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三 西風烈002
他現在已經學會騎馬了,應該可以跑得出來吧?
梁世佑疑慮地盯著他:“你打算一個人去放火?”
烏金點頭,然後趕緊加上一句:“還得兩個力氣大點的幫我挖開封土。”
一應物事準備停當,都放在馬背上,借著點點星光,烏金和兩名親兵牽了馬悄然前行,梁世佑則下令所有人都回到溝裏藏好,隻留下兩名哨探伏在遠處了望。
背靠溝壁坐下來之後,梁氏一位家將低聲說道:“二郎,那小家夥能行嗎?”
另一名家將說道:“有什麽大不了的?這把火若是放不起來,咱們再找機會偷營便是。”
梁世佑沒有作聲。他擔憂的不是這把火能不能放起來,而是烏金能不能安全回來。不過,既然鳳凰說烏金有股子野草一樣的勁頭兒,看樣子應該不會輕易掛掉才是。
烏金三人在放倒一名金人的哨探之後,才走到那廢煤窯外。因為當初用泥土將窯口封了起來,金人紮營時並未注意到這兒還有一個洞口,否則隻怕要搜索清楚之後再放一隊士兵看守。
出發之前,梁世佑很有先見之明地帶上了兩把鐵鍬和兩把鎬頭,專為烏金挖煤縱火備用。兩名親兵挖土的速度很快——當然,不快也不行,放倒一名哨探之後,他們便知道,時間不多,一旦輪換的哨探發現屍體,便會驚動金營。
好在不需要將洞口的封土全部挖開,隻需有一個通道能讓烏金鑽進去便行。
烏金在洞口嗅了一會氣味,才背著浸透桐油的布條繩慢慢走進窯裏去。梁世佑沒能那般先知先覺,這布條繩還是每人撕了一片衣服聯結之後搓出來的。
窯中漆黑一團,烏金自懷中取出一塊熒光石,勉強可以照亮。這塊熒光石還是那位教他開窯攻煤的管家送給他的,說是探煤時若舉明火的話太過危險,好事做到底,幹脆送他一樣法寶。
窯中道路曲折,久不見風,氣味難聞之極,烏金雖然用濕布巾捂住了大半個麵孔,卻不能不走一段路便揭開布巾來嗅聞,直至終於到達地火之氣濃厚得熏人欲倒之處,方才停下來,強壓住胸口的不適,將浸了油的布條繩纏在支撐窯頂的木柱上,然後拉著布繩,匆匆退出。
布繩稍稍有些短,離窯口還有兩三丈,便已到盡頭。烏金身上沒帶火種,隻能返回到窯口取來火石,壓一壓呯呯亂跳的心口,告訴自己說這兒的地火之氣已經稀疏,就算點火也不一定會立刻炸開,努力平靜下來,打起火石,點燃了布繩,然後急急奔向窯口,卻在窯口處摔了一跤。
守在窯口的兩名親兵急忙將烏金拖出來,烏金隻覺胸口憋悶得厲害,頭昏腦重,但還是硬撐著叫兩名親兵將窯口再挖大一點。他記得那管家說過,地火在開闊之地固然不會引起爆炸,但若是完全沒有風、不通氣的地方,地火也隻會燃燒、不會爆炸。
金營那邊似有**,多半是金人已發現哨探失蹤,派出人來查看了。
兩名親兵將手足酸軟的烏金放上馬背,牽著馬走出一段路之後,才翻身上鞍,拍馬疾走。金人哨探立時發現了他們三騎,吹響號角之後便有一隊人馬追了上來。
烏金騎術本就不好,此時人又昏沉了,越加控不住馬,隻能由一名親兵帶著騎馬,速度自是慢了下來。那隊金兵越追越近,斷後的親兵一連劈落數枝來箭,仍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座騎,馬匹中箭之後,驚痛飛跳,向著岔道跑了開去,一時間控製不住。帶著烏金的那名親兵,不得不用挽住韁繩的左手扶住烏金,騰出右手來,揮動長刀劈落身後射來的箭枝,隻是金兵追得太近,來箭來密,更有一枝箭恰恰射中他的右肩,無力揮刀,眨眼間又有三箭射中了他的後背,不過座騎也中了兩箭,吃痛之下跑得飛快,倒將金兵拉開了一段距離。
烏金迷糊之中也感覺得到情勢緊急,心中大是焦急,偏又提不起力氣來。好在梁世佑聽到這頭的動靜不對,已經帶人前來接應,一聲呼哨之後,兩名親兵都策馬向兩邊讓開,追上來的金兵當頭便碰上三輪弩箭——這一招梁世佑都用濫了,偏偏每次都能管用。
帶烏金的那名親兵,雖然中了幾箭,好在都不在要害之處。倒是烏金的情形不太妙。梁世佑將他一接到手中便已發現,隻是眼下顧不得這許多了,那個廢窯,已經炸開,火勢衝天,向四野蔓延開來,金營中一片大亂。這本是偷營的大好時機,但是烏金反複說地火蔓燒時太過危險,梁世佑隻好戀戀不舍地帶著人馬撤走。
離開那道深溝不過兩三裏時,身後已是一片火海,若非被深溝隔斷,火借風勢,他們這幾十人是怎麽也跑不出去的。
十、
烏金從昏睡中醒來,察覺到靠坐在自己身邊的正是梁世佑,立刻睜開眼揪住梁世佑的衣袖,掙紮著道:“我沒事了!”
他隻是吸入太多地火之氣、一時昏厥,隻要醒過來就不會有事,不會拖累整個隊伍,千萬不要將他一個人丟下。
梁世佑驚醒過來,借著晨光仔細細檢查了烏金的臉色之後,皺著眉道:“也不算沒事,臉色很難看啊。”
這小子本來就黑瘦,現在臉色發青,還真是夠難看的。
好在他也不嫌棄,當下揉搓著烏金一頭亂發說道:“醒了就好。要是還不醒,我就得派人送你回大營了。”
也許他還是應該將烏金送回大營去休養為好。隻不過,烏金真的是個很有用的向導,而且,烏金自己想必也不會願意被送回去吧?這麽一想,梁世佑很是心安理得將烏金提到自己馬上親自照看,同時準備開始下一次偷營。
隻是烏金雖然醒來,很顯然還是有些四肢乏力、胸悶頭昏,梁世佑琢磨了一陣,忽有所悟:“烏金,石先生那個管家,有沒有告訴你怎麽治這個,唔,地火之氣中毒?”
烏金茫然一會才想起來:“是了,聽那個管家說,他留了一個方子給黑水寺的和尚,咱們這兒也就和尚會認字配藥。若是中毒太深的話,就得吃藥;不然的話,放在開闊之地多吹吹風便行。”
烏金後麵的話,梁世佑充耳不聞,隻聽得說有藥。黑水寺早已被燒成一片廢墟,和尚都不知去向,不過,也許寺裏還留有當初配好的成藥。黑水寺緊鄰通往大營那邊的大道,想必是金軍大隊的必經之路,再說了,黑水寺邊上那條黑水河,流淌的那些隻能燒不能喝的石脂水,還是挺有用處的……梁世佑的念頭轉得飛快,帶轉馬頭,笑道:“走,去黑水寺!”
