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六 任飄搖002
方攀龍聽到這兒時突然驚醒。
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
臨安人現在已經知道,蘇蘇生得一雙富貴眼,她所要的七寶樓台,不是尋常工匠用珠寶可以堆砌出來的;恐怕這世上隻有一個人可以建成那樣的樓台。
如果連方攀龍的手藝也不能讓她滿意,那也就隻好說是蘇蘇在存心為難大家了。
蘇蘇一放出這個風聲來,方攀龍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煩到了。
他再次見到蘇蘇,是在他打發掉第二十一個求建七寶樓台的人之後。
有溫奇這個胳膊肘向外拐的徒弟,蘇蘇毫無障礙地穿過廳堂,直接到了方攀龍的書房之中,以至於方攀龍從沙盤前回過身來要茶時,才發現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邊的小廝,而是蘇蘇。
方攀龍皺著眉打量著麵前這個不請自來的女郎。
蘇蘇“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興見到我呢,是不是擔心我問你要一件你隻肯給一個人的東西呢?”
方攀龍一怔。
仿佛已經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輕的自己,曾經對一個千變萬化的女郎許下了一個諾言:他要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
那座樓台,如今正在遙遠的地方伴隨著那個他永遠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現在,又一個水波般**漾變幻的女郎來向他要求一座這樣的樓台。
蘇蘇不請自坐,伏在案上,撐著下頜,笑盈盈地看著他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沒有那樣不識趣;今日來不過是為了討要那座你答應了給我的流水小樓。”
方攀龍令小廝將裝在木盒中的小樓取來,放在長案上。
木盒向四麵打開,拚成一個長長的池塘,長橋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雙層木樓,樓中橋上,三名木雕文士與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廝往池中注入清水,轉動樞紐,水車慢慢轉動起來,六名小人舉手投足,緩緩轉身,宛若立時便會走出來。
蘇蘇驚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聲,眼波一橫,帶著三分嬌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橋你既然送了給我,以後可不許再給別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處逼窄得很,不如暫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長安居,大不易,我們下榻的迎春樓,還說是臨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棧呢,看起來還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後園大。”
方攀龍隻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蘇蘇卻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睞眼一笑道:“幾位大人都願意借出城外的莊院來,不過住在迎春樓也自有它的好處,別個地方,怎麽能夠在深夜歸來時還能買到五芳齋的金絲蜜餞、味福樓的宋嫂魚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還有寶織坊最新樣式的雲錦雪綢?”
方攀龍啼笑皆非地坐了下來。
他開始覺得,蘇蘇在臨安城如此受歡迎,恐怕還不僅僅因為她的美貌與**——這不是一個好字眼,但是方攀龍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形容蘇蘇的風格——蘇蘇的言語舉止之中,帶著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的豪邁坦**,令人忘憂。
這樣的恣意放縱、揮灑自如,讓方攀龍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甚至於懷念。
猶記伏日升曾經在楚陽台下對姬瑤花說,你不可改變我,也不可束縛我。
也曾記得甘淨兒那任意妄為、沒心沒肺的快樂,一麵識相地討好她得罪不起的姬瑤花,一麵又堅決不肯被姬瑤花牢籠入袖。
原來在臨安城中獨自呆了這麽久,他竟是這樣懷念千裏之外的巫山,懷念那逝去的年華甚至於那時看不順眼的這些同門弟子。
方攀龍臉上一露出那種若有所思的恍惚神情,蘇蘇便撇了撇嘴,又來了又來了,她最受不了方攀龍這喜歡向後看、喜歡向虛空處出神凝望的習慣,立刻毫不猶豫地起身告辭。
蘇蘇臨走之前,方攀龍道:“蘇蘇姑娘,我不會造第二座七寶樓台,正如我答應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樓。所以,你最好對那些人說清楚,換一樣東西去為難他們。”
蘇蘇眉一挑:“我偏不換,又怎樣?”
她揚長而去。
不過方攀龍很快聽到,蘇蘇指明了要與那一座遠在襄陽的七寶樓台一模一樣的寶樓。但是,黃金有價玉無價,這世上隻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樣美麗的無瑕綠玉來製作那座樓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膽子去將那一尊寶樓弄來。
這不是有意為難臨安城這些達官貴人嗎?
蘇蘇笑吟吟地對其中一位仰慕者說道:“別發愁,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改變主意,想要另外一樣你們弄得到的東西。你也知道,女兒家的主意是變得很快的噢——”
溫奇白天裏與吳持一道去赴宴,將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回來便對方攀龍學了一通,一邊學一邊笑,那些被蘇蘇捉弄得團團轉的家夥,可真是夠笨,料來他們怎麽也想不到,蘇蘇心中早有主意,這些話完全是在糊弄他們吧?
方攀龍完全不覺得這番話有何可笑,隻是心中難免有些隱約的擔憂,蘇蘇會不會太放肆囂張了一些?她若是跟著大理國使回去倒也罷了,若是就此留在臨安城中……可如果蘇蘇真的像那菊部頭一般八麵玲瓏、處處逢源,又會讓人覺得很失望……
九、
二月初,樞密院終於決定下來,各家質子,都住在指定的擔保人府上,待日後府第建成,再行移居。
溫奇一知道這個決定就哈哈笑道,戶部肯定是沒錢了,所以不給他們建府第。
戶部若是沒錢,隻能是因為歲幣。溫氏家將和在座其他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溫奇笑了一陣,總算醒悟,在大家不無責怪的眼神下識趣地收斂起來,然後這一整天都格外乖巧。
晚飯時分,指揮上菜的邢嬤嬤——自從溫奇入住方家以來,邢嬤嬤便當仁不讓地成了內管家——一直沉著臉,不過她瞪的是其他人而不是溫奇。溫奇在她心中,還是那個一手帶大的奶娃娃,這些軍國大事,不懂是應該的,這些人怎麽能夠為了這點兒事情就給小世子冷眼?
