焰熔岩一樣可怕。
可是平林的眼睛,已經重新變成了清淨無塵的明鏡。
平清遠很快冷靜下來,慢慢地將平林放下,轉向岩鬆子:“道長能否讓林兒再清醒片刻,容我與他說說話?”
岩鬆子搖頭:“這套針法,可以救急,不可治病。用得多了,有損壽元。要想再施一次,且待一年之後再說吧!”
平清遠默然許久,終究還是下了決心:“那就有勞道長多多費心了,還望道長一年之後千萬記得攜小兒回府一次。”
李蕙仙暗自忖度,看來平清遠想對平林說的話,十分重要,以至於他寧肯將平林交到岩鬆子手中,也要換取這個讓平林聽到他的話的機會。
岩鬆子得意洋洋地看向法性,法性長歎一聲:“道兄雖通醫理,奈何不曉人情。對於世子而言,思母過度以至病毀,世人都要讚一聲‘純孝’,將來病愈之後,仍是人人敬重;若是因為大驚怖事而失了心智……”
法性意味深長地笑而不語了,言外之意,大家倒都是明白。
若是說,世子平林是在節度使府中驚嚇成疾,隻怕世人都要猜測,究竟什麽樣的驚嚇,才會讓世子變成今日這般模樣;又或者要擔憂,世子這般文弱,一點驚嚇都會失了心智,就算將來痊愈,又怎能擔起韶州四鎮的重任?
無論是為了韶州的安寧還是為了平林,都應該統一口徑,仍舊說他是哀毀過度傷了心智。
伏明倫輕歎了一聲:“大師果然是洞察人心世情。”
岩鬆子額上青筋綻跳,冷哼了一聲:“這些虛名,與我何幹?老和尚你愛如何說便如何說去!”
他隻不出來澄清便是,卻休想讓他對世人說,平林是哀毀致病。
八、中秋夜
中秋將至,平清遠本想讓平林在府中過了中秋再走,無奈岩鬆子極不耐煩,他已經破例讓那些個姚氏家仆跟去服侍平林了,怎麽還有這樣多拖拖拉拉的事情?
平清遠不敢苦留,贈了重金,親自送岩鬆子一行登船往番禺去。
中秋之夜,萬家團聚,節度使府照例設了盛宴,宴請各位屬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時日從番禺請來的戲班,登台獻藝。番禺一流名班,向來對韶州的粗鄙無文有些腹誹,前幾年一直不肯往韶州來,不過自伏明倫留住韶州之後,嶺南各州,漸漸都已知曉伏明倫精通音律、連江寧大家也歎為觀止的大名,又有行經韶州的樂工,被伏明倫震攝之後,為他傳揚,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書,前來獻藝,有心想見識見識這位美名遠揚的音律大家。
為著伏明倫的名聲在外,潘家班絲毫不敢馬虎大意,準備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戲,班主將冊子送到平清遠麵前,視線卻不自覺地飄向了一旁的伏明倫,席上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倫,平清遠幹脆擺擺手,示意班主直接將冊子送到伏明倫案前。
伏明倫也不虛言推讓,接了過來,略一翻看,隨口說道:“《梁州曲》與《摩訶兜勒》描摹的是西域邊塞風光,不宜於嶺南之地;《子夜歌》與《清平樂》寫江南風物,《婆羅門》取天竺風情,都還算合時合宜,就這三套吧。唔,《虯髯客傳》倒也應時應景,可惜 了,你家歌人,聲細音柔,也就紅拂夜奔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傳書》若是沒有宮闕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揀了龍女牧羊那一折唱來聽聽;倒是這《紫玉釵》,詞曲婉麗,情真意切,可以一聽,不過今夜時辰不夠,且選了這幾折吧。”
潘班主連連稱是,接了冊子下去,叮囑歌人舞伎樂工,萬萬不可輕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行家。
這潘家班,名不虛傳,伏明倫甚為滿意,親自上陣,為龍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間又特意對潘班主說,若是有閑暇,待中秋宴後,可以往他的山間別院一行,將各套小曲大戲,逐一演過,以便他仔細賞鑒。
伏明倫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聽得明白,大喜過望,連連拜謝。
《紫玉釵》共有十餘折,伏明倫隻選了三折,分別是《鴛盟》、《離思》與《誓別》。《鴛盟》一折,乃是霍小玉與李益定情,綺麗纏綿;《離思》則是李益成親、不知情的霍小玉在異地相思入骨,以婚禮之盛大華麗,反襯霍小玉月夜相思的淒清哀美,令聽者不知不覺之間,已生憂憤不平之心;《誓別》一折,卻是黃衫客路見不平,劫持李益去見病骨支離的霍小玉,霍小玉彌留之際,痛訴誓言:“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聲如裂帛,痛徹肺腑,令聽者聞而心驚。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伏明倫從來都是一身黃衫,為什麽今晚偏偏會點了《紫玉釵》這一出大戲——也許潘家班會準備這出戲,本來便是受了伏明倫此前的種種暗示。
念及伏明倫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許,伏明倫並不僅僅是與霍小玉素昧平生的黃衫客。
平清遠統兵數萬,征戰多年,絕非遲鈍愚笨之人,為什麽從來不曾懷疑過伏明倫?即使是現在,座上賓客,多有不安變色者,平清遠卻仍然鎮定自如。
李蕙仙驚疑不定,她總覺得,會有可怕的大事要發生。
可是無憑無據,讓她如何去對平清遠說出自己心中的擔憂與害怕?