冬雪已降,天色蒼茫,寒風勁冽,迎麵疾吹,倒讓烏金清醒了不少。不過,不對,寒風中有什麽奇怪的氣味?烏金四麵張望,一馬平川之中,西南方向,遠遠已經以望見黑水寺藏經閣的殘骸,但是那一絲石脂水的異味,卻近在咫尺,絕不是來自黑水河的方向。
低頭看看地上鋪的那層薄雪,薄雪之下,似乎隱約有一道道油光,縱橫交錯,一直延伸向原野盡頭。烏金呆了一會,扯扯梁世佑的衣袖,小聲說道:“有人在地上灑了石脂水,應該也是準備放火的吧?”
梁世佑尚未回答,東北方向的哨探忽地吹響了示警的銅哨。梁世佑惱怒地咒罵了一聲,下令全速前進,打算著背靠黑水寺備戰。
探子的銅哨聲忽地一變,梁世佑詫異地勒住了馬。
來的卻是梁世佐和他屬下的親兵隊。
梁世佐匆匆說道金人大隊已經被他引來,兩隊人馬合為一處,急忙向黑水寺奔逃。奔了一陣,烏金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下,果然,原野那頭,金人的大隊人馬,正遮天蔽日一般湧來。
好在黑水寺已在眼前。烏金注意到,黑水寺前大約兩三裏左右的空地上,並沒有灑石脂水,想必這兒是早就備好的避火之處。
入寺之後,梁世佐望天射出了一枝火箭。火箭赤紅的蛇焰劃過天空之後,金兵的後方與左右兩側,遠遠騰起十幾處煙霧,火借風勢,順著石脂水的方向,迅速蔓延開來。若是烏金能夠憑空下望,便可以看見一麵火網如何在原野上鋪展、將這枝金軍牢牢網在火海之中。
梁世佑大略也看得出這一片火域的寬廣,嘖嘖感慨之餘,不免使勁拍著梁世佐的後背:“老大,你不會一出營就直奔這地方來的吧?”
否則哪有時間布下這麽大一個陷阱?
更何況寺內還堆放著一百多箱箭枝和弓弩。
梁世佐笑一笑,望望直奔這黑水寺安全之地而來的金軍,吩咐屬下將弓弩和箭枝搬出來,一邊慢條斯理地對梁世佑說道:“那是自然。奔襲偷營,我不如你;誘敵伏擊外加守城,你卻不如我。黑水寺被燒廢成這個樣子,挺難守住的,我本打算射完這些箭便走,不過現在有你幫忙,要在這黑水寺殺傷金軍幾百上千人馬、再拖住他們一天半天的,應該不難。”
梁世佑怪叫起來:“不是吧?我還得去偷營?”
梁世佐笑道:“守城必野戰。沒有你去偷營,我怎麽守得住這黑水寺?”
烏金坐在地上休息,看著梁世佑和他兄長湊在一處商量,梁世佑雖然抱怨個不停,神情之間,其實高興得很。烏金不免想到從說書人那兒聽來的一句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眼見得梁世佑的心情大好,烏金不覺也歡喜起來。
而黑水寺外,從火海中逃生的數千金兵,已經衝了過來。
從黑水寺西側向南麵彎繞而來、幾乎將半個黑水寺包在懷中的黑水河,廣有三丈左右,河水粘稠黑亮,不可泅渡,因此金兵隻能從其他兩麵進攻。梁世佐人手不足,沒有據守殘破的外牆,而是退守地勢最高、房舍也最為完整的大雄寶殿和藏經閣。不過通往黑水河的側院,由梁世佑手下的二十人把守,院牆殘破,則將運箭的大木箱勾連起來充作柵欄。不過大雄寶殿與藏經閣居高臨下,足以控扼全寺,這個側院盡在護翼之中。
金人騎兵前鋒衝近之後,不便棄馬入寺步戰,隻在牆外放箭,隔了大片空地,又有幾株老樹遮蔽視線,箭枝大半落空,便有射中大殿和閣樓的,也因為門窗緊閉、外廊下又木箱密列而無從傷人。梁世佐為了誘敵,下令幾名士兵裝作中箭模樣發出慘叫聲之外,又以弓箭還擊,不過箭枝隻射到了牆頭便無力地掉了下去,惹來金兵一陣狂笑。數輪亂箭過後,箭囊已空,金兵撥馬回轉之際,梁世佐方才下令放箭。弩弓射程比平常角弓要長,金人又以為寺中守兵無箭可射,毫無防範地撤退回去,是以隻二十架弩、三輪箭,便將這兩百餘名騎兵射倒大半。
烏金躲在牆後,望著這一番交戰,不免目瞪口呆。梁世佑的這位兄長,看上去不哼不哈平易可親,沒想到打起仗來這麽……陰狠……烏金忽地想到一句大不尊敬又貼切不過的老話時,梁世佑俯身在他耳邊嘿嘿笑道:“我家老大在東京城時,總被人罵道叫狗不狠,狠狗不叫。明白這話怎麽來的了吧?下回出戰時他要是點你作向導,可得小心點兒。”
這一次他搶到了烏金,難保下一次也能搶得過其他幾人,尤其是自家大哥。小溫侯不屑同他搶,可是自家那個大哥就不一樣了。當然得提前給烏金這小子吹吹風才是。
烏金鄭重其事地道:“我是你救回來的,當然要一直跟著你。”
梁世佑立時眉開眼笑。多麽知恩圖報的小家夥,不枉他這一路上小心嗬護。
金軍主將原以為小小一個破寺,據守者看起來不過百餘人,舉手可得,未免掉以輕心,及至吃了大虧,惱羞成怒之下,下令全隊進攻,打算著一舉踏平這片廢墟再行紮營休息。隻是一連三輪攻擊,都被密雨般的弩箭擊退,火勢漸小,天色漸黑,身後還有無數被火燒傷的士兵需要及時醫治,折合權衡之下,覺得這小小一枝宋軍,在自己數千人馬合圍之下,總跑不到哪兒去,當下心不甘情不願地下令後退三裏紮營,明日再戰。
夜半時分,梁世佑率五十騎悄然離開黑水寺,每人鞍邊都掛著兩罐石脂水。
烏金趴在一道房脊上,默然望著黑暗中漸不可見的人影。對麵便是金人大營,梁世佑曾經告訴他怎麽估算金兵數目,每一頂小帳代表一個十人隊,這麽多帳篷,得有多少金兵?也許會回不來……烏金心中不覺揪緊,趕緊拋開這個不祥的念頭,隻專心尋思這一回自己能夠幫上什麽忙。隻可惜黑水寺周圍,並無煤窯,鄉民敬畏神佛,不敢在這一帶開窯攻煤。他隻能呆在這兒,眼睜睜看著對麵的金營。
而梁世佑等人已經靠近金營,揮刀砍倒三名哨探,各自解下鞍邊掛的兩罐石脂水,提著係在罐口的繩索,掄圓了就勢擲向金營,瓦罐砸碎在地上,石脂水四處溢流,火箭落下,見風即燃。白天裏才剛從火海中逃生的金兵,倉惶而起,梁世佑已趁亂殺入營中。敵眾我寡,他也不貪心,挑了十幾個帳篷之後便兜轉回來向營外衝去。
金兵亂過一陣之後,點檢人馬追了上來。金營離黑水寺不過三裏,快馬加鞭,轉瞬即至,梁世佑呼哨一聲,屬下立時向兩麵散開,接應的二十一名弓弩手由三名盾牌手掩護,在寺門外三排排開,再一次以三輪連射正麵迎上了追過來的金兵。
借著微弱的天光,烏金看了個大概,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著梁世佑還真個是百用不厭。
可是,當他知道這一次偷襲,又有三人戰死、兩人重傷時,再笑不起來。
十一、
因為梁世佑的偷襲,金將大怒之下,不待天亮便命部下打起鬆明再次衝殺過來。黑水寺中一片漆黑,敵明我暗,弓弩手放箭時大占上風。金將無奈地收兵回營時,空地上再次丟下兩百來具屍體。至於收屍的士兵,梁世佐倒是放過了他們。
天亮後,金營中並未立刻開始進攻。黑水寺中諸人正好趁這個機會休整。梁世佑咬著幹糧向梁世佐嘀咕:“我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對麵那家夥一定在折騰某個不好對付的花樣。老大,咱們還得守幾個時辰才可以撤走?”