倒是渾然不覺、一如既往的方攀龍,讓邢嬤嬤暗自點頭。
果然是自家小姐的師弟,小世子的師父,就是不一樣。
不過樞密院的決定,很快被淮西宣撫使張俊給破壞掉了。
張俊出身貧寒,發達之後,尤重享受,前不久剛剛在臨安城中與西湖畔各建了一座豪奢的宅第,滿心打算著要讓自家那個做人質的幼子住得舒心住得高興,樞密院這紙命令下來,頭一個不依的便是張俊。官家對貪圖富貴榮華、耽於享樂的張俊向來縱容,對張公子堅決要住自家豪宅的行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樞密院不好在這等小事上逆了官家的意思,自然也是裝做不見。
有了張俊帶頭,吳家緊跟而上——吳玠並不樂意兒子在樞密院主事的府上長住,誰知道官家會不會某一天突然覺得吳家與樞密院的關係太過親密、看著礙眼?所以吳持一到臨安,吳家便已著手準備府邸,最後在錢塘門內武學附近尋了一座三進三出、牆高院深、便於關防的大宅,重金購得,又將吳持送入武學去就讀,晝出夜歸,倒也方便。
眼看著一家家質子都搬進了自家的宅院,溫奇在方攀龍家中再住下去,可就太打眼了——方攀龍職位雖然不高,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工部與樞密院,不少時候,還得求上門去。
溫奇萬般不情願地搬了出去,新居也在錢塘門內,鄰近國子監和太學,與武學相去稍遠。在家中便揚言要做將作大匠、到了臨安又拜方攀龍為師的溫奇,被送入了國子監,在外人看來,這一舉動,無異於正式宣告:神武侯的世子,棄武從文了。
溫奇這麽一搬,方攀龍家中,立時冷清多了,若非蘇蘇依舊時不時的前來造訪,這諾大的宅院,還真個是古井無波。
從最初那次登門拜訪開始,在溫奇的熱心招待下,不知不覺中,蘇蘇已經成為方攀龍府上的常客。有時候她的理由是來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樓,有時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這兒,也有時候是來找方攀龍為她製作某種特殊的器具——三月初三上巳節,蘇蘇與菊部頭在西湖上鬥舞,全憑了方攀龍製作的自動開放的蓮花台和噴灑水霧的竹槍,讓蘇蘇如在雲端中起舞,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遊人,驚為天仙,菊部頭一曲未完,便含羞帶憤而去。
現在蘇蘇想要的是一顆據說能夠光耀十丈、明辨發絲的夜明珠。
這世上夜明珠不是沒有,但是這樣的夜明珠,隻見於傳說,還從沒有人能夠一識廬山真麵目。
方攀龍與蘇蘇已經混得很熟——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也許是因為蘇蘇在他麵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裏蘇蘇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時,方攀龍不免說道:“蘇蘇,你這麽夜夜笙歌地過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蘇蘇斜他一眼:“所以你覺得我是在故意為難別人,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龍但笑不語。
蘇蘇趴在長案上,唉聲歎氣地說道:“這世上的好男人,本來就不多;十個裏麵,又有九個已經是別人的相公,我很懶,不想和別人去爭;至於餘下那一個呢,就算沒出家也與和尚差不了許多,你說叫我嫁誰去?”
方攀龍駭笑道:“蘇蘇,你不會是在暗示這餘下一個是我吧?”
方攀龍沒有意識到,換了從前的他,是絕不會脫口說出這樣輕鬆調侃的話的,甚至於不會想到。
蘇蘇哼了一聲:“你倒想呢!”
方攀龍覺得蘇蘇終歸還是有點兒悶悶不樂。
也難怪她。這紙醉金迷的臨安城中,哪有一個富貴中人,能夠讓蘇蘇覺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
隻是方攀龍有時又有些疑惑。蘇蘇最初時擺出的架勢,很明顯是衝著他來的,現在看來,似乎又不是這麽一回事。究竟是他當初看錯了,還是蘇蘇改了主意?
一念及此,方攀龍不覺有些悵然失落,但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這樣的失落,與溫奇初初搬走之時的失落有何不同。
他是否寂寞太久了,所以才格外渴望溫奇和蘇蘇如同家人一般的陪伴?
書房中靜默了片刻,嫋嫋茶香中,迷離恍惚的心緒,飄渺纏繞。
方攀龍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聽!
不過第一片木楔一出手,方攀龍已經意識到情形不對,不是什麽人都能夠避過宅院裏的種種機關和仆役耳目、悄無聲息地潛藏到自己窗外的,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總算及時截住了前一片木楔,同時喝了一聲“出來!”
溫奇訕訕地從窗外爬了進來,笑嘻嘻地道:“師父,蘇蘇姐姐,我真不是故意要偷聽的。”委實是自家母親大人急於知道第一手消息,作兒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險。
說起來蘇蘇到臨安已經大半年,和自家師父也混得很熟了,怎麽就沒有一星半點兒可以讓他拿回去向母親大人交差的東西呢?
蘇蘇向來皮厚,根本不將溫奇這小孩兒的明示暗示放在眼裏,笑盈盈地將溫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邊,摩挲著他的腦後的柔軟發絲,好些日子不見,她還真想念這小孩兒。
溫奇不耐煩地打開蘇蘇的手:“蘇蘇姐姐我不是三歲小孩兒。”打小就被各家長輩女眷揉來搓去也還罷了,蘇蘇每次見到他也總要捏捏臉孔搓搓腦袋,到了臨安還不收斂,真讓人受不了。
蘇蘇大笑:“對,你不是三歲小孩兒,你是八歲小孩兒!”手下毫不放鬆,轉眼間已將溫奇揉成個獅子頭。
方攀龍好笑地將溫奇解救出來,倒忘了去細想他方才那句話裏暗藏的某種意思。
溫奇今日跑到方攀龍家中,是為了三天後的端午龍舟賽。
錢塘舊俗,端午日都會在錢塘江上競賽龍舟,另有藝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戲,年幼身輕的男女僮身係彩帶、在樓船桅杆上翻滾做戲,午時漲潮,弄潮少年踏浪而來,手把紅旗旗不濕,在濤尖波穀間出沒,又是另一番風景。
官家的坐席,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觀景。這種時候,方攀龍曆來是坐在緊挨官家的看台上,以便於隨時注意堤岸與看台的安全——要知道每年都會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台被人流擠塌;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在巨浪拍擊下終於承重不住,帶同看台一同塌陷入江中。
由方攀龍來防微杜漸,總比出事後急急忙忙地救駕護駕要好得多。
溫奇現在有最正當不過的身份跟在方攀龍身邊就座,不過他惟恐那個位子被蘇蘇搶了去,趕緊著前來占座,得了方攀龍的保證,這才喜孜孜地離開。
方攀龍看看蘇蘇,若有所悟:“你今日來,是想要什麽?”
