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六 任飄搖
一、
時當深秋,夜來風寒,露重沾衣,然則西湖之畔,葛嶺之下,官家新近賜與福國長公主的葛溪別院中,正是華燈盛放、賓客如雲之時。
福國長公主為徽宗第二十女,封號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歸,官家對這曆劫歸來的惟一手足,極是恩寵,封為福國長公主,出嫁之時,嫁妝重至二十萬緡——其時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緡,祖製官家嫡女出嫁亦不過賜五百緡。官家如此愛重,福國長公主的壽辰,臨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盡心奉迎?饒是公主與駙馬謙讓,不肯如官家建議的宴客三日,特意選了這城外的別院做壽一日,也擋不住這番熱情。是以臨安城中頂頂富貴的人家,不說盡數,十之八九,今夜都在這葛莊的秋意院之中為福國長公主祝壽。
樓下的天井當中,築了一個半人高的方台,滿鋪著色澤濃麗、長絨沒足的紅氈,四圍矮欄下,坐了一圈樂工,其他歌人舞伎及雜演優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門外的偏廳之中,依次入場,登台獻藝,再從東南角門退出。駙馬在東麵樓上招待三省六部與樞密院的頭麵人物,長公主則在北麵樓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張賢妃以及其他女眷。其餘賓客,則依了品級身份,一路排下去。
長公主府上為樞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錯,在西麵樓上右廂房的最外側,既可以露個臉讓公主駙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於離他們太近、不得自在,還能夠將樓下的歌舞看個一清二楚——這廂房深闊,一溜排出去五桌還綽綽有餘,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級高得多的賀客,根本不得露臉的機會,樓下歌舞雜演,也隻能聽個響兒。
這亂世之中,得罪誰最好也別得罪執掌天下軍馬的樞密院。這樣的道理,便是長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夠明白。
更何況,除了這十二房主事之外,還有兩位與他們一道到來的貴客:大散關吳帥的長子、新近晉升的吳貴妃的侄兒吳持,以及鎮守襄陽、看管江漢門戶的神武侯的世子溫奇。
其時嶽飛父子已死,宋金和議將成,各家大將,均奉旨以朝賀之名將質子送入臨安。吳持不過十五歲,吳貴妃在深宮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吳家托了素有淵源的吏房主事譚知看顧;溫奇隻有七歲,溫家則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顧。兩家都反複叮囑一定要跟緊了自己的看顧人,因此這兩位質子今晚自然也隨了譚朱兩位主事來赴宴,而不肯去別的地方就座。
吳家與溫家,算是舊識,所以吳持與溫奇代表各自的父帥,鄭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禮問候,儼然如對大賓,倒讓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吳持一邊行禮,一邊打量著麵前這小小孩童,一邊在心裏嘀咕:溫家男兒向來以勇武聞名,這位小世子偏生長得這般文秀,將來可怎麽衝鋒陷陣……
卻不知對麵的溫奇也在嘀咕:這小子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模樣,將來吳家就靠這麽個繡花枕頭去守大散關?前景堪憂啊……
坐定之後,吳持方才發覺,與他們這一桌緊鄰的,除了幾位工部官員之外,竟還有一位內廷供奉!
同桌那位剛剛從外地調任樞密院、素來講究體統顏麵的賈主事,也已經發覺,臉色立時變得不太好看。內廷供奉雖說品級與他們相當,但終歸不是正途官,隻是因為官家雅興,酷愛書畫古玩,又好賞鑒樂舞園林之類,故而那些個內廷供奉,都深得官家看重,便是長公主也對他們客客氣氣,不肯慢待。卻沒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還堂堂正正地坐在工部這一席!賈主事憋著一口氣下不來,越想越是臉色難看。
吳持雖然不像賈主事這般憋氣,也難免心中不悅。
譚主事對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身邊這位衙內也是個愛講究的,趕緊低聲向他們介紹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職。
那也是供奉啊……賈主事一念未完,忽然明白過來,低聲道:“方攀龍?”
譚主事點頭。
對於樞密院官員來說,精於土木機關之術、手下能工巧匠無數的將作大匠方攀龍是絕對需要好好拉攏、千萬不可輕易開罪的一個人。
吳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時,也曾聽說過,當初和尚原一戰,自家父帥能夠取勝,多少還是靠了工部改良過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邊的方供奉時,神情不知不覺已經變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邊的溫奇,則兩眼放光地轉過頭去,上下打量著那位靜穆清峻得有些讓人敬而遠之的方供奉,毫不掩飾的好奇又熱烈的注視,讓方攀龍微微有些詫異地轉過目光,看看這邊雙目灼灼、眉飛色舞的陌生男孩,隨即又轉過臉去,望著虛空出神。
沒有得到方攀龍的注意,溫奇撇撇嘴,正尋思著,朱逢春低笑道:“怎麽,想去叫師叔?安份點兒吧,這兒可不是襄陽,最好什麽都藏著點。”質子麽,自然應該這麽做,他也輕鬆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麵收場。真不知鳳凰是哪點想不開了,非要認了姬瑤花這個寶貝兒子做義子,於是他也成了這小子的便宜舅舅,白天裏在殿上見了官家,溫奇裝出一幅天真純良模樣說道要住到他這個舅舅家去,官家膝下無子,隻收養了兩個宗室子立為皇子,素來最喜的便是粉妝玉琢的小男孩兒,要是能向他撒個嬌那就更圓滿了,當下樂嗬嗬地答道住舅舅家是應該的,順手便將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裏。
朱逢春隻好無可奈何地接下這燙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這麽一叮囑,溫奇不好當時便撲過去,轉轉眼珠,看似有些羞澀地抿著嘴笑。朱逢春心裏“咯登”了一下,溫奇的長相本就更肖母一些,這麽一笑,果然大有姬瑤花之風,就是不知這小祖宗心裏究竟在打什麽主意,笑得這麽得意洋洋,隻差沒有將狐狸尾巴豎起來搖一搖了。
方攀龍本來已經轉過頭去了,卻忽然覺得,那個男孩的麵孔,似曾相識,遲疑了一下,略略偏過頭,眼角餘光掃過,正好望見溫奇那暗含算計、自鳴得意的笑臉,不覺怔住了。
多麽熟悉的笑容……那個水波一般瀲灩多變的女子,不就是喜歡這樣地笑著?然後將那無形尖刺,溫柔地刺入人心,讓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視,隻好用漫漫時光,層層包裹,假裝淡忘。
這一次,又要算計他什麽呢?
如果隻是為了這個男孩在臨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著算計吧?
無論如何,他總會盡力而為的。
方攀龍默然垂下眼簾。
而壽筵已經開始。
二、
既名壽筵,一應歌舞雜演,當然均是講求富貴圓滿,美則美矣,隻是就如這案上的宮式佳肴一般,總是同一個精致綿軟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吳持初時還有些興致,看到後來,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溫奇,也是心不在焉地,幾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覺對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聲與他聊了起來。無非是讀了些什麽書,幾歲習武,現在學到哪種程度了,襄陽可有趣之類。溫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問幾句。吳持比他年長許多,見識過、學過的東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溫奇一邊聽一邊讚歎,目光真摯,表情熱切,滿臉佩服,正是尋常小男孩崇拜兄長的套路,偏生向來自負的吳持就吃這一套,不無得意地道,日後在臨安相處的日子多著呢,有空了盡管來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這個小兄弟。
鄰桌的方攀龍,目不斜視,卻不知不覺之間,凝神屏息,將他們的問答聽得一清二楚,良久,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怔忡了一下,隨即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軟之意來。
那個男孩,年紀小小,便已經學會如何讓身邊人對他生出親近信任之心、如何將周圍的力量化為己用了。
究竟是因為姬瑤花教得好,還是因為,這樣年幼,便孤身離家,父母親人,都遠在千裏之外,臨安城中,又有無數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窺伺,所以不能不盡快長大呢?