他很不喜歡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麵。梁世佐卻笑而不答。
烏金挨到梁世佑身邊,小聲問道:“那個,金人不是要去打大營嗎?幹嘛非要在這兒耗著?就算打下黑水寺來,咱們也就一百多人,那個,聽說金人是按人頭記功的,這也沒有多少功勞吧?”
梁世佑看看忐忑不安的烏金,覺得這小子應該不會是因為貪生怕死才有這麽一問。不過,就算心中害怕,也有情可原,畢竟是這麽小的一個少年,並不是自己麾下那些老兵。
這麽小……
這個念頭讓梁世佑難得溫言細語地同烏金解釋了一番什麽叫做軍心士氣。如果連小小一個黑水寺都打不下來,這枝金軍的主將還怎麽能夠讓士兵有信心去攻打宋軍大營?
烏金恍然大悟:“這麽說起來,金人要是繞過黑水寺不打,是挺沒麵子的。”
梁世佑微微一怔便哈哈笑了起來。可不正是這樣?麵子和軍心士氣一樣重要,也不怪那金將非要同他們這一兩百人耗上了。
天氣愈發寒冷,大雪飄飛了兩個多時辰方才漸漸停歇。雪停之後,對方也未馬上進攻,梁世佑更覺得古怪,金軍不是在等什麽人又或者是什麽東西吧?
天色漸暗時,對麵金營之中,終於慢慢走出一隊騎兵,不但騎手全身披掛鎧甲、隻露出一雙眼睛和握矛的雙手,就是座騎也披掛了鐵甲。
足足兩百名鐵浮屠!若是讓他們衝近來、推倒殘破的外牆,可就糟糕了!
梁世佑咒罵了一聲,飛快地跳下殿頂,吩咐士兵找繩子將馬刀捆綁到木杆上。長刀破重騎,這是當年郭令公破安史亂軍時立下的規矩,關鍵隻在於士卒勇敢、身手靈活、臨陣不畏、配合得當。可惜自己手頭的人太少,要不然,挑翻這兩百名鐵浮屠有何難哉!
梁世佐也跳了下來,正好來得及揪住他的衣領:“給我回來!現在還用不著你去送死!”
梁世佑呆了一呆,忽而醒悟:“老大,你不會連猛火油也帶上了吧?”
從石脂水中提煉出來、裝入器械之中噴射的猛火油,因為造價太高,沒有幾枝軍隊能夠裝備。小溫侯本就家底豐厚,加之荊湖一帶富庶,能工巧匠眾多,是以在軍械與火器製造之上,不吝重金,率襄陽軍來援吳玠時,帶足了弓弩箭枝,還順便將新近製成的猛火油櫃也帶了五個過來。梁世佑本以為這東西會被吳玠留下來守營,不想梁世佐居然會不辭辛勞搬到黑水寺來。
梁世佐懶得理他,下令士卒將早已搜集好的枯草、木柴和布幔扔到院牆外的空地上,密密地潑上石脂水,之後才一掌拍在他頭上:“那東西笨重得很,帶來作甚?給金人當矛垛?現成的黑水河,還用得著帶這個?多動腦子想想!”
烏金睜大了眼看著梁世佑挨訓,這情形怎麽這麽熟悉?
梁世佑回頭看見烏金,眉頭一皺,這小子料來也不敢看自己的笑話,隻是,他臉上那是什麽神情?
手指方動,烏金已經抱著頭跑了開去,梁世佑愕然,居然還敢逃?
梁世佐好笑地道:“少折騰那小子,幹正事去!”