蘇蘇托著下頜笑:“當然是有所求呐!”
不錯不錯,方攀龍現在居然會主動問她想要什麽,這麽爽快,真是難得啊。
這算是近朱者赤,還是近墨者黑呢?
十、
精心準備的蘇蘇和溫奇,與其他人一樣,都沒能過好端午佳節。
端午前夕,金人撕毀和議,再度南侵。
雖然很快證實,南侵的並非金人主力,而隻是其中兩個得利不多、意猶未足的部落,再加上偽齊餘孽,但這也足以讓臨安城人心搖動了。
好在韓世忠、劉琦等名將雖被解職,他們麾下的百戰之師,尚駐守在江淮一線,對方又非金人精兵主力,激戰月餘,總算將其擊潰。
襄陽並非這一次金人主攻的方向,這些年經營得城高池深、兵強馬壯,又背靠荊湖魚米之鄉,糧餉充足,溫奇倒不怎麽擔心,照吃照喝照玩。
慶功宴上,溫奇見到了忙了兩個月、明顯黑瘦不少的朱逢春,對比一下自己的逍遙自在,很是過意不去,於是這一晚都膩在朱逢春身邊,殷勤地倒酒挾菜,以表示自己絕沒有忘記這位五舅舅。
也就在這時,溫奇聽到了“齊勇”這個很是耳熟的名字,不覺轉頭望向正在高聲誦讀封賞名單的讚禮官。不會吧?那個醉漢,也要升高封爵了?
朱逢春低聲說道:“這會兒念的是此次戰死將領的名單。”
溫奇“哦”了一聲,不再說話,隻覺心頭難過憋悶得很,一時間說不出究竟是為了什麽緣故。他不喜歡那個瘋瘋顛顛、另有用心的醉漢,可是那個醉漢當真這樣死了,又讓他覺得……
朱逢春默然一會,歎了一聲,說道:“求仁得仁,齊勇也算是死得其所。”
兩人很有默契地將這一頁輕輕提過,溫奇望著讚禮官手中長長的名冊,心中生出莫名的茫然。自他懂事之後,總以為時時在外出征的父親英勇無敵,留守家中的母親算無遺策、萬事盡在掌握之中,但是現在,他忽然意識到,原來也許有朝一日,自己的父叔親人,也會變成那上麵的一個名字……
他頭一次感覺到世事的殘酷與無常,也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立誌要為襄陽造出無人可以攻破的守城利器,原來並不是口頭上說說便可以了。
這一次慶功宴後不久,金人答應放還韋太妃,定於泗州交接。
官家生母還朝,是一件大喜事。專為奉養韋太妃的顯仁宮,加快了進程,終於趕在太妃還朝之前完工,而韋太妃——哦,現在是顯仁太後,官家已在接到消息次日便遙尊太妃為太後——也終於在中秋佳節之前到了臨安。
母子相見,持手悲泣許久,方才稍稍平靜下來,訴了別後之情,說起官家元妃邢氏早已病逝之事,少不得又要相對痛哭一回。
待到房內泣聲漸息,吳貴妃在門外稟報道,後宮嬪妃、兩位小皇子與福國長公主都在正殿中等候拜見太後,請示太後是否現在接見,還是休養幾日再見。
吳貴妃這種自然而然地視太後為六宮之主、一國之母的認真與恭敬態度,讓官家很是滿意,他轉過頭來想要問太後意下如何,卻見太後愕然問道:“哪個福國長公主?”
官家答道:“就是柔福啊。”
太後正色說道:“柔福在北地時,與我同臥同起,病死之後,也是由我收骨斂葬,這個柔福,究竟從何而來?”
官家怔了一怔:“當初柔福歸來時,說起宮中舊事,都對得上,那些舊宮人也都指認為真……”
太後打斷了他的話:“難道我親手葬的那個柔福,反倒是假?”
母子倆對視良久,太後神情嚴肅,官家猶豫不決,終究還是在太後的直視之下,吩咐吳貴妃去傳旨,太後要先召見福國長公主,將她帶到偏殿去看管起來,不可驚動其他人。
太後皺皺眉,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
官家低聲說道:“總得要有個由頭。不能讓母後出頭作惡人。”
福國長公主初次晉見太後,不幸舊病複發,暫住宮中養病。半個月後,因為宋金和議已成、邊界看守鬆懈,不少在靖康之變中被擄走的官員得以逃回,其中一名曾經任職內廷的醫官徐中立,冒死向官家進言,柔福在北地曾下嫁於其子徐還,此後不幸病逝,如今臨安城中這位福國長公主,是假冒的柔福。
立刻又有人站出來說,柔福當初還朝之時,便有疑問:為何如許大腳?被柔福哭訴道日日跋涉、不得安寧,腳安得不大?因此蒙混了過去。現在想來,柔福必是假冒,才生得一雙大腳。
關於柔福為假冒的證據越來越多,福國長公主也從顯仁宮偏殿移到了處置犯罪宮人的掖庭冷宮之中。臨安市井之間傳聞紛紜,禦史台和大理寺卻詭異地保持沉默。
溫奇對那位性情柔順、舉止優雅、態度和藹的長公主很有好感,聽了這些傳聞,不免好奇地跑去問蘇蘇——他總算知道方攀龍絕不會關心這類事情,朱逢春絕不會對他說明事關皇室秘聞的真相,隻有百無禁忌的蘇蘇那兒,才有可能得到答案。
蘇蘇果然很幹脆利落地告訴他:“長公主當然是真的柔福。”
溫奇不解地道:“那為什麽……”
蘇蘇鄙夷地看他一眼:“這都不懂,太後容不下柔福。”
看看仍是一臉不解的溫奇,蘇蘇隻好仔細為他解釋:太後在北方,曾經與其他後妃、帝姬、宗姬一道被金人關入浣衣院,此後又被金人納為姬妾,並且生了兩個兒子,後來還是得了新嫁夫君的庇護,才沒有被金人宮廷中的一樁謀反案株連,而這些事情,柔福都是見證者,也因此而成為了太後心頭的一根毒刺。
況且,她們之中,惟獨柔福好命地逃回大宋,享受了這些年長公主的榮華富貴,怎能讓在北方苦挨多年的太後心平氣服?
