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浮世繪
一、
話說甘泉裏原是杭州城清波門外的一處所在,雖則地肥水美、林木蔥籠,更因一口四季甘冽、大旱三年也不曾枯竭的井水而得此名,隻可惜鄰近漏澤園,山林中叢塚累累,數百具無名棺木常年停在陰風蕭瑟的漏澤園之中,野草沒膝,狐兔出沒,竟是少有人敢在此長住。
隻是靖康之變後,康王泥馬渡江,暫且定都杭州,南渡之人日日湧入杭州,哦,現在該稱“行在”,不過很快已得了“臨安”之名——臨安城中,寸土寸金,擠得後來之人,不能不另覓棲身之地,於是地近城門的甘泉裏便日甚一日的繁華起來。短短幾年時間,已是儼然一道長街,拖著十數條橫伸出去的短巷,自漏澤園逶迤延伸至清波門。
幾年不曾回鄉的甘泉裏地主顧氏,因為顧老爺告老致仕,舉家遷回臨安,甫入境時,望見這繁華景象,不免張口結舌。留守老宅的遠房族人報上每年收取的地租數目時,顧老爺的嘴不免張得更大。
這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一筆——錯,不是一筆,而是每年皆有的飛來橫財。
顧老爺的高興勁兒,還沒來得及緩過來,就差點兒被顧三公子一句話噎住。
顧三公子說,咱們顧家似乎有發國難財之嫌。
顧老爺回過神來,抓起算盤便砸了過去。
顧老爺在戶部呆了十年,又在各地做了十年的轉運使,算盤打得是刮刮叫,人送綽號“鐵算盤”,所以即使他老人家多年不回鄉也不問老家事,管事的族人也不敢以為老虎睡著了就能唬弄,一年年的帳目做得是一清二楚。
不過這綽號的另一層意思是,顧老爺手中那架算盤,指哪打哪,大有百步穿楊之勢;兼且精鐵鑄就,淩空打下來恍然有萬鈞之力,更是威風凜凜。據說顧老爺年輕時候某次跟隨主官解送糧餉時,曾經遇上一夥大盜,將押運的官兵殺得屍橫遍野,顧老爺既急且怒,鐵算盤脫手擲出,盤旋呼嘯,竟將猝不及防的大盜首領當場砸下馬來,一顆頭好死不死地撞在路邊的石頭上,可憐這橫行十數年的大盜,居然如此糊塗地死在一個文官的算盤之下。那架鐵算盤,餘威未盡,盤旋之際,又砸倒三人,方才鏗然落地。隻這一番拖延,顧老爺他們的救兵已到,便是路經此地的一個禁軍軍官。那軍官遠遠見識了顧老爺的算盤威風,讚歎之餘,未免手庠——蓋那軍官本是禁軍教頭,平日裏誨人不倦已成習性——同行三日,悉心點撥了顧老爺一番,令得顧老爺再次擲起算盤來,稱心如意,當真有脫胎換骨之威力。這十幾年練習下來,顧家上下,人人都是談虎色變,所以他老人家扔算盤砸人的時候,大家最好有多遠便躲多遠,以免死得太冤,見了閻王都沒臉說自己是怎麽來的。
顧三公子從小到大不知被顧老爺的算盤砸過多少次,如何當一回事,自是顧老爺的眉毛一動,他已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躲。隻是顧三公子有時候賣弄得過了頭,非要從從容容地等到算盤淩空而起時才肯拔腿開溜,也就難免瀟灑反被瀟灑誤了。尤其是這一回,顧三公子不挨砸也久矣,逃跑之技不知不覺之間便退了步,竟是被當頭砸個正著。好在他還能在算盤臨頭之前及時伸手護住了臉,隆冬時節,穿的棉袍夠厚,所以這一回隻砸青了兩條手臂,一張顧家上下人人愛惜的臉幸保完整無缺。
說到人人愛惜的臉,列位看官難免會生出某種聯想。很遺憾顧三公子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種絕世美少年,美到那張臉稍有損傷都會是大麻煩大遺憾。顧三公子這個人,不過算生得齊整而已;那張臉之所以重要,完全是因為再過三天他就要去相親,女家是住在清波門內的柴禦史。柴禦史家的四小姐已到出閣年紀,才貌雙全的芳名在外,求的人多了,柴禦史自是要好生挑一挑,個個求婚兒郎都得先讓他老先生、不過最關鍵還是得先讓柴夫人過目才行。
所以,這關鍵時刻,顧三公子可萬萬不能鼻青臉腫地去讓柴夫人檢閱,尤其是顧老爺得知前去求親的還有老對頭萬老爺的兒子。萬老爺當年做禦史時,不知以刻薄之名參過顧老爺多少次。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顧老爺扣下的萬老爺呈送戶部的報帳單預算書也不在少數。山不轉水轉,老對頭重逢,顧老爺可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輸給了萬老頭的兒子。
顧老爺算盤出手方才想到這一點關鍵,自是嚇了一跳,及至見到顧三公子那張臉完好無損,不曾留下半點傷痕,這才“哼”了一聲,仍是板著臉道:“孽蓄!還不快快下去!”
顧三公子答應一聲,跑得飛快。待他跑得人影不見,顧老爺才想起原本是安排顧三公子去整理書房的,書房可不能交給不識幾個大字的那些仆婦去整理,隻是已經晚了一步。
顧三公子上次回老家是五年前的事,五年不見,這甘泉裏還真是讓他認不出來了。一色青石板鋪就的街巷,五年來新建的房子無一例外都是樓房,有的高達三層,擠得密密麻麻,正街兩邊麵對麵支起的各色店鋪的招牌旗幡幾乎遮去了半個天空,側巷的樓房似乎一抬腿就能從這一棟樓跳進對麵那棟樓的樓窗中。無論大街小巷,每隔百步,便有一個巨大的水缸半埋在地下,以便隨時可以取水救火。陪同顧三公子逛街的留守老家人阿土伯說道,三年前臨安城中那場大火,可將全城人都燒破了膽,這防火大事,半點也不敢馬虎,不但隨時隨地備下水源,臨安府還定下了嚴格的守夜規矩,另在每個街口都建了一座了望塔,宵禁之後,一見火光,塔上便要鳴鑼,一聲為東,二聲為西,以此類推。
顧三公子聽這規矩,大半都是沿用汴京舊俗,隻是臨安人煙更稠密、木樓更多,這防火也更要緊。感歎之餘,不免暗自慶幸三年前的那場大火沒有燒到那時節還不算繁華的甘泉裏來。
街上各家住戶與行人,雖然幾乎都不認識顧三公子,但阿土伯卻是無人不識,幾番寒暄下來,口耳相傳,尚未走完半條街,顧三公子已經成了名人,所到之處,人人笑臉相迎,倒讓剛剛挨過算盤的顧三公子心情大好,滿臉笑容,份外可親可敬。
其時已近年關,各家都在忙著置辦年貨,這近午時分,人越聚越多,街上自是十分熱鬧,不過有一處很明顯熱鬧得有些過頭了。阿土伯瞧了一眼,便認出都是街上有名的惡少,不由得心中忐忑,牽著顧三公子要繞道而行。顧三公子耳尖,早已聽見那群擠成一堆的無賴少年隱隱約約的話語,料想被圍觀的必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才會招來這麽一大群蜂蝶,這麽一想,腳下便定住了,哪裏還肯繞道?