梁世佐布置妥當之際,鐵浮屠已靠近寺外,出乎梁世佑意料的是,對方仿佛不知提防地上的異樣情形一般,見了地上這般情形,金人就算不識得石脂水是何物,也知道須得防備火攻,便是遍身鐵甲的馬,也天性怕火,但是這兩百鐵浮屠竟然催馬小跑起來,梁世佑驀然醒悟,金人並不是要踏牆而入,立時高聲叫道:“小心長矛,躲到牆下去——”一邊從殿頂又跳了下來。
隻是已遲了一步,對方一聲號令之下,兩百根長矛同時擲出,借著馬匹小跑的衝力,呼嘯而來。站在藏經閣的窗台後、正要放出火箭點燃地上石脂水的十五名弓弩手,有三名直接被長矛命中、撞飛在閣內;另外十二人躲開了長矛,隻是這一躲之下,火箭大半射空,隻有寥寥數枝箭落到了牆外,火勢起來便慢了。而本就搖搖欲墜的藏經閣,被幾十根重矛同時命中,終於垮了下來。大雄寶殿破了小半的殿頂,也在重矛的衝擊之下垮掉大半。
本來躲在弩箭射程外的金人輕騎,在長矛擲出的同時,策馬急奔而來,趁著黑水寺內的弓弩手在重矛打擊之下暫時未能還擊的機會放箭,箭枝密雨一般自空中落下,壓得寺內諸人抬不起頭來。若非院牆外火勢已大,馬匹畏火不前,隻怕金人立刻便要借機衝進寺來。
長矛與亂箭,射倒了二十餘名士卒,另有三十餘人受了傷。
再守下去已不可能,梁世佐陰沉著臉下令放火燒寺,重傷不能騎馬者隻能留下,躲進地窖裏去,各安天命。箭枝盡可能捆在馬背上帶走。帶不走的弩弓,盡數砍斷扳機,以免被金人拿走利用。
梁世佐留下的退路,就在黑水河中。剛到黑水寺時,他便騰空了三十個裝箭枝的木箱,盛滿土塊,蓋好捆緊之後,聯結起來沉入河中,搭起了一道淹沒在水麵以下三尺的通道,留了標記。
黑水寺中火勢衝天,金人不敢靠近,借著這火勢的掩護,眾人悄然渡河。監視河岸的金人哨探吹響號角時,斷後的梁世佑也已踏上了對岸,離岸丈餘時,揚手將一支鬆明扔進了河中。
浮在水上的石脂水,著火即燃,在河麵上迅速蔓延開來。
十二、
這一枝金軍折損甚多,主將大怒,下令分出五百人來專門追擊從黑水寺中退走的那一小隊宋軍。浮動著火焰的黑水河,被瓦礫、磚石還有人與馬的屍體硬生生填出一條通道來。
渡河之後,金軍沿著蹄印一路向南急追。
夜色迷茫,星光微暗,不過梁氏兄弟一行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清晰得很,金軍之中,又有不少慣於識辨人跡獸蹤的獵戶,追蹤起來毫不費力。雖說相隔一個多時辰,金軍一人雙馬,換馬不換人,馬匹腳力又好,追到夜半時分,到底咬住了梁氏兄弟一行漸行漸緩的後尾。落在最後麵的一名士兵,一時不察便被射下了馬。
梁世佑回頭看看,度量距離,喝令一聲“開”,兩人的屬下雁翎一般向左右兩邊散開,金人正掉轉弓箭方向之際,分三列埋伏在一道淺溝中的十五名弓弩手,依次站起,十五張弩弓依次發射,箭枝在原野上平鋪開來,堪堪將迎麵而來的追兵前鋒盡數罩住。三輪弩箭之後,前鋒百餘人已寥寥無幾。而向左右兩邊撒開的騎兵,搶在追兵大隊之前,奔上了地勢稍高的兩個土丘,縱馬衝向金軍的側翼。
若是正麵迎敵,這區區百餘騎,恐怕很難敵得過四百左右的金人騎兵,但是從側翼殺入卻又不同。隻有最側翼的十幾名金兵來得及側轉身來放箭阻擋,雖然射傷了兩人、射倒了一人,但是兩隊人馬已經一左一右交叉衝入金軍之中,梁氏兄弟和護翼在他們身邊的四名家將,使的都是最利於踹營衝陣的長槍,借了馬力與居高之勢,竟是將金軍衝了個七零八落,又透陣而出,交換了位置,重新繞回到兩個土丘之上。
正麵的弓弩手訓練有素,緩得這麽片刻,已經重新裝好箭枝,開始新的輪射。正掉轉馬頭追擊左右兩翼宋軍的金兵,被弩箭橫掃,落馬者較之先前更多。
然而金兵畢竟習於馬戰,兼之人多勢眾,分出兩隊人來追殺梁氏兄弟的親兵隊之後,還可留出第三隊人來衝殺弓弩手。十五名弓弩手一射完箭便將弩弓一拋,抽出長刀格擋金兵射來的箭,同時飛快地向兩側跑開。
他們身後,三十步開外的另一道淺溝裏,枯枝霍地掀開,九名弓弩手仍是排成三列,三排弩箭射出,衝在最前麵的數十名金兵,人仰馬翻,落在地上、僥幸未傷或未死者,立刻便被那十五名手執長刀的弓弩手纏上,混戰的人群,擋住了後麵金兵的去路,迫使他們不得不策馬繞行。隻這耽擱的一點時間,已經足夠弓弩手再裝填一次箭枝。隻是這一次,對方衝得太近,有兩名弓弩手在射出弩箭的同時,自己也被對方的箭射倒在地。
烏金伏在一旁的枯枝叢中,他被梁世佑限令不許出來。但是眼看著廝殺的人影,不斷倒下的同伴,心中萬分焦急。剛才的三輪攻擊,金人被殺倒殺傷一大半,但是自己這邊也有傷亡,現在近身博殺,人數少了,很是吃虧。
烏金隻猶豫了一下,便摸出了彈弓,小心地撥開枯枝,瞄準了一個正揮刀砍向一名弓弩手的金兵,隨即又轉向對方的座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不知哪個說書人說過的話,烏金記得很牢。
那匹馬的腹部挨了一顆石子,雖說烏金力氣不算大,距離也不近,這顆石子並不能擊傷馬腹,但是柔軟的腹部突然受到打擊,仍是讓那匹馬驚跳了一下。不過博命廝殺之際,座騎的這一下驚跳,已經足以決定生死。
烏金望著那名金兵身子一晃,失了重心和準頭,手中的刀錯過了那名弓弩手,反而被對方反撩一刀削斷了右腕,慘叫著摔下馬來,立刻又被補了一刀,再無聲息。
烏金打了個哆嗦,深吸一口氣,彈弓又瞄準了另一名金兵的坐騎。
在他偷襲了五名金兵的坐騎之後,到底被發現了蹤跡,兩名金騎衝了過來,其中一人因為馬腿被割傷而摔了下來,隨即被那名割傷馬腿的弓弩手纏住,另一騎卻已衝近,烏金仰望著對方劈下來的刀光,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對著那金人的猙獰麵孔射出一顆石子,硬石正中那金騎的鼻梁,然後,烏金呆呆地看著那金兵的胸前透出一截槍尖,搖晃著撲倒下來,坐騎無人約束,仍是向前急衝,眼看便要將烏金踏在馬蹄下,梁世佑手中長槍已經擲出,一時來不及救,隻能高喝一聲“滾開”,烏金一聽到梁世佑的聲音,本能地照著他的吩咐裹了枯枝就地一滾,那金人的身軀轟然摔倒在他身邊,馬兒卻跑得老遠去了。
梁世佑策馬過來,捉住槍搖一搖,手上一加力,抽了出來,沒好氣地向烏金道:“躲起來!再有下次,軍法處置!”
方才若不是他正好一路衝殺過來,這小子哪還有命?