《紫玉釵》唱完,席上眾人,都不自覺地長籲了一口氣,仿佛移去了心頭無形的重負。
此時月將中天,隻餘一曲《清平樂》收尾了。
曲終之際,餘音嫋嫋。
平清遠站起身來,做了個送客的手勢,賓客也紛紛起身告辭,伏明倫微笑道:“伏某意猶未及,願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繞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緩緩吹響了橫笛。
湖麵倒影,與空中明月,交相輝映,荷清花香,燈影人聲,如同化入了這笛聲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聽到了那一小段反複出現的旋律——她這時才意識到,除了午夜前後,別的時間裏,伏明倫吹奏的笛曲之中,從來不曾出現過這一段奇異的旋律。
平清遠站在庭中,目送賓客陸續離去,李蕙仙站在他身邊,忍不住略略側過頭去望了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遠的神情,異樣地嚴肅,緊盯著水榭之中的伏明倫。
或許他終於意識到,伏明倫的可疑之處?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著自己是否應該說些什麽,遠處夜空裏,忽而傳來一陣縹緲搖曳的長嘯,細如遊絲,散若輕煙,卻是不絕如縷。
笛聲隨之高起,與那嘯聲,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遠眉棱一跳,高聲說道:“伏先生,可否過來一敘?”
伏明倫的笛聲,絲毫未亂,遠處的嘯聲,忽地拔高,尖銳刺耳,令人心悸,在這同時,卻又響起了鍾聲。
南華寺的大鍾敲響了!
平清遠麵色劇變,一連串號令發了下去,除了派往南華寺的士兵,另有一隊侍衛,被派去請伏明倫過來。
伏明倫身形飄起,輕羽一般,落在水榭頂上,在諸多女眷的驚呼聲中,幾個起伏,足尖在荷葉浮萍上輕輕數點,掠過水麵,隻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樹林之中,那隊侍衛匆匆追去,隻是樹林茂密,伏明倫身形飄忽,捉摸不定,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誤傷他人,一時之間,竟是無奈他何。
而自始至終,笛聲都不曾中斷。
李蕙仙心中的恐懼,令得她緊緊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沒有來得及離開的賓客,緊張地等待著平清遠的命令。
然而平清遠一直不曾發出下一個命令。
李蕙仙覺得,他似乎已經在心中下了一個決斷,靜候著某個時機的到來。
鍾聲忽然中斷,然後是一聲長笑,宛然就在耳邊。
庭中那些年資較長的賓客,一個個都神色大變,他們終於聽出來,這笑聲是何人發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驚駭欲倒,然而一時之間,卻無人敢於動作。
笑聲方落,繼以歌聲,曲調奇異,詞句倒不太難懂:
楚陽台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隻這一句話,回環往複,漸去漸遠,漸漸不聞。
笛聲也漸漸消失。
伏明倫自密林中飄然而出,橫笛隨意點在一名緊追在後的侍衛的胸口,那名侍衛一聲未發便軟倒下去了。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驚呼。她們從來沒有想過,優雅風流的伏明倫,舉手之間,輕飄飄便能擊倒一名侍衛!