向來跟在顧三公子身邊的書僮小七嘻嘻一笑,搶先一步鑽進了人群。三少爺的脾氣,他哪有不知道的?自是三少爺的眼珠一轉,他已知道該何去何從。
小七個子瘦小,人又滑溜,轉眼間便鑽了進去,過得一會,響起一聲呼哨,顧三公子立時眉飛色舞地奔了過去。
阿土伯無可奈何地跟在他身邊,幫他擠開人群。那群惡少認得阿土伯,嘻嘻哈哈地拍頭打肩,廝鬧一陣,還是網開一麵讓他將顧三公子拱了進去。
人群裏麵是個醫館,門麵雖然窄小,裏進倒還算幽深,藥櫃之外還設了一張醫榻,榻上躺著一位麵色焦黃、雙目緊閉的老婦人,正由那名中年郎中施針救治。不過這些情形都是過了一會才進到顧三公子眼裏的。他一鑽進人群,眼前便是一亮,雙眼牢牢定在榻旁靜立的那素衣女子身上,哪裏還看得見別的東西?
後來顧三公子不止一次夢見這初見的一刻。幽暗的醫館中,薛一娘低垂著眼簾,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直到周圍的嗡嗡議論之聲似乎幹擾了郎中施針,這才抬起眼來,湛湛如秋水、朗朗如寒星的眸子略略一轉,四下裏便不由得安靜下來。那目光落到身上時,明明會泛起一層冰涼之意,顧三公子卻覺得身體內一蓬烈火忽然間灼燒了起來。
然後他便在這冰涼與灼熱之中驚醒過來,望著帳頂,呆呆地回想著當日的情形。
郎中施針完畢,薛一娘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婦人,輕聲問道:“祖母,可好些了?”
是汴京口音。
看她們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才剛從外地來到甘泉裏;想必她們離開汴京之後,一定在各地流浪了不少時間。顧三公子一念及此,心頭一熱,便要上前搭訕,找個效力的機會。無奈小七對顧老爺的威風敬畏太深,搶先一步說道:“三少爺,該回家吃飯了,晚了老爺又要生氣了。”
不由分說便要將顧三公子扯走。
隻可惜老爺生氣這個威脅還不夠大,顧三公子略一猶豫,便一掌拍開了小七的爪子,正尋思著怎麽同薛一娘搭上話,那郎中恰在此時說道,薛婆婆這病拖的時間太長,今日雖然急救過來,要想除根,每隔三日便需繼續施針,同時用藥物內服外敷,如此這般一個月,可初見成效;此後尚需連續服藥三個月,再觀後效。
薛一娘躊躇之際,顧三公子立刻抓住這大好時機,搶前一步說道:“既然如此,薛小娘子何不就在甘泉裏住下?”眼角瞥見醫館招牌上的“孫”字,緊接著說道:“有孫郎中的回春妙手,定可讓令堂盡快康複。”
聽得這話,孫郎中不覺笑得兩眼眯眯。
顧三公子說話之間眼風一掃,四周情形已看了個七七八八,隨即又道:“對街正好有一處空房出租,那是我家的產業,小娘子若不嫌棄,不妨暫且住下,令堂也好就近診治。”
他這番殷勤獻得有些過分,薛一娘的眉梢微微揚了起來。顧三公子心頭一跳,提醒自己將臉上有諂媚之嫌的笑容收起幾分,暗自端正一下神色,鄭重其事地補充道:“在下姓顧,曾在汴京住過好些年,在這裏聽到小娘子的汴京口音,真是倍感親切,因此冒昧相邀,還請薛小娘子不要見怪。”
流落至臨安的汴京人,不下數十萬,走在街上,哪天不碰到幾個?他這番話說得真是欲蓋彌彰,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吃吃低笑,也有人低聲吹起了口哨,薛一娘的嘴角也若不可見地彎了一彎。小七忍不住皺起了眉。真丟臉。為什麽每次三少爺丟臉時都要捎上他?
但是顧三公子的臉皮之厚,委實大出眾人的意料;任憑風吹浪打,顧三公子臉上那誠懇的笑容仍是巍然不動。
薛一娘打量著他,臉上不覺露出一絲詫異,轉眼看看薛婆婆,目光隨即又轉了回來,略停一停,忽而微微一笑,仿佛冰雪覆蓋的湖麵刹那間變為了春風拂過的花林。四下裏的嗡嗡之聲,忽地消失無蹤。顧三公子似乎都能聽到自己“怦怦怦”的激烈心跳。
一片寂靜之中,他聽見薛一娘說道:“既然如此,我祖孫二人就厚顏承蒙顧公子好意了。”
此後的顧三公子,腦子裏一片迷糊,隻覺得自己暈暈乎乎地仿佛踩在雲端裏一般,直到小七提醒他要到家了,好歹收斂一點,方才很不情願地從雲端上下來。
阿土伯很是擔心。三少爺馬上要去相親了,看他今天這神魂顛倒的樣子,到時候肯去嗎?
小七撇撇嘴:“少見多怪。過段日子自然會好的。”
顧三公子一見鍾情的時候多了去了,上回對一個在驛站裏萍水相逢的過路官員的女兒癡想了一個月,上上回迷上揚州教坊的蓮部頭大概也有一個月吧?上上上回……是誰來著?也就是阿土伯,沒見識過才這樣擔心。
對於小七的先見之明,顧三公子大是惱火:“薛小娘子與其他女子可大不一樣!”
小七哧笑:“三少爺,最好換句新鮮點的。”
這話可聽多了。
顧三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就等著瞧吧!”
小七敢怒而不敢言,嘀嘀咕咕地被他一路拎進大門去。
二、
本來若是沒有相親這檔子事,顧三公子說不定還真被小七說中了,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一兩個月,遇上下一位佳人,前一位又丟到腦後去了。
隻是這頭熱勁兒才剛上來,那頭便要他去相親,顧三公子便說什麽也不幹了。
就算為了同小七賭這一口氣,也不能將薛一娘丟到腦後去。
懾於顧老爺的**威,當麵抗命那是不行的,對這一點顧三公子深有體會。
力爭不得,那就隻有智取。
顧三公子想來想去,竟沒有一個萬全之策,既不必讓自己吃苦頭,又可以逃掉迫在眉睫的相親。
直到三天之後。
顧老爺親自帶著兒子去拜會柴禦史,臨走之際,顧家上上下下都來送行——其實路並不遠,大家無非是湊個熱鬧罷了。顧三公子表現得很興奮,尤其是對侄兒侄女以及暫時寄養在顧家的幾個外甥和外甥女,十分熱情,挨個抱來抱去。顧三公子平日裏總說這幾個家夥是小魔王,每次見到總要想方設法地整治一番,膽小的一見他就哭,膽大的一見他就眼紅。今天突然間顧三公子這大魔頭如此熱情地張開雙臂來擁抱他們,膽小的立時哭了起來,膽大的則開始拳打腳踢。顧三公子呲牙咧嘴地說非要挨個抱一抱,好得些彩頭。顧老爺一時沒聽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等到發覺有問題時,顧三公子已不幸中彩,其中一個小魔王好死不死地在他臉上撓了一把,左頰上鮮紅的爪印觸目驚心。
顧老爺氣得滿臉通紅。他就知道這個兒子不會讓他省心!