烏金驚魂方定,連連點頭。
他不想成為梁世佑的累贅。
這一番廝殺之後,金兵五百騎死傷殆盡,隻有數名金騎落荒而逃,梁氏兄弟也隻餘下三十來騎,人人帶傷,筋疲力盡。
重新啟程之前,梁世佑親自帶著四名親兵檢查戰場,搜括幹糧與清水,將未死的金兵補上一刀,金人棄下的馬匹,揀精壯的換上,不顧疲勞,迅速離開這一片修羅場,好在又開始下雪,掩蓋了他們的蹤跡。
直至天亮時分,尋到一個隱蔽的深溝,一行人方才停下來休息。
烏金沒有上陣廝殺,體力保存較好,被放出去作哨探。梁世佑不太放心,決定親自帶著他去守這半個時辰,順便為他講解哨探報信的種種規矩,一邊留神注意著四野的動靜。
烏金念念有詞地背誦著梁世佑說的這些規矩,目光時不時從原野上溜到梁世佑的身上。梁世佑穿的黑色戰袍上,可以看見大片大片的暗紅血跡,還有幾道明顯的傷痕,雖然已經上了金創藥、仔細包紮過,烏金還是覺得心頭一跳一跳的緊張得難受。
梁世佑注意到他的神情,笑著揉揉他的腦袋:“別皺著個臉,這點兒傷不算什麽,又沒有廢掉,回去後歇幾天便行,有什麽打緊?”
唔,記得自家老大十五歲那年初上戰場時,回來也是一身的傷,然後故作大方地說沒什麽打緊,讓他們一班還沒資格上陣的各家小弟,眼紅得不行。烏金倒是隻顧著擔心他了,一點也不像他們那個時候。不過這有人緊張關心的感覺還挺不錯,自己撿回來的這個小小少年,果然還是和自己最貼心最親近。
烏金初次放哨,這原野之上,地勢起伏平緩,不便到處走動,很是無聊。梁世佑不時和他說幾句話,免得他睡著。烏金忽地想起一事,低聲問梁世佑,他每次用弓弩手誘殺追兵時,用的那是什麽戰法,怎生那般厲害。梁世佑自是得意洋洋地解釋道,這戰法脫胎於雁行陣,梁家先祖將之改良之後,命名為鳳展,他又給起了個俗名鳳點頭。烏金回想自己所看到的那種種情形,可不正是鳳凰展翅、伸頸點頭的動作?梁世佑他們向左右兩翼散開之後,正麵迎敵的弓弩手,也正像鳳凰伸出自己堅硬銳利的尖喙。
梁世佑又道:“咱們梁家,不論陣法還是槍法,都是有講究的。就說步戰和近戰時用的短槍槍法吧,便是先祖參照了一字長蛇陣琢磨出來的,以腰力、臂力、腕力帶動兩杆短槍,一使開來,就如那一字長蛇陣一般,擊頭則尾應,擊尾則頭應,擊腰則頭尾皆應。可惜這一回我隻帶了長槍,下次讓你開開眼界。”
烏金睜大了眼專心聆聽的模樣,讓梁世佑大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成就感。難怪得當年他們一幫半大小子爭相圍在梁世佐身邊聽他講出征之事時,梁世佐臉上那種得意,壓都壓不住。
十三、
休息了一個時辰之後,梁氏兄弟帶著隊伍一路南行——他們隻餘下三十餘騎,盡皆負傷,箭枝又所剩不多,自是不能再在原野上呆下去,必得趕快回營。
雪後初晴,天氣雖然寒冷,日色倒也暖和,休息之後的馬兒,走得很是輕快。近午時分,遠遠已經可以望見南方的山嶺,還有靠近山腳的一個殘破村落。度量距離,不過五六十裏,不需一個時辰即可抵達。
梁世佑吐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向梁世佐道:“我來過這地方,繞過那村子,進山之後便有一條路直通大營,大概不過三十裏左右。”
梁世佐也籲了一口氣。
也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西麵哨探短促的哨音,似是剛剛發現來敵便被掐斷。兩人臉色都是一變,喝令快走。
眼看便可進山,不必再惜馬力,眾人都是打馬急奔。但是來敵速度極快,轉眼之間,便已出現在西麵原野上,雖然隻有寥寥十餘騎,從其馬速來看,必是金軍中的精銳之士。一望見梁氏兄弟一行,那十餘金騎便向天射出一枝鳴鏑,其餘人則張弓搭箭向這邊射來。距離尚遠,卻仍有三枝箭命中了正當西側的三人,梁世佑罵了一聲賊老天,這定是金人中的射雕者,若是讓對方從容射來,自己這邊恐怕沒有還手之力。一邊罵一邊飛快地撥轉馬頭,由向南轉為向西,與梁世佐還有尚可一戰的三名家將,擋在前方,舞動長槍撥開箭枝,其餘人躲在他們身後,快手快腳地給弩弓上箭。隻是在催馬飛奔的途中突然變化隊形,難免讓金兵有機可乘,金騎中那名神射手,在這短短一刹間,又已射殺兩人,第三枝箭命中的那名親名僥是閃得快,也被箭枝穿透了右胸,無力再戰。
弩箭將將裝好時,金騎已經衝近,一名梁氏家將手上稍緩得一緩,便被十數枝箭命中,倒了下去,而另一家將被那射雕者盯上,一連三箭,那家將撥開了兩箭,震得雙臂發麻,幾乎握槍不穩,第三枝箭終究未能躲過,正中咽喉,仰天撞下馬來。
負責裝填弩箭的那名家將,此時大喝一聲“開”,梁世佑三人立刻策馬向兩側閃開,讓準備完畢的弓弩手迎上了金騎。弩弓對角弓,箭枝在空中交錯射向對方。
烏金早已跳下馬來,躲在馬背後麵,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番短兵相接的對射。十幾名金騎全被射倒,包括那名射雕者在內;自己這方,也隻餘下十來人還能呆在馬上。回過神來,烏金忽然覺到腳下的土地正在震顫,呆了一呆才明白,這是大隊騎兵行軍時的震動!
烏金不待梁世佑吩咐,即刻爬上鞍去,跟在梁世佑他們身邊,向南疾奔。
而西北方向,金人的百餘名前鋒已越過一道緩坡、借了下坡之勢急衝過來,梁世佑度量速度與距離,那百餘金騎,大約在他們離山腳下那小村落五裏左右的時候,便能夠趕到距他們一箭之地的地方發箭攔截。可是現在他們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硬闖。
梁世佑的估算果然不錯,金人前鋒正好截在村莊前五裏左右的一箭之地,梁世佑簡直要佩服自己的烏鴉嘴了。好在他在此之前已經與梁世佐一道掉轉馬頭,以正麵而非側麵迎敵。格擋密飛的箭枝時,梁世佑不免閃過也許這次都要死在這裏的念頭,隻可惜烏金那小家夥也要陪著自己死了……不過,有這小家夥陪著死也不錯啊……
梁世佑兩人聽到身後大喝“開”時,再次閃開,隻是對方來箭太密,撥馬閃開時,梁世佐的大腿上中了一箭,頭盔也被射掉了,梁世佑則被射中了坐騎,馬兒悲鳴一聲跪倒下去,梁世佑隻來得及跳下鞍來。
弓弩手在他們兩人讓出的空檔之間,一齊發箭。衝在最前的二三十名金騎紛紛中箭落馬,隻是兩方人數相差懸殊,距離又近,十來名弓弩手隻來得及射出一輪弩箭,便已被對方密集的箭枝射殺殆盡。
烏金躲在馬背後麵,不敢抬頭去看,聽著箭枝嗚嗚破空之聲和中箭同伴的痛呼,心中萬分痛恨自己現在什麽也做不了。
轟然倒地的馬兒,正好擋在梁世佑身前,遮住了他的下盤,長槍隻須護住上中兩路即可。但是他不可能永遠這麽舞動長槍,而腳下的震顫告訴他,金人的大隊騎兵馬上便要到來。
烏金也感到了腳下越來越明顯的震顫。無論梁世佑和他的兄長如何勇猛多智,現在他們隻有兩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勝過這麽多的金兵,難怪得梁世佑在對他講解了好幾個陣法之後,又會冒出一句“一力降十會”……
烏金忽然抬頭望向山巒那兒。那是什麽?