平清遠喝令侍衛都退下,隨即喝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倫沿著湖岸慢慢走近,隨著他的步履,周圍人等,紛紛退開,平清遠身邊的人,也趕緊退開,惟恐聽到什麽要命的機密;但那些侍衛,仍是緊緊圍繞在四周,若是伏明倫有了異動,他們必得拚了命護住平清遠。
李蕙仙與侍女嬤嬤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倫在平清遠身前十數步處停下,微笑著答道:“我麽,是阿姚的師兄,是阿姚的對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聽得清楚,不由得輕顫了一下。
平清遠的神情冷凝:“這麽說,你自認為是為阿姚討回公道的黃衫客?”
伏明倫:“不應該麽?這韶州四鎮,本來應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能夠對外假稱阿姚病逝,實則用重重鐵鎖,將她鎖在南華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驚怖失魂、病廢別院?”
伏明倫說得平心靜氣,在李蕙仙聽來,卻如聞驚雷,幾乎軟倒在地。
此時她已約略猜到,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見了何等可怖之事,才會驚痛失魂。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有什麽事情,能夠比向來敬重的父親囚禁了向來親近的母親更為可怕?
平林沒有崩潰,而是自行閉鎖心智,等待岩鬆子這樣的國手來開啟,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遠負手挺立,麵容凝肅:“阿姚之事,我的確有錯,然而無愧於心!隻是林兒之病,確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過有岩鬆子道長診治,數年之後,病愈歸來,便無大礙!”
他征戰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濃烈,自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其往矣的坦**無畏、堅定不移。
平清遠:“我並不是防患於未然,實是因為,阿姚那時,神智喪亂,行為悖逆,名為阿姚,實則已非阿姚。林兒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惡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會同意我的選擇!”
伏明倫步步緊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平清遠怒道:“我從未說過阿姚有罪!”
這句話說得聲音略大,周圍諸人,心中驚駭,不免又退了幾步。
伏明倫審視著平清遠,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覺得,伏明倫這一刻的神情似乎緩和了不少。或許是因為,平清遠對姚夫人終究是維護的?
這樣的維護,讓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遠靜默一會才答道:“南華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當年初至韶州時,為了救我,斬殺了一頭將要蛻變成蛟的百年巨蟒,蟒靈不滅,十年之後前來尋仇,阿姚雖然師承劍俠,護得性命不傷,但她本性,多思多慮,其實不宜殺伐征戰,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時難免神智昏亂,心魔滋長,以至於無複舊時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亂,又有何人能夠將她困鎖?閉鎖於南華寺密室,也是為了以佛法滌除心魔。至於宣揚阿姚死訊,的確出於我一點私心。無論是為了韶州的安寧、林兒的將來,還是為了阿姚自己,這個死訊,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寧願讓世人都以為她已死去,而非昏亂入魔。”
平清遠的話語之中,頗有含糊之處,讓李蕙仙暗暗著急。然而平清遠迎著伏明倫咄咄逼人的注視,坦然自若,顯見得深信自己問心無愧。
伏明倫眯起了眼:“阿姚所學,最講求煉心,等閑不會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讓平帥認定阿姚已心智昏亂?”
平清遠皺皺眉,卻仍是含糊其辭:“伏先生神通廣大,盡可去印證一下我的話是否屬實。”
伏明倫卻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聽一聽平帥的說法。”
他們直視著對方,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平清遠到底還是退了一步:“當年為了籌集軍餉,開辟商道,結好四鄰,阿姚親自替我聘回了幾位楚漢豪族之女,照看她們生下兒女,以此與各豪族結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間,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們所生的孩兒,陸續都死於各種意外!因為事關重大,各族派人,與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沒有端倪,直至阿姚病發,親口對我承認,那些人,都是她從中挑撥,令其自相殘殺而死!而我在後來,也終於查清,阿姚所說,都是事實!當日我曾問她是何緣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謀害林兒之心?阿姚卻答,她不過是一見那些人便生氣而已!不過數年之間,性情如此劇變,行事如此顛倒,如何不是入魔?”