酒至半酣,樓下樂聲重起,格調已變了,雖然仍是喜慶之意,卻平添了一種肆意飛揚之氣,仿佛原野上漫天鋪展開去的花海,無拘無束,無邊無際。在座者多有常年賞玩樂舞者,這樣別開生麵的樂聲一起,不覺停了杯箸,注目場中。
吳持隻覺這樂聲似曾相識,探頭望了一望,驚訝地道:“我認得,這是大理來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過三場的!”他很是喜歡那種酣暢淋漓的張揚樂舞,還有那些樂人的五彩斑斕、銀光燦爛的衣飾,記憶深刻,所以即便這些新上來的樂人衣妝並不特別,他仍是一聽之下便認了出來。停一停,忍不住又說道:“今夜是長公主壽辰,蘇蘇姑娘應該會上台的。”
對於吳持語氣中不知不覺透露出來的那點眷戀與傾慕,朱逢春等人恍若未覺,譚主事皺了皺眉,溫奇則很恰到好處地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麽會到臨安來?”
朱逢春答道:“應該是跟隨大理的國使來此。”宋金之間,無論是和是戰,於大理都禍福攸關,宋金和議將成之事,想必已經傳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國使,以采買瓷器為國主賀壽為名,前來臨安,日前才剛入住驛館,國使的隨行之人眾多,並非全是官身,不便住在驛館,故而都各尋去處,行商自有相熟的商號接待,遊學士子去了翰林院,其他人則自尋了客棧安置,這班歌舞伎料來也在其中。
此時樂聲漸低漸微,一隊女伎自角門處徐徐走出,一色的淺碧色衣裳,長裙曳地,長發低挽,鬢邊斜插一枝粉芍藥,衣飾簡潔,粗看之下並不出奇,但是再細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尋常女子窄上一兩分,隻這一兩分,便將這隊女伎柳條兒一般纖細柔韌的身形,襯托得幾乎令人驚心。
而那隊女伎,行動之間,悄無聲息,舉手投足之際,十八人竟如同一個人一般毫無二致,絕不會有一人抬手時高了一分,又或者屈身時低了一寸。
四麵樓上,一時間盡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聲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緩,唱的是一位鮮花一般美麗的姑娘,她的麵容如何明媚鮮豔,她的腰肢如何多情柔軟,五彩蝶兒見了她,都害羞地斂起了翅膀,百靈鳥聽了她的歌聲,也要羞愧得不敢開腔,蒼山洱海畔,多少英俊少年為她神傷,流連不去,隻為得到她一點溫柔顧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詞淺顯,又兼反複數遍,在座之人,自是都聽清楚聽明白了,也正因為此,臉上神情,多少有些尷尬。這樣坦白直接地向長公主獻媚,卻似乎絲毫不知,應該讚美的是長公主的賢淑文雅與皇家風範,而不是一味隻宣揚姑娘有多麽美麗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為她傾倒。
長公主臉上微微有些紅,不太自在的別開了目光,心中卻歡喜得很,不忍責怪這些大理樂伎唱詞不妥,隻向身邊的侍女道:“難得這些樂伎遠道而來,又不是咱們中土人氏,不太懂臨安的風俗,也是難免。好生打賞了罷,有什麽不妥,私下裏同她們說說便是,別折了她們的顏麵。”
那侍女會意,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操辦。
一曲唱罷,女伎與樂工相繼退場,卻獨獨留下一名吹笛女樂,那女樂方才坐在燈光不及的角落裏,又披著暗綠鬥篷,竟是無人注意,此時掀開鬥篷站到燈光明亮之處,方才見到她的真麵目,妝扮與方才那十八名綠衣女伎,並無二致,隻是眼波流轉處,水光瀲灩;腰肢輕擺時,柔若無骨。
溫奇趕緊拖住吳持的衣袖:“這就是蘇蘇?”
吳持點一點頭,低聲說道:“聽說蘇蘇每次登台,都有新意。隻不知這一回她要做什麽?”
眼看她拖著裙裾緩緩登台,眉目生輝,含情帶笑,別有一種妖嬈恣肆,偏生又若不自知一般,顧盼自如,視線所到之處,那些定力不夠的看客,被逼得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方攀龍卻微微皺起了眉,心中警兆忽生。
沒有人注意到,蘇蘇走路的時候,看起來風擺荷葉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實際上,蘇蘇的步子恍若在水麵滑行一般輕盈縹緲。
蘇蘇在台上站定,團團一揖,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而且豪放得就如同男子一般,卻又毫不生硬忸怩,倒讓看不慣她那種妖嬈姿態的長公主和一眾命婦,都笑了起來。
蘇蘇也不言語,隻隨意踏著舞步,哼唱著方才的雙飛燕調,歌聲清揚明亮,帶著漫不經心、無憂無慮的歡喜,同時舉起手中短笛,停了一停,左手在短笛上輕輕一抹,隨之一揚,數朵鮮花隨手飛向空中。初時動作尚輕緩,惟恐眾人看不清楚,越到後來,手勢愈快,腳下舞步愈急。一時間台上隻見漫天飛花,似蘭非蘭似桂非桂的花香陣陣飄拂。
一曲將完時,蘇蘇雙手一合,隨即拉開,手中短笛已化為一株碧綠的小樹,栽在小小玉盆之中。
蘇蘇略一曲膝,朗聲說道:“恭祝長公主身如藥樹,百病不侵;顏若鮮花,歲歲芳華!”
四下裏寂靜了片刻,隨即一片叫好聲。
仔細論起來,蘇蘇這一手無中生有,並非獨一無二的絕技,隻是她姿勢優雅,動作迅速,態度從容,更兼美貌如花,這就太難得了。
喝彩聲中,方攀龍手中銀箸彎折的輕響之聲,細不可聞。
身如藥樹,百病不侵;魂若鮮花,歲歲芳華。
這是藥王廟與巫女祠的送神曲。
現在卻被蘇蘇揉在一處,略改一改,用來為長公主祝壽。
而蘇蘇在說出這句話時,還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揭示了她的身份來曆,也揭示了她對方攀龍真正身份的知曉。
曾經的藥王廟與巫女祠,世世為敵,代代相殺,姬瑤花曾經笑吟吟地對方攀龍感歎道:巫醫本同源,相煎何太急。
終於,當閻羅王與韓起雲在姬瑤花的一手推動之下,相攜遠走南荒十餘年之後,一個可以輕鬆自在地將藥王廟與巫女祠的送神曲同時唱出的女郎,出現在世人麵前。
是誰將她送到臨安來?送她來究竟想做什麽?
