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浮世繪002

宿州薛氏忠勇善戰之名,顧清敏也有耳聞,是以對薛氏降虜之說,本也存疑。聽薛一娘這麽一說,顧清敏已約略猜到幾分她想圖謀的事情,必定是想要救回父兄、洗脫罪名。這若是尋常將門子女,怕是難以做到,但對薛一娘而言,或許尚有奮力一搏的可能。

薛一娘接著說道:“我聽三公子的話,似有相助我父兄逃離北虜之意,卻不知叛逆之嫌,非同小可,是以我特意前來向二公子說明此事,以免牽連無辜。”

薛一娘這般單刀直入地說明來意,倒讓顧清敏意外之餘又暗生敬意,沉吟片刻方才說道:“有些事情,以我的身份來做,隻要不做得過分,其實並不會犯忌諱。況且國家多難,正是用人時候,便是真正降將,能夠反正歸來者,也既往不咎,何況宿州薛氏素有忠勇之名。”

薛一娘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顧清敏說的這番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便是金人在撤出東京時所立的偽楚皇帝張邦昌,因為隻做了三十三天皇帝便主動請出當年哲宗的孟皇後垂簾聽政,此後又擁立了康王趙構為帝,現在不也身居高位活得好好的?隻不過,國朝向來苛責武將而寬待文臣,顧清敏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還是冒了不小的風險的,自己是不是低估了那個貌似純良笨拙的三公子的膽氣、決心和誠意?

且慢,誠意?對於顧三公子而言,究竟怎樣做才是真正的誠意?

這個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薛一娘忽而微微一笑:“二公子,茲事體大,我想你最好與令弟商量過再做決定也不遲。”

顧清敏拱一拱手:“這個自然。”

目送薛一娘的身影飄忽遠去,倏爾不見,顧清敏方才越牆而入,直奔三弟的房間。

顧三公子裹在被褥裏似是睡得正熟,但是顧清敏揭他被子時,忽地察覺到,被褥未溫,顧三公子的頭發上尚帶冷意。

顧清敏怔了一下,一掌拍在顧三公子頭上:“裝什麽裝?我又沒在薛小娘子麵前揭穿你偷聽!”

顧三公子這才翻身坐起。

顧三公子其實早在薛一娘悄然踏入庭院時便已驚醒,感受到那清冷的冰雪之氣,心頭擂鼓一般,不敢動彈。薛一娘在顧宅中踏看一番之後,便守在院牆外等候,顧三公子悄悄跟了出來,趴在牆頭呆看,隻不敢驚動薛一娘。夜色中悄然獨立的薛一娘,比白日裏似有不同,仿佛月下梅花、遠山笛聲,令人心馳神往而又不可追尋、不敢靠近。顧清敏後來與薛一娘的那番對話,他自是聽了個一清二楚。薛一娘的家事果然麻煩得很,讓他心中忐忑不安,直至顧清敏慨然允諾願意幫助薛一娘去營救她父兄,方才暗自鬆了一口氣,搶在顧清敏之前,匆匆跑回房中裝睡。

被顧清敏拍得不能再裝下去之際,顧三公子也隻有涎著臉笑道:“二哥你耳朵可真靈!”一邊在心裏暗自嘀咕,那道士不是說,這龜息之術小成之後,足以讓他在當世一流好手的身邊潛蹤匿跡,怎的不管用呢?難道是自己練得有問題,還是因為二哥對自己太熟悉、不需要用耳朵聽也知道自己就躲在一邊?

顧三公子承認了自己方才果然就在一旁偷聽,倒讓顧清敏暗自吸了一口冷氣。以他和薛一娘的耳力,居然沒能察覺到!

一年不見,老三大有長進啊。

顧清敏不會承認自己方才隻是在試探,就讓老三以為自己能夠發現他好了,免得以後更加無所忌憚。

在顧清敏看來,薛家這件事,真要做起來,其實簡單得很。他隻說要回師門,先行一步,顧老爺和顧太太定不會生疑。薛家找一個借口說要投靠親戚,讓薛一娘帶著薛婆婆另找一地居住,買一房奴仆照顧薛婆婆,再在附近尋一個好郎中看病,顧三公子暗地裏多多關照一下便可;薛一娘大可脫身出來,與他一同奔赴宿州,伺機救人。

但是這個簡單可靠的計劃,被顧三公子堅決否定,隻說自己也一定要去,顧清敏勸說不成,惱火地一掌拍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顧三公子被他拍得幾乎趴在地上,隻固執地不肯被留下來。

顧清敏撓破頭也想不出他在拗個什麽勁,自己的安排再合適不過,有什麽好爭的?這也就是自家弟弟,換了別人,早就給踢出十丈八丈了。

顧三公子終於吞吞吐吐地說道:“二哥,你是不是也喜歡那個……薛小娘子,所以才……”這麽熱心?

顧清敏終於體會到顧老爺擲算盤時的心情,他現在就很想將麵前這家夥砸個頭破血流哭天喊地。

顧三公子還在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等著他的答案。

顧清敏又好氣又好笑:“我在放債懂不懂?”

顧三公子立馬什麽也不說了。開玩笑,他可不要二哥來當自己的債主,以免下輩子作牛作馬都還不清。

終於清淨了。顧清敏滿意地拂袖而去。唔,不知薛一娘究竟是哪家弟子?盤點自己打過交道的那些人的路數,似乎都對不上號?不過這世間高人隱士甚多,也不足為怪。還有,千萬要記得對薛一娘強調一下,這一次冒險幫這樣的大忙,並不僅僅因為自己是老三的哥哥,提醒薛一娘記得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以免將來成了一家人,這個人情便付諸流水了。

顧清敏做事向來幹脆利落,薛一娘也不遑多讓,兩天後便在臨安城中尋好了落腳處,薛家以投親為借口離開了甘泉裏,臨走前不忘將呂祖畫像和定金還了回來。顧三公子摩挲著那個小小的青布錢袋,想象著這錢袋也曾經在薛一娘手中握住,依稀間似有餘香,不覺手下留連,心中遲疑。

於是顧清敏尚未開口說走,顧三公子先一步拖住他要跟著一道去宿州。

顧清敏難免暴躁:“滾一邊去,再羅索老子不幹了!”

顧三公子隻笑道:“騙誰呢?二哥你既然答應了薛小娘子一起去救人,要是中途罷手,不但你這債放不成,隻怕還要成對頭。”

他過後才想明白,顧清敏隻怕不光是瞧著自己的麵子,多半也瞧上了薛一娘背後的某位高人——顧清敏若是一開頭便推托掉,倒也罷了;若是出爾反爾,給了希望卻又拿掉,招來怨恨怕就難免了,這也是人之常情。世間之大,臥虎藏龍,在在皆有,能不得罪,自然還是不得罪為好。

更何況船已到江中,以顧清敏的脾氣,自是不可能半途而廢。

顧清敏果然隻能翻了個白眼,不再提幹不幹的事情,隻道:“你以為老爺和太太會讓你呆在他們看不著的地方?”

從小到大,除了走親戚,顧三公子就沒在顧家之外呆過一天以上,顧太太是不放心,惟恐小兒子在外麵受了委屈;顧老爺也是不放心,卻是惟恐小兒子又在外麵生事闖禍。

不過這個問題,顧三公子早已想好對策:“大哥和姐夫不是都在淮南嗎?那兒離宿州還挺近的,找人放個消息說大哥或者是姐夫似乎受了傷、生了病之類的,姆媽一定不放心,我就說去看大哥和姐夫好了。”

淮南地近偽齊,時有戰事,這也是為什麽顧大公子和姑爺都將家眷送到臨安的原因。

顧清敏上下打量顧三公子一回:“離家十裏都不準,你還以為老爺和太太會放你去淮南?”