原來姚夫人的死訊,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燈光昏暗,人人都隻望著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態。
伏明倫打量著平清遠。平清遠似乎是艱難地掙紮了一番,才說出這可怖的真相。
這樣看來,平清遠一直以來的遮掩,雖有自以為是之嫌,倒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然而……
伏明倫不無憐憫地看著平清遠,笑了起來:“夏蟲不可語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滄海。平節帥,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阿姚當初為什麽肯替你納各族之女,數年之後,為什麽又改變主意要廢掉她們。那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惡靈作祟。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隻怕永遠不會再見你,你永遠也不會明白了。”
李蕙仙怵然心驚。
無論怎樣的女子,終究還是一個女子。
在江寧時,她冷眼旁觀,曾經見過多少出嫁前溫柔脫俗、出嫁後在那暗藏著無數陷阱甚至於殺機的深深庭院中漸漸變得麵目全非、鎮日裏忙於明爭暗奪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也無一例外,佳偶最後,都成虛話。那位曾被稱讚有“林下風氣”的清雅才女,最為孤高,目無下塵,最終也不得不為了奪回夫婿的心,雙手染血,身敗名裂。
當初姚夫人親自為平清遠納豪族之女為側室、照顧她們的子女時,其實並不曾將平清遠當成俗世所謂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世子平林這個兩人之間最大的牽絆,即便是劍俠弟子,恐怕也難以免俗。
因愛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倫才會憐憫又感慨地對平清遠說:姚夫人的變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惡靈作祟,可惜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覺打了個寒噤。
即便是姚夫人這樣的人物,一旦入障,也會落得被迫假死閉鎖密室、愛子驚痛失魂,若無伏明倫這樣一位神通廣大的師兄來搭救,再無出頭之日,平林也將在那小小別院之中,幽閉終生。姚夫人傾盡全力,打下韶州四鎮的半壁江山,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萬端,目光落在平清遠身上時,不能不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絕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沒有浴火重生的本領。
平清遠困惑茫然之際,伏明倫已向後退去,平清遠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處,如何能夠讓阿姚脫困而出?”
他尚有一絲不確定的疑慮:姚夫人真的脫困而出了嗎?
伏明倫一笑:“縱在地底,又如何能擋住我笛曲?平帥豈不知,這世間,除了刀兵可以殺人救人,音律同樣可以殺人救人?”
他向後疾退的同時,橫笛急吹,曲不成調,然而聽者隻覺心跳急促,耳中生痛,體質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著胸口昏倒在地的。
九、隔千山
南華寺的僧人看守不力,又追不上脫困而出的姚夫人,中秋次日清晨便前來請罪。平清遠溫言撫慰了一番,畢竟南華寺於韶州的安寧關係重大,不可輕慢。
中秋夜的劇變,無法瞞過韶州這麽多人的耳目,平清遠命人傳出消息,姚夫人本是劍俠弟子,應劫而來,如今得同門相助,又渡劫而去,此前的死訊,不過是為渡劫而掩人耳目。
這個消息,漸漸傳揚開去,倒讓韶州四鎮,議論了不少時日,其中或有疑心者,終究還是相信了這番說法——姚夫人向來被傳言大有神通,並非凡人,應劫渡劫之說,自然也為人深信。
平清遠花了不少工夫,重新清理麾下人馬,畢竟,姚夫人是否在世,對不少人而言,是大不一樣的。
忙亂了一個月,堪堪清理完畢。
平清遠不可能將所有曾經隸屬於姚夫人、又或者有可能傾向於姚夫人的將士,盡數從軍中清出去。他所做的,便是為遠在他鄉的世子平林單獨訓練並組建一支親軍,以光明正大的名義,將這些人都集中到這支名為“虎豹營”的親軍之中,並交由姚夫人曾經的親衛掌管,駐紮於丹霞山南麓。