方攀龍怔忡之間,眼角餘光,卻見溫奇正狡黠又得意地對著他偷笑。
三、
蘇蘇這一班人退場之後,大家對接下來那些看來並無新人新意的雜演多少有些失了興趣,紛紛開始走動聊天。
溫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淨手。”
每次溫奇這麽一叫,朱逢春都覺得額角青筋直跳。
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裏的仆役引著溫奇去淨房。想一想,不太放心,還是站起身來陪著一道去。
溫奇覺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的宴會,來的都是臨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難不成還有誰會這麽不長眼,在長公主的壽筵上生事、為難他這麽一個小小孩童?
不過溫奇還是很識相地沒有推辭朱逢春這一番護雛之心。
不要輕易讓別人的好心落空,你給機會讓人幫你,那是結善緣,這世人大多都喜歡讓別人欠他一點小恩情的,幫過你的人,比你幫過的人,更樂意與你為善。
溫奇可沒忘記母親摟著他、在他耳邊輕輕說這一番話時,嘴角那得意的微笑,這想必是母親的經驗之談,絕對需要牢記在心、時時警示自己的。
樓道裏不時有帶著醉意的客人走動,上酒食換香囊送熱毛巾的仆役,皆是兩人同行,行動時悄然無聲,遇見客人便恭順有禮地俯首讓路,隻此一點,便看得出長公主這別院的管家很得力很能幹。
淨房在樓道拐角處,另有專門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淨了手出來,都毫無異樣。溫奇不喜歡那藻豆的香味,總覺得太過濃鬱,一路走著,一路舉起手來聞了又聞,嘀咕著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若不是覺得這樣做太不給主人家麵子了,他還真想叫人打一盆清水來。
朱逢春啞然失笑。
拐彎上樓時,迎麵走來一個步履蹣跚的低階武官。廊中燈光明亮,朱逢春這身樞密院主事的官服也顯眼鮮亮得很,這武官居然昂著頭一路直行,顯見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覺酒氣熏人。溫奇嫌惡地屏息閃到了朱逢春身後,朱逢春則皺起了眉頭,略略提高了聲音喝問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聞,仍是一路直撞過來。朱逢春雖說是進士出身,終究是生於將門,又鎮日裏與這班武人打交道,手段性情,與溫良恭儉讓這幾個字可隔得有點遠,怒意暗生,隨手搶過身旁一名仆役托盤中的撤下來的殘湯,迎頭澆在那武官臉上,趁著對方被冰冷的湯水澆得一個激靈之時,又飛起一腳將那不識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這一澆一踢,倒讓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抬頭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又兼自知理虧,當下伏在地上請罪。
朱逢春淡然說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丟了樞密院的臉麵!”
也不理會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徑自走了過去。
溫奇跟在他身後,正從那武官麵前經過,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這個膽敢在長公主壽筵上喝醉的家夥,正巧那武官也在抬起頭來,視線一碰,溫奇不覺一怔,這樣負傷猛獸一樣凶狠怨憤的眼神……
那武官隨即又低下頭去,溫奇隻能看見他身軀微微的顫抖,想了一想,還是頭也不回地跟著朱逢春往前走。
母親說過,他是小孩兒,不可以多管閑事,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旁邊的高個子頂著。
但有些閑事,並不是溫奇想不管就不管的。
剛剛走了幾步,忽覺身後風聲激響,若是尋常人,隻怕多半會本能地回頭去看究竟是怎麽回事,溫奇卻頭也不回地大叫一聲飛撲向前方的過道,他個子小小,動作又快,偷襲者撲了個空,正迎上轉身迎戰的朱逢春。
偷襲的是那武官!
雖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著一身蠻力和酒力催發的瘋勁,一時間竟是將朱逢春逼得無還手之力。溫奇早已躲到三丈開外,吩咐仆役趕緊去叫人來收拾這發酒瘋的武官,想了一想,又點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譚主事。譚主事年紀最大,見識總要多一點兒,說不定認識這武官姓甚名誰、是誰的屬下,順藤摸瓜,也好秋後算賬。
至於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這瘋子……溫奇決定還是相信這位五舅舅——並不是什麽人都有本事讓母親和舅舅正眼相看、鄭重對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邊並無兵器,順手搶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棗木托盤,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腳,左支右擋,邊躲邊退,那武官的拳腳頻頻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門窗,被打碎了好幾扇,好在棗木堅硬,托盤形製又簡單厚實,一連擋了那武官踢來的十幾次飛腿,外加數十拳,竟然也安然無恙。
溫奇本可以閃進廂房中去,不過他牢記著母親的吩咐,時刻緊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後退,碎裂的門窗在走廊中亂飛,溫奇伸手格擋時,背後卻有另一隻手伸出來,將飛過來的一塊碎片,輕輕撥了開去。
溫奇掉過頭。
方攀龍正站在他身後,臉上的神氣,似是有些遲疑不決。
若是換了另一個人,隻怕會立刻將溫奇這小小孩童遠遠地拖到安全之處,而不會像方攀龍這樣,顧慮良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順著溫奇想要看熱鬧的心思讓他留在這兒,也不知道眼前這孩子樂不樂意在大庭廣眾之中叫他一聲“師叔”……
溫奇本以為自己會被強製拖走,及至見了方攀龍這神情,竟是隨便他自己拿主意的模樣,眼前不覺一亮,這個師叔,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吃定,不用擔心被管得賊緊!
溫奇立刻仰著頭一臉信任依賴地低聲叫道:“小師叔!”
方攀龍怔了一怔。
溫奇再接再厲:“小師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訪行不?”
明天是休沐日,工部不會那麽不識相地去找方攀龍辦公事,私事麽,都是可以推摚的。溫奇覺得自己選的時間很好,既不會讓小師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現自己對小師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剛剛到臨安城。
方攀龍答應之後,溫奇方才轉過頭去心滿意足地繼續看熱鬧。
背後有個過硬的靠山,看起熱鬧來,感覺與方才可大不一樣。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著溫奇這邊的動靜,見溫奇沒有請求方攀龍出手幫忙打發掉那醉漢,方攀龍竟也就這樣呆在後麵看著,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龍這人不喜歡多管閑事,可也不是這般袖手旁觀的吧?
將要退到走廊另一頭的拐角處時,譚主事已經穿過一排廂房的內門,匆匆奔到走廊上,一眼便認出了這武官,怒喝道:“齊勇!你好大的膽子!”
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機疾退數步,讓從兩頭走道奔過來的四名別院家將接替自己攔住這武官。
那四名家將手執哨棒,在這丈許寬的過道上,前後夾擊,本來就大占優勢,那名叫齊勇的武官,酒勁又差不多已經過去,似乎意識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頂頭上司,而且正好被認識自己的另一位上司當場抓住,行動之間,有了怯意,不多時便被四條哨棒壓著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個頭,口稱“屬下該死”。
朱逢春早先也聽說過齊勇這人,隻是一直未能謀麵。這齊勇出身關隴西軍,戰功卓著,隻是脾氣不好,愛撒酒瘋,所以無論上司還是同袍都處不來,得罪了不少人,官階一直升升降降,到現在還是個從七品。不過大家看他是個沒腦子的粗人,又幾番險些死在戰場之上,如今的處境這樣不如意,多少讓人看著過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與他計較。
若說他方才受了訓斥,一時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說得過去。
然而朱逢春心中終究有些疑慮。聽說這齊勇不是那種會背後偷襲的陰險之徒,也有個不欺淩弱小的名聲,為什麽方才竟會背後偷襲,而且竟似是衝著溫奇這麽一個小小孩童去的?