匆匆敷了一點藥,那邊柴禦史家已經在催請了,騎虎難下,再怎麽著,今天也得硬撐下去。
顧三公子臉上的爪印果然引人注目,顧老爺向大家搖頭抱怨孫兒頑皮,萬老爺意味深長地笑道:“原來是令孫頑皮啊……顧兄若不說明,老弟我還以為是別有內情,哦哈哈哈——”
萬老爺不再往下說。鄰座諸人已經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顧三公子臉上的爪印,委實很容易讓人產生某種十分**的聯想啊。
顧老爺至此才想到這一點,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看得顧三公子是心驚肉跳。
回家之後的一頓暴打,最終還是沒能躲掉。顧三公子很委屈地大叫著要將撓他一把的那小魔頭拖來陪打,這個不用想是辦不到的,顧老爺就這麽一個寶貝孫子,怎麽可能拿來荼毒?
隻是顧三公子這麽大叫大嚷,讓後院的顧太太聽見了,不免著急。顧太太向來護小兒子護得緊,一聽這動靜,急急忙忙地趕到前廳來勸阻。顧家老宅地盤大了點兒,等到顧太太趕來時,顧三公子老早挨了一二十板子了,趴在長凳上一聲比一聲嚎得淒慘。顧太太的眼淚立時下來了,撲在兒子身上,閉著眼叫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老爺耳根就清靜了!”
顧太太一出來,打板子的家仆便悄沒聲息地退了下去。跟著顧太太的兩名仆婦趕緊將顧三公子招護著抬進後院去敷藥,一路上顧三公子還在有一句沒一句地向顧太太嚷痛,聽得顧老爺臉色鐵青,良久,跺著腳長歎:“慈母多敗兒!慈母多敗兒!”
因為顧老爺的鐵算盤的緣故,顧家常常備有上好金創藥。上了藥,顧三公子仍然趴在**呻吟,顧太太此時靜下心來,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他頭上:“裝,我叫你裝!”
顧三公子“哎喲”一聲捂住頭:“姆媽你下手輕一點!你那巴掌可比板子重多了!”
顧家家仆的板子,可都是顧太太悄悄請開封府的老衙役特別訓練過的,聽起來山響,其實隻是樣子做得足,即使挨了一二十板子,也不需三天便可以活蹦亂跳;全家上下,幾乎人人都有挨板子的機會,因此上這麽些年來板子的秘密隻瞞著顧老爺一個人。
顧三公子一語未完,頭上又挨了一巴掌,顧太太的口氣,真是恨鐵不成鋼:“死小子你就裝下去吧!天天這麽胡混,哪天讓你爹打折了腿才知道真痛!”
好容易送走顧太太,服侍的仆婦將顧三公子安頓下來,留下小七在外間守夜,之後也退了出去。
夜深人靜之際,顧三公子悄悄爬了起來,借著透入房中的一點星光,緩緩沉身,拉開架式,握拳推掌,展背伸腰,舒緩而均勻的呼吸,在暗夜中若不可聞。
顧三公子這一套拳,端的是行雲流水、熟練之極,待到一遍走完,已經完全看不出剛才挨板子留下的些許行動不便的後遺症——各位看官沒猜錯,顧三公子這套拳,名為“玄武十三式”,目前最大的作用就是挨打之時護住筋脈骨節,挨打之後盡快療傷。
傳他拳術的那個自稱陳摶後人的遊方道士說的天花亂墜,什麽內外兼修、強筋健骨、養氣益生固然不在話下,寒暑不侵、刀槍不入、落水不沉、遇火不燎,乃至於不食五穀、禦風駕雲,也不是不可能。
有顧老爺的算盤和板子懸在頭頂,顧三公子進步神速,但一年以後再見之時,也隻不過讓他挨打時和挨打後好一點而已,全無那道士所說的神通。那陳道士很是心虛地打著哈哈道這些話都是前輩高人傳下來的,顧三公子倒不以為意,他又不求成仙得道,能夠應付得了顧老爺的算盤和板子,已是意外之喜,又何必去苦求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
他將那陳道士吹得神鬼莫測的功法,看作虛無飄渺之事,自是惹惱了對方,狠狠教訓他一通,悻悻然拂袖而去時,丟下話道他還會再來,若敢鬆懈——言外之意,顧三公子自是明白,加之時時要惹顧老爺生氣、挨打的時候多了去了,以顧三公子的懶散天性,居然也能夠將這套拳法的洋洋灑灑十萬字口訣記得爛熟,變化精微的一十三式七百二十招更是練得熟極而流,誠為不易。
一遍走完,顧三公子神清氣爽地趴在**發呆,心中念頭轉得飛快,盤算著這一回該用些什麽法子才能接近那位似乎峻冷不可輕易接近的薛小娘子。
盤算良久,顧三公子忽地很是沮喪地翻了個身,拉起被子蒙住了頭臉。
每一次都是這樣。被心底深處莫名的衝動驅使著,去接近那一個個風姿各異的女子,忐忑不安地試探著那花枝一般的麵孔後究竟有無自己冥冥之中一直想要找到的某個東西,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
然而下一個機會到來之時,又由不得他不滿懷憧憬地伸出手去。
三、
顧三公子在**假模假樣無病呻吟地呆了三天,直到祭灶的前一日,家中忙亂,顧老爺又耽於應酬各方親友,方才慢吞吞地爬起來,顧老爺一個眼錯不見,三公子已經溜了出去。
這三天裏,顧三公子雖然大多時候都趴在**、窩在房裏,小七可沒閑著,早已走街串巷將那薛家祖孫的來曆去處打聽得一清二楚。原來那祖孫二人,也是汴京良家出身,不幸逢了靖康之亂,流離至此,見地方安樂,又可以就近醫治薛婆婆的病痛,已是打算長居在此,因為盤纏不多,薛氏祖孫一安頓下來,便向鄰居打聽何處有繡架可買、何處可寄賣繡品,又將薛小娘子繡的一幅錦雞方巾拿出來作樣,據親眼見過那幅錦雞的茶館何婆說,當真是活靈活現,難怪得有這個底氣要在臨安這樣的繁華地方寄賣繡品。
顧三公子坐在茶館中喝茶吃早點,一邊聽何婆絮絮感歎,一邊打量著四周。這個茶館並不在正街之上,而是麵朝側巷,因此租金和茶水點心的價格都不算高;不過緊鄰正街,也不算偏僻,加之正當早點時候,客人還不少。薛家祖孫租住的房子,便在這茶館對麵。顧三公子大略知道那小小一間木樓裏的布局,底樓前後三進,後麵是廚房,中間是住房,前麵是正房,樓上兩進住房,後麵有一個小小平台,可以晾曬衣服被褥——當然,若是家裏人口多,又租不起兩開間,樓下的正房和樓上的平台也會改成住房,衣服被褥都高高挑在窗外晾曬。替顧老爺打點祖業的族人,甚是精明能幹,當日一見湧入臨安的人潮,便建了不少這樣經濟緊湊的小樓,幢幢相連,臨安現今地比黃金,尋常人家,顛沛流離至此地,大多囊中羞澀,難得能有一個自家的庭院,但是租住這樣的小樓,好歹也是單門獨戶,還算體麵,若是有心經營,還可將麵街對巷的正戶改作門麵,作一個長久營生。故而不上幾年,甘泉裏的顧家地麵上,木樓林立,人煙輻湊。當日顧三公子也是機緣巧合,恰恰看到這間樓房上高高挑起的招租旗幡,不然還得挖空心思找別的辦法將薛家祖孫留下來。
薛一娘想必是住在樓上的了。顧三公子眯著眼想象著樓上會是何等模樣。初來乍到,四壁空空,必定簡陋得很。隻不過,薛一娘這樣的女子,似乎不論身在何處,都有著令人不敢逼視的冰雪之色,陋室之中,多有明珠,古人誠不我欺啊——
感歎未完,卻見對麵薛一娘開門出來了,顧三公子心頭一跳,趕緊將身子略略側過去,以免打個照麵。他推測薛一娘這般女子,自有主見,必不會喜歡一見麵便死纏爛打之輩,初識之時,還是維持著君子之交的距離,比較能夠讓她放心從而疏忽。
但是薛一娘偏偏走進了茶館。
她一走進茶館來,館中的嘈雜之聲便驀地裏消失了,二三十名客人,眼神亂晃,隻不敢與薛一娘視線相接。相形之下,顧三公子表現得最是落落大方,站起身來向薛一娘拱手一揖,薛一娘也鄭重其事地福了一福,顧三公子隨即坐了下來重新喝茶,薛一娘也從容轉向何婆說話。
顧三公子麵上從容,卻一直支著耳朵在聽薛一娘與何婆的對話。薛一娘是來請托何婆尋一個老實能幹的養娘照看祖母、做些家務,好讓自己騰出手來刺繡謀生。又問何婆,繡架幾時能做好。何婆答道柳木匠手快,今天說不定已經做好,薛小娘子若得閑,可以親自去看一看。何婆眼下不得閑,便喚了隔壁家一個七歲的小童子與薛一娘帶路。
這麽說,那樓中,現在隻有薛婆婆一人而已?