溫奇撇撇嘴:“太後就算殺了長公主,也遮蓋不了這些事實啊!這麽做不是明擺著讓人覺得她做賊心虛嗎?”
其實朝野之間都心知肚明,被金人擄走的後妃帝姬,沒有人可以冰清玉潔,為求生而成為金人姬妾、為金人生兒育女者,不在少數,隻是韋氏終究是官家生母,境況或許不同於其他嬪妃,所以大家都對太後在北方再嫁生子的消息將信將疑。
現在隻怕都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思了。
蘇蘇冷笑:“或許她以為,帝王之家,隻手可以遮天,黑白可以顛倒,就如同官家可以用‘莫須有’之罪殺嶽飛一般,她也可以用假冒之罪殺了柔福。”
蘇蘇的語氣裏,有著少見的激憤不平。溫奇立刻鼓掌叫好以表支持。蘇蘇卻一巴掌拍在他頭上:“記住,你不許摻合,知道不!”
溫奇呆了一下,看看難得這麽嚴肅認真的蘇蘇,半晌,焉焉地垂下頭:“知道了。”
待得回到家中,他才想起來,蘇蘇鄭重地警告他不許多事,卻沒有說她自己會不會多事。
十一、
時近深秋,夜風寒涼,又兼福國長公主罪名未定、人心惶惶,禁宮之中,飲宴之風因此大減,入夜不久,各處燈火便陸續熄滅了,隻留下守夜的燈籠,在偌大宮苑內星星閃爍。
吳貴妃的嘉德宮,因為圈了一處跑馬場,又有兩位小皇子同住,占地份外廣闊,下燈之後,也顯得份外寂靜肅穆。
吳貴妃素來早眠,她的院落一旦熄燈,除了官家——哦,現在再加上太後,整個後宮之中,沒人敢去打擾。而有資格在院中服侍的宮女內侍,也沒有人膽敢窺伺吳貴妃的臥房,又或者將院中的動靜泄漏出去。
所以,吳貴妃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臥房中半夜會客,而不必擔心或許會有守夜宮人聽到一星半點的動靜、張揚出去給她惹來麻煩。
蘇蘇取下麵紗,笑吟吟地彎腰施禮:“見過吳師姐,蘇蘇這廂有禮了!”
吳貴妃注視著她:“不必客氣。你是為長公主來的?”
要不然,這個向來看她不順眼的師妹,怎麽突然間對她笑臉相迎,而且還笑得很是恭敬甚至於帶了幾分諂媚?
蘇蘇莞爾:“師姐果然英明,難怪得師傅和先生都叮囑我凡事都要多問問師姐呢!”
吳貴妃微一皺眉:“我以為,長公主之事,與你無關。”
蘇蘇不以為然地答道:“我知道與我無關,可我就是看不過去!憑什麽帝王家可以這樣顛倒黑白地欺負人?我偏不服!”
吳貴妃淡淡說道:“長公主也是帝王家中的人。”
蘇蘇哈地一笑:“師姐是哄小孩兒麽?帝王之家,除了官家,唔,大概還可以加上太後,哪還有什麽人是不會被欺負的?哎,對了師姐,太後回來了,你的日子也比以前難過許多吧?”
官家不管宮務,宮中又無皇後,太後還朝之前,吳貴妃是名符其實的六宮之主。不過現在,這情形可都變了。
吳貴妃有些好笑地看了蘇蘇一眼:“所以呢?”
蘇蘇嘻笑著趴了過來:“師姐,就算你要扮賢淑,不肯在明麵上開罪太後,好歹也給我搭把手吧。再說了,我要真的將柔福給弄走了,太後覺得這個把柄捏在不知什麽人手裏,心裏一虛,氣焰總不會那麽囂張了吧?師姐,我這可是為了你好呢!”
吳貴妃心念微動,沉吟一會,說道:“宮中防務由我負責,所以你不許在宮中下手,還有,不許將溫奇拖進來。你若牽連了溫奇,我會親自將你揪出來!”
蘇蘇愕然:“不許在宮中下手,還能在哪兒下手?太後可不會放了柔福出宮!”
吳貴妃微微一笑:“誰說不會讓她出宮?”
兩天之後,沸沸揚揚的福國長公主假冒一案,交由大理寺審訊,身份未明的長公主,也要從冷宮移往大理寺監獄。
因為茲事重大,萬眾矚目,為謹慎起見,長公主在天亮之前被一乘小轎從禁宮後院的一道小小側門之中悄然抬出,沒有走禦街,而是穿過一條條小巷,抄近路奔往大理寺。
一路疾行,晨光漸露,早市初開,街巷中漸漸有了行人,不過眼見得大理寺已經在望,馬上便可以交接,押送的衛士不免暗暗鬆了一口氣,心神難免稍稍鬆懈下來。
也就在這時,石橋下忽地掠出一個黑影,輕飄飄地落在欄杆上,右手在小轎側旁那名衛士的臉上迎麵一拍,那衛士隻覺恍惚間似有一枚細針在自己左頰上輕輕刺了一下,腦中一暈,已然軟倒下去。
橋麵狹窄,押送的衛士人數雖多,一時間卻也擠不過來,這名衛士一倒,小轎這邊,立時成了一個空檔。那蒙麵人隨即一揚左手,整個轎頂宛如茶杯蓋一般被輕輕巧巧地揭了起來,隨手一揮,轎頂旋轉著飛向轎後的衛士,暫時阻住了後隊的來勢,前隊衛士掉轉身來,動作稍慢,長公主已被那蒙麵人從轎中提了出來,足尖在轎欄上一踏,借力縱起的同時,揚手灑出一大片粉塵,花香襲人,籠住了整個橋麵,吸入這粉塵的十來名衛士,頭暈目眩,身形搖晃,站立不穩。
而那蒙麵人已揚臂擲出長長索鉤,掛住了前方一幢小樓的房脊,帶動他身形,一掠數丈,越過房脊,沒入晨霧之中,瞬息不見。
押送的衛士與內侍麵麵相覷,他們誰也沒想到,居然會有人敢來劫持長公主!