這支親軍的軍餉,來自番禺經由韶州與蜀中貿易的那條商道,而這條商道,也仍然由姚氏舊仆掌管。
即便姚夫人重來韶州,對這樣的安排也無從指摘。
此時平清遠大致也明白了,七夕之時,李蕙仙不慎學了姚夫人當年的妝扮,十之八九是被伏明倫設計陷害的,念及李蕙仙入門以來的溫順和婉,某日又偶然得知,平林往日所居的別院,雖然封存,李蕙仙仍然安排了人,日日打掃,不使其空生塵埃,心念回轉,終究重新入了內院。
秋去冬來,新春又至,春暮夏盡,涼風又起。轉眼年餘過去,李蕙仙在韶州節度使府中,已經慢慢站穩了腳跟,各方人士,雖然仍舊警惕著唐主明裏暗裏伸過來的手,但對於這位來自江寧的新夫人,還是頗為敬重,以為能夠謹守本分,賢惠得體。
惟一的不好之處是,李夫人始終沒有身孕——當然,或許不少人會認為,這才是李夫人至大的好處。
李蕙仙私下裏派人去求醫問藥,一直不見成效,心中難免焦灼。唐主派來的禦醫,以及南華寺的法性大師,診脈之後都說她並無問題,這就更讓李蕙仙心焦。
她擔心唐主會送來另一個李氏族女。
其時與岩鬆子的一年之約將至,卻遲遲不見他送世子平林回來,隻派人送了一封信,說是平林心智將開,正是緊要時候,不可挪動。
李蕙仙心中早有預感。伏明倫既然安排岩鬆子將平林帶走,就不會輕易再送回來,隻怕要等到姚夫人親自決定。
因為平清遠的心情不佳,這一年的中秋宴,不免有些肅冷。
中秋宴後,李蕙仙悄悄前往南華寺附近的白衣庵拜送子觀音。為免驚擾香客,也為了少生是非,李蕙仙妝扮成普通富家婦人,侍衛也挑了不起眼的幾個隨行。
拜完之後,李蕙仙不想立刻回府,她難得有機會出來一趟,聽聞白衣庵後園有幾棵百年丹桂,便請庵主差了個女尼帶路,前去賞玩。
侍女將錦墊放在石凳上,扶著李蕙仙坐下,女尼送來桂花茶和幾樣細點。
李蕙仙示意她們都退遠一些。
侍女嬤嬤被樹從擋住,她獨自坐在花樹深處,肩背不再挺直,無人看見她此時的軟弱與頹喪,良久,無聲地長歎了一聲,又重新振作起來。
正待開口命女尼換熱茶來,忽而聽到了不遠處月洞門外飄來的法性大師的聲音。
隔壁便是南華寺的後院,與白衣庵一牆之隔,牆頭鏤空,竹影掩映,又開了一扇月洞門,兩扇古樸木門,平日裏從白衣庵這邊鎖著。
李蕙仙怔了一下,隨即凝神靜聽。
她早已發現,這樣秋水無痕的偷聽,可以讓她避開多少陷阱,得到多少便利。
法性大師似乎正在與南華寺的住持法德方丈說話,一邊說一邊走到離月洞門不太遠的池上亭之中。
李蕙仙知道那個池上亭,四麵臨水,空空如也,在常人看來,這是無人能夠偷聽的密談之地。
侍女嬤嬤熟知李蕙仙的習慣,她既然不曾開口喚人,一個個都悄然肅立,屏息靜氣。
靜謐之中,李蕙仙可以清晰地聽見門縫中傳來的說話聲。
他們正在談論的,正是李蕙仙心頭最重要的大事。
法性說李蕙仙的脈象的確沒有問題,他近日為馬夫人和劉夫人診了脈,也沒有問題,所以前來送中秋禮的唐使私下裏找到他,想要由他出麵,請專精此道的白衣庵梵清師太與他一道為平清遠及三位夫人都診一診子息脈。如果平清遠無恙,唐主便要送來另一位族女——馬劉二位夫人已有親子,李氏夫人必須也要有自己的嫡子。
李蕙仙暗自苦笑。
現在她反倒希望,診出平清遠有恙了,這樣的話,隻要平林在生,馬夫人和劉夫人的兒子,就永遠也別想登位。
她也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之上。
過了幾日,法德方丈果然往節度使府來了。
平清遠在內書房中接待法德方丈。
李蕙仙親自奉茶,然後退回了與內書房一牆之隔的後廳,慢慢翻看賬目。
後廳平日是李蕙仙見各處管事的地方。中秋前交上來的賬冊,便放在這後廳之中。這幾日她一直在這後廳之中看帳。她以為,法性大師與梵清師太若是要為平清遠診脈,必定是極其安全隱秘之處,才能夠說出真正的結論。這內書房,既隱秘又夠身份,十之八九,便是此處。
法德方丈並沒有直接提起此事,而是說起姚夫人的師門。
當初姚夫人脫困而去,伏明倫將他們所有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平清遠與南華寺都深以為誡,派人往蜀中打聽姚夫人與伏明倫的師門,有備無患。
平清遠派出的人尚無音信,南華寺的僧人倒是先回來了。
法德方丈緩緩說道:“平帥,伏明倫的師門,據稱乃是蜀中一個極古老的門派,號為‘巫山門’。十二弟子,對應巫山十二峰,無不是一時人傑,隻是性情古怪,行事莫測,世人多不願招惹。伏明倫精通音律,文采出眾,應是十二峰之上升峰弟子;姚夫人應是神女峰弟子,她這一脈弟子,往往都會在亂世之中,擇人而事,一如當年瑤姬輔佐大禹王辟山治水;至於其他十峰,世人語焉不詳,據說其中登龍峰弟子代代皆為將作大匠,淨壇峰弟子多是紅顏禍水,飛鳳峰弟子往往都是一時名將,起雲峰弟子善馭毒蟲、能製種種奇蠱,鬆巒峰弟子則皆為國手名醫!”