一念方起,顧三公子心中已經轉過幾個盤算,示意小七結賬,笑吟吟地道今日要將這甘泉裏好好逛一逛,看看自己幼時熟悉的那些地方和東西,可有什麽變化。小七原以為顧三公子會逛到柳木匠那兒去看看薛一娘,不想顧三公子卻帶著他徑直跑到了薛氏祖孫住處的後街小巷。
這條小巷與茶館前的那條小街又不同,都是兩邊人家的廚房後門相對而開,除了挑擔賣水的一名漢子,寂無行人,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幹淨整齊,路邊各有兩條半尺見方的排水溝,正是早飯前後時分,水溝中流淌的水尚帶餘溫,隻是天氣嚴寒,些許潑灑在路麵上的水滴,卻已結冰。
顧三公子度量著前麵那一家便是薛氏祖孫租住的房子了,當下大聲笑道:“小七,瞧見前頭空地上那棵大榆樹了麽?樹下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廟,隻夠擺進土地公土地婆的兩尊坐像,不過那雕工是真正好——”
一語未完,踩在了一小塊薄冰之上,“哧溜”滑出老遠,張牙舞爪地掙紮了一番,終究還是端端正正地摔倒在薛家的後門前,滿臉痛苦“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小七的臉孔抽搐,真想捂麵痛哭,但還是立刻撲了過去,一口一聲“三少爺你怎麽了”,那陣勢仿佛顧三公子下一刻便要咽氣一般,驚得不遠處老榆上的幾隻烏鴉呱呱亂飛。
這番動靜太大,臨近幾房人家都開門出來看個究竟,薛婆婆正在廚下收拾,聽到自家門外的呼痛聲,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有人認得摔倒的是顧家的三少爺,看起來摔得還不輕,難免慌張,薛婆婆更是臉色大變,遲遲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當著圍觀的眾人,顧三公子由得小七和一名漢子攙扶著,吃力地站起身來,拱手向眾人笑道:“不礙事不礙事,是我自個兒不小心摔倒了,各位鄉鄰趕緊回去吃飯要緊。我找個地方歇一會便行。”
自然,這個歇一會的地方,近在咫尺之間的薛家,最合適不過——若是薛一娘在家,倒是諸多不便,不過現在,家中隻有薛婆婆這麽一個老婦人,卻也無妨。
顧三公子表現得這般和氣謙虛、通情達理,眾人不由得大有好感,當下便有一人自告奮勇去請孫郎中來瞧一瞧,可別傷筋動骨了才是。薛婆婆奉上茶水,很抱歉地說道家中尚未置辦茶點,立時便有鄰家阿姆熱心地送了兩盤糕點過來。顧三公子連聲道謝,又說打擾了各位鄉鄰,實在於心不安,待日後再來登門道謝。
小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心裏卻直翻白眼。好了,下回上門的借口都有了,三少爺這出戲總該演完了吧?
孫郎中被拉著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時,顧三公子笑道,冬日衣袍厚軟,自己並無皮膚擦破之處,隻是摔得狠了,似是岔了氣,一時間緩不過來而已。孫郎中既然來了,自是不能白跑一趟,還是坐下來好好診了一回脈。至於顧三公子的脈象,大體說來還是平和舒緩的,隻是時不時會有一股亂流竄出,倏隱倏現,孫郎中把握不定,又不便實說自己看不出個中奧妙,想來想去,便順著顧三公子方才的話頭,說道並無大礙,隻是岔了氣,好生歇一歇便可;若是晚上哪一處疼痛了,便用藥酒揉一揉,若無事便最好。說完留下一瓶藥酒便告辭離去。
坐了小半個時辰,估摸著薛一娘快要回來了,顧三公子見好便收,向眾人道謝之後,扶著小七慢慢離開,聽著身後一幹人的讚歎之聲,顧三公子笑得像隻偷了腥的貓。小七撇撇嘴,扯扯顧三公子的衣袖,小聲說道:“三少爺,拜托你收斂一點兒,當心有人看得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呐。
顧三公子立刻調整了麵上的笑容,風度絕佳。小七的嘴不免撇得更厲害。
有了上門道謝這個借口,兩天之後,顧三公子拎著禮物,光明正大地去拜訪薛家和薛家的左鄰右舍。這一次他將薛家留在最後去拜訪,與薛婆婆閑聊之際,一直支著耳朵在聽樓上的動靜。小七這個耳報神告訴他,薛一娘的繡架已經在樓上安放妥當,這會兒日光明朗,想必薛一娘正在樓上刺繡吧。
來此之前,顧三公子早已想得停當,因而問了薛婆婆起居是否安好、聊了一會汴京舊事之後,便滿麵含笑地說道:“家母壽辰將至,她老人家向來喜愛各色精致繡品,前日在李家繡坊見了薛小娘子的那幅錦雞之後,甚是歡喜,本待當時便訂下的,不想慢了一步,被禇家娘子搶了先,一直遺憾得很。不知薛家阿姆這裏有無別的繡品?若能有一二繡幅,晚輩不吝重價,也算是向家母盡一份孝心。”
他口口聲聲要孝敬母親,又許以重價、上門求購,薛婆婆倒不覺得被冒犯了,招手叫那個三十來歲的養娘上樓去問一問小娘子。顧三公子冷眼旁觀,薛婆婆指使養娘做事時,自然而然,絕無生硬之感,料來當初在汴京城中,薛家也是使奴喚仆的大戶人家,如今卻淪落至此,蝸居陋室,要靠小娘子一雙手來刺繡謀生。不過靖康之亂,多少皇子王孫、金枝玉葉填埋了溝壑,薛氏祖孫能夠在臨安城安居下來,已經很幸運了。
當然,更幸運的是遇到了自己這個可以幫她們一把的善心人。
這麽一想,顧三公子難免又要沾沾自喜一番。
樓板有點薄,顧家那個族人,建房子時為了趕工期,用的木料不算太好。是以養娘與薛一娘說話的聲音,隔了樓板,隱約可聞。顧三公子凝神細聽,雖然話語聽得不清楚,薛一娘的聲音卻是絕不會與那養娘混淆的,仿佛遠山中時隱時現的樂聲,清越又縹緲,近在耳畔又遠在天邊,就如同薛一娘這個人一般。顧三公子不免聽得心馳神搖。好在薛婆婆年老,精力不濟,隻顧絮叨著她家小娘子三歲學繡、六歲成幅的種種舊事,並未注意到顧三公子嗯嗯啊啊地心不在焉。
不多時,養娘下來回稟道,因為行李尚未整理完畢,小娘子也不清楚有無其他繡幅,顧少爺最好過兩日再來聽信。
已經有了下一次登門的借口,顧三公子自是識趣地起身告辭。
次日祭灶,緊接著又是小年,顧三公子不便去打擾薛家,困在家中,抓耳撓腮的好不心庠。總算熬到二十五日早飯後,顧三公子趕緊出門,直奔薛家,拿到了一幅二尺來高、一尺來寬的白衣觀音,當時不便細看,隻留下了重金酬謝,估摸著能夠讓薛氏祖孫過個不錯的年了。
回家之後,將白衣觀音鋪在案上細細打量,顧三公子不免吃驚不已。觀音繡得雙目有神、慈祥飄逸、大有佛光普照之感也還罷了,他原以為那白衣是絹底的本色,卻不想竟是用不同深淺的白色絲線層層渲染繡出來的!