這等高來高去的人物,隻憑他們,怕是休想追得上的。
好在領頭的內侍機靈,命令眾人趕緊將轎頂重新安裝好,不幸路過的一名趕早市的小販被抓了起來,與那暈倒的衛士一起塞進轎中權充人犯,派了兩名腿快的衛士沿了蒙麵人消失的方向追過去,聊盡人事,另派兩名衛士回宮報信,又仔細叮囑他們對此事千萬不可妄自聲張;其他人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隻是方才那粉塵餘威未盡,腳下多少有些打晃。
衛士領班忐忑不安地低聲問道:“這麽做不打緊吧?”
那領班內侍也低聲答道:“難道咱們還滿天宣揚說福國長公主被人搶走了?”
這麽丟臉的事情,宣揚出去,第一個被砍頭的,便是他們這班押送的人。
大家識得厲害,當下不敢耽擱,急步趕到大理寺,悄悄告知早一日得到消息、留在衙內等候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臉立時垮了下來。
官家的口諭很快到了,將押送的人痛罵了一頓,責令他們戴罪立功,若不能將賊人捉住,二罪並罰;末了又褒獎那領班內侍頗識大體,令他繼續統領這班人馬,協助大理寺卿追捕人犯。
大理寺並不敢公開追捕,隻假稱一名重犯越獄,將各處城門水門牢牢看住,再點檢人馬,在城內挨家挨戶地搜拿。
方攀龍再不問世事,也感覺到了臨安城中的異樣緊張,詫異之餘,忽然想起,蘇蘇似乎有些日子沒有來拜訪他了。
這麽一想,仿佛心有靈犀一般,當天晚上蘇蘇便悄然來訪。
蘇蘇一進書房,便長籲一口氣,仰倒在方夢龍的羅漢榻上,歎息著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麽時候造一個木人出來,專為我按摩骨節好不好?你不是說,周穆王時,就有人造出了會跳舞的木人了嗎?”
這些日子裏,蘇蘇既要帶了一班歌舞伎照常東家跑西家走,又要時刻照應著被她藏在隱秘處的柔福,一有危險便趕緊換個地方,日夜奔波,還真是挺累的。
方攀龍將一方白布蓋上沙盤,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腳的蘇蘇給弄壞,之後才道:“這些天你在忙什麽呢?居然會嚷腰醉背痛——我還以為隻有上了年紀的女人才會這樣呢。”
話一出口,方攀龍便覺得,與蘇蘇混了這麽些日子下來,自己說話的口氣都越來越像蘇蘇那般愛冷嘲熱諷了。
蘇蘇沒好氣地道:“少說點風涼話好不好?喂,你對這臨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說說,怎麽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一個人出去?”
方攀龍疑惑地打量著她:“這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情。什麽人?”
蘇蘇看看他,詭秘地一笑,幾乎是咬著他的耳朵說道:“福國長公主。”
方攀龍差點兒沒跳起來,瞪著蘇蘇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蘇蘇仍是一臉皮皮的笑:“你隻說,幫不幫?”
方攀龍仍是不解:“這又關你什麽事了?”
以蘇蘇的風格,是絕不會去管這種閑事的。
蘇蘇的眉頭豎了起來:“我就是不服!”見方攀龍茫然,蘇蘇惱怒地一腳踢來,自然是沒有踢中——一邊忿忿地道:“整個臨安城,除了你這呆子,誰都知道長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韋太後非要製她於死地,為的不過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節嫁人的見證人罷了!我就是不服這口氣!黑白豈能如此顛倒?我就偏要讓那韋太後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見得能夠隻手遮天!”
方攀龍注視著雙頰噴火的蘇蘇。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蘇蘇。
蘇蘇又仆倒在羅漢榻上:“這兩天我都快累癱了——你倒是快想辦法呀,再拖下去,說不定居然也會有人懷疑到我頭上來,柔福隻怕在我那兒就藏不住了!”
方攀龍沉吟著道:“這些天大理寺在搜查一個重犯,查得緊得很,城門和水門都把守得密不透風——原本他們要抓的人其實是福國長公主。認識她的人太多,隻怕這兩條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蘇蘇立時警惕起來,覺得他這一笑大是不懷好意。
方攀龍已開口說道:“真要逃的話,隻有一條路可走——下水道。”
臨安城主街兩旁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龍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達,穿城而過,最終將汙水排入錢塘江中,臨安城從此再無積水汙物堵塞之虞。
何處有豎井,何處有橫溝,何處出城,何處入江,盡在方攀龍心中。
隻是……
蘇蘇鬱悶地道:“不會吧?你叫我去鑽那麽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龍歎了口氣:“有誰見到你救人了嗎?你逃什麽逃?真正是作賊心虛!”
蘇蘇怒道:“誰說我是做賊心虛來著?我不帶路,柔福那嬌生慣養的模樣,能從下水道鑽出臨安城麽?還是說你能給我找個人帶路?”說著說著,惱怒地一腳踢來,卻被方攀龍扣住了腳腕,一擰一送,蘇蘇痛呼一聲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龍,我又不是一根木頭,你動作輕柔一點兒行不行?”
她連名帶姓地叫起來,方攀龍倒是一怔,心中難免異樣,他是不是與蘇蘇太過忘形親近了一些?
十二、
福國長公主被劫半個月後,一封書信在夜裏悄然送到了宮門外,交到了官家案頭。官家拆閱之後,臉色突變,失語良久,將信遞給了前來請安的吳貴妃,慢慢說道:“柔福說她已經在三天前出海了。”
從此不再回來。
官家思索著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隻是躲藏在哪一處,待到搜查鬆懈之後再行逃走。”
他確信大理寺看守城門水門還是很可靠的。
吳貴妃輕聲說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嗎?”