顧三公子嘻嘻笑道:“我就說跟你一塊兒去唄,總放心了吧?”

顧清敏“哼”了一聲:“三個兒子全送到淮南——你個笨腦子,用腳趾頭也想得到,老爺和太太會不會答應。”

顧三公子立刻說道:“那我就先和你打一架給姆媽看看,讓她知道我能保住自己,先放個心,然後再和她說,找兩個可靠能幹的仆役陪我去淮南;她要不答應,我就不帶仆役一個人偷跑。”

若是顧三公子真個不怕那道士的守密嚴令,不管不顧地揭了蓋子,這還真是個辦法。顧老爺那裏,將手足情深的大道理說一說,料想也不會有問題。

顧清敏一時想不好怎麽將顧三公子駁回去,轉了個話題說道:“你去宿州能幹什麽?少來給我添亂!”也不知教老三的那道士是什麽來曆,學到現在,老三也就是挨打,哦,再加上潛伏和逃跑的本事強一點兒。

顧三公子也很有自知之明:“那個,就算幫不上大忙,我也絕不會拖累二哥行不?”

顧清敏皺了眉頭不說話。

顧三公子再接再厲,拖長了聲音叫道:“二哥——”

顧清敏眉頭一跳,當機立斷:“好,話說前頭,你要是出岔子,別怪我立時趕你回來!”

真是苦命,別人家的弟弟怎的就沒這麽麻煩,相反處處都能幫上忙?

八、

不知是顧大公子還是顧家姑爺可能在淮南受傷生病的消息,假借一個過路官員的口,先從驛站中傳出,然後傳到顧家,顧老爺和顧太太心急如焚,盤算著派人去探個究竟,顧三公子吵鬧著要去淮南,一開始自然是被駁了回去,顧三公子在顧太太身邊死纏爛磨,苦著臉道這些日子被各家太太們看怕了,一定要出去躲一躲;在顧老爺麵前隻說是夢見大哥身上有血,一定要去淮南看一看。纏來纏去,顧老爺與顧太太不勝其煩,又有顧清敏同行,終究還是鬆了口,隻是硬逼著他們帶上四名護院同行,反複叮囑不許惹事,不許離開官道,一到淮南,探望了大公子和姑爺就立刻回來。

薛一娘與他們約好在淮南會麵,便悄然而去。顧家兄弟走官道,沿途水網縱橫,七彎八拐,行程自是不快,顧清敏極不耐煩,一出臨安地界,便將四名護院甩掉了,命他們自行到淮南找大公子,自己帶了顧三公子先走一步。顧清敏的話,四名護院不敢不聽,總之是瞞上不瞞下,也樂得輕鬆,不需服侍兩位少爺打尖住店諸般事項。

長途奔波,於顧清敏自是等閑之事,不過令他多少有些驚訝的是,顧三公子隻需他稍加提攜,便能跟上自己的腳程。這才一年不見,似乎便進益不小啊。真想不到那個藏頭露尾的遊方道士,還算有點兒真本事。一念及此,顧清敏忽地來了興趣:“老三,教你的那道士,有沒有和你說,你這一家,究竟是何門何派?”

顧三公子詫異地道:“二哥,你怎的突然想起問這個?”

顧清敏感歎道:“我隻不過覺得,怎麽身邊兩個高手,我都不知道來曆呢?”

這讓他很沒有成就感。

當然,顧清敏下意識地忽略了他對薛一娘師承來曆的懷疑——就算薛一娘背後就是那個惹出無數禍事麻煩的龍潭虎穴,至少現在他能夠視而不見;護教弟子,不能一味好勇鬥狠,還得明白什麽叫做難得糊塗,方才能夠左右逢源、得心應手。

顧三公子卻是眉開眼笑,能讓二哥承認自己算是“高手”,想必那道士下次再來時,自己不會挨罵了吧?

越往北走,天氣越是寒冷,顧清敏也還罷了,顧三公子素來畏冷,難免縮手縮腳,顧清敏看不得他這副模樣,劈頭又是一頓教訓,訓得顧三公子焉頭焉腦,又覺得自己有些過份,伸手搭他脈絡,似乎血行太慢,自己的路數又大不相同,不敢貿然幫他催行內息,想來想去,隻能弄了一皮袋藥酒,讓他每隔一個時辰便喝幾口,借了酒力,催開血氣。這法子倒也見效,隻是顧三公子自此染上了酒癮,每到嚴冬季節,日日酒不離身,不然便要裹著兩三重狐裘昏昏度日,顧清敏為此不止一次被埋怨過。

兩人腳程極快,十天之後,已至淮南,在約好的城隍廟主殿頂上看到了薛一娘留下的記號,順著那個記號,就在城隍廟後院的一個小村子裏找到了男妝的薛一娘。

不過十餘日不見,顧三公子竟覺得已是經年累月,幽暗居室中,一眼隻看見薛一娘寒泉似的雙眸,熠熠生光。顧三公子呆了一呆,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覺得自己軟纏硬磨非要跟著二哥跑到淮南來,做得再正確不過。

這淮南算是顧大公子和姑爺的地盤,兄弟倆不敢露麵,與薛一娘匯合之後便匆匆北上。過了淮河,地勢平坦,顧清敏和薛一娘蒙上頭臉,乘夜拜訪了兩處山寨,弄回六匹馬以便輪流換乘。薛一娘原以為顧三公子嬌生慣養的,隻怕不會騎馬,便是勉強會騎,也難以跟上行程,還躊躇著是否需要自己和顧清敏兩人輪流帶著他。不想顧三公子的騎術居然不錯,倒讓她有些詫異。

顧清敏笑道:“這可是我家大哥教的。”顧大公子向來很看不慣顧太太對小兒子的嬌慣以及顧清敏對幼弟的縱容,是以一有機會便要將顧三公子揪出來摔打一番,顧太太拗不過這個少年老成的長子,也隻有心疼地跟在後麵招護,不過好歹還是讓顧三公子學會了騎馬射箭等等顧大公子心目中好男兒應有的本領。

薛一娘微微笑了一下,心中生出一個模糊的念頭:看似平庸的顧三,其實卻是整個顧家的中心吧?

有了馬,行程更快。淮北正是兵荒馬亂時候,時時會遇上大股亂兵與賊寇,好在顧三公子對於這樣的危險總有著一種莫名的直覺,往往會在離對方三五裏時便生出逃跑的衝動,屢試不爽,顧清敏樂得哈哈大笑,薛一娘也不覺微笑。有了顧三公子這樣靈驗的示警人,顧清敏一行倒也不曾遇到麻煩,至於小股賊兵,自然都被顧清敏當頭劈翻。

三天後,一行人到了宿州。

宿州扼汴水咽喉,當南北要衝,史稱“百戰之道”,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昔年楚漢爭霸,便是在宿州境內的垓下一戰定乾坤,是以曆朝曆代均駐有重兵,薛一娘當日去往普陀山時,一聽到宿州失陷的消息,便將護送她祖孫二人的兩名家將派了回來打探詳情,並在宿州城南五十裏外的龍王廟,約好了會合的地點。