隻是眼下,對方已經跪下磕頭,自己這邊又無損傷,關隴西軍的麵子,不能不給——西軍威名太盛,靖康之變前夕,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餘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軍之中就有不少出身西軍的將領,前方幾個重鎮裏,吳氏兄弟與另一位大將劉琦,也均出自西軍——誰知道麵前這個從軍多年、鬱鬱不得誌的從七品武官,背後牽連著哪些不便得罪的統兵將領?
朱逢春隻能暫且藏起心中的疑慮,擺出寬宏大量的模樣來,放了齊勇起來。那邊自有人去尋了齊勇的主官來將他領走,那主官是一名禁軍將領,當下向朱逢春連連陪罪,然後自己去向駙馬請罪,至於齊勇,則被那四名公主府的家將名為送客、實為押送地一路送到了大門外,轉身便飛快地關了大門,如送瘟神一般。
筵席上出現一兩個喝多了撒酒瘋的粗漢是常事,小小的喧囂過後,仆役很快將走廊收拾幹淨,碎裂的門窗一時間無法更換,便掛上了與旁邊的門窗色澤相近的織錦帷幔,燈光下倒也不覺突兀。
壽筵繼續,溫奇伏在欄杆邊,對著樓下那幾個搖頭晃腦的滑稽戲雜演直樂,看起來已經將方才那個意圖偷襲他的醉漢完全拋開了,當然也不會看到,他身後朱逢春和方攀龍不無憂慮的注視。
四、
壽筵至夜深時方才結束,各人尋了自家的船隻回去。
譚主事與朱逢春的住處,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吳持很遺憾不能邀請溫奇與他同路,約定了後日去朱逢春府上拜訪,方才上船離去。
船隻自西湖徐徐駛入城內河道,雖是深夜,河道兩旁的遊廊之中,仍不時有三五成群的行人來往,遊廊之外多有店鋪尚在營業,行人連燈籠都不須提。
朱逢春的宅第緊鄰河道,故而引了一條小小水道通入側院,一行人在大門附近的埠頭泊了船,自有家仆將船劃進側院水門內。
朱逢春帶著溫奇,拾級而上。
經過遊廊時,右側遊廊中,一個倚欄而坐、自飲自酌的漢子,忽地將酒壺往石階上一擲,抄起藏在廊柱後的一根鐵釺便刺了過來。朱逢春拉著溫奇疾忙閃避,卻不料那酒壺砸碎後流出來的竟是清油,青石階立時變得滑不留足,朱逢春這一閃避,立足不穩,險些摔倒,緊跟在身後的溫氏兩名家將,搶過來時步子邁得太急,狠狠摔了下去,而鐵釺已到溫奇麵前。
溫奇毫不猶豫地仰天倒下,一邊大叫“救命”。
鐵釺走空,那漢子手腕一抖,迅速變招刺向溫奇的胸口,滿心打算著就算這一刺不中,溫奇這麽仰天倒下去,隻怕也會在青石階上摔個頭破血流,又或者直接掉入河中凍個半死。
但是方才摔倒的兩名家將,早已應聲滾了過來,堪堪接住倒下來的溫奇;而遊廊頂上,一個黑衣人飛鳥般撲下,揚手便是三顆鐵蒺藜,逼得那偷襲的漢子收回鐵釺格檔暗器。而在此同時,偷襲者身後的廊頂,又有另一個黑衣人沿了廊柱悄然滑下,手中劍暗黑細長,輕輕遞出,仿佛黑夜裏的遊蛇,出招並不快,卻正等在那偷襲者的後心處,偷襲者為了收回鐵釺格檔鐵蒺藜,上身略略後仰,便如同將自己的後心送到那柄無聲無息、也無反光的長劍之上一般。劍尖一觸到偷襲者的衣服,那黑衣人驟然挺劍,若非朱逢春及時喝了一聲:“留他性命!”長劍便要直刺入他後心之中了。
因著朱逢春這一喝,劍尖在入體之際上挑了一分,一觸即走,連刺那偷襲者七處筋脈,轉瞬之間,已讓這刺客軟癱在地,動彈不得。
溫奇從有幸當了他軟墊的那名家將身上爬起來時,兩個黑衣人已經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溫奇叫了起來:“喂,怎麽又走啦,好歹讓我看個臉吧,免得認錯人!”
朱逢春微異:“你不認識他們?”
溫奇立刻搖頭:“不認識。又不是我找來的人。”他家那個神通廣大的舅舅,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幫慣於隱跡潛形的殺手,硬生生變成了他的保鏢。真同情那夥不走運的家夥,怎麽就得罪了自家舅舅,折騰來折騰去,總也跳不出一個套一個的陷阱,不得不低下頭來作牛作馬。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幫家夥還真是好用得很啊……
朱逢春看看一臉無辜的溫奇,再想想他背後那兩隻神通廣大的狐狸,決定還是不去追根究底比較好,轉頭吩咐自己的兩名家仆過來,將地上這個倒黴的刺客送到大理寺去。
安安靜靜地回到住處,朱逢春親自看著溫奇躺下,正待離開,溫奇忽然說道:“五舅舅,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想殺我?”
朱逢春自然明白,他說的“他們”,不但包括埠頭上那個刺客,也包括借酒撒瘋、形跡可疑的齊勇。
想了一想,朱逢春說道:“令堂與令舅當年得罪的人挺多的。”他說的可是實話,姬家姐弟當年不知算計過多少人,總有人會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在溫奇身上報報冤仇。
溫奇撇撇嘴:“就算是這樣吧,可他們不是更應該抓了我去要挾我家裏人嗎?”
朱逢春語塞。
溫奇又嘀咕著道:“再說了,又不是什麽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犯得著往死裏得罪我家嗎?”
又不是不知道自家母親和舅舅大人的手段。
朱逢春大為頭疼。這小祖宗不好糊弄,該說些什麽呢?