自山道中疾馳而來的十餘騎,正衝向金兵的側翼,最前麵的騎者,披著火焰一般赤紅的盔甲,坐騎也是一匹赤焰馬。那騎者離得遠遠的便在馬上彎弓搭箭,一發五枝,箭無虛發,而抽箭上弦的動作,快得烏金根本不能看清。一袋箭射完,身後的騎士立刻拋來新的箭袋。
那騎者一口氣射出五十枝箭後,還能夠騎在馬上的金兵已經不多,梁世佑感到對麵的來箭明顯變得稀疏,轉頭望見疾馳而來的援兵,領頭者卻是鳳凰——今日若換了其他任何一名將領,哪怕是小溫侯,隻怕也不能像鳳凰這樣及時將他們從金人的箭雨之中解救出來。梁世佑不免哈哈大笑:“我就說我梁二向來運氣好,天無絕我之路,可不正是!”
梁世佑換了一匹無主戰馬,梁世佐來不及裹紮箭傷,隻能將露在身體外的那一長段箭枝折斷,一行人即刻縱馬狂奔,金兵分出一隊輕騎來銜尾急追,大隊則在後麵不緊不慢地推進。
梁世佑和鳳凰斷後,鳳凰不時回頭射殺追得太近的金兵,梁世佑則負責撥開逼近的箭枝。看看到了山道入口,兩人撥轉馬頭,一左一右攔在了路口,留出時間來讓身後眾人逃跑。山道曲折,隻要跑出一段路程,拐過幾道彎,金兵再想追擊放箭,便不易射中了。
鳳凰所帶的箭都已射完,後麵追兵尚有數十騎。梁世佑一邊格檔箭枝一邊惱火的罵道:“真窩囊,站在這兒挨打還不能還手!我說鳳凰,下回出來時記得叫你那幫徒弟多帶點兒箭行不!”
鳳凰喝道:“誰說不能還手!”拔出鞍邊的飛鳳刀,一躍下馬,迎了箭枝衝向對麵的金兵。梁世佑唬了一跳,立刻拍馬追了上去。他們若是不能在金兵大隊逼近之前解決掉這數十騎,隻怕要脫身就很難了。
鳳凰奔跑的速度比梁世佑的座騎更快,刀光霍霍,將迎麵而來的箭枝劈了個粉碎,奔近金兵時,虛蹲了一蹲,腳掌在地上一蹬,淩空躍起,撲入了金騎之中,撞倒一名金兵的同時,右手斜揮,刀鋒劃斷了另兩名金兵的咽喉,左手在馬背一上按,借力躍起,避開了身後刺來的長矛,在空中折轉,再次落下時,又有兩名金兵被割斷咽喉。梁世佑也已趕到,一槍挑飛擋在馬前的那名金兵,隨即長槍橫掃,將另兩騎也掃下馬去。
正在逼近的金兵大隊,領兵將領眼看著山口處的部屬隻怕不待自己抵達便很可能被殺個幹淨,宋軍向來文弱,居然有這等勇猛之將,必不能輕易放過,略一思忖,便舉手下令前列三排同時放箭,竟是要將自己的部屬和鳳凰兩人一道射殺。
箭枝嗚嗚破空而來,遮天蔽日一般落下,但是一個巨鳥般的人影,已經從山嶺上飛掠而下,比箭枝更快落到戰圈之中,黑色鬥篷伸展開來,足有一丈見方,將梁世佑罩個正著,隨即又有一隻瘦勁的手捉住了他後頸,梁世佑隻覺一股熱流自後頸刹那間注入全身,身軀發軟動彈不得,那人已如鷹擒雞,一把將他拎了起來,同時低聲喝道:“小鳳兒走!”
鳳凰早在那人撲下時便已警覺,不過本能地覺得來人是友非敵,及至這話一出,恍然若有所悟,不敢戀戰,一踏馬背飛縱出戰圈。腳下刺來的長矛被她當成了墊腳石,空中落下的箭枝則被那蒙麵人隨手揮出的勁風扇出老遠。
箭枝落下,方才未曾被鳳凰兩人殺死的三十餘名金騎,無一幸免,山道入口內,傳來那蒙麵人夜梟一般刺耳的長笑,震得最前列的數十名金兵,耳膜生疼,嗡嗡直響。
鳳凰正吹響口哨將自己留在穀口的坐騎引來,蒙麵人這番話,嗆得她的口哨都變了調,梁世佑更是大驚失色。這蒙麵人似乎是鳳凰的師門長輩,可千萬別硬做主張將他和鳳凰綁到一塊兒才是。
好在鳳凰的坐騎正應聲跑來,堪堪岔開了這件事情。蒙麵人揮手令他們同乘一騎先走一步,自己飄然掠上山嶺,轉眼間消失無蹤。
鳳凰可不想當真與一身血腥汗臭的梁世佑同乘,自顧向前飛奔,梁世佑打馬緊跟在後,縱馬奔馳了十數裏之後,望見隘口兩側山梁上的伏兵,兩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梁世佑笑道:“我說你怎生來得那般巧,原來是在這兒設了埋伏,親自出山誘敵來著!”
鳳凰飛起一腳將梁世佑踹下馬去:“自己走,丟了坐騎,可別老指望著別人來帶你一程!”
梁世佑叫道:“錢汝珍挨罵,你將火撒到我頭上來算什麽?喂,那個是什麽人?”厲害得簡直是個刀槍不入的老妖。
鳳凰上下左右都看了一圈才低聲說道:“那是我飛鳳峰的護法長老,我少時在巫山曾經見過他一次,雖然當時也是蒙著麵的,不過那聲音委實是太容易記住了,想聽不出來都不行。”
夜梟一般刮得耳膜刺痛的聲音,的確是夠令人印象深刻的。
鳳凰說完又警告地瞪他一眼:“這位長老脾氣不太好,可別開罪了他。今兒這事也不許對人說去!”
梁世佑自是不敢說。一個鳳凰,他已是招惹不起,沒的還去招惹那個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怪物?