此次回來,薛一娘先去找那兩名家將,卻不料約好的會合之處,已被燒成一片瓦礫,兩名家將也不知去向,好在事先還留了後手,薛一娘在龍王廟殘破後殿外的大石碑下找出了他們留下的信,方知薛家父子,當日在宿州城破之際,死戰一日一夜,終究還是未能突圍,薛將軍重傷被俘,鎮守宿州的偽齊主將劉淮以薛將軍為餌,以屠城為威脅,誘捕了潛藏城中的薛長恭,要挾他出麵作一個招撫宿州軍民的幌子,因為忌憚薛長恭的勇武,又打斷他雙腿以絕他逃生之路。外麵以訛傳訛,說薛家父子降敵,其實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宿州當地人,對這樣的傳聞,憤憤不平,隻苦於無法跑到外麵去澄清罷了。

據兩名家將打聽來的消息,薛家父子,被分開關押在看守最為嚴密的宿州鎮撫使和宿州知州衙門,兩人既不知薛一娘手段高強、或有救人的能力,又激於義憤,決定自行前去營救自家主將,恐誤了薛一娘的事,故而留信相告。

從信上日期來看,已是三個月之前的事情。兩名家將,卻未回到此處等候,隻怕早已捐身,薛一娘三人,還需自行摸索。

薛一娘雖然生長於宿州,熟知地形,隻是戰亂之中,人事多有變動,惟恐有失,因此也不敢貿然進城,隻在城南三十餘裏的西寺坡附近尋了一個偏僻小寺,打探宿州近況,兼且寄養馬匹。

顧清敏給那住持留了一點錢,不過更重要的還是在他身上試了試新學的截脈之術,笑吟吟地說道,被截的脈絡,一天一痛,十天不解,這條脈必廢無疑,一個月後,人也差不多了。

顧清敏顯然常幹這種要挾他人的事,毫無負疚之感。出了山寺,薛一娘才道:“這世人盡有不畏死之人,我們還需未雨綢繆、多留一條後路才是。”

對於薛一娘多留一條後路的說法,顧三公子大力讚成。他恨不能多留幾條後路才得安心,當下極力慫恿顧清敏再去弄幾匹馬寄存起來。薛一娘卻道,這兒地近宿州,隻有軍營中才有馬匹,不可打草驚蛇,因此不宜提前預備馬匹,隻需看好哪一處營寨適宜下手、適宜逃跑便成。

三人乘著夜色,繞宿州城一圈,看好了兩處營寨,又尋好了一個亂兵過後廢棄的小村作為落腳處,歇息一日,夜深時分,方才入城探看。

薛一娘在城樓上俯瞰良久,確定城中雖然不少房舍已經殘破,大體格局卻未變,何處駐軍,何處官衙,約略可見,這才引著顧清敏兩人,躍下城牆,貼著牆根向舊日的宿州鎮撫使衙門疾奔而去。

鎮撫使衙門現在仍舊是偽齊的鎮撫使衙門,夜色之中,看起來一如往昔,甚至連巡邏士卒的路線和班次也原樣照搬,是以薛一娘三人毫不費力便溜了進去。顧三公子被留在正廳的房頂上望風,以免萬一遇上陷阱無人接應。

顧三公子知道這樣的安排很是合理,他不像二哥那樣慣於夜行,也不像薛一娘熟悉這大宅院中的一草一木。話雖如此,獨自趴在房頂,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輕靈敏捷的身影一對飛鳥般出沒在夜色中,心裏難免很不是滋味。

薛一娘引著顧清敏,將可疑之處一路探查過去,顧清敏冷眼看著,薛一娘越牆過房,隱跡潛形,所過處真個是點塵不驚,薛家曆代將門,什麽時候教得出這樣慣於高來高去的女兒來了?而夜色中薛一娘的翩然身法,隱約竟有鳳翔九天的逍遙氣象,絕非尋常門派能有。顧清敏暗自嘀咕,心中那不妙的預感,越發強烈。

不過在伏在高處的顧三公子眼中,薛一娘那翩翩身姿,份外讓他心馳神往、心醉神迷,隻覺薛一娘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更鼓沉沉,寒風凜凜,顧三公子又不敢飲酒,以免酒氣散開驚動巡邏的士卒,不覺縮成了一團。這個時候,他本來應該在溫暖的臥房中抱著被褥酣然入睡。可是這冒著風雪一路行來,天氣苦寒,手足冰冷,他卻從來沒有這樣心甘情願地自討苦吃。從前追逐過的那些風姿各異的美麗女子,麵容似乎都已模糊不清,讓他惶惑又歡喜——有一天薛一娘的麵容會不會也在他的記憶之中變得模糊?還是他已經找到了冥冥之中一直在追尋的那個身影,所以才會淡忘曾經夢縈魂繞的那些女子?

顧三公子趴在那兒胡思亂想,時間倒也過得挺快,約摸半個時辰後,顧清敏背著一個人影躥房越脊而來,薛一娘緊跟在旁邊。

顧三公子從房頂上“哧溜”滑下,三人伏在正廳後牆的角落裏。顧清敏低聲說道:“我先送薛老將軍出城,你和薛小娘子去救薛將軍。”

這一回換成他和薛一娘一道行動了,顧三公子心頭一熱,趕緊點頭,顧清敏臨走之時卻又躊躇了一瞬,盯著顧三公子的眼睛低聲說道:“小心點兒,實在不行,就回來找我商量著辦,知道嗎?”

薛一娘心中雪亮,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對於顧清敏來說,頭等大事,是保住他三弟平平安安,必要時可以舍棄別的目標,不過這也不能怪他,當下接過話頭說道:“這是自然,二公子隻管放心。”

薛一娘和顧清敏的這番對答,聽得顧三公子心中別扭得很,怎麽像是將自己這麽個大活人從一個人手裏轉到另一個人手裏一般?

薛一娘的長兄薛長恭被關押在宿州知州衙門裏,與鎮撫使衙門一個在東,一個在西,須得穿過大半個宿州城。薛一娘默不做聲在前麵疾走,遇到高牆時便伸手拉一把顧三公子,顧三公子隻覺得整個人都暈乎乎熱騰騰的,腦中念頭亂轉,心想著就算一直這麽走下去也挺好啊,一出神,前頭薛一娘忽地停下,他幾乎撞在了薛一娘後背上,趕緊撐在牆上才止住腳步,離得太近,薛一娘的氣息似乎不同於平時的清冷,相反卻隱約有著溫熱的芳香,顧三公子被這芳香之氣迎麵一撲,立時滿臉漲紅,幸得蒙著麵,又是夜裏,好歹不曾讓薛一娘看見。

薛一娘對知州衙門的路徑與巡哨規律不是太熟,停下來是因為察覺到前方有人,尚未躍上牆頭,兩名巡哨已從牆角拐出來,眼角餘光忽地瞥見貼牆而立的兩個黑影,還來不及喝問,薛一娘右手一揚,彈指間兩枚細針沒入了他們的眉心,趁著這兩人身軀一僵之際,欺身過去,將兩名巡哨打暈後拖了過來,靠在牆上,遠望去就像是正在休息一般。

越牆而入,薛一娘略略辨明方位後,輕聲說道:“我們大約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你還是留在正廳的房頂上吧,免得我分心。”

顧三公子若是跟著一道進去監牢的話,她擔心自己在緊要關頭會不假思索地將他扔下、先救走自己的兄長。

好在顧三公子很有自知之明,聽話地留了下來,讓薛一娘暗自籲了一口氣。

等到她背著一個高大的人影出來時,顧三公子急忙迎上去,堅持自己來背薛長恭,薛一娘略一想便同意了,這一路行來,她也注意到,顧三公子似乎拳腳功夫不太好,路上哪怕遇到個小毛賊,也是先躲到一邊再說,還是讓自己來開路比較好;再說了,大哥的個子比她高不少,由她背著,折斷的雙腿時時拖到地上,委實不好。