官家默然不語。
吳貴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說道:“柔福若為假冒,也還罷了;若萬一為真帝姬,血親相殘,恐怕不利於後嗣。”
燭光斧影之後,太宗一脈,屢屢絕嗣。這樣的前車之鑒,不能不讓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實太過重要,冒不得半點風險。
思來想去,官家歎道:“隻是,母後那裏……”怎麽交待才好?太後聞知柔福被劫,惱怒異常,天天催著他不但要將柔福早日緝拿歸案,更要嚴懲那膽大妄為的賊徒,幾次三番,吵得他頭昏腦脹。
官家看向吳貴妃。
吳貴妃微笑道:“福國長公主不是一直關押在大理寺嗎?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太後要的,不過是證實福國長公主確為假冒、而且不複存在罷了。
官家若有所悟。
不多日,大理寺提審關押在獄中的福國長公主,尋來幾個當年尚未到臨安、沒有參與指認柔福真假的舊宮人,指認這位長公主並非真正的柔福;然後加以刑訊,重刑之下,這位長公主終於招認,她原是東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帶發修行的尼姑,法號靜善,東京城破後,一名曾經服侍過柔福帝姬的宮女逃至尼庵,錯認她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與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為此從那名宮女口中,打聽到諸多宮闈秘事,因而得以在舊宮人麵前蒙混過關。
大理寺拿到這份口供,立刻上報官家。
假冒的福國長公主被判斬立決,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終究心有不忍,賜她於獄中自盡,以免當眾受辱;至於駙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隻奪了駙馬都尉的爵位與府第,仍為一平民。
臨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來。
方攀龍難免會想到,初見蘇蘇時,正是在福國長公主的葛莊別院之中,當日何等的富貴榮華,不到一年時間,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蘇蘇多管閑事,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無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國長公主了。
這樣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運的無常,生出無數迷茫與惆悵,令他驀然覺得,自己想要在這變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麽。
方攀龍再次見到蘇蘇時,蘇蘇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隻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鑽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魚皮水靠,回來之後都洗過七遍、熏過七遍香了,還是覺得頭發絲裏的味道不太對。方攀龍,你怎麽就不能想出點兒別的法子呢?”
方攀龍無奈地歎息。蘇蘇闖下這樣的彌天大禍,最後也不過就鑽了一回臭水溝,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整個臨安城,隻怕也不會有人想到,素來生得一雙富貴眼、時常縱酒尋歡的蘇蘇,會冒著那樣大的風險去搭救無親無故的柔福。
而即使是他,也不會想到,素來愛潔的蘇蘇,居然真的肯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鑽下水道。
蘇蘇還在唧唧咕咕:“太惡心了,太惡心了。方攀龍,聽說魯班造過木鳥,可以在天下飛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臨安城時,一定記得給我造一隻出來!”
方攀龍遲疑不決:“木鳥載了人會飛不高的,你確定願意在天上當活靶子?聽說禁軍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蘇蘇苦惱地仰倒在羅漢榻上,捂著臉發了一陣呆,很快又振作起來:“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來著。哎,那個木鳥,你究竟能不能造出來啊?”
方攀龍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要飛上天的話,或許可以,三天三夜隻怕不能,不過得先找到合適的輕木。”
蘇蘇大喜:“真的?那趕緊造出來——”
一語未完,溫奇在門外叫道:“造什麽造什麽?別忘了叫上我!”
溫奇其實是來找蘇蘇的。福國長公主在獄中被絞殺的消息一傳開來,他便急忙跑到了蘇蘇下榻的客棧,然後跟到了這兒。
溫奇首先關心的是福國長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龍有些詫異,這件事與溫奇毫無幹係吧?溫奇翻了個白眼:“蘇蘇姐姐可不是光說不做的人。”就衝著蘇蘇那天說話時的激憤態度,他就猜蘇蘇不會對這件毫無關係的事情袖手旁觀,現在卻又聽說假冒的福國長公主已經被處死,這就好像一個故事沒有看到真正的結局、一個謎語沒有猜出真正的謎底一樣,叫他心中如同貓撓一般,怎麽可能不追根究底?
蘇蘇笑眯眯地由得溫奇軟纏硬磨,就是不肯鬆口說出真相。吳貴妃既然警告她不許將溫奇卷進來,她最好還是認真對待這個警告,自家這位師姐,向來嚴肅,不喜戲言,主持六宮這幾年,越發言出必行。溫奇若是知道了真相,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到時候倒黴的可是她。
不過蘇蘇半點也不為那位據說死於獄中的假公主抱不平,這樣的態度到底讓溫奇明白過來,心滿意足地放開了蘇蘇,轉而去纏磨方攀龍了。
溫奇莫名其妙,轉過頭來看著方攀龍:“師父,剛才咱們沒說什麽得罪蘇蘇姐姐的話吧?”
方攀龍搖頭,隻是心中難免怔忡不安。
蘇蘇最近總是這樣,時遠時近,忽喜忽憂,上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便變得悶悶不樂,翻臉便走。
此後的日子裏,蘇蘇仍是若無其事地在臨安城中招搖過市,三天兩頭跑到方攀龍家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
方攀龍有時候很想問一問蘇蘇:是誰將你送到臨安城、送到我身邊?
但是他始終開不了這個口。
蘇蘇有時候也說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語,但更多的時候,總是那麽漫不經心地窩在他的羅漢榻上出神。
方攀龍覺得他們兩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著某種他們看不見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蘇蘇的心思——她就是不服這口氣,憑什麽她的一生早在別人的安排和預料之中?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中,蘇蘇還要迷惘多少時候,才能尋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還要徘徊多少時候,才能認清自己的前路?
十三、
太後還朝,證實了官家元妃邢氏已死於北地多年,奉伺太後恭敬周到、又備受官家信賴敬重的吳貴妃,順理成章被冊立為皇後。為祝賀太後還朝與皇後新立,各國使節都奉上了重禮,官家為此特別下詔,在新近落成的清音殿設宴款待各國使節。
這座專為賞樂舞而建的大殿是匠作署新任主事的考校之作,方攀龍自然也得在座,考評這位新主事能否既不壞了營造法式的金科玉律,又能讓大殿中每一位主賓都能將樂舞聽得清楚看得清楚,還得讓這新建的大殿與周圍其他宮闕亭台氣韻相合、水乳交融。
溫奇是跟著吳持一道進宮的,這大半年來,宮中凡有宴會,他們的座位,總是與兩位小皇子在一塊,今晚自不例外,所以溫奇很苦惱,他知道吳皇後用心良苦,想要讓自己和吳持能夠與最有希望繼承大統的兩位小皇子好好相處,但他還是更樂意跟在方攀龍身邊。方攀龍不喜多言,不過他身邊那些人,會很盡職盡責地向溫奇講解所有溫奇感興趣的東西,包括這座尚未建成便聲名在外的清音殿究竟是如何建造的、有何奧妙。
因為是招待各國使節的宴會,教坊首先上的是迎賓雅樂,鍾磬悠揚,舞姿端莊,從容揖讓,令人肅然起敬。
溫奇仔細品評,那鍾磬之聲,因了四壁回音,較之空曠平地,聽來果然圓潤清悠許多,不知匠作署在四壁上做了什麽手腳……
溫奇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直至吳皇後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方才驚覺,趕緊乖乖坐好,同時提醒自己,可不能因為混熟了就得意忘形,須知裝乖的最高境界便是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裝。
吳皇後新立,吳持這個親侄子,與有榮焉;養在吳皇後膝下的兩位小皇子,深知子以母貴的道理,如今儼然成為了皇後嫡子,自然也沉不住氣。溫奇又素來表現得最聽吳持這位大哥的話。於是乎他們這個角落,尚未開席,便已悄然興奮熱鬧起來,交頭接耳,竊語低笑,說到忘形處,聲音難免高了起來。
官家與太後心情甚好,隻看看他們,但笑不語。吳皇後則微微皺眉,示意身邊的宮女悄悄過去小聲提醒一下。太後不以為然地說道,這樣的喜慶日子,讓這些孩子高興高興也無妨。
太後既然發話,吳皇後便將那剛剛走開的宮女又叫了回來,不過仍舊對太後說道:“琮兒璩兒還小,溫奇更小,太後愛惜,理所當然。不過阿持年紀最長,很應該持重一些。尋常人家,像他這般年紀,都快說親了。”
吳皇後管束自家侄兒這般嚴謹,也是正理。太後暗自點頭,忽而想起一事:“阿持還沒有說親?”
