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三 西風烈

一、

血紅的太陽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風,稀疏幾根長莖野草在風中搖擺不定。

烏金和同伴們挎起大得與他們瘦弱的身軀很不相稱的柳條筐,跟在扛著鐵鍬和長鋤的各家大人身後,奔向暮色中已經陰涼下來的原野,鐵鍬與長鋤挖開地麵,烏金他們手中的一根根鐵鉤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尋煤塊。

離地麵最近的煤層,早已經被搜括殆盡,隻能再深挖下去。三五成群的人影,在原野上不停地起起落落,落日餘輝尚有絲絲灼熱之氣,而白天裏烈陽灼烤之後留在泥土中的熱氣也開始蒸騰而上,挖煤的人很快便汗流滿麵,時不時停下來揮袖擦去汗珠,抿一抿幹裂的嘴唇。

暮色漸漸變為夜色,月下遠遠地出現一騎。

石清泉望見原野上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馬。他還從沒見過這樣子挖煤的。月下這群衣衫襤褸的村民,瘦削佝僂,滿麵黧黑,沉默地、艱難地搜尋著於他而言舉手可得的煤塊。

他環顧這荒涼的原野。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斷定,在這一片荒涼之下,埋藏著難以數計的煤塊。

守著這樣一座寶山,卻要如此艱難地謀生。

他注視著這群與他素陌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憐憫與酸辛。

也許是因為,看起來他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艱辛令人惻然不忍。

烏金直起腰來擦汗時,看見了這個徘徊不去的、奇怪的過路人。

月色之中,那人雖然騎在馬背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破敗,卻氣宇軒昂,鞍邊斜掛著一根齊眉鐵棍和一個水囊、一袋幹糧。

同伴們也看見了那個人。但是他們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彎下腰去。

石清泉已策馬過來。

十個過路人中,有九個人是問哪兒有水——這和尚原上,方圓幾十裏內,看不到水。

但這一個不是。因為他策馬走近的時候,烏金他們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氣息。

自有記憶以來,對水的渴望,已經使得他們就像沙漠中的駱駝一般對清水的寶貴氣息極度敏感。

更何況還有幹糧袋中風幹的肉脯的氣息——這過路人雖然穿得破敗,但是有吃有喝,還有馬騎,真是叫他們豔羨不已。

烏金覺得自己的喉頭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時,也聽到了夥伴們吞咽唾沫的聲音。

石清泉在烏金的父親麵前勒住了馬,問道:“你們為何不開窯攻煤?”

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太過閉塞、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開窯攻煤這回事?

烏金的父親直起身來答道:“我們這兒有地火,一開窯就會燒死人。”

石清泉微一皺眉,正要細問,前頭一個村民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旁邊的人驚叫起來:“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挖到地靈啦!”不敢去救,慌亂地四麵散開奔逃。

石清泉的眉頭皺得更緊,策馬奔了過去。

一奔過去,他便知道為什麽沒人敢去救那個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已經從地下冒出、彌漫開來。

他屏住呼吸,鐵棍探出,輕輕一挑,便將那阿七伯攔腰挑起來,擲了出去。

鐵棍隨即回過,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塊,將那冒出殺人氣味的地洞堵個嚴嚴實實。

待到他策馬回來,阿七伯已經略略有了知覺。

他原以為這些村民會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懼地離他、離躺在地上的阿七伯遠遠的。

烏金的父親因為剛剛與他說過話,自覺有責任將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向前跨了一步,說道:“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靈,這個……”

他遲遲艾艾,不知說什麽好。

石清泉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說,不敢再將阿七伯留在村中了。

這樣的例子,他見得也不在少數。冒犯神靈的人,哪怕是至親,也不能不趕出村莊,以免害了整個村子。

那過路人憐憫地打量著他們。這樣無知,這樣惶恐,又這樣殘忍。

為的也隻不過是活下去罷了。

他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小錠銀子,擲在阿七伯的身邊,說道:“他家裏都有些什麽人?拿上這塊銀子,將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會收留他的。”

黑水寺就在此地二十裏外,也算是方圓百裏內的一座大寺,那裏的和尚,據說頗為勢利。

村民們不免猶豫。

石清泉卻已策馬而去,臨走時還丟下一句話:“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過,你們若敢不送,回頭來我必喚出地火燒掉整個和尚原!”