知州衙門離西城門較近,夜深無人,一行人貼著街道一側的店鋪陰影向城門急走,薛一娘聽著顧三公子雖然背了一個人,呼吸卻是舒緩得很,顯然綽有餘力,略略放了心,加快了腳步。

城門附近看守嚴密,不過離城門一箭之地有一個土地廟,廟中古樹參天,其中一株老柏,樹冠伸展開來,幾乎貼近了城牆,這棵柏樹相傳是昔年漢高祖劉邦親自栽種,頗有神驗,是以雖然靠近城牆,也無人敢伐。

薛一娘借著樹冠的陰影遮擋,向城牆上射出了飛抓,“叮”的一聲輕響,飛抓扣住了牆頭,薛一娘試一試牢固與否,輕吐一口氣,轉過頭來小聲說道:“在手心纏上布條,纏緊一點兒免得鬆掉。呆會兒遊哨過去了,你先上去,再拉我哥上去。”

她留下斷後。

顧三公子看看緊貼城牆的那根細索,怎麽看怎麽不能讓人放心:“這個……夠結實吧?”

薛一娘很想白他一眼:“拉你們兩個人上去都夠!”

顧三公子感覺到薛一娘有點兒不太高興,急忙說道:“那個,我這不是怕跌壞了薛世兄麽。”

薛長恭在他背上淡淡說道:“薛某是腿斷了,又不是手斷了,顧兄弟不必擔心。”

感覺到薛長恭很不喜歡這種無能為力、不得不依賴他人的處境,顧三公子立刻閉上了嘴。他向來很會察顏觀色。

順利出得城來,方才聽到身後隱約的喧嘩之聲,想必是薛家父子的失蹤終於被發現。顧三公子壓低了聲音得意地笑了起來,薛一娘終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小心點,還沒脫險呢!”

顧三公子隻好乖乖閉嘴。

九、

劉淮雖然知道薛老太太和小姐未曾落網,但一個是多病老婦,一個是從未出現在校場的閨閣女子,也不以為意,隻將薛家父子分開囚禁在看守最嚴密的兩個地方,卻萬萬未曾想到會被薛一娘帶人救走。惱怒之餘,下令在宿州全境加緊搜拿,南下的各條通道更是嚴加封鎖。

顧清敏一行人,卻沒有南下,而是從那偏僻小寺取了馬匹,繞道轉向了宿州城北百餘裏之外的皇藏峪。

皇藏峪是昔年楚漢爭霸之際,劉邦戰敗藏身之地,山崖陡峭,林木茂盛,深洞流泉,路徑崎嶇。顧清敏想著薛家父子皆有重傷,不宜長途奔波,不如暫且隱身山林,待傷勢痊愈後,想去何處,盡可自在。

薛將軍多是皮肉之傷,隻是失血過多,年紀又老,故而恢複緩慢,其實假以時日,並無大礙。倒是薛長恭的雙腿,折斷之後有意接得不太妥當,看似完好,實則骨節皆錯,需要重新打斷再行接骨。薛長恭眼也不眨地任由顧清敏下手,顧清敏也是幹脆利落的手起腿斷,薛一娘和顧三公子躲到了一邊,聽到骨節折斷時的“哢哢”兩聲響,不自禁地顫了一顫,挪到了更遠的地方,互相看看,都覺得對方兄長心狠手辣、當機立斷,自己果然不如。

顧清敏給薛長恭重新接上腿骨,一邊綁紮一邊不無譏諷地說道:“薛兄看起來也是個明白人呐,真想不到當初居然會自投羅網、自汙聲名。不過顧某想不明白的是,當日薛兄因為害怕劉淮可能會屠城,而不得不聽從他擺布,今日莫非就不害怕了?”

老實說這一路上顧清敏其實一直緊繃著心弦,生恐自家三弟為了救人而出個什麽意外,現在人救出來了,難免要諷刺幾句,舒緩一下心情。

薛長恭不以為意,隻淡然答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日需要的是立威,故而劉淮敢於屠城。現在需要的卻是安定人心,否則的話,賦稅糧草,從何而來?劉淮若再敢屠城,第一個不放過他的,必是劉豫。再說了,我薛氏舊部,但有忠義之心者,這些日子裏,多半已經逃出城去,劉淮要屠,也由得他屠去。”

顧清敏被這話噎得一時無從回答。

薛長恭卻又說道:“而且當日我膽敢自投羅網,也是有所憑恃。薛氏舊部雖然大半困於城中,一娘卻遠在普陀山,必定安然無恙。”

顧清敏恍然明了。有薛一娘這顆暗棋在外,薛長恭才膽敢以自身為質來拖延時間,保全老父和滿城軍民的性命,等待救援。

易地而處,恐怕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薛氏世代為將,果然還是有幾分門道的。

這麽一想,再看薛長恭,倒是順眼多了。

顧清敏素來隨身帶得有上好傷藥,這皇藏峪中也多有珍貴藥材,連用七天藥之後,薛家父子的傷勢都大有好轉。這七天裏,顧清敏將皇藏峪方圓數十裏走了個遍,居然讓他找到了逃亡峪中的兩百餘名薛氏舊部,總算讓他鬆了一口氣,可以放心將薛家三人托付出去,自己帶著顧三公子兼程趕往淮南,與那四名護院匯合——既然打著看望大哥與姐夫的幌子,總得掐著時間到淮南打個轉兒,讓大哥給家裏寄封信告訴一聲他們已經平安到達淮南,然後才好抽身出來。

顧大公子和姑爺見到顧清敏二人,驚喜之餘又深覺不安,顧清敏也還罷了,顧三公子可是顧太太的心頭肉,又從未出過遠門,淮南時有戰事,若真有點兒意外,顧太太那頭可交待不了,便是顧大公子,也不想讓自家三弟到這個地方來摔打,隻過了兩天,便緊催著將他們趕出了淮南城。

顧三公子想要再回皇藏峪一趟,顧清敏皺了眉,尚未開口反對,顧三公子已說道:“我們回程的時間,應該和來的時間差不多才對。”若是現在直接回臨安,顧老爺和顧太太難免要猜疑,他們來的時候,都在路上幹什麽事情去了。

顧清敏無話可說。他已經上了賊船,想要中途跳下來,似乎已經不太可能了。

皇藏峪中,臨時的軍營已初見規模,不過薛家父子傷勢未愈,暫時還不想樹旗招兵,是以外界都以為這個小山寨不過是亂兵過後平地冒出的無數小寨之一。薛一娘仍舊是一副閨閣淑女模樣,每天隻照顧父兄起居,薛氏舊部,竟是無人知曉她的底細,營救薛氏父子的事情,全被她推到了某位世外高人的頭上,顧家兄弟便蒙上頭臉充當了這兩個世外高人的角色。眼望著顧家兄弟在懸崖峭壁之上輕鬆出沒,如履平地,薛氏舊部一個個張口結舌,哪裏還會懷疑薛一娘的話。

顧清敏每天無所事事,隻在山林中四處遊**,時不時弄幾株草藥回來。顧三公子則找了個照料薛氏父子傷勢的理由,整天呆在薛一娘身邊,總算他記住了顧清敏的警告,沒敢靠得太近以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覺與猜疑,也沒敢取下麵罩露出得意忘形的臉,以免破壞“世外高人”的形象。