溫奇固執地道:“我想知道為什麽,免得死了還是個糊塗鬼。”
朱逢春略一猶豫,便簡截地解釋道:“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宋金和議。”
所以要刺殺質子,激起統兵大將對金人的仇恨,從而對官家執意許和的旨意,陽奉陰違;再配合金人那邊的主戰將領的有意挑釁,這一戰很可能會持續下去。
他幾乎可以確定,今晚被擒的刺客,一定會讓大理寺將線索追到某位或者是某些主張一直打下去的金人將領頭上去。
溫奇追問到底:“哪些人?”若是一個謎就擺在麵前,而他又沒能追究出謎底,他會一直睡不著覺的。
朱逢春答道:“偽齊是最可能的主使者。金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不願議和。其他人恐怕不過是被利用罷了。”
金人初入中原時,人情地理皆不熟悉,又兼本族之人太少,放到中原的人海之中,深恐被淹沒掉,所以立了張邦昌為偽楚皇帝,又立了齊豫為偽齊皇帝,打的便是以漢製漢的主意。不想金人一退出東京城,做了三十天皇帝的張邦昌便將避居佛寺的哲宗孟皇後請了出來垂簾聽政,此後更鄭重其事地尊當今官家為帝,隻留下偽齊替金人鎮守中原。這些年來,偽齊一直是金人南下的先鋒,如今宋金議和,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偽齊惶惶不可終日,想方設法要讓這場戰爭延續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於金人,原本便對議和一事頗有爭議,如今嶽飛已死,金人之中主張一戰而滅宋的呼聲,越發高漲,想方設法要挑起戰事。刺殺各家質子,隻怕也是這些人的主意。
嶽飛已死,是戰是和,如今竟全操於金人之手,每每思及此處,朱逢春都要費盡力氣才能壓下心底的怨忿與惱恨。
溫奇想了想,又道:“那個叫齊勇的武官,也是被利用的嗎?”那種含冤抱屈的怨忿與血性之中,究竟隱藏著什麽,他形容不出來,可是總覺得,齊勇應該不是偽齊的人。
朱逢春歎了口氣。
像齊勇這樣不甘心議和的武將,為數不少,隻是本朝製度,以文統武;本朝軍製,將不專兵。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之禍,固然得免;武將出征,諸多掣肘,也在所難免。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同僚之間相互猜忌,便是臨敵應變,也須得聽命於監軍宦官乃至於千裏之外的官家,是以本朝雖然號稱養兵百萬,靖康之變時,卻每每一戰即潰,奮勇者再如何孤師血戰,也難挽大勢。如此情形之下,齊勇諸人,隻能是空有豪情壯誌,徒留得滿腔怨忿不平。
齊勇這些人難道就不明白,就算是質子死在臨安城中,哪怕他們的父兄是鎮守一方的大將,也無法孤師北伐?何況,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為了某一個子弟之死而押上整個家族甚至全軍的性命前途的。
更何況,金人與偽齊挑撥齊勇這樣的武官又或者親自派刺客來刺殺質子,為的多半還是要離間這些質子的父兄與朝廷的關係,以便於從中取利。齊勇這些人,怎麽就想不明白這一點利害關係呢?
隻是這些話,朱逢春覺得還是不要對麵前這個小小孩童說出來為好。
不過溫奇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甚是滿意,並不追問齊勇為什麽會被利用,將被頭拉到下巴底下,笑眯眯地道:“五舅舅,今晚多謝你了。”
朱逢春本想謙讓一下,溫奇身邊跟著那樣一群人,的確用不著他多事出手;但是想到那些人的身份和出手的狠辣,若真個在長公主的別院中冒了出來,倒是溫家的不是了。
溫奇這番道謝,他的確是當得的。
當下隻笑一笑,拍拍溫奇的頭,轉身離去。門外守著的邢嬤嬤,帶著兩名侍女,向他躬身施了一禮,目送他出了小院門,方才示意兩名侍女隨自己進去,守在外間,邢嬤嬤就在裏間的羅漢**打坐守夜。
朱逢春看看小院的院牆與房頂。那些慣於夜行的殺手保鏢,想必正潛藏在某個地方看守。溫奇此次入京,陣勢可真不小。姬瑤光派了這樣一群保鏢過來暗中保護,八名溫氏家將輪班明裏跟隨,姬瑤花則另選了四名嬤嬤八名侍女輪流守夜,猶自不放心地將溫奇扔到自己府裏來,估摸著方攀龍也會被牽扯進來,哦,方攀龍已經被牽扯進來了,今晚他可不就及時站到了溫奇身後?
護雛護得這般厲害,朱逢春難免要替溫奇的將來擔憂,這樣惟恐不周到的重重保護之下,神武侯的世子,姬瑤花的兒子,可別長成個隻會倚靠父母、坐享其成的紈絝子弟。
五、
方攀龍的宅第,就在餘杭水門附近,朱逢春帶了溫奇一路乘船前往,到了門前,登上埠頭,另有方府家丁接了船隻駛入側門內去停泊,朱逢春與溫奇徑直去正門,門前早有管家候著,一邊迎了他們進來,一邊去通報方攀龍。
方攀龍匆匆迎出來,朱逢春也不與他客氣,拱一拱手,約略說一說昨晚遇到的刺客,提醒方攀龍注意溫奇的安全,之後笑道:“方兄,小世子我可是交到你手上了,在下還有公務在身,還請方兄到時撥冗送一送小世子。”
他得親自到大理寺去問一問,昨晚那個倒黴的刺客究竟是何等人物。
說起來,大理寺那一幫人,還是很讓人同情的,無論是否休沐日,他們總不得清閑。
方攀龍還沒回過神來,溫奇已經被扔在他家裏了。
溫奇自來熟地扯著方攀龍的衣袖往正廳走,方攀龍怔了一怔,想起正廳中還坐著一位客人,急忙拉住溫奇,低聲向他交代叮囑一番。
早一步前來拜訪的客人,是蓮溪寺的住持法曇,由方攀龍熟悉的一位工部主事尹離陪同到來,不過尚未談入正題,溫奇便已來了。
蓮溪寺規模並不大,但是年月悠長,信徒頗眾,法曇禪師又素有佛法高深、心地慈悲之名,南渡以來,蓮溪寺由法曇禪師主持,傾力救濟背井離鄉的中原百姓,那些有幸掙紮過最初的艱難困苦、在臨安城中安身立命甚至於功成名就的南渡之人,無不對蓮溪寺及法曇禪師感激涕零,年年供奉,惟恐不能盡心盡力。因了這些財力豐厚的新信徒的供奉,蓮溪寺更有餘力濟貧救苦,這十餘年間,聲名日上,便是方攀龍這樣不問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慎重以待。
入了正廳,溫奇恭恭敬敬地向須眉花白的法曇禪師施禮問好,之後乖巧地坐在一邊,聽法曇禪師向方攀龍說明來意。
原來禪師此來,是因為蓮溪寺後院的佛塔,年深日久,傾斜欲倒,日前請了魯班行的老匠人來看過,都說如此傾斜下去,不出一年便會倒塌;而若要拆除的話,七層高塔,也誠為不易,一個不好,與佛塔離得太近的藏經閣以及後牆外近幾年新建的兩條小巷中的數十戶人家,都要受池魚之殃。這等活計,他們不敢下手,因此都勸他來找方攀龍,若是方攀龍肯接手,就算扶不正那座佛塔,至少拆塔時不會出岔子。
以方攀龍的本意,是想讓溫奇安生呆在自己家中的,至少在刺客和幕後指使者伏法之前,不要亂跑——估計還沒有不長眼的刺客,膽敢闖進他的庭院來行刺。
但是溫奇聽了法曇禪師的這番話,兩眼放光,一心想去看看方攀龍如何大展神威。方攀龍自然是拗不過他,隻得破例多帶了幾個家仆一道出門。尹主事尚有私事,就不再作陪了。
溫奇拍拍船舷,又湊近了仔細辨認木質,確定隻是普通的杉木,再抬頭望著向方攀龍時,臉上的神情更為熱切,就差明晃晃地寫著“佩服”二字了。
河道中正是繁忙時候,他們的座船飛快地穿梭,一路輕鬆超過大大小小的各色船隻,繞過武林坊,拐入招賢坊的河道,不多時,蓮溪寺佛塔赫然在望。
法曇禪師引著方攀龍一行人,穿過後院水道,徑直到了佛塔前方的埠頭,在橋下泊了船,拾級登岸。
佛塔果然是年歲悠久,塔身青苔斑斑,藤蔓纏繞,這深秋時節,藤蔓大多枯萎了,密布在塔身上的巨大枯藤,令得這佛塔平添了幾分蒼涼。
方攀龍繞著佛塔慢慢踱步,其他人都屏息靜氣地等在一邊,隻有溫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有樣學樣地走遠一點兒仔細打量塔身,踩踏試探腳下土地的軟硬,再走近一點兒拉扯藤蔓測試它們附著塔身的緊密,曲指敲敲塔磚,傾耳靜聽磚內的聲音,然後再鑽入塔身內去,仰望盤旋而上、隻留下數段殘骸的狹窄樓梯,曲指彈出一顆顆小石子,靜聽石子敲在塔壁上的聲音——當然,溫奇還沒有這等彈指飛石的本事,隻能滿臉欣羨地看著。
方攀龍忽地拔足躍起,溫奇“哎”了一聲,聲音未落,方攀龍已醒悟過來,自己身邊還跟著一個不肯離開一步的小師侄,複又落下,挾著溫奇,縱身躍起,足尖在塔壁和殘梯上輕點數下,轉瞬間已經到了塔頂,撥開擋在窗口的枯藤,鑽了出去,身形一**,翻身落在塔尖之上,四麵地勢,盡收眼底。
溫奇從來沒有呆在這麽孤高的地方,秋風勁吹,隻覺得兩人都搖搖欲墜,趕緊抱緊了方攀龍的胳膊,生怕這師叔看得入神,一不小心便將他給忘在了這塔尖之上。
約摸盞茶功夫,方攀龍方才挾著他從塔身外躍下。
法曇禪師神情緊張地迎上來:“方施主意下如何?”