小七站在一旁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轉過頭瞧著顧三公子,臉上總算有了幾分佩服:“三少爺,這個薛小娘子,還真有幾分本事,的確和三少爺你以前看上的那些小娘子大不一樣啊!”對比之下,以前那些個小娘子,隻能說是一堆繡花枕頭罷了,除了一張漂亮臉孔,哦,有幾個還會嬌聲軟語地說話唱歌,真不知三少爺看中了哪一點,當然,後麵這些話,小七是不會說出來的,以免抹了顧三公子的麵子、到頭來還是自己倒黴。
顧三公子卻在想著另一件事。
這幅觀音像的絹色與絲線的顏色,似乎有點太新了。薛小娘子那樣清高自持的人,想必不會買了別人的繡幅來充數,這附近可也沒有這般出色的繡工,應當是出自她手。可是這麽新的一幅繡像……千萬不要告訴他這是薛小娘子兩日繡成,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會不會遇上了山精水怪。
不過,這樣氣質高潔的山精水怪,料想也不會是什麽凶神猛煞吧……
這麽一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時又活躍起來。
唔,想一想,還有什麽借口,可以讓他再次拜訪薛家呢?看起來薛婆婆對他的印象挺不錯啊。話說回來,顧三公子自幼就深得各家太太喜歡,原因無他,隻因他小小年紀便能夠坐在這些太太膝前很有耐心、很有興趣地陪著她們家長裏短地絮叨半天,年歲漸長之後,各家太太看他的眼光又有所不同,每每打量得顧三公子落荒而逃,生恐一個不慎便會被自家母親賣與哪家太太作女婿。不過此一時,彼一時,若是能夠得薛氏青睞,要親近那位薛小娘子,可不就容易多了麽?
四、
顧三公子想了一夜,也沒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很是苦惱。好在第二天,他的救星、二公子顧清敏便回來了。
顧清敏自幼便被茅山上清派帶走,收為護教弟子。以顧老爺的本意,是萬萬不肯讓這個自小便性情古怪的兒子去和道士作伴的,天知道會教成什麽更古怪的模樣?但是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處,葛洪煉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隱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來被視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時有三宮五觀七十二茅庵,弟子數千,香火繁盛,曆任教尊均備受朝野敬重,護教弟子人數不多,但無一不是文武雙全的一時俊傑,現在瞧上了顧清敏這樣一個小小八品官的次子,顧老爺哪裏能推辭得了?顧清敏被選中帶上茅山時,不少同僚親友都來道賀,頗有一些人很是嫉妒顧老爺的這番運氣,陰陽怪氣地感歎道上清派在朝中人脈廣得很,手眼通天,顧老爺現如今可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啊,將年紀尚輕、修養不夠的顧老爺氣了個半死,越發不愛提二公子這回事了。
這些年來,顧清敏每隔一兩年,總要回家住上一兩個月,家中其他人倒也罷了,惟有顧三公子,每次二哥一回來,都是兩眼放光地跟在後麵寸步不離。自然,這一兩個月,也是顧三公子最神氣的時候,顧清敏很有兄長之風,指哪打哪,絕不含糊,顧三公子平日裏在一堆小衙內手中受的窩囊氣,至此一掃而空,直至顧清敏再次離家,顧三公子才不得不眼淚汪汪地低頭彎腰重新做回小弟,咬牙切齒計算著二哥下一次回來要教訓哪些不識相的混蛋小子。
顧三公子追逐各色美人時,礙著二哥半個道士的身份,向來不敢輕易勞動他,免得一不小心傳入他師門耳中,惹出麻煩來。
隻是這一回,顧三公子盯著案上這幅繡畫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這慈眉善目的白衣觀音,神情舉止之間,竟然隱約有山高水遠、風動雲卷之氣,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本能地覺得,薛一娘恐怕還真是不同於自己以前追逐的那些美人。
唔,二哥可是諸多親戚朋友眼中的上好佳婿人選,說不定薛氏也可能瞧上年輕有為、光彩耀眼的二哥,自己可要牢記,就算找二哥幫忙,也千萬不能讓他出現在薛氏祖孫麵前才是……
顧清敏覺得自己這次回來,老三似乎安靜了一些,煞是奇怪。
不過到了晚上,他便知道,接風宴上顧三公子為何安靜了,敢情在這兒等著自己呐!
顧三公子還是頭一次為了這種事來找他幫忙,看來這一回還真不同尋常。而仔細觀摩了那幅白衣觀音之後,顧清敏不覺對那薛一娘也生了幾分興趣:“你這回是當真?不行,我得親眼看看那小娘子才行,免得你看走了眼,事成之後又來怨我!”
老三看走眼可不是一回兩回了。顧清敏對這個三弟的眼光,委實不敢放心。再說了,沒有親眼看到薛一娘繡這一幅白衣觀音,誰知道裏麵有無問題?