薛一娘每日裏隻是給父兄換藥,外加縫紉洗衣做飯,冷眼看著顧三公子跟在一邊,很有耐心地幫著她做這些瑣事,詫異好笑之餘又有些替他擔心,這要讓薛家那些將士看到,顧三公子哪裏還保得住所謂“世外高人”的臉麵?有了這層擔心,薛一娘每每不著痕跡地將其他人都打發得遠遠的,免得自己也跟著丟臉——無論如何顧三公子總是自己請過來的幫手。

顧三公子注意到自己總是有機會與薛一娘單獨相處,難免要胡思亂想,又不敢直接問出來,隻是隔了麵罩薛一娘都看得到他臉上的傻笑,無奈歎息之餘,隻好扶著額頭對顧三公子嚴加看管,徹底杜絕他與其他人接觸的可能。

這情形讓顧清敏心中鬱悶,他的弟弟,不是這麽送上門去讓人欺負的好不好?好不容易逮住一個顧三公子不在的機會,顧清敏拐彎抹角地向薛一娘表示了自己的不滿。薛一娘有些歉意,她在人前人後,向來扮慣了賢惠淑女,卻不知為何,一見顧三公子這付模樣,忍不住便想要欺淩欺淩。

顧清敏這麽一說,薛一娘自是留神注意著收斂自己,不再總是有事無事將顧三公子差來差去。顧三公子覺得薛一娘態度有變,惘然悵然之餘,以為是自己的誠意還不夠讓薛一娘看清楚,言行之間,越發殷勤,殷勤到顧清敏覺得諂媚、薛一娘覺得不差遣他欺壓他就過意不去。

十天時間,倏忽即過,顧清敏將樂不思蜀的顧三公子強行拎了回去,臨走之前顧三公子反複向薛一娘保證,自己一定會好好照顧隱居在臨安城中的薛老太太。薛一娘彎腰福了一福,含笑說道:“大恩不言謝。二公子和三公子還請千萬保重,一路走好。”

總算送走了。薛一娘不覺輕輕籲了一口氣。

她沒想到顧家兄弟的耳力都好得出奇。

顧清敏一走遠便擰著顧三公子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現在想明白了嗎?薛小娘子恨不得早一日擺脫你。”所以才會在他離開之後如釋重負地籲出那一口長氣。

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成天傻乎乎樂顛顛地跟在別家小娘子的裙裾後麵轉,真是讓人恨鐵不成鋼啊。

顧三公子卻咧著嘴笑:“看來我讓薛小娘子覺得緊張了啊。二哥你可不知道,以前薛小娘子就當我是路邊花牆頭畫一樣,看過便算,哪裏會上心?唔,要是能夠再呆幾天,說不定薛小娘子就會在我麵前臉紅了。”

顧清敏知道自家三弟臉皮厚,可真沒想到會厚到這等程度,簡直讓他無話以對,隻得抽搐著臉孔將顧三公子一路拖出山去。

十、

回到臨安,顧太太心疼地將顧三公子仔細檢查了一番,覺得小兒子這一趟遠路走得,真是又黑又瘦,拿定主意要好好補一補,以後絕不放他去淮南這麽危險的地方,害得她夜夜不能安睡,總夢見種種不好的事情,日日跑去向菩薩求請許願。顧清敏嚷著太太偏心,顧老爺深有同感,不過念在小兒子這一次很有敬愛兄長的美德,也就沒有說什麽了。便是顧家小魔頭,因為知道小叔這一次是專程去看望父親,破天荒地恭恭敬敬向顧三公子敬了一盞茶——沒加辣椒水、螞蟻、蠶沙等等佐料的真正清茶。顧清敏眼見得小弟泰然自若地受了這一盞茶,簡直要替他臉紅。

顧清敏找了個空去薛老太太那裏報了平安信,休息幾天便回茅山去了,顧老爺因為戶部事務繁忙而被召回任度支員外郎,顧太太忙於家務,大少奶奶和大姑娘忙著照看孩子,顧三公子則被送到了顧家族叔推薦的一位宿儒嚴知節那裏溫習功課——朝野之間,已經在傳聞,太學不日便要重開,各家各戶,但凡有子弟想要入學者,這些日子,都開始提點著自家子弟讀書備考了。

嚴知節住在草橋門附近,與清波門恰好東西相對,是以每隔兩三日,顧三公子便要帶著陳知節布置的功課,穿過臨安城前去請教。嚴知節年事已高,薑桂之性卻彌老彌堅,門下弟子,常常被訓得麵無人色,而因為有顧家族叔的特別囑托,嚴老先生對顧三公子更是加倍嚴格,以為非如此便對不住多年老友。顧三公子雖經顧老爺多年嚴詞厲色外加鐵算盤的訓練,被嚴老先生這麽整日板著臉一套套道理地念叨,也還是痛苦萬分,更不用說嚴老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布置的功課往往是其他同窗的兩倍。

好在薛婆婆的住處,就在草橋門內竹椅子巷中,顧三公子總會在來去嚴老先生家的途中,拐進去看一看薛婆婆,陪她聊聊天,當然,大多數時候,顧三公子隻需要點著頭嗯啊幾聲,或是驚訝地問一句“是嗎”,薛婆婆便會順著他感興趣的話題高高興興地一直講下去。於是,顧三公子在薛婆婆的嘮叨之中,知道了薛家這幾十年來的無數大事小事,尤其是有關薛一娘的點點滴滴。很顯然薛一娘那等貼身擒拿、越牆渡房的本事,不是薛家這等將門教出來的,薛婆婆也說不清楚教了薛一娘五年時間的那個繡娘,是何等人物,而且,薛一娘的繡房,是不許任何人進去的,所以,薛婆婆心目中,薛一娘隻不過是學了一手好繡藝而已,估計薛家上下,知道真相的隻有薛長恭或者再加上薛老太爺。

過了一段時間,同窗們混熟了,顧三公子方知其中一位同窗的叔祖乃是樞密院副使,故而時常會洋洋得意地向大家炫耀他在家中聽來的軍機之事。顧三公子於是有意無意地引著他說起淮揚戰事,好在有著現成的借口——顧大公子和姑爺都在淮南任職,關心淮揚戰事,那是理所當然。那位同窗當仁不讓,特意為他仔細打聽了來。因為金軍在大散關被吳氏兄弟所敗,在鄂州又被嶽飛所敗,不得不與偽齊轉攻淮揚,淮北各州,今日歸宋,明日歸齊,後日又歸金,反複爭奪,戰況極其激烈。

在這位仁兄眉飛色舞、唾沫飛濺的講述中,顧三公子捕捉到了宿州薛氏父子的名字。薛將軍日前在皇藏峪樹旗招兵,已經一連打退了偽齊宿州鎮撫使的三次進攻,殺敵上千,樞密院中已有官員提出是否可以為薛氏洗清叛逆罪名,以激勵失陷於北虜之中的其他將士;但是也有官員以為,薛氏有守土之責,卻失陷宿州,按律當死,更不可饒恕的是後來又有降敵之名,如果赦免薛氏的話,其他死守不降的將士,未免寒心。

這番爭論,在薛氏父子設計生擒偽齊宿州守將劉淮之時,開始偏向主張赦免的一方;而在薛長恭親赴臨安獻俘並表白冤情與忠誠之意時,整個樞密院的風向,都倒了過來。

一聽說薛長恭到了臨安,顧三公子立時覺得心頭狂跳,勉強挨到嚴老先生講完書、打發他們回家,出了陳家,即刻飛奔向竹椅子巷。

薛婆婆滿麵紅光,笑著說道:“三郎來得正巧,我家大郎今日差人送來書信,薛家洗冤有望了,真是菩薩保佑!”