當然,心裏難免要嘀咕,那位護法長老,出現得那般及時,不會一直像保姆一樣跟在鳳凰身邊吧?那家夥可看不慣錢汝珍……想到此處,再看神氣活現的鳳凰,梁世佑臉上的神情,自是大不一樣。鳳凰怔了一下,不明白梁世佑為什麽露出那種幸災樂禍的神情,梁世佑卻已笑眯眯地轉過頭去,向山梁上焦急地等待著他的烏金揮手招呼。
鳳凰看看烏金又看看他,忽地笑了起來。
梁世佑心頭打了一個突,鳳凰這一笑,大是不懷好意,偏生他一時又想不到,鳳凰究竟捉住了他什麽把柄,笑得這般得意。
十四、
追兵入山之後,因為山道狹窄,隻能並行三五騎,行進緩慢。行至隘口處,鳳凰放過前鋒與中軍之後,才下令兩側山上的伏兵同時放箭,箭枝左右交叉,將金人後軍盡數籠罩,從側翼射入的箭,避開了金兵護心銅鏡與頭盔的位置,命中的多是鐵甲不能護衛的腋下與大腿,馬匹中箭者也甚多,倒在山道上,將狹窄山道一段一段堵得嚴嚴實實,金人騎兵無從驅馳,隻能棄馬步行後撤。
待到衝出山穀,金軍折損已經過半。山穀外十裏左右的高崗上,駐紮著吳玠的五百兵馬。守城必守險,這高崗離大營不遠,居高臨下,委實不能棄之敵手,是以吳玠派了自己的一個族侄吳暉在此駐守。高崗下挖了陷馬坑,紮了鐵蒺藜,又以木柵和土石壘成了三道短牆防禦金人的箭枝,高崗上則架起了十八張床子弩,床子弩不便移動,故而又配了五十張神臂弓,所用均為精鋼三棱箭,百丈之內,可透重甲。自山穀中衝出的金軍,立足未穩,陣勢尚未展開,即被弓弩壓製得進退兩難。
這一戰,六千金兵幾乎被全殲,鳳凰屬下那些奉命在山穀中伏擊的弓弩手,得意地吹噓道至少有他們一半功勞,吳暉的一名偏將則冷冷說道,若無吳映所部舍身誘敵,怎麽可能將這六千金兵引至這個方向?吳映至今音信全無,不知是生是死。隻是眾人見梁氏兄弟的兩百人馬,也僅以身免,除了一個毫發無傷的烏金,別無士卒生還,料想吳映也是凶多吉少。這麽一說,眾人的歡喜心情之上,不免潑了大大一瓢冷水。
不過,雖然領命偷襲金軍的五枝精兵,大半未能回營,烏魯與折合一路損兵折將,士氣大大受挫,行軍速度也被遲滯,吳玠則依托山勢層層設障,多備弓弩箭枝,不求一舉克敵製勝,但求每一關卡均能殺傷一定數量的金軍。吳玠以為,金軍便是一隻無敵猛獸,傷口太多、失血太多之際,也不能再複往日勇猛。
烏魯與折合最終行近宋軍大營時,所餘已不過一萬疲兵,後方糧道已斷,軍中斷糧在即,不得不先行退兵。烏魯與折合既退,後至的沒立,本就孤掌難鳴,又被折返的小溫侯順手劫了一次營,沒立猝不及防之下受了重傷,難以上馬,也隻能退兵,再圖後謀。
大局已定,吳玠傳令各營,晚上擺慶功宴,雖說軍中不能飲酒,對尋常士卒來說,能夠大塊肉管飽,便勝似盛宴了。
戴公公自然是尊貴的主客,吳玠親自前來邀請,看守營帳的禁軍回道戴公公喜好遊賞山水,常常隻帶了兩名貼身內侍出遊,一去大半日是常事,吳玠隻得留下兩名親兵在帳外等候,自己先行離去。
戴法憲此時正立在後營外的高峰之上,俯瞰白雪覆蓋的原野與山巒,兩名內侍捧了暖爐與銀炭在一旁伺候,不時隨著戴法憲的話頭,讚歎幾聲山河壯觀、關隘險要、軍營威武。
戴法憲的目光落在射箭場上。鳳凰正在訓練新招來的一批弓弩手,感覺到遙遙投來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望向山峰上那個披著狐裘的人影,靜了一瞬,微一頜首,便轉過臉重又看向麵前的弓弩手。
但是他隨即皺了皺眉。隻要在軍營中,鳳凰走到哪兒,身後似乎都少不了錢汝珍那個討厭的小滑頭。
錢汝珍在鳳凰視線稍移時便已察覺到山峰上戴公公看向鳳凰時那別有深意的神情,以及投到他身上的那種不懷好意的目光。想了一想,他低聲向鳳凰說道:“戴公公似乎從一開始就很不喜歡看到我。真奇怪啊,我可沒有得罪過他。”
鳳凰斜了他一眼。若不是知道這一點,她又何必由得錢汝珍總是跟在自己身後?她還真怕戴公公一個手滑便結果了錢汝珍這個集仙峰的棄徒。
隻是,鳳凰怎麽也沒有想到,飛鳳峰的護法長老,會是宮中的高品宦官。
但是知道戴公公的身份之後,又覺得這件事情,再正常不過。
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夠比深受帝王信任、有權監軍的宦官,更能夠在暗中保護曆代從軍的飛鳳峰弟子了。
隻因為,征戰沙場的飛鳳峰弟子,最危險的敵人,往往不是戰場上的對手,而是深宮中的帝王。
再次轉過目光去時,山峰上的戴公公,已經接過內侍遞上的暖爐,尋了路慢慢下山。
錢汝珍的眼角餘光一直在注意戴公公的動作。沒來由的這樣討厭自己,對鳳凰又有著隱約可察的善意——戴公公的身份,還真是耐人尋味啊。唔,無論如何,鳳凰還是護著自己的不是?
吳玠的親兵到射箭場上傳送夜宴命令之後,鳳凰提前放了這批新手回去。此時營中已經鬧騰起來,不少將士都歡呼著跳入澗水中洗浴淨身,免得一身塵灰血汙不好看相,也顧不得澗水寒冷、白雪紛飛。
錢汝珍聽著營中的響動,忽而向鳳凰笑道:“這都要去脫衣洗浴了,梁二不會還沒發現吧?你說他會不會將烏金捉到身邊去一起刷洗?”
照梁世佑訓小狼崽的那個熱乎勁頭兒,很有可能會這麽幹。
鳳凰本待立刻便去看熱鬧,錢汝珍拉住了她:“去這麽早,哪有熱鬧可看?呆會兒再說。”
且說梁世佑抓起衣服之際,轉眼看見站在角落裏沒有動的烏金,心中不由得轉過一個念頭:烏金這小子倒還挺識趣的,他這一身似乎早已浸透到肌膚中的煤灰,的確不太適合跟大家一起洗浴。
隻怕這小子也沒有幹淨衣服替換。
梁世佑點手叫來一名親兵,吩咐他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帶著烏金遠遠地走到營外一個小水潭去洗浴。
舒舒服服地洗幹淨了回來,梁世佑大是滿意,根本沒有注意到為他揭開帳篷門簾的那名親兵的古怪神色。
帳中站著一個披著濕淋淋長發的纖瘦人影。聽得有人進來,那人回過身來。
那少女一怔,更是局促不安,呐呐地說道:“我是……我是……”
她遲遲艾艾,不知如何解釋,梁世佑卻已聽出她的聲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幾乎不曾跳將起來:“你是烏金!”