轉眼間他已經消失在夜色中。

村民位麵麵相覷,都疑心是做了一場夢——那個陌生的過路人,究竟是人,還是神?

但是沒有人敢懷疑他丟下的那句話僅僅是虛言恫嚇。

那過路人,有一種驅使眾生的氣概。

阿七伯別無家人,隻有烏金一家,平日裏與他走得近一些,於是便由烏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氣地說,石先生早有交待,你們盡可放心將阿七伯留在寺中。。烏金的父親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個小沙彌打聽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彌也不清楚,隻道:“想必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麽會到和尚原那樣荒涼的地方去。”

阿七伯撿得一條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

看在那石先生的麵子上,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個安渡晚年的地方了。

二、

三個月後。

秋風已涼,白天裏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烏金他們剛剛停下來喝一口水,忽然望見遠遠駛來十餘輛大車,車上滿載的都是雙手才合得過來的大毛竹。

從來沒有人從遙遠的南方運毛竹到這個地方來。

烏金他們好奇地看著那些大車,直到趕車人就在和尚原上開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節都已打通,一頭已經削尖。那名管事的中年漢子,指揮手下人,將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們嘩然。他們這樣驚動地下的神靈,豈不是要害死他們大家?

但是這一群人,看起來很有來頭啊,隻怕都是他們招惹不起的。

正驚懼疑恐、竊竊議論之際,管事人已經向他們走過來,神情雖然和氣,語氣卻不容置疑:“你們都回家去,告訴所有人,沒有我們傳過話來,不得生火!留個傳話人,其餘的全都回去!”

烏金和另外兩個好奇心最重的同伴都留了下來。

他們很想知道,這些外鄉人,究竟想幹什麽,為什麽一點也不害怕地下的神靈和隨時可能噴出的烈火。

秋風中,地下開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氣味,但是毛竹伸出地麵足有兩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氣,順了毛竹,自眾人頭頂散入空中,他們能夠聞到的氣味,已經很是淡薄了。

不過一個多時辰,方圓十幾裏內,已經密密麻麻插滿毛竹,便如一片平地裏冒出來的竹林。

那管事人在其中轉悠,時不時將手探入風中,似乎撈了一把氣味,聞一聞,暗自掐算,略點一點頭,轉完一圈之後,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這兒看管,另一半趕了大車返回。

留下來的人,已在上風處搭起了兩個帳篷。看樣子要在這兒過夜了。

烏金三人你推我搡,終究將膽子大一點的烏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問道:“大爺,你們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來的?”

管事人倒不因為問話的是個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氣氣地答道:“正是。石先生還吩咐,待到地下毒氣散盡之後,便可以開窯攻煤。你們那樣子挖煤,也太過辛苦危險了。”

烏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說,我們這兒的地火和地靈,其實都隻不過是地下的毒氣?”

管事人讚許的點一點頭,心想看不出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頗有悟性。轉念想到自己終究不能總在這荒涼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將這少年培植成一個得力幫手。

隻這一念之中,烏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自此已徹底改變。

那管事人,向烏金的父親說過,便將一應事體,都教給烏金去做。如何辨別氣色,如何選取合適的地點打入毛竹,如何在開窯攻煤時防範未散盡的毒氣,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將地下毒氣引入安全之地用來燒飯……

和尚原上,豎起了無數毛竹,看起來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模樣。

烏金覺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過去的烏金。

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說那位隻有一麵之緣的石先生,已經令整個村莊改變。

因為開窯攻煤,和尚原慢慢熱鬧起來。地下埋藏了千萬年的財富,源源流出。短短一年時間,和尚原的村落,已經變成一個大鎮。連帶黑水寺,也因為人來人往、熱鬧遠過於從前,而修繕得幾乎稱得上金碧輝煌了。

烏金和村民們,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

繁華是福,也是禍。烏金要到整個村落變成一片廢墟時才明白這個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東北角的一個煤窯將要開工,烏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飯去了,隻有烏金,因為遇上一個不太有把握的關節,留在那兒冥思苦想。