吳皇後微笑道:“是啊。家兄日前來信,還說要請臣妾為阿持相看相看。”
太後立時來了興趣。她這般年紀的婦人,寡居無事,最感興趣的,無過於為親友家的子女說親做媒,即便貴為太後,也不例外。
吳皇後被太後一催,說了幾個她看得還中意的名門閨秀,其中便有已逝的邢皇後的侄女。吳皇後不無遺憾地道:“姐姐家中,未出嫁的侄女兒就這一個了,聽說也是相貌性情最像姐姐的一個,看了便讓人愛,偏偏年紀差了許多,若不然,說與琮兒或璩兒,也是好的。”
官家與元妃邢氏感情深厚,分離多年,從未淡忘,邢皇後遺下的一隻金耳環,常年被官家貼身帶著,宮中人盡皆知。
吳皇後說得這般明白,太後會意地笑了起來,向官家道:“如此說來,倒要向官家討一杯喜酒喝了。邢家女兒,與阿持真是良配。”
陪著太後在北地苦挨多年、最終歿於北地的邢皇後,比起柔福帝姬來,自然是深得太後之心,連帶對邢家也另眼相看。
以吳氏兄弟如今的實力與地位,照大宋將門出將的祖製,若無意外,吳氏必將代代相承、富貴榮華與國始終。吳皇後為吳氏的嫡長子求娶邢家女兒,其尊重維護邢皇後家族之意,不言而喻,令官家與太後都大是欣慰。
這門婚事,皆大歡喜。談笑之間,吳持的終身大事,已經定了下來。太後與官家,看向吳持的目光,不覺之間,已經有所變化。
不過,太後與官家,都未曾想到,吳持與邢家女兒的婚事,隻是吳氏那龐大的姻親網在臨安城中鋪展開來的開端,不過短短幾年之間,臨安城中的權貴,便會以娶吳氏族女為榮,吳皇後的一個侄女兒,成為了宰相秦檜的嫡孫媳,十幾年後,吳皇後的一個外甥韓侘胄,將在臨安城中逐步嶄露頭角,並最終成為權傾一朝的宰相;而在臨安城外,吳氏與中興諸將之間的聯姻,也在悄無聲息之間越來越緊密,以至於數十年後吳璘之孫吳曦叛亂,吳璘一脈的後人仍然能夠得以保全性命,與吳璘一脈漸行漸遠的吳玠一脈後人,因了邢皇後的血脈庇護與吳太皇太後的斡旋,更是平安無事,對比當年耿耿獨行、孤立無援的嶽飛,不能不令人感慨。
這樣的宴會,自然會有各國樂舞伎以及教坊的爭奇鬥豔,其中自然也少不池蘇蘇。
不過,隨著大理樂工率先入殿來的,卻是一對體態優美、舉止文雅的白孔雀!
大殿中立時安靜下來。
白孔雀拖著長長尾羽,在大殿中央安靜從容的踱步,顯見得是見慣了這樣的熱鬧場麵,小小腦袋高高抬起,很是傲慢自得。
輕柔婉轉的樂聲,悄然響起。
伴著樂聲,身著白衣白裙的蘇蘇笑吟吟哼著大理采茶調地自側門外走了進來,看那妝束,竟活脫脫也是一隻尾翎燦爛、姿態優雅的白孔雀。
兩隻白孔雀困惑地看著麵前這個輕俏活潑、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裙裾飄灑,歌聲悠揚,挑逗得它們再不能從容踱步,而是豎起了冠羽與尾羽,緊盯著蘇蘇。
蘇蘇的歌聲忽地拋高,輕細得如同雲雀一般,雙手在裙裾下擺交錯拂過,驀地揚起,兩柄彩繡斑斕、長約尺許的羽扇出現在她手中,霍然打開,伴著蘇蘇飛揚的舞步,令得大殿中諸人眼前不覺一亮,喝彩聲四起。
那對白孔雀甚是通靈,似是知道這喝彩聲是衝著蘇蘇而去的,蘇蘇偏偏又時時俯下身來,讓那對白孔雀看清自己驕傲又不無挑釁的眼神,激得它們的尾羽越豎越高。
果然,當蘇蘇旋轉著展開裙裾與羽扇時,那對白孔雀也“唰”地展開了尾羽,燈燭之下,雪白的尾羽寶光燦燦,四下裏立時一片驚豔的抽氣之聲。
瞧著那對白孔雀趾高氣揚的得意模樣,溫奇忍不住笑趴在麵前的幾案上。若不是場合不對,他還真要跳起來為蘇蘇助陣!