平清遠詫異地道:“這麽說,岩鬆子很可能是鬆巒峰弟子,而方無涯則有可能是登龍峰弟子?”
所以才會被姚夫人和伏明倫延請到韶州?
法德方丈語氣凝重:“老衲很擔心,岩鬆子精通醫道,若是對節帥有所誤解,會不會暗中下手……兩位莫醫官畢竟更精於外創之傷,所謂術業有專攻,老衲想多請幾位名醫,為節帥、幾位夫人以及兩位小公子仔細診脈,看看可有不妥。”
平清遠微異:“大師以為……”他忽而想到,一年以來,不但李蕙仙沒有動靜,便是曾經生育過的馬夫人和劉夫人,也沒了動靜,立時明白了法德方丈之意,驚怒道:“他們竟敢暗算於我?”
法德方丈歎了口氣:“恐怕他們不隻對節帥下了手。”
以南華寺僧人打聽來的消息來看,巫山十二弟子,都有些睚眥必報的小人習性,伏明倫外表再如何文采風流,聽說暗地裏的手段也是讓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的。
既然伏明倫認定平清遠有負於姚夫人,為了報複,也為了保障平林的世子之位,串通岩鬆子下暗手,絕非不可能。
如此重大之事,平清遠無論如何,也要多請幾位名醫來診一診了。
直至內書房中再無聲息,李蕙仙才放下手中賬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瑤姬故事,曆代誌怪多有記載,往往都說,瑤姬本是天帝幼女,見下界洪水滔天,於是下凡救世,殺十二惡龍,又助大禹王辟開巫山,引江水入海,神力耗盡,化為神女峰,永鎮巫山。
民間傳說,又稱神女峰別號望夫崖,乃是未嫁神女遙望夫君之意。
瑤姬的心中,誰是她遙望而不來的夫君呢?
即便是神女,也逃不過這樣的魔障啊。
姚夫人或許是不想化為望夫石,所以她生下了平林。
然而終究,都成虛話。
數日之後,法性大師與梵清師太果然悄悄入府,同行的還有一位精通小兒科的韶州名醫,細細診過之後,商議許久,向平清遠稟報道,其他人都還好,惟有平清遠,脈象看似均無問題,但似乎總有違和之處,建議平清遠往江南或是中原延請精於識毒解毒的名醫。
也就是說,他們認為,平清遠很可能是中了某種不利子嗣的奇毒。
平清遠心中怒極,雙管齊下,一邊派人出去尋醫,一邊派人去尋岩鬆子。
這些消息,很難完全瞞人耳目。
李蕙仙覺得,世人畏懼岩鬆子,不敢無端猜疑,不過私下裏恐怕都會以為,無風不起浪,平清遠不會無故開罪岩鬆子這樣的國手與瘟神,其中必有緣由。
不過平清遠被懷疑中毒,還是讓她暗暗鬆了一口氣。
至少在解毒之前,江寧那邊,不會再送人過來了。
轉眼已近年底,平清遠趁了農閑時節操練屯田之兵,駐紮於外,將一應瑣事都交給了李蕙仙,李蕙仙鎮日忙碌,倒將中毒解毒之事,暫且拋到了腦後。
臘月初八乃是如來成道日,李蕙仙往南華寺去禮佛並施粥,偷得半日閑,在後園略逛了一逛。
這一日南華寺香客眾多,後園又廣大,雖說節度使府設了關防,到底還有幾家身份豪貴的女眷,不曾被請出後園去,不過也識趣地沒有過來打擾李蕙仙。
鄰近白衣庵後園的水池畔,臘梅初放,暗香襲人,轉過梅林,眼前便是池中亭。
然而不過是繞過梅林這一轉眼的工夫,池中亭裏,竟然已經有人在座!