他這番話卻將顧三公子嚇得心頭一跳,趕緊擺手道:“不敢叫你這凶神去相看,沒得嚇跑了人家小娘子。”
他這麽緊張,倒讓顧清敏更來了興趣,眼珠一轉,心說薛小娘子是何等人物,倒也不急著去相看,眼前倒有一件要緊事情,得先辦了才是。當下與顧三公子討價還價,說定了幫手的條件,方才笑眯眯地去了。
顧老爺這一枝顧氏,遷至甘泉裏已有五世,族人散布於臨安城中和附近幾個村莊,祖祠卻還在甘泉裏,約定二十八日祭祖,主祭的便是顧老爺。大公子在淮南任職,不得回來,跟在顧老爺身邊招呼的便是二公子與三公子了。
顧氏這一枝中,出頭的人物不多,偶有幾個,也不過鄉紳員外郎而已,年少子弟數十,亦都平平,顧清敏身處其中,真如鶴立雞群一般,不過也正因為此,顧清敏明明白白地擺出一付瞧不上人的傲岸架勢,與長輩見禮時還能不出格,對同輩子弟便頗有白眼朝天、敷衍塞責之嫌,顧氏族人難免心生不滿。相比之下,三公子顧清毓不那麽出色耀眼,但勝在品格端正、態度謙遜、待人誠懇、言語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尤其是有了顧清敏這個對照之後。於是幾位叔伯開始熱心地問起顧三公子的前程。顧老爺此番告老回鄉,明擺著不想再出仕,顧三公子從前跟著父親東奔西走,無暇顧及此事,現在回鄉定居了,可不能不好好考慮一番。顧三公子客客氣氣地拱手答道,剛剛返鄉,家父事務繁忙,尚未能慮及此事,還要請各位叔伯多多指教。
這番話聽得幾位叔伯大是高興,立時便興衝衝地為他謀劃起來,爭論良久,一致認為,本朝曆來重太學,徽宗朝時,太學生多達萬餘,用官不經科舉,盡取太學生;近年來雖經靖康之亂,太學未複,但是祖宗製度絕不會廢,三公子還是盡早將經義文章做起來,待到日後太學一複,便可從容入學考選。一位住在臨安城中的族叔,還為顧三公子推薦了兩位可以為他批改功課的宿儒——顧氏族人,都知道顧老爺雖由科舉出身,但是於經義文章,荒疏已久,是以此舉並不算唐突。
這一次祭祖之後,顧氏族中,對於二公子和三公子的評價,有了微妙的變化,各家嬸娘伯母看向顧三公子的眼神明顯熱切了許多。顧三公子連著幾日不曾挨打挨罵,顧老爺更是難得給了幾分和藹顏色,心情大好,倒也未曾注意到族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何異常之處。
惟一不如意的是,他找不到機會再跑薛家一趟。
元日後,各家親友之間互相串門拜年,顧三公子跟著顧老爺跑了幾天之後,猛然發現大事不好,二哥裝樣裝得過頭,自己扮乖巧又扮得太過份,現在自己似乎已經代替二哥成了各家親友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選!
這日顧三公子好不容易擺脫新一輪三姑六婆的熱情關心,一回家來便拖著顧清敏哀嚎:“二哥你太不講義氣了!哪有這樣陷害人的!”
顧清敏笑嘻嘻地答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別想反悔。
顧三公子向後一仰倒在椅背上:“完了完了,這一回沒有你擋在前麵,那些媒婆一定直奔我來,姆媽真看中哪家的小娘子,逼起婚來,我不脫三層皮才怪!我怎麽這麽笨呐,居然自己跳進坑裏!”
顧清敏對顧三公子那付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模樣視而不見,仍是嘻嘻笑著,剝開一瓣蜜桔塞進自己嘴裏。
顧三公子緩過神來,立時叫道:“不行,我要追加條件!”
原來的條件,隻說顧清敏要幫忙,沒說幫到什麽程度;現在想起來,自己真是太虧了,怎麽著也要撈回本來,才不枉自己捏著鼻子扮了這麽多天的乖巧。
顧三公子正盤算得洋洋得意,顧清敏隨手將桔皮擲到他臉上,打得他臉皮生疼:“先說好,茅山護教弟子有十八戒,犯戒之事,別指望我。”
顧三公子一怔:“哪十八戒?說來聽聽!”
顧清敏笑了一笑:“你哪有資格聽?”
顧三公子跳了起來,又不敢動手,氣得大叫,顧清敏一把擰住他耳朵,輕聲細語地說道:“你想驚動姆媽來替你撐腰?”
顧三公子趕緊捂住嘴,裝出一付可憐樣看著二哥。
顧清敏大是滿意,這才放開他,拍拍手道:“好啦,看你可憐,說吧,幫什麽忙?”
五、
住在甘泉裏南橋頭的團頭田阿六,這幾年日子過得很是滋潤。他手下本來不過寥寥幾個偷兒乞兒,事事都得看清波門大團頭桂九的臉色,但是南渡以來,流民眾多,其中不能自食其力者,往往淪為乞兒,這甘泉裏市麵日益繁華,偷兒乞兒也日益增多,水漲船高,田阿六手下人頭既多,孝敬亦多,居移氣,養移體,倒也養出幾分體麵來,每日隻背了手閑逛,不再親自上陣。
可是上元燈節這日,田阿六卻滿心不情願地被趕上了街頭。
半夜裏捏著他咽喉的那個人,手下時緊時鬆,讓他感覺自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比起這樣的可怕來,親自去偷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小娘子的錢袋,那就太容易做到了——其實顧清敏的提議是讓田阿六去調戲薛小娘子,不過這個提議被顧三公子一口否決了,開玩笑,他還沒能和薛小娘子說上幾句話,論得著這家夥去調戲麽?
計劃很簡單也很完美。薛氏祖孫的錢袋被偷,一定很著急,顧三公子此時便可以挺身而出,幫她們追回錢袋,又或者是替她們買下看中的東西,日後再追回錢袋親自送上門去。當然,顧三公子更喜歡後一個計劃,不過,總得做好兩手準備不是?
上元燈節向來繁華,城門整夜不閉,任人來往。顧三公子帶著小七,不遠不近地跟在薛氏祖孫後麵,留心著不要被擁擠的人潮給淹沒掉,也不要被街道兩側的五彩花燈煙火給迷了耳目。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頗多精心妝扮的年少女子,在小七看來,其中很有幾個看上去比那薛小娘子嫵媚漂亮,更重要的是眉目含情,眼波不停地在顧三公子身上縈繞流轉。若是往日,顧三公子哪能放過這等良機?自是要知情識趣地湊上前去獻一番殷勤。偏偏這一回,顧三公子放著這花團錦簇不理不睬,一意去追尋那個疏淡飄忽的背影。
小七被顧三公子拖著東奔西走,不能專心玩賞這一年一度的燈節,心中難免抱怨,又不敢將顧三公子一人丟下,隻能嘀嘀咕咕地緊跟在後邊。
顧三公子眼前忽地一亮:前頭那個提著鼠兒燈、大搖大擺靠近薛氏祖孫的瘦小漢子,不是田阿六又是誰?
以田阿六的本事,料來不應失手,接下來便是自己上場了,顧三公子不由得向前緊走了幾步。
田阿六自薛婆婆身後擦過,不想薛婆婆身上並無錢袋,田阿六不免暗叫一聲“可惜”,頗不情願地轉到薛一娘的這一側。這田團頭,做了多年偷兒乞兒,自然警醒通透,看這薛氏祖孫的穿戴打扮,也是平常人家出身,料無多少家財可以讓人惦記,那就必定是薛小娘子的姿色惹動了哪位厲害人物的眼了,自己可要小心,不可多手惹禍,是以先去試探了薛婆婆,不能得手才轉向薛小娘子,這麽著,想必那位厲害角色也不至於責怪自己心思不正了。
顧三公子搶在薛一娘前麵,伸手捏住了那盞走馬燈的提柄,然後很謙遜地收回了手道:“小娘子你先請。”目不邪視,視線隻放在薛一娘的衣袖上,暗暗在心中計數,數到三時,薛氏果然很應景地“呀”了一聲:“原來是顧三公子!三公子不必客氣,先來後到,這盞燈該是你的才對。”
顧三公子這才轉過目光正視薛氏祖孫,拱手一揖,笑道:“原來是薛家阿姆。這一盞燈也不值什麽,不如讓晚輩盡一盡地主之誼如何?阿姆還請勿要推辭。”
這番說辭,光明正大,全是尊敬長輩之心,料想薛氏祖孫也不便推辭。顧三公子暗自得意,一邊說一邊掏錢袋,手伸到腰側時,臉色突地一變。
腰帶上空空如也。
該死的田阿六!