方攀龍先將溫奇輕輕放下,方才答道:“這座塔本身並無問題,初建時的地基應該也還平實。隻是,此處西北有山,東南有海,秋冬季節的西北風被擋在山外,春夏時的海風卻很是強勁——這座塔已有三百年了吧?”
法曇禪師脫口答道:“三百一十七年。”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三百餘年的東南風這麽吹下來,也不怪這座七層高塔終於撐不住要歪倒下去了。
方攀龍又道:“這些老藤,將塔身緊密纏縛,本應能對這座塔有不小的支撐作用,不過,西北麵的藤蔓,鄰近河道,又在陰麵,自是比東南麵的藤株生長更為旺盛。這種藤蔓,又比尋常種類更為緊密堅實,份量也要重得多,故而將整個塔身,拉得向西北傾斜。”
法曇禪師歎了口氣:“這藤蔓生長日久,不少蟻蟲賴之為生,是以曆任住持,雖然顧慮過是否會有損塔身,也一直不忍鏟除。隻是依方施主如此說來,這老藤豈不是應該……”
一語未完,廊下忽地有人截斷了他的話:“禪師且慢!”
方攀龍轉過目光,忽然怔了一怔,廊下那人,竟然是蘇蘇!
蘇蘇今日妝扮得與街市上的姑娘並無區別,低挽發環,斜插玉釵,杏黃衫子,鬆花羅裙,罩了一件月白褙子,若不是日光之下看得分明,蘇蘇的發梢微微卷起,眉目的輪廓深邃鮮明,迥異於眾人常見的那種細眉秀目的江南佳人,隻怕無人會想到她本非中土人氏。秋風蕭瑟,蘇蘇自廊下款款走出時,卻令人驀然間隻覺眼前陽光明媚,春意盎然。
蘇蘇身形飄忽,似乎轉瞬間便已到了他們麵前,合掌向法曇禪師問訊。大理舉國信奉佛教,蘇蘇自幼耳濡目染,這合掌低頭的簡單動作,做得極其優美自然,在法曇禪師看來,顯然比諸多臨安女子要虔誠恭敬得多,雖然不知眼前這女子是何方人氏,神情之間,卻已大有讚賞之意。
蘇蘇行禮完畢,盈盈起立,輕聲說道:“禪師還請手下留情,這是苗疆的香血藤,能夠在江南生長到這樣巨大,真是佛祖恩賜。”
溫奇已經低聲叫了起來:“我想起來了!香血藤是治痛風和跌打損傷的靈藥!”說著豔羨不已地轉向法曇禪師道:“聽說這香血藤,年紀越老,藥效越好,這三百多歲的老藤,一定管用得很,禪師,我先和你預定一點兒行不?開春就是家父生辰,這個壽禮,他一定喜歡!”
法曇禪師當然明白香血藤這等靈藥對領兵大將的重要,自是滿口答應。
蘇蘇又道:“虧得這臨安城中,少有人識得香血藤的真麵目,若不然,哪裏還能容它長到今日這般模樣。”隻怕早被尋藥之人截去十之八九了。
溫奇立刻向身邊兩名溫氏家將說道:“這件事不許說出去,免得大家都來搶寶貝,以後就沒咱們的份了!”
蘇蘇“哧”地一笑:“小世子,聽你這口氣,難不成還想著讓禪師每年都送你一點兒老藤不成?”
溫奇笑嘻嘻地扯著法曇禪師袍袖,仰著臉道:“禪師,我隻要一點點,成不?”
法曇禪師能拒絕麽?就算不看神武侯府的麵子,也得看溫奇身後的方攀龍的麵子不是?隻是心中難免有些好奇,不知道這小世子與方攀龍究竟有何關係,居然能夠在方攀龍專心做事的時候,也能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
方攀龍再怎麽不愛管事,也覺察到溫奇與蘇蘇之間的熟稔。隻是他一時間不知如何去麵對這熟稔背後的含義,故而隻默然以對,怔了一會,又轉頭吩咐自己的家仆不可將這香血藤之事泄漏出去,至於旁邊的兩名僧人,自有法曇禪師囑咐。
法曇禪師喟然歎道:“本寺自建成之後,屢經戰亂,幾次斷嗣,當年文獻,也已經**然無存,竟是無人知曉這佛塔的奧秘。不過,本寺的開山祖師羅摩,的確是自南荒乘船來此,這座佛塔,也是在羅摩祖師圓寂前建成。二祖神通法師,則是來自南詔,正是如今大理境內,地近苗疆,神通法師精通醫術,救人無數,這香血藤,想必便是神通法師自苗疆移植至此。”
他轉向方攀龍,鄭重說道:“還請方施主盡力保全佛塔與血藤。”
方攀龍注視著高塔,良久方道:“那就扶正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卻震得在場諸人一時失聲,溫奇更是誇張地擺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模樣來,蘇蘇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
(注:列位看官想必已經看出來,這裏勢必要借用比薩斜塔扶正的案例。不過,為了不出現嚴重的專業錯誤,憑空想象是不可靠的,借用已有案例是必然的。當然,借用不等於照抄,工藝方麵仍然要參照中國傳統工藝。)
六、
第二天一大早,吳持便跑來找溫奇,卻被溫奇帶到了方攀龍處,不過蓮溪寺的一名主事僧、兩位工部郎官、魯班行的四個匠頭,已經早一步到了,長案上擺著昨晚做好的佛塔燙樣,放在土盤之中,旁邊堆著一大盤長長短短的小木棍和細鐵鏈。
方攀龍站在長案後,一邊講解,一邊將小木棍拚成一個下寬上窄的固定佛塔的木塔或者說木架,又以細鐵鏈交叉纏繞,上輕下重,以免佛塔搖擺、拖垮木架。固定完畢,再取一根輕薄鐵片,將佛塔一端的地基慢慢掏薄,同時增加鐵鏈數量,本來向另一端傾斜的佛塔,被鐵鏈的重量一壓,自然偏向這一端徐徐沉降。
這個方案很是簡單明了,即便是那名隻略知營造之事的主事僧,也表示聽懂了。
方攀龍示意身後的管家將冊子拿上來,交給四名匠頭,按著冊子去準備人手和材料。
吳持耐著性子看到現在,不由納悶地嘀咕道:“這活計也沒什麽出奇的啊?哪頭高了就按下去,哪頭低了就抬起來,不都這麽幹的嗎?”那群人犯得著對方攀龍這麽一臉崇拜?尤其是溫奇為了這麽一點小事,居然不肯和他去西湖遊玩。
被個七歲小孩教訓,吳持很是麵上無光,回過神來,忽然驚悟:“你倒是懂得不少啊!”