顧三公子原以為薛一娘必定也一道來了臨安,畢竟薛婆婆獨自在此,薛家不一定放心。及至聽說薛長恭隻是差人送信過來,不免大失所望,隻是見薛婆婆高興,便也陪著笑道:“恭喜阿姆,賀喜阿姆!”

薛婆婆又道:“一娘這妮子,剛到這兒便出去買絲線了,說是打算將那幅呂祖像盡快繡出來,好答謝三郎和二郎。三郎且坐一坐,待一娘回來,讓她替我家老爺和大郎好好兒謝一謝三郎。”

顧三公子怔了一怔,滿腔的歡喜瞬時間湧上來,想要謙讓幾句不用謝之類,又恐薛婆婆真個不讓薛一娘出來道謝;若是不謙讓吧,似乎也不太對,薛一娘知道後會不會覺得自己在挾恩求報?左思右想,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好在薛婆婆對他印象甚好,見他訥訥無言,便以為這小郎君真個實誠,反倒勸顧三公子不要客氣,又道待過幾日,要和薛一娘到靈隱寺去好好拜一拜佛祖菩薩,請一道平安符送給他權表謝意。

唔,朱家世代將門,朱逢春會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出頭為薛氏說話,也不足為怪。顧三公子這麽想著,心頭卻不可自抑地生出極其古怪的想法:朱逢春出這個頭,是因為薛一娘的緣故,而不是為了薛氏。

他知道自己毫無依據,但是這樣突如其來、毫無依據的臆想與猜測,於他而言,已經不止一次正中事實。

這樣的臆測,讓顧三公子心中大不是滋味。

正徬徨間,被遠遠撇在後麵的小七,背著書袋氣喘籲籲地趕過來了,苦著臉道:“三少爺,今兒個是檳哥兒生日,太太說過叫你早點回去的。”

顧家寶貝金孫的生日,顧太太自是看得極重。

顧三公子跳了起來,他還沒有給小魔頭買禮物,若是空手回去,小魔頭能將他耳朵嚎聾。

薛婆婆知道顧家有事,倒沒留他們,不過送了一尊小小碾玉觀音,說是給小哥兒添福,顧三公子不好推辭,揣了回來之後,尋思著這觀音上的絡子多半是薛一娘親手打的,這麽一想,便舍不得送出去了,反正家裏也不知道自己和薛家來往不是?找到這個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將那碾玉觀音塞在了自己枕頭下。

那一幅本來應該送給顧太太做壽的白衣觀音,則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書箱中,每晚拿出來輕輕摩挲一回,冥想一回。

時已初夏,月白風清,顧三公子走完一趟拳,默默伏在**,望著窗外月色出神。此時此刻,竹椅子巷中,薛一娘在這同一輪明月之下,究竟在做些什麽,想些什麽?她有否想到自己?有否想念自己?那看似永遠冷清疏淡的麵孔之後,究竟藏著何等心思?

反複思忖,隻覺心中如饑似渴,無以安撫,輾轉良久,終究忍不住爬了起來,在房中一趟一趟地練拳,極力讓那舒緩的招式與緩慢流淌的內息,抑製自己想要奔向薛一娘的衝動和欲望。這是人煙稠密、藏龍臥虎的臨安,不是天高任鳥飛的淮北,他不能那般任性放肆地翻越臨安城牆、穿過大半個臨安城,要顧忌到自己身後的整個顧家的名譽和聲望,也要顧忌到薛一娘的閨譽——薛一娘絕不會樂意看到她閨閣淑女的麵紗被他不小心揭開,從此不能安然隱藏在人群之中。

然而理雖如此,顧三公子卻一直折騰到後半夜,才能夠勉強入睡。

十一、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顧三公子借口功課上有個難題要去向嚴老先生請教,匆匆出門,到得竹椅子巷時,方才放慢腳步,拿出從容模樣來,踱到薛家門前,薛婆婆滿心歡喜地將他迎進去,又叫薛一娘下來拜謝。

薛一娘有些詫異,她沒想到顧三公子連這個都打聽到了,更沒想到他敢於理直氣壯地問出口——無論如何,顧三公子與薛家並無實實在在的瓜葛,不應這般涉入薛家的隱秘之事。

薛一娘沒有立刻回答,讓顧三公子不覺提起了心。朱逢春雖然已有妻小,保不定他還有什麽兄弟好友之類的啊,薛一娘為什麽不解釋呢……

麵前這個人,仍是端著滿臉懇切的笑容,不過那笑容似乎已經有點兒掛不住了,薛一娘忽然覺得心情大好,眼角輕輕一挑,嘴角也露出一點兒微笑,若不經意地說道:“朱家與我師門有點淵源。”

顧三公子“哦”了一聲,意外的驚喜讓他暈暈乎乎有如踩在雲霧之上。薛一娘居然沒有怪他多管閑事,而是對他解釋了朱逢春出手幫忙的原因,雖然隻有短短一句話,總也算得上他與薛家關係更進一步的證明是不是?

驚喜之餘,顧三公子立時得寸進尺:“那個……活捉劉淮,令師門想必也……”一語未完,察覺到薛一娘神色不愉,趕緊補充道:“這個,真不是我小看薛將軍和薛兄,我不過是覺得好奇罷了。薛將軍與薛兄雖說善於野戰,可是聽說劉淮那人屬烏龜的,從來不出宿州城,走到哪兒都用重兵自衛,這不是讓薛將軍和薛兄英雄無用武之地麽?”

薛一娘默然一會,才輕聲說道:“家師日前從南粵回來,的確給了我不少人手。她老人家有點兒……護短……”說到這兒不覺抿嘴微笑。

顧三公子也跟著傻笑。護短好,自家徒弟被欺負了,就該欺負回去才是。話說他怎麽沒碰上這麽護短的師父呢?教他的那個道士,每次考考他的進度便撒手不管了,護短全是二哥的事情。

然後開始後怕。幸虧他昨晚沒有頭腦發熱地跑去私會薛一娘,否則說不定會被某位護短的前輩手下逮個正著。

說話間薛老太太回來了,薛一娘不再說什麽,福了一福,飄然離開。

這一回,大喜過望的顧三公子,與薛婆婆聊得更是投機,薛婆婆留飯時,順水推舟,在薛家一直呆到了午飯後,小七惦記著再不去陳家就要露陷了,在後麵可著勁兒拉扯顧三公子的衣襟,直至忍無可忍,直接提醒說三少爺不是還有功課要請教嚴老先生嗎,這才逼得顧三公子萬分不舍地告辭離開。

薛一娘既然回來,小七以為三少爺一定會找借口日日到薛家拜訪,卻不料顧三公子忽然醒悟過來一般顧慮到薛家如今有位小娘子,自己一個年輕男子,總是上門去打擾,鄰裏多半會有閑言碎語,居然很克製地減少了拜訪的次數和時間。

顧三公子恭賀之時,難免心中嘀咕,薛氏祖孫,怎麽這麽像薛家留在臨安的人質來著?當然,武將出征,家眷為質,曆朝曆代屢見不鮮,自己不應該疑惑。但是事情落到薛家頭上,尤其是薛一娘成了薛長恭將來重上戰場的人質之一,這個就怎麽想怎麽不舒服了。

而且更讓他煩惱的是,嘉會門離草橋門很有點兒遠。

薛家搬走之後,顧三公子想了許久,終究找出了一個新的借口:顧清敏與薛長恭曾有一麵之緣,意氣相投,所以薛家遭難後,薛氏祖孫隱藏身份躲到了甘泉裏,托庇於顧清敏,顧清敏不在時便由他私下照料;現在薛家已經清白,他需要替顧清敏去看望一下薛長恭的家人,以表親善之意。

顧清敏行蹤不定,交遊廣闊,顧老爺和顧太太從不知他都認識一些什麽人,每次回家,他也隻與顧三公子最為親近,是以顧家上下,都將顧三公子的話當了真。而因為顧老爺對薛家的忠勇大大感慨讚歎了一番,顧太太還特意為顧三公子準備了恭賀薛家洗清罪名、喬遷新居的四色禮物,派了個體麵的管家一道去拜訪。

原本歡歡喜喜的顧三公子,聽到最後一句話,肩膀立時垮了下來。小七在後麵幸災樂禍,有管家寸步不離地跟著,看三少爺還怎麽跟薛小娘子講體己話!