可不正是烏金?
鳳凰在梁世佑身後“哧”地一笑:“梁二,軍帳中私藏女子,還穿著你的衣服,我看你怎麽向吳大帥和小溫交待!”
梁世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叫起了撞天屈:“鳳凰你別冤枉我,天地良心,就憑他原來那副又黑又髒的臭模樣,誰看得出這小子是個女的?”
鳳凰哼了一聲:“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倒是問問自己,當真看不出來嗎?”
梁世佑轉頭看著烏金。良久,梁世佑不能不勉強承認,烏金雖然黑瘦,但是不折不扣是個女子,而且還是個讓他心中突地一跳的姣好女子。
讓他這麽一盯,烏金微黑的麵龐不覺漲得通紅。
梁世佑別轉頭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道:“再說了,誰想得到和尚原上會有女子?”
鳳凰“哈”地一笑,幾乎要伸手去擰梁世佑的耳朵:“和尚原上若沒有女子,那些老老少少,莫非是從石頭縫裏鑽出來的?喂,小姑娘,告訴這笨蛋,和尚原這名字怎麽來的!”
烏金趕緊答道:“我聽老人說,是因為那塊地方原來連草都不長,就像和尚的光頭,所以才叫和尚原。”
鳳凰得意地看了梁世佑一眼,幸災樂禍的語氣誰都聽得出來:“聽明白了吧梁二?就算吳大帥不砍你的頭,小溫隻怕也會將你倒吊起來打八十軍棍,以明軍紀。嘿,你好生準備著吧!”
烏金心頭一緊,八十軍棍還不將人打死?她看看鳳凰,鼓足勇氣小聲問道:“可是,鳳將軍你不也是……我也能夠幫忙的……”
鳳凰留在軍中,是因為她的箭術;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有那麽一點兒有用的本事,作為留下的理由?
鳳凰自然明白她的疑問。一笑欲答,梁世佑已經冷笑著接了上來:“你跟她比?人家可是光明正大進來的,哪兒像你這樣偷偷摸摸?再說了,你那點兒本事,能比麽?”
烏金不敢說話了。自己根本就不能真的上陣廝殺,哪兒能夠像鳳凰那樣威負神氣?
梁世佑左想右想都覺得窩火,自己辛辛苦苦、勞神勞力地帶了這麽一個徒弟,眼看著一天天聰明懂事起來,沒想到這麽得意貼心的徒弟卻是個上不了陣的女孩——他可沒想著鳳凰也是女子——心下惱火,隻顧瞪著烏金道:“你好好一個女孩子,扮什麽男妝?”
連累他違反軍紀,還被鳳凰捏住痛腳得意洋洋地取笑。
梁世佑追問:“碰見我們時你怎麽不說清楚?”
被他這麽步步緊逼,烏金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一直扮男孩子,自己都快忘了本來是個女孩了;再說了,我要是說我是女子,你們肯定不會讓我跟著去鬥那個斡思朵……”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鳳凰看不下去了,喝道:“好啦梁二,有本事別去欺負人家小姑娘,先想想怎麽向吳大帥和小溫交待吧!”
她一挑門簾閃了出去,梁世佑隻當她要去告狀,大驚失色,跳起來追了出去,一邊大叫道:“喂鳳凰,大家兄弟一場,你就算見死不救,也不用落井下石吧!”
烏金聽得他們在帳外低聲談了許久,梁世佑總算回來了,對上烏金眼巴巴的神情,想發火又覺得下不了手,隻得悻悻地道:“鳳凰這臭小子,越變越奸滑了,都是跟她們家錢夫子學的!她叫我趕快將你送走,說什麽‘捉賊捉贓’……”後麵一句話是“拿奸拿雙”,梁世佑一邊聽一邊在肚裏暗罵鳳凰真是近墨者黑,成天與錢夫子那奸滑師爺混在一處,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可沒敢向烏金提這一句,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鳳凰還想叫我把你交給她送走。可別想叫我上她這個當!你要是到了她手裏,還不更變了法子整我?喂你還有沒有親戚?都住在什麽地方?”
烏金低下了頭:“我從小就跟著父親在各地流浪,從來沒聽他說過還有沒有別的親戚。再說了,我也想留下來。”
梁世佑一怔。
烏金緊接著又道:“現在天氣這麽冷,我留下來至少可以為大軍開窯攻煤,絕不會吃閑飯的。梁將軍,我留下來會很有用的。”
她抬起頭懇求地看著梁世佑。
梁世佑心中掙紮了許久。交給鳳凰?想都別想!趕她走?這個也不太好吧?梁世佑拒絕去想為什麽不能趕烏金走,就算烏金別無親戚可以托付,也不是不能另外給她找個去處,襄陽就挺不錯嘛。
躊躇許久,梁世佑長長歎了一聲說道:“好吧,我是客軍副將,想來吳大帥砍我的頭是不會的,拚著挨小溫的八十軍棍就是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想當年又不是沒有挨過——”
烏金已接了上來:“他們真要打你,我來替你挨。”
梁世佑打量著她,不屑地道:“你?我看你一棍都挨不了。走吧,他奶奶的,就算挨刀子,也先吃了慶功宴再說!”
一跨出帳篷,便迎來了眾多驚異的目光。
梁世佑這才醒悟到,現在的烏金,沒有人會將她當成一個男子。
但是每個人都見到,烏金的手臂已經被他捉在手中了。
梁世佑在心中暗罵自己怎麽這麽粗心,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他要摔開烏金已經為時太晚,更有欲蓋彌彰之嫌,一橫心,幹脆豁出去,扯著烏金大步向中軍主帳而去。
留下一群士兵在他身後不勝仰慕地感歎:“佑將軍真有膽量啊!”
小溫侯治軍向來極嚴,梁世佑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讓人不佩服都不行。
烏金被梁世佑拖著,跟不上他的步伐,走得很是狼狽,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自己想了很久都想不到辦法說明身份,時時揣著這個心事,日子委實難過得很。昨天晚上,梁世佑教她的是破釜沉舟、背水一陣、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一招還真是好用。現在該發愁的是梁世佑而不是她了。將這樣一付重擔卸到梁世佑身上,梁世佑也一邊抱怨一邊接了過去,烏金難免覺得愧疚,同時又有著莫名的歡喜,一直以來忐忑不安的一顆心,似乎突然間有了著落,安定下來。
後記:
和尚原一戰,為金軍入中原以來所遇到的第一次大敗,真實經過,列位看官百度即可,千萬不可將本文的小說家言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