顧三公子僵在那兒,賣花燈的小販一見他這神情便已明白,同情地道:“小郎君是遭賊了吧?這燈節人多,偷兒猖狂,也不是小郎君一個遭了算計的。”
薛氏歎道:“這世道,人心不古喲——”一邊兒嘮叨,一邊讓薛一娘取錢買下那盞花燈,遞給顧三公子:“三公子接著,算是我這老婆子的一點心意,可別讓那些惡賊壞了興致。”
顧三公子呆呆地接過走馬燈,呆呆地看著薛氏祖孫離去,直至小七氣喘籲籲地擠到他身邊,才如夢初醒,幾乎要抱頭痛哭,他怎麽就鬧出這樣一個烏龍來!不說二哥要鄙視自己,就是他自己,也要在心中痛踩自己幾腳!
然而此時,已經隔了人群、遙不可及的薛氏祖孫,忽然都回頭來看了他一眼。顧三公子又呆住了。她們臉上,那是什麽表情?是覺得他很倒黴很可笑?也不太像啊。薛婆婆的神情固然頗有幾分和藹可親,薛一娘嘴角的微笑似乎也帶了一點善意;隻是若說純然是同情他這番遭遇,好像又並非如此……
不說顧三公子站在那兒左思右想地發呆。薛婆婆含著笑對薛一娘道:“這顧家的三公子,倒也算個實誠人。”
薛一娘淡淡笑了一下:“看起來的確如此。”
薛婆婆又道:“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顧三公子的那點兒小算盤,她一雙老眼,卻不昏花,看得一清二楚。流落至此,能夠得這樣一個佳婿,其實也挺不錯的。
薛婆婆的神情不覺黯淡了下去,良久,歎了一聲,不再提這個話頭。
且說顧三公子這一夜,疑神疑鬼,忽喜忽憂,提著燈,恍恍惚惚地跟在薛氏祖孫後麵,不敢靠近,不敢遠離,逛到夜深,薛婆婆年老,腿腳不便,是以雖然燈市尚盛,也折返回來了,顧三公子一直跟在後麵,目送薛氏祖孫回到家中,這才高一腳低一腳地踩回自己家去。
顧老爺和顧太太都未曾回來,家中隻有幾個守夜的仆人,無人管束,顧清敏樂得自在,端了酒菜坐在後院閣樓頂上賞月觀燈。居高臨下,望見顧三公子回來,一躍而下,拎著他衣領,將他提上樓頂來,拍著他的後背笑得前仰後合:“老三,你怎麽就那麽倒黴呢?”
顧三公子的臉垮了下來:“你跟在後麵看熱鬧?”完了完了,二哥看見了薛一娘,就不知薛一娘有沒有看見二哥……
他還在那兒胡思亂想,顧清敏道:“有熱鬧不看,我傻麽我?哎,知不知道那薛氏祖孫背後怎麽說你來著?”
顧三公子翻了個白眼:“二哥,我真不知你何時長了雙順風耳了。”薛家祖孫前前後後的人群之中,絕沒有顧清敏的影子,就算他妝扮成別人的模樣,也瞞不過自己的眼睛和感覺,顧清敏自以為得意的易容之術,栽在他手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顧清敏“切”了一聲:“老三,士別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這隔了一年時間,就不興二哥我學點兒新手段麽?”
這一年他學的新手段之一,是識讀唇語。潛伏跟蹤,有這手段,還是挺管用的。
顧清敏將薛氏祖孫的那番對話一一學來,學完後又是一陣大笑:“我說老三,你怎麽就這麽倒黴呢?被那田阿六偷了錢包不算,薛家做主的偏偏不是老的是小的,你前頭對著老的獻殷勤可不是白獻了麽?偏生這小的麽……真看不出薛小娘子竟是個孝烈的巾幗英雄!”
這可比那薛小娘子別有心上人還要悲慘。老三怎麽就不長眼看上這樣一個麻煩難纏的女子呢?
顧三公子苦惱萬分地仰天倒在了屋脊上。
顧清敏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酒。其實還有一些話他沒說出來。薛一娘說起父兄俱陷於北虜時,祖孫二人,眉宇之間雖有憂慮之色,卻絕無悲戚無助之感,顯見得已有營救的把握,如此看來,薛氏祖孫,絕非尋常之輩,老三這一次有得折騰了。隻希望老三在碰得頭破血流之前,早一步醒悟過來,看上另一位佳人,免得還要煩勞自己去幫忙。話說,茅山護教弟子去幫這種忙,也太掉身價了,但願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居然為了這等小事去威脅一個小小團頭……
顧清敏原以為自己這個小弟會被元宵夜那丟臉的一幕還有薛家祖孫後來的私語重重打擊一番,少說也得歇個十天半月才能緩過氣來,沒想到顧三公子在**輾轉反側一夜,第二天爬起來,又是笑嘻嘻若無其事了。早餐後便向顧老爺稟告說昨晚逛燈會時被小賊偷了錢袋,送給顧太太的那盞走馬燈,還是借錢買的,這會兒趕著去還錢。顧老爺不免要板著臉孔教訓一番,怎得如此不小心,眼看著大了,還是這般心浮氣躁;顧太太則趕緊叫人拿了新錢袋來給小兒子,叮囑小七這回千萬看著點兒,還打算加派一個成年的家丁陪著顧三公子出門,被顧老爺喝斥“慈母多敗兒”,方才攔了回去。
顧三公子出門的動作急了一點,又被顧老爺喝罵,顧太太嘀咕著道:“三郎急著還錢,這守信用的好事兒,老爺用得著計較麽?”顧老爺無語,見顧三公子被他罵得停在那兒不走,一臉無辜地看著大家,不免心頭火起,習慣性去伸手去桌上摸算盤時才想起來,因是正月裏,顧太太光明正大地將他的鐵算盤收了起來,免得砸了人要犯忌諱,於是顧老爺又沉了臉喝道:“既是要還錢,為何不快走!”