薛長恭上朝去了,家中隻有薛老太太和薛一娘,接了禮物,鄭重道謝,薛一娘又將繡好的呂祖像取出來作為回禮。

管家回來之後,將薛小娘子的嫻雅貞靜大大誇獎了一番——從前住在甘泉裏時,薛一娘很少拋頭露麵,是以這管家並不識得她,此番聽得薛家與二少爺有交情,故而特意留心了一下,有心人眼中,自然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顧太太聽了管家的稟報,心中便動了念,及至看到那幅手工精致而又氣象飄逸的呂祖像,心中那個本來還有些模糊的念頭便清晰了不少。而當下朝回來的顧老爺,興致勃勃地說起薛長恭居然是故人之子時,更是拿定了主意。

顧三公子不解地問起“故人之子”的意思,方知薛將軍竟然便是當年救了顧老爺、又點撥他擲鐵算盤之術的那個禁軍軍官!薛氏鎮守宿州,向來都有質子在京,薛長恭的父親正是這一代的質子,樞密院不想養個白吃飯的,將他丟進禁軍作了教頭,時不時還要跑腿公幹,於是就在其中一次跑腿的路上救了顧老爺。薛將軍未留姓名,不過薛長恭與他父親相貌酷似,又正是當年救人時的年紀,是以一照麵顧老爺便認出來了,敘了舊事,都對得上號,這可真是緣分呐!

誰知顧太太想的與他全不是一回事。顧清敏既然沒有看上別的哪家姑娘,又與薛家大郎交好,對薛小娘子也多有照顧,這可不是現成的姻緣?顧太太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主意好,打發走顧三公子,當下便要喜滋滋地去找顧老爺商量兒子的終身大事,倒是陪房周嬤嬤想得多一些,提醒顧太太最好親自去看一看那薛小娘子再說,畢竟管家的眼光不一定能合得上二少爺的心思,若是將來有個什麽差池,豈不讓顧家一番好意反倒落了不是?

顧太太深覺有理。自家次子的脾氣,她也是深知的,還是慎重一點為好。

兩天後正逢薛老太太壽辰,顧太太帶了顧三公子親自上門去祝壽。顧三公子留在外廳與男客們一道,顧太太直接進了內廳,一眼望見款款迎來的薛一娘,便覺歡喜,管家的話真沒說錯,薛小娘子可不正是嫻雅貞靜,更兼相貌標致,管家沒提後麵一項,料來是不好評價別家小娘子的相貌,在顧太太看來,這一點其實也頂重要,娶個貌美的新婦,將來的孫兒孫女也要長得可人疼些。

薛老太太年老多病,一應家務,都由薛一娘主持。薛家在臨安的親友故舊雖然不多,抱著各種心思前來祝壽的新知卻也不少。顧太太冷眼看著,薛一娘指揮仆婦,迎來送往,井井有條,雖說多少有些武將人家的嚴肅氣象,想想顧清敏將來必是常年累月不著家的人,換了個心慈手軟降不住下人的少奶奶,難不成還要自己這個婆婆去替他們管家不成?自是這樣有手段的才好。顧太太心下大是滿意,壽筵過後,有意留在後麵,拉著薛一娘的手,笑說道自己一見一娘便喜歡,後日顧家宴客,請了幾戶女眷到西湖遊玩,還請薛婆婆和一娘務必賞光。薛老太太自是滿口謙謝地答應下來。

送完客人,薛婆婆便向薛一娘說道:“這顧太太看起來是個明理的慈善人,聽說顧家家風也不錯。”

薛婆婆的言外之意,薛一娘哪有聽不明白的?她避而不答,隻輕描淡寫地說道:“說起來,大哥也該續弦了。看這情形,官家是要將大哥留在臨安任職,將來的嫂子說不定也得在臨安城中尋。後日倒可以預先替大哥留心一下。”

薛長恭的婚事,關係著薛家香火與前途,薛婆婆的心思,果然被扭轉了過去,不過顧太太對薛一娘的格外青睞,仍是讓薛婆婆掛在了心上,心想一娘害羞不肯多說顧家的事情,今晚還是和大郎商量一下吧,顧家三郎挺不錯的,顧太太又明擺著有這麽個心思,再加上顧老爺的淵源,這門親事若是能成,還真是一娘的好歸宿。

且說顧太太回去之後,與周嬤嬤說起薛一娘,眉開眼笑,周嬤嬤也會湊趣,在一邊說道,薛家對太太這麽熱情,薛一娘又特意送了一幅親手繡的呂祖像作為回禮——誰不知道二少爺拜在茅山門下,這呂祖像,其實正是送給二少爺的吧?看起來薛家和薛一娘對二少爺都很有好感,這門親事若是成了,當真是天賜良緣啊!

顧太太被周嬤嬤這番話說得更是心花怒放,這一夜不免與周嬤嬤聊了許久,從找誰提親、聘禮該怎麽下,到納吉婚娶該怎麽辦,最後都計劃到了將來孫兒該取什麽名字、次子成親又該給小兒子找個什麽樣的新婦,越說越是興奮,直至周嬤嬤撐不住,瞌睡得頭直點時,顧太太才意猶未盡地打發她下去睡了,兀自在榻上輾轉了許久。想到後來,又讓顧太太發現一個問題:顧清敏自幼便性情執拗古怪,如今身份又特別,他的親事,父母大約隻能做一半的主,若是不稱他的意了,還不知翻出什麽愁人的花樣來。

這麽一想,顧太太又睡不著了。

捱到天亮,顧太太已經想好主意,早飯後送了顧老爺上衙門,便召來顧三公子執筆,由顧太太口述,給顧清敏寫了一封家書,信中自然要提及薛家的事情,順帶將薛一娘誇了一誇。聽到此處,顧三公子執筆的手不免顫了一下。顧太太偏生又想起什麽來似的問他:“三郎啊,你也是見過薛家一娘的,你覺得……”

顧太太還沒說完,顧三公子已經睜大眼回答道:“啊?我沒注意來著。”

打死他也不肯在顧太太麵前老老實實說出此時此刻自己心裏的真正想法。至於為什麽,顧三公子還沒想清楚。他隻是覺得害怕,似乎若是這般承認了自己對薛一娘的心思,便是將自己陷入了最柔軟最脆弱的境地,任人宰割。

顧太太眼裏,小兒子向來純良乖巧,沒有注意別家小娘子的品貌性情,那也是兒子知禮,難免要琢磨著,將來娶親,可一定要尋個溫柔體貼的,不然的話,小兒子這麽乖,還不被新婦欺負了去?