溫奇得意洋洋地道:“承蒙誇獎!”
吳持不解地說道:“你將來也是要領兵征戰的,怎的總去琢磨這些東西?”
溫奇湊近過來,神神秘秘地說道:“我不想當將軍,我想當的是將作大匠。”
吳持瞠目結舌,神武侯世子居然想去做將作大匠?!
溫奇不滿地道:“你那是什麽眼神?我三歲就會走九宮圖,五歲能拆了我家舅舅做給我騎的木牛然後再拚回去,憑什麽不能當將作大匠?”
吳持呆呆地問道:“那,你不做世子了?”
溫奇鄙夷地看著他:“我做不做世子,和做不做將作大匠,有什麽關係?”
吳持還是覺得理解不能:“那你們神武侯府怎麽辦?將來誰去領兵出征?”隨即醒悟過來:“哦,你們溫家,同族的叔伯兄弟很多,不缺戰將的。可你是世子,總不能什麽也不做吧?”
溫奇脫口答道:“我可以守城啊!將來我會造出很多厲害的守城兵器,保證沒人可以攻破我守的城!”
吳持瞪視著麵前這個一臉嚴肅認真的小男孩,無言以對,許久才道:“造出來了也分點給我吧。”他現在覺得,不能將溫奇真的當成一個七歲孩童來對待。
溫奇點頭:“那是當然。”
吳持定定神,又道:“你打算拜方供奉為師?”所以跟得這樣緊法。
溫奇又點點頭:“拜師當然得拜最厲害的那個。”
吳持“哈”地一笑:“你怎麽知道方供奉就願意收你做弟子?聽說他到現在還沒有正式收徒,不知剔掉了多少有天分的家夥!我還真不知道,朱世叔和方供奉的交情這樣深厚!”
溫奇隻是得意地笑。旁人眼中,他不過稱方攀龍一聲“世叔”,還是看朱逢春的麵子,有誰知他其實可以將自家這個小師叔吃得死死的?這種類似於白龍魚服的感覺,真不錯,難怪總有白龍想要這麽幹。
搭建木架的木料,用的是方攀龍指定的鐵梨木,堅如鐵石,三天時間方才準備妥當,此時木架的地基正好完成,可以開始搭建。
溫奇曲指叩一叩木料,又反複摩挲,良久,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方世叔,鐵梨木這麽硬,一定有些脆性,楔子打進去會不會生出裂縫來?”
方攀龍簡單地解釋道:“最近都會是陰雨天氣。”這個季節的臨安,時常陰雨連綿,此時空中便正是細雨如絲,沾衣欲濕;好在雨勢一般不大,不至於影響開工。
溫奇恍然明了:“如果是晴熱季節的話,是不是就應該選材質綿密、水氣飽滿的木料了?哦不對,那種木料不夠堅硬,撐不起這麽高的架子,還是得用鐵梨木這樣的,隻要均勻灑水就可以了,對不對?”
方攀龍微一點頭,神情之間,頗為讚許,溫奇得了這點鼓勵,更是得意洋洋,令得方攀龍不覺失笑。
麵前這個小小男孩,其實既不像溫正陽,也不像姬瑤花,與能夠同他探討機關之術的姬瑤光倒更相像一些,還很自信地對吳持說想拜自己為師,假裝不知道自己必然能聽到他們兩人的低語……
方攀龍不覺伸手揉一揉溫奇搖來晃去的腦袋:“隻要師姐同意,你就來拜師吧。”說這話時,方攀龍完全沒想到,神武侯的世子,立誌成為一名將作大匠,會是怎樣驚世駭俗的一件事情。
溫奇早知道自己可以吃定這小師叔,一時間連驚喜的假樣都做不出來,直接翻身跪下:“家父家母早就囑咐過要好好尊敬方世叔,多學一點世叔的本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利器,將來才好守住襄陽重鎮。所以,家父家母的意思,世叔不問可知。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天高皇帝遠,先拜了師再說,免得夜長夢多,將來被父親打軍棍時,也多一個好本事的師父做靠山。
他這麽一跪,脆生生的一段話這麽一說,身後那兩名溫氏家將,臉都青了。
自家小世子從稍稍懂事時起,就喜歡擺弄這些工匠之事,即使被侯爺強行丟進軍營,打了無數次軍棍,也死不悔改——當然,他們下意識地忽略了,在自家夫人的虎視眈眈之下,那些軍棍高舉輕放,能夠有多大威懾力,實在可疑。
現在居然當著這麽多見證人的麵,幹脆利落地拜了師父!