蘇蘇狡黠地笑了一笑,羽扇在手中打了個轉,一合一開之間,竟然已經變為白色,皎潔如雪,瑩光點點,配合蘇蘇柔軟舒展的舞步和俏皮的挑逗姿態,逗引得那對白孔雀步步緊跟,絕不肯示弱。殿上望去,宛然便是蘇蘇領著這對白孔雀在一道起舞。
料來蘇蘇這一曲舞罷,教坊再翻不出什麽新奇曲目來壓倒她了。
即便是素來不怎麽關心這些樂舞好壞的方攀龍,也忍不住久久注目,然後想到,無論何時何地,蘇蘇的溫暖、明亮與快樂,似乎總是能夠讓人歡喜忘憂。
吳皇後微笑道:“果然是個蘭心慧質的姑娘!可惜聽說就要跟著大理使節回去了。”
溫奇正和其他人一道鼓掌叫好,聽了吳皇後這句話,不免吃了一驚,蘇蘇要回大理去了?怎麽他從來沒聽蘇蘇提過?不行,他得趕緊問個清楚才是。
溫奇借故溜了出去,打算到殿外等著蘇蘇問個清楚,所以他沒有聽見吳皇後與太後接下來的對話:太後也覺得放蘇蘇回大理太過可惜,打算一鼓作氣為蘇蘇保一樁親事,吳皇後則以為,蘇蘇畢竟是大理人氏,風俗不同,還是先私下裏問一問比較好,不如讓她先問清楚了,再請太後定奪。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吳皇後就在離清音殿不遠的臨水閣中召見蘇蘇。臨水閣孤懸湖上,隻一道木橋通往岸上,確是講私房話的好地方。
吳皇後的麵色並不太好:“你劫人時為什麽要撒迷夢花粉?那是大理特產之物,若不是我找人替你遮掩著,大理寺就要順著這根線找到你頭上去了!”
蘇蘇滿臉慚愧地道:“師姐,我學藝不精,沒有一舉致勝的把握,不敢不用迷夢花粉。原以為這臨安城中不會有人識得出來……”蘇蘇暗自吐了吐舌頭,其實她就是拿準了,整個臨安城中,除了大理寺那個見多識廣的老糊塗獄官,不會有人認出來好不好?更何況,那個老糊塗,因為見識太多了,反倒絕不敢叫破這出自大理的迷藥——他還不想擔上挑撥兩國關係的罪名。
吳皇後深知那老糊塗的本性,也深知蘇蘇的慚愧不過是裝個樣子罷了,實則並不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想了一想,吳皇後暫且放過這件事情,繼續說道:“你帶走柔福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去找駙馬?多帶一個人,就多一層風險。這點兒道理,你會不懂?”
蘇蘇翻了個白眼:“人家恩愛夫妻這些年,說拆散便拆散?我可看不過眼。”
吳皇後冷冷答道:“知不知道你的人剛剛離開,高家便派了人去告官?”
蘇蘇也冷笑,咬著牙幾乎沒將幾案上的天青花盅砸掉:“我當然知道,高家派出去的人,還是我親自截住的!”然後便是一連串的大理土語,幹脆利落地將高家人罵了個痛快。吳皇後雖然聽不明白,猜也能猜到一二分,皺了皺眉,說道:“這件事本就是你的錯。高家全族數百人皆在臨安,此事若有泄漏,闔族都不得平安,高駙馬怎麽敢輕舉妄動?”
蘇蘇當日的一番好心不得好報,沮喪得很,悶悶的不肯再談此事。
吳皇後又道:“柔福沒有出海,而是去了大理吧?”
蘇蘇得意地笑道:“出海做什麽?不如去大理,有我的人看顧著,才能平安度日。救人就得救到底麽!過得一年半載,定了心魂,再尋一位情深意重的阿郎,好好兒安下家來,可不比獨自出海強得多?”
吳皇後凝視著她:“有朝一日,萬一兩國有事,還可以讓她給太後又或者官家寫一封信,對吧?”
蘇蘇心頭一懍,神情隨之變了:“我又不是你。”
兩人對視良久,蘇蘇終究撇撇嘴,先退了一步:“我不會讓任何人去打柔福的主意。”無論大理還是宋室,都休想從她手裏挖人出去。
吳皇後默然一會,說道:“如此甚好。”
蘇蘇等了片刻,不見吳皇後說話,不免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
吳皇後忽而微微笑了一下,蘇蘇立時覺得心中凜然一驚。
出了臨水閣,蘇蘇方才想起,吳皇後以前沒有警告過、現在也沒有追問她將方攀龍牽扯進來的事情——要從圍得水泄不通的臨安城裏悄沒聲息地送一個被大理寺追緝的嬌弱女子出去,沒有方攀龍指點路徑,隻怕是不太可能,吳皇後猜也猜得到這一點。
可是吳皇後似乎毫不在意,仿佛覺得方攀龍被蘇蘇拉進來幫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般。
再想想溫奇一副吃定方攀龍這個師父的得意模樣,蘇蘇不覺暗自好笑。
方攀龍素來不喜與人來往,尋常人等,認為他生性高傲冷淡,又畏懼那神鬼莫測的機關之術,因而總是敬而遠之,不到有求於他的時候,絕不敢貿然打擾,更不敢自持身份去關心他的私事。
有誰知私下裏方攀龍總被她和溫奇當成有求必應的萬能搖錢樹呢?
蘇蘇忽而覺得,背靠這麽一株大樹的感覺,真正開心不過。
惟一不好的是,這株大樹隻會呆呆地站在那兒,等著她來,或是看著她走。
蘇蘇的心情,忽而又低落下去。
方才引路的宮女領著蘇蘇重新回到清音殿去,轉過一片兩人來高的假山時,隱約聽見假山另一邊有人提到了方攀龍的名字。蘇蘇立時上了心,不覺放慢了腳步。
假山那邊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在夜風裏時斷時續,蘇蘇隻約略聽到了幾個關鍵的詞,卻足以讓她怒氣暗生了。
所以,當等在清音殿外麵的溫奇,湊上來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回大理去的時候,蘇蘇懶懶地答道:“我離家很久了,是很想念大理呢。”
說完便徑自離去了。
溫奇愕然良久,轉頭看見不知何時出來的方攀龍,趕緊說道:“師父,有人得罪蘇蘇姐姐了嗎?她為什麽說想回大理去?”
方攀龍默然不答。
他剛才聽到的傳言,並不是說蘇蘇要回大理去了,而是她終於接受了張循王的侄子送的一對徑寸明珠——那個家世良好、人品出眾的年輕人,遵循大理風俗,先求得她同意,然後才會去請媒提親。
一年過去,蘇蘇終於對他失望了?還是終於下定決心,不願遵循別人安排的命運,而是要堅持自己的選擇?
可是,他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