待到他想清楚,從洞口爬出來時,卻望見了遠遠的火光。

鎮上起火了。

烏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氣燒飯時出了事。

但若是隻有一家出事,絕不會有這樣大的火勢。

烏金拚命地奔回去。

火光中聽得見人們的哭喊聲。

烏金突然停住腳步,喘著氣撲倒在原野上。

從鎮上出來的,是一大隊金兵,押著數十輛煤車向東而去,煤車上堆滿金銀財物,車後綁著鎮上的女子,哭叫著隨了煤車踉蹌而行。

烏金的身子顫抖起來。

在那群活著的人中,沒有看到父親。

從火海中衝出來的人,都被箭枝射倒,或者被長矛挑起來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從他前方通過,若非暮色蒼茫,他又黑瘦,趴在原野上,與浸滿煤色的土地如同一體,隻怕立刻便會被發現。

劫後的鎮子什麽也沒有留下,除了遍地屍體與斷壁殘垣。

烏金好不容易從焦土中找到父親的屍體,就地挖了一個坑掩埋了,堆幾塊石頭作為標誌,又從自家灶膛裏找出兩個燒焦的粗麵餅——這想必是父親留著給他的。

他隻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時分,烏金總算走到了黑水寺。

但是黑水寺也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太過繁華的地方,總也逃不過洗劫。

烏金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隻有他一個人。

烏金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哪怕隻有他一個人,也必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三、

烏金往火堆裏又加了幾塊煤,將架在火堆上的那隻野兔翻了一邊,繼續烤。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隱約的馬蹄聲。

即使他小心地藏在斷牆後,在這黑沉沉的暗夜中,一點火光,隻怕也遠遠可見。

烏金立刻用泥磚蓋住火堆,抓起那隻野兔,沒入了黑水寺的廢墟中,不過並沒有急於離去。這暗夜之中,那些人絕沒有自己熟悉地形。

馬蹄聲越來越近,而且人還不少。

烏金的心提了起來,摸一摸腰間的彈弓和袋裏的硬石子。

石先生派來的那個管事人,教他的不僅僅是如何攻煤。隻是,他還隻在野兔身上試過這付彈弓。

但是他忍不下這口氣。

暗夜中一個年輕男子詫異地道:“咦,人呢?”

說的一口漢話。

烏金一怔,小心地探出頭去張望,借著天上的微微星光,依稀看得清那些來人的盔甲與旗幟。

烏金的心驀地裏一鬆。

來的是宋軍。

他這一張望,領頭的那名年輕將領已經發覺暗中有人,喝問道:“是誰?出來!”

烏金將彈弓插回腰間,一聲不吭地站了出來。

看清暗中不過是一個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那些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烏金這才發現,他們個個身上都帶著傷,輕重不等,想必才剛激戰了一場。

他一言不發地將野兔遞了過去——雖然他自己也一天不曾好好兒吃過東西。

那年輕將領感激地接了過來,一邊撕開分給屬下,一邊笑道:“小哥,你可真是知情識趣,這會兒我梁二都餓得可以吞下一頭野豬了!”

話雖如此,他留給自己的,仍不過是小小一片,當然也沒忘了分給烏金一片。

這一片小小兔肉,入得腹來,不但不能充饑,反倒更勾起人的食欲,令他們饑腸轆轆。

那梁二將軍環顧四周,說道:“那邊是一條河?去,抓幾條魚上來!”

他正待點兩名屬下去抓魚,烏金飛快地道:“那是黑水河,沒有魚,連河水都不能喝。”

梁二將軍一怔,仔細看去,才發現這條河倒真是名副其實的“黑水河”。河水黑得油光閃亮。

梁二將軍為難地搔搔頭:“這可真是麻煩——老大早先還提過這條河來著,還說石先生說過河中流的都是隻能燒不能喝的石脂水,怎麽這麽倒黴,偏偏遇上這條河——哎,小哥,這附近可還有什麽人家沒有?”

烏金聽到他提起“石先生”,不免暗自猜測會不會就是那個“石先生”,又奇怪什麽叫做“石脂水”,梁二將軍這麽一問,心中冷不防一痛,黝黑的臉也看得出慘白來,下意識地答道:“沒有人,全燒光了。”

梁二將軍猜想他必定就是唯一的逃生者,同情之心,不由大生,拍拍他的肩道:“駐守在和尚原附近的,是斡思朵那枝人馬,想必是他們幹的。今天我們已經幹掉了他三個百人隊,有沒有膽量?明天咱們一起去再幹掉他幾個百人隊,不消十天,斡思朵就得滾回他們大營去了!”

想到那片火光,烏金心中不覺也騰起一片烈火;然而想到那群凶神惡煞般的金人,心中又難免有幾分怯意。猶