說的那番話,還讓他們連阻攔都沒有借口——這番話可是侯爺的舅父在為他們餞行時當眾說的,侯爺與夫人也深表讚同,夫人尤其讚成小世子從方攀龍那兒多掏一些好東西出來。
可是現在,好東西還沒掏出來,他們家小世子已經先變成別人的徒弟了……
方攀龍不喜繁瑣禮節,在他看來,這個頭一磕,就算師徒名份已定。但是旁邊的工部郎官和魯班行匠頭可不這麽想,當下擇定了三日後的良辰吉日,約定再請幾位見證,就在這蓮溪寺的正殿之中焚香禱告,正式行禮,鄭重其事得讓吳持十分納悶。
還得掂量掂量這個徒弟的份量,夠不夠承繼方攀龍的地位。
吳持看看笑得兩眼眯眯的溫奇,呆了一下,忽地捧腹大笑。
他簡直想象不出,眼前身著世子服色、一本正經的小男孩,將來統率天下工匠時的模樣。
溫奇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但是本能地覺得不是什麽好事,狠狠瞪他一眼,隨即親親熱熱地膩在方攀龍身邊,那得意忘形的模樣,活脫脫一隻尾巴亂搖的小狗,看得吳持嘴角直抽,趕緊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
七、
三百個月牙楔,都由方攀龍一手敲定,鐵梨木架穩穩搭建起來,栓上鐵鏈,然後開挖地基。
一個半月後,腳手架拆除,佛塔略略向東南傾斜。方攀龍解釋道,東南海風與西北麵的老藤,會將佛塔慢慢拉向西北方,百年後可以完全扶正,再過百年則會傾向西北,此後斜而不倒,至少又是百年,佛塔壽命,可延三百年。
法曇禪師極是高興,特意作了一場法會,蓮溪寺信徒,又共同出資,在西湖樓外樓宴請方攀龍等人,並請了目下臨安城中最當紅的那班大理歌舞伎來助興。
方攀龍又一次見到了蘇蘇。
蘇蘇一行人住的迎春樓,臨近蓮溪寺,每逢初一十五,一行人都會到蓮溪寺進香,每次進香,蘇蘇都會到後院看一看,與溫奇竊竊私語一番,順帶取笑一下每次一見她便會臉紅口吃的吳持,直至吳持終於惱羞成怒,方才大笑著放過他,然後三人一道坐在廊下看工地的熱鬧,時不時還與方攀龍說兩句話。
吳氏家將背地裏也曾經抱怨過男女之防之類的話,但是蘇蘇這樣坦然地說說笑笑,言行之間自然率真,仿佛吳持不過是家中的小兄弟一般,再想想她其實並非宋人,大理民風,想必本就不重這些禮節,這些抱怨,也就隻能在私下裏說說而已,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更是連抱怨也沒有了。
蘇蘇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進入了他們的圈子。
醒悟到這一點,方攀龍心中怵然一驚。
坐在朱欄後,遠遠地望著那個眼兒媚媚、腰兒柔柔的紅衣女郎,在一群身著綠紗裙的舞伎中出沒,宛若碧波中一條鮮紅的遊蛇——方攀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將蘇蘇比做水蛇,許是因為她那種柔若無骨的妖嬈體態,抑或是因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總似隱含著某種不可知的危險。
一曲終罷,蘇蘇到各席來敬酒,身後跟著兩名舞伎,各捧著一個木盤,用來接各席貴客丟過來的賞賜,珠寶玉石,轉眼間已堆滿了盤子,被黝暗的綠絲絨一襯,益發是琳琅滿目。
方攀龍笑一笑,尚未開口,蘇蘇已拈起玉佩放回到那位尹主事的麵前,睞睞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難得有這麽個機會能讓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樓,我也想要得緊呢!”
換一個人說這番話,尹主事自是絕不讓步;但是這樣嫵媚得令人目眩的一個女郎,這般笑臉軟語地說出她的要求,尹主事覺得左右兩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若是與這樣一個女郎爭執,隻怕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會變成不屑的鄙夷。
尹主事隻得索性大度地將那個玉佩又推了回去:“蘇蘇姑娘既然想要,尹某自然供手相讓;至於這個玉佩,原本就是送給蘇蘇姑娘的,又怎麽能拿回來呢!”
蘇蘇笑得眼兒彎彎,方攀龍心中卻忽地閃過一句老套不過的話:媚眼如絲。
尹主事目亂神迷,隻覺得別說一座流水小樓,就是十座,也值得拿來換蘇蘇對自己綻開的這個笑臉。
蘇蘇隨即俯身靠近了方攀龍,一股混合著女郎體香的沁人花香陣陣撲來,以方攀龍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懾定了心神來麵對。
蘇蘇曼聲說道:“方供奉,這麽多人見證,你可不能悔約噢——趕明兒我有了空,一定親自來向方供奉道謝!”
她腰肢一扭,丟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嫋嫋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龍隻覺每次相見,蘇蘇似乎都會有不同的麵貌,卻一次比一次更貼近他,現在更是直接聲明要登堂入室,讓他不由得生出隱約的迷茫與困惑。
坐在一旁的溫奇,則低著頭偷笑。
他就知道,蘇蘇遲早會覺得自己這位不愛說話、外人看起來很是冷清高傲的小師叔,其實很不錯的。
八、
酒酣宴罷,已是夜色深沉。出得樓來,隻見西湖上的畫舫,正陸續泊岸,遊人或舟或陸,各自返家。溫奇在寒風中縮一縮脖子,拉著方攀龍道:“師父,咱們也快點回家吧。”
正式拜師之後,溫奇光明正大地搬到了方攀龍家中住下。樞密院正在討論,這些陸續來到臨安的質子,是應該分開居住以免他們的父兄借機勾搭,還是應該放在一起以便於監視管治,爭論未定,一時間騰不出手來理會,看樣子溫奇在方家還要很住一段時間。
方攀龍微微怔了一下。原來自己那個空曠冷清、來往客人和仆役都不敢高聲言笑的宅第,在溫奇心中,已經是臨安城裏的家了。
他撫一撫溫奇的頭:“走吧。”
船隻在河道中穿行,方攀龍注視著河岸,忽然想起一事:“小奇,那天晚上的刺客怎麽樣了?”
方攀龍皺皺眉,隻是他素來不理會這些勾當,還真想不出背後是些什麽人。
不過,憑他什麽人,想在自己眼底下再來行刺……
街市上忽然由遠及近傳來陣陣喧嘩,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讓方攀龍詫異地站了起來,溫奇已急不可耐地讓船靠岸,派了人上去打聽。
打聽來的消息,令人震驚,卻又在意料之中。
宋金和議已成,東以淮水、西以大散關為界,宋割唐、鄧二州及商、秦(今甘肅內)兩州約一半土地予金,原偽齊屬地歸宋。宋奉表稱臣於金,金冊宋主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須遣使稱賀。宋每年向金國繳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二帝不能還朝,倒是官家生母韋太妃,金人已經鬆口,可以放還,至於贖金,尚需商量。
(按:真實曆史中,和議達成是在紹興三年,小溫奇無論如何也沒有七歲。為了將就溫奇的合理聰明,隻好委屈和議時間往後延了。)
邸報尚未登載這個消息,但是耳聰目明的臨安人,各有各的門道,於是這個消息,不脛而走,聞者或喜或怒或憂,隻沒有人可以平靜以對,不過一個下午,隻怕整個臨安都已知曉此事。
雖然明眼人都清楚,這個和議,隻能說是暫時休戰,不能當真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但總算還是可以歇一口氣了,不必日夜擔心金人何時又渡江南下、大家又得跟著官家四處奔逃。
這麽一放鬆,又兼進了臘月,臨近年關,臨安城中那紙醉金迷、縱酒狂歡的氣氛,竟是份外濃厚。蘇蘇帶來的那隊歌舞伎,本就大受喜愛新鮮人新鮮事的臨安人的歡迎,這段時間裏,更是這家請那家聘,一日也不得空閑。饒是方攀龍再不問世事,也總有關於蘇蘇的種種情形傳到他耳中來:蘇蘇今日到韓禦史府上時穿的是寶織坊的雪裏藏花貢綢,風頭勁健,將同場獻舞的內廷供奉菊部頭都比了下去;蘇蘇今日到劉大人府上時,正遇上劉大人開庫儲冰,在座有好事者,請蘇蘇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蘇蘇居然能在光滑如鏡的冰麵上,絲毫不差地跳完一曲淩波舞;蘇蘇今日在珠寶商的行會上獻舞,珠寶行會將舞台滿鋪珍珠,戲言不碎者便歸蘇蘇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場歌舞下來,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蘇蘇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壽,向大人酒酣耳熱,居然提出要將蘇蘇收為姬妾、貯以金屋,蘇蘇提出的條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