顧三公子乖乖地告退,臨走前背著顧老爺和顧太太向顧清敏扮了個鬼臉,那意思顧清敏還是看得明白:你就留在家中好好兒領受老爺的訓導,我先走一步了——兩邊的仆婦低著頭想笑又不敢笑,眼尖的侄兒大叫起來,顧三公子卻已飛快地溜走。
元宵已過,街上店鋪一一開張,一派熱鬧繁華景象,顧三公子走在街上,來往行人與店家,多有向他點頭微笑者,若在往日,顧三公子自是感覺良好,今日心中有事,隻覺大家的笑容均隱含深意,莫不是昨晚自己丟的臉人人盡知,所以一個個都覺得好笑?這麽一想,顧三公子雖然仍是麵帶笑容,小七卻發覺他的心情已不似平日從容輕鬆,想著也是因為昨夜之事,不由得大覺詫異,顧三公子丟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比這還大的糗事不知多少,怎的這一回這般在意起來?連帶得他也渾身不自在,若非平時訓練有素,還真個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了。
好不容易拐入薛家那條小巷,行人與店家都少了許多,小七暗暗籲了一口氣,顧三公子則整頓好儀容心緒,站在薛家門前,略略提高了聲音問薛家阿姆可在家。薛婆婆應聲迎了出來,滿麵笑容,態度親切得讓顧三公子心裏不由得“咯登”了一下,舉止之間也不知不覺有些扭捏不安了。
薛婆婆堅決不肯收顧三公子還的錢,說道這些日子還不曾多謝三公子的照顧,自己祖孫二人,委實心中不安,如今能夠小小有所償還,雖說一盞花燈不值什麽,多少也能夠讓自己祖孫二人稍稍心安,若三公子執意要還,豈不是……
被顧三公子這麽殷切期望的薛婆婆,自是讓他但講無妨。
顧三公子說道:“年前那幅白衣觀音繡像,出塵拔俗,真正精妙,我家二哥讚不絕口,也想求一幅呂祖繡像為他的師長祝壽。不知阿姆這裏可有現成的呂祖繡像?”
薛婆婆笑了起來:“三公子真是說笑了,哪有拿呂祖像去祝壽的?”
顧三公子等的就是她這番疑問:“阿姆有所不知,我家二哥,是茅山護教弟子。”
昨夜顧清敏雖然沒有說出自己的疑慮,顧三公子後來也想明白了,薛氏祖孫必有不同尋常的來曆,大約知道茅山護教弟子是怎麽回事,若是她們果然有心要將失陷於北虜的親人救出,便不會忽視自己這句話背後的某種可能性。
從進來之後,顧三公子便一直留心著樓上的動靜。在小七耳中,樓上很安靜;但是顧三公子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清冷又芬芳的暗香、若有若無的衣裙拂動之聲,還有細不可聞的綿長呼吸。這句話一說,樓上忽然靜了一靜。
顧三公子心中大喜,有門道!
薛婆婆果然驚訝地道:“原來如此!”停了一停,方才接著說道:“三公子且坐一坐,這些事情向來都是一娘在打理,待我問問一娘再說。”
燈節方過,養娘尚未回來上工,薛婆婆親自進了內屋,喚了薛一娘下來詢問。顧三公子支起耳朵留神聽著,隔了薄薄門簾,薛氏祖孫的細語清晰可聞,商量之後,薛婆婆出來說道,薛一娘手中並無現成的呂祖繡像,不過若是有合適的畫樣,尺寸又不大的話,半個月應該可以繡好。
顧三公子趕緊說道二哥房中供著一幅呂祖乘鶴過洞庭的畫像,他這就回去描了畫樣來,至於尺寸,這個好商量。
顧清敏房中那幅呂祖像,是他師長所賜,據說出自前朝名家之手,頗有幾分安寧家宅的靈驗,是以這些年來顧家跟著顧老爺到處搬家,一直都小心攜帶著。顧三公子在甘泉裏一時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畫工,於是纏磨著顧清敏,借口重新裝裱畫卷,將那幅呂祖像直接揭了下來送到薛一娘家中,又留下銀錢作為定金,好讓薛一娘不必先行自己墊錢去買絲線。
隻是,老三向薛家小娘子獻殷勤,怎的總拿他當墊腳?上一次叫他去威脅一個小團頭,這一次拿了他的呂祖像去作畫樣,再下一次還不知會翻出什麽花樣來。為了防患於未然,自己是否應該提前返回茅山呢?
不過,這個故事正看到精彩處,中途放手的話,很讓人舍不得啊……
七、
雖然顧三公子元宵夜的丟臉,看起來反倒成了他與薛家祖孫更進一步親近的契機——顧清敏後來才明白,喜歡當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親和薛婆婆這些太太們,雖然向來稱讚顧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聰明能幹,卻更偏愛會在她們跟前撒嬌纏磨求個小情的老三——顧清敏還是認為,那田阿六沒能辦到自己交待的事情,獎賞固然休想了,懲罰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時,以免墮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來客是誰。
於是十六日晚上,顧清敏換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訓田阿六了。
然後在自家後院的高牆外,被截個正著。
對麵穿著夜行衣的那個蒙麵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轉,隻看這身形和一雙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來,顧清敏心中卻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覺不妙。
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繞過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靜,稍有一點聲響便會傳出老遠,是以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氣隨了夜風撲麵而來,顧清敏挑起了眉,感覺到自己身體內慢慢沸騰的戰意,背上長劍隱約的錚錚之聲,不覺驚訝又震奮。元宵夜他離得遠,居然未曾發覺,薛一娘何止不是尋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難得一遇的上佳對手!
而且,見鬼了,他怎麽覺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隱隱約約睥睨天下的氣勢,居然似曾相識?
他究竟是什麽時候,曾經見識過這樣一個對手來著?顧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著近幾年和自己交過手的那些人,這些家夥不是他對手,統統抹掉;這幾個隻會一味歪纏爛打,一股子討厭味兒,抹掉;這幾個隻是沒頭沒腦的蠻牛,抹掉;這幾個是很講風度的前輩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高深莫測、大肚能容的高人風範,抹掉;這一個……石頭這笨頭笨腦的傻小子,動起手來有那麽一種不管不顧的狠勁兒,可也有一種將天下人都踩在腳底下的傲岸氣勢,年輕一輩裏,能有這種氣勢的,委實不多見啊……仿佛他們生來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論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裏那種驕傲,掩不住那俯視眾生的氣度……
顧清敏心中的念頭轉得飛快,他要不要動手驗證一下?料來打個幾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來曆,多半能夠看個清楚……
好吧,顧清敏提醒自己,麵前這女子,很有可能變成自己的弟媳,的確不能先打一架再說。
更何況,他一點也不想驗證自己心中那個隱約的猜測。
石頭身後那個是非禍害的淵藪,能不碰最好不碰。有句老話怎麽說的來著?睡著的老虎,就讓它睡好了。
顧清敏勉強按捺住躍躍欲試之心,收斂劍氣。
薛一娘這才繼續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說道:“白天裏三公子前來試探過,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經知曉一些我的家事,不過隻怕知道得不太清楚,為免三公子將來生出誤會,故此今晚特來說明。”
顧清敏的神情鄭重起來。
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飾自己,言語舉止之間,自有一種遺世獨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氣,隻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顧清敏知道自己萬萬不可輕忽。茅山的名號,並非無往不利,護教弟子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做的更多的,還是如何與各方勢力包括見不得天光的勢力打好關係。
顧清敏拱一拱手說道:“請講。”
薛一娘輕聲說道:“我本出身將門,靖康之亂中,兩位兄長力戰殉國,家父與長兄不幸失陷虜中,生死不明,卻被偽齊盜用名號,以薛家軍之名鎮守宿州。家母與大嫂、侄兒均死於亂軍之中,隻有我正陪同祖母遠赴普陀山進香求醫,得以幸免。因為父兄身負叛逆之名,我祖孫二人,隻好假托東京民家,藏身於此,待祖母病情緩解後,再圖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