一見那襲輕黃紵衫,李蕙仙心口便是一緊。
偏偏那人轉過頭來,笑意吟吟,望著李蕙仙,拱手一揖,輕聲說道:“夫人請——”
人在亭中,聲在耳邊。
不是伏明倫,又是何人?
李蕙仙僵在那兒,渾身冰冷。
她現在已經知道伏明倫的可怕。而伏明倫膽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南華寺的後園,在眾目睽睽之下靜候她前去一談,隻能說明,伏明倫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可怕,所以才這樣無所畏懼。
李蕙仙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動腳步,走到池中亭中坐下的。
伏明倫不知從何處攜了茶爐過來,斟上一杯熱茶,微笑著說道:“夫人無須驚恐。我是蜀王使者,為商道之事前來韶州。正副使節已分別前去拜謁平節帥與長史,我卻不耐俗務,久聞南華寺後園雅趣之名,今日一遊,果然名不虛傳。得遇夫人,也是佛家所言之緣了。”
李蕙仙暗自猜度著,端著熱茶讓自己略緩一緩精神,才開口說道:“伏先生客氣了。”
伏明倫打量李蕙仙的目光之中,不無讚賞:“平節帥不但行軍作戰極有氣運,便是娶妻,也運道上佳。創業之時,有阿姚這樣能夠並肩作戰的妻子;守成之日,則有李夫人這樣善守本心、處變不驚的賢妻。”
他話語裏的諷刺,讓李蕙仙心中苦笑,隻能假作飲茶,低頭不語。
伏明倫注視著她,輕輕歎了一聲:“可惜,五指有長短,人心有偏向。李夫人,你轉告平節帥,無須遍尋名醫,他身上所中,乃是無解之蠱毒,名為‘千絲纏’,此生此世,不會再有子嗣,除非阿姚回心轉意,願意為他生兒育女。唉,阿姚太過自信,總以為萬事皆在掌中,不肯以這等手段約束夫君。豈不知人心易變,情緣易薄?到底還得讓我來收拾殘局。”
李蕙仙心中早有預感,然而聽了這話,依舊手上一抖,幾乎打翻了茶盞。
她雙手顫抖無力,隻好放下茶盞,抬頭直視著伏明倫。
這件事情,除了平清遠,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伏明倫才會對她有所歉疚?
可是雖然如此,即便伏明倫或許對她有幾分讚賞,為了姚夫人與平林,伏明倫仍然毫不猶豫地對平清遠下了暗手。
所以他才要說,人心有偏向?
伏明倫嘴角含笑,迎著李蕙仙的注視,接著說道:“馬夫人與劉夫人的兒子,不會成材,也不會有嗣。平林他日藝成歸來,會尊李夫人為繼母。哦,李夫人不必擔憂,阿姚此番徹悟,大道將成,無論平節帥在世與否,都不會再回韶州。”
這已經是對李蕙仙最大的保障了。
伏明倫的微笑之中,帶著歉意。
李蕙仙怔了片刻,卻仿佛心中一塊久懸的大石,終於落下。
曆朝曆代,無數和親的公主郡主,又有幾個,能夠生下自己的兒女?
或許她曾經有過暗暗的憧憬,但是越接近那個可怖的真相,越是讓她心中發寒甚至於絕望。
現在,塵埃終於落定,她不須再思前想後,左瞻右顧。
而且,伏明倫的歉意與善意,還有那等神通廣大、令人生畏的手段,都足以令她信任。
李蕙仙定一定神,站起身來,緩緩施了一禮:“多謝伏先生。”
她深深明白,如伏明倫這等人物,在翻雲覆雨倒海挪江的時候,能夠顧惜一下被波及的無辜,誠為不易。
而她更一早便明白,這世間,並不是無辜者便可以無災無難。
伏明倫安然受了一禮。這是一種無聲的承諾。他現在越發覺得麵前這個溫婉如水的女子難能可貴了。
伏明倫掃視一眼,微笑起身,道一聲“珍重”,正欲離去,李蕙仙忽道:“伏先生且等一等!”
伏明遠轉過頭來。
李蕙仙鼓足了勇氣才開口說道:“伏先生丹青妙筆,能否為小世子繪一幅姚夫人的畫像,留作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