顧太太的這封信寫了很長,有關薛家和薛一娘的那一部分,被掩沒在其他瑣碎的家長裏短之中,是以顧清敏讀信時完全沒有發現顧太太的重點內容,但還是很有耐心地對顧太太的每一個問題都在回信中做了答複:山上不熱,夏衣足夠,蚊蟲雖多、好在有藥物,今年過年前可以回家,近來並無受傷,等等,諸如此類。至於薛家,顧清敏不知道老三是怎麽跟顧太太掰的,便順著顧太太的口氣,含糊其辭地寫了幾句薛長恭忠勇可敬、薛一娘孝順可嘉、薛婆婆和藹可親之類的話。

比起信來,顧清敏更關心的是隨信送過來的那幅呂祖像。

他那位熟知各門各派武功招式心法路數的師叔祖,將繡像仔細觀摩了之後,很肯定地對他說,這繡像必是一氣嗬成,所以針腳與氣韻均是細密連貫、毫無折轉接合之處;而繡像人不但手力出眾,眼力也奇準,所以色彩變幻,自然流暢,幾有天衣無縫之象。

那位師叔祖的臉沉了下來:“這是繡像又不是屍體!”沒有傷口,看不出兵器招式,叫他怎麽去辨認?

顧清敏嘿嘿一笑,沒敢多說了。

師叔祖卻又道:“總之小心點別招惹沒錯。”太古怪了,這樣的眼力和手力,卻拿來刺繡——不過,不會這麽湊巧吧?師叔祖的神情變得鄭重,正色說道:“我料著多半是錦娘子的弟子,錦娘子以教授繡藝為業,常年在高門大戶中行走,與各門各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不過這麽些年來,犯在她手上的人,還沒能討得了好去,有幾個做得出格的小門派更是被她全滅了的,我說你怎麽惹上這樣一個人物?以後遠著點兒!”

錦娘子其人,顧清敏也略有耳聞,各路人馬忌憚錦娘子,倒不僅僅因為她自身的本事詭秘莫測,也因為錦娘子與不少官宦人家關係密切,真惹了她,除了暗裏的手段,還有諸多明裏的手段來折騰對手的五親六眷,就算這錦娘子據說從不親手殺人,被她折騰得生不如死的卻不知凡幾。顧清敏原本就猜測疑薛一娘與她的關係,現在看來,多半可以斷定了。

能夠讓師叔祖都敬而遠之的人物,實在不多。

有這種睚眥必報的小人習性的前輩高人,也實在不多。

顧清敏再一次想到石頭身後那個禍害淵藪。

可惜師叔祖“遠著點兒”這話已經說晚了。不過好在招惹薛一娘的不是自己。想想自家三弟現在的麻煩和將來的頭疼,顧清敏不免有些兒幸災樂禍。

再說顧太太拿到回信後,首先找的便是顧清敏評價薛家的這一段,讀完之後覺得這樁親事可算圓滿了,顧清敏什麽時候會注意到她在信中提到的哪家女兒如何如何了?更不用說在回信中特意提及了。

顧太太隻覺自己已想得色色周到,可不能再等下去了,這世代將門,嫁女兒過去雖然不妥當,娶新婦過來卻再好不過,家裏父兄長年在外征戰,都是婦道人家支撐門麵,養出來的女兒,大都是賢惠肯吃苦、能持家能生養的,口碑甚好,高家曹家吳家這些一二品大將家的嫡係女兒,往往是為後為妃,尋常官宦人家是求不到的,不過再往下的將門女兒,還是可以去求一求,聽說已經有人上門去向薛家求娶薛一娘,好在被薛婆婆推掉了,說是要等淮揚那邊的消息,畢竟薛老將軍才是一家之主。

晚上顧太太向顧老爺說起請媒提親的事情,顧老爺聽顧太太說得頭頭是道,這門親事處處皆好,加之他也是見過薛長恭的,覺得有子如此,薛家的家風料來是好的,以薛長恭的品貌,薛家姑娘應該也不會委屈了自家兒子,當下欣然應允,為表鄭重,親自寫了顧清敏的庚帖,明日休沐,正好可以請媒提親。至於禮物,都是顧太太早就打點好的,倒不用操心。

本來麽,以小七的耳目靈通,不至於打聽不出提親的是二少爺,不是三少爺,隻是先入為主,總以為薛小娘子是三少爺的,哪裏會想到二少爺身上?便是覺得有些兒不對頭,譬如說太太為何特意向二少爺提起薛家,但也被他自行解釋為這是為了三少爺著想,所以才向二少爺打聽薛家如何。

顧三公子這一夜自然是沒有睡好。一時喜一時憂,最後連他自己都弄不清心中是何等滋味,究竟是希望薛一娘答應還是拒絕。他已經朝著薛一娘走了九十九步,這最後一步,卻怎麽也沒有勇氣邁出去,現在有人替他做了決定,心中恍惚有如釋重負的認命之感。

次日早飯後,顧老爺要去請媒了,家中人大多已知道,都來向顧老爺道喜,大少奶奶和姑奶奶都是見過薛一娘的,覺得這姑娘雖然有些兒冷清嚴肅,不過也算難得了,最重要還是顧太太和顧清敏都看得上,兩人圍在顧太太身邊,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顧太太滿心歡喜,顧三公子神思恍惚地跟在一旁,完全沒聽清她們在說些什麽,倒是小七越聽越不對勁,及至聽到大少奶奶明明白白地說到二少爺娶親後三少爺也該好生打算打算時,總算知道他和三少爺都錯了,立時臉色煞白,拚命拉扯顧三公子的衣袖,無奈顧三公子神遊天外,小七急得在他手臂上使勁一掐,顧三公子猝不及防,“哎呀”一聲,略略回過神來,小七趕緊踮起腳附在他耳邊說道:“三少爺不好了,老爺和太太是要為二少爺求娶薛家小娘子!”

顧三公子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小七在說什麽,這一明白過來,臉色便是大變。

是了,他怎麽就沒注意到,顧老爺要去提親,卻沒有人來向他道喜!

轉眼看見顧老爺已經笑容滿麵地向外走,顧三公子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急忙撲過去扯住顧老爺的袍袖,顧老爺詫異地轉過身來,顧三公子滿頭是汗,臉上通紅,卻又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顧老爺難免怒從心起,一腳便踢了過去,一邊喝斥“胡鬧”。顧太太慌忙趕過來,那邊小七早已將顧三公子扶了起來。

大少奶奶見情勢不對,示意眾人都退下,自己則最後一個退了出去,將躲在門邊上試圖偷聽的小魔頭強行拉走,又將房門輕輕關上。

走不多遠,便聽見裏麵顧老爺怒喝了一聲“孽障!”隨即便是“哐”的一聲響,似有重物翻倒,接著又是一片瓷器碎裂之聲,想是顧老爺的鐵算盤砸倒了博古架,架上瓷器碎了個幹淨,大少奶奶心疼得捏緊了手絹,那架上擺的可都是官窯秘瓷!

好半晌,房門打開,顧老爺鐵青著臉吩咐家人道,記清楚,他是去給三少爺提親,不是二少爺,誰要敢說漏嘴,一律杖責五十,再賣為賤奴。待到顧老爺走後,顧太太趕緊將頭青臉腫的顧三公子從地上拉起來,一邊替他洗臉擦藥,一邊抱怨道這麽大的事居然不和姆媽透個氣兒,想想剛才,顧老爺的鐵算擲了個空,惱怒之下撈起算盤便往小兒子頭上身上狠狠敲打,這小子隻低著頭不躲不閃,要不是自己拚命攔住,還不知會打成個什麽樣兒,這麽想著,顧太太都覺得心尖兒直打顫,抱住顧三公子便流下淚來:“你這個孽障,怎麽就不知道早點兒和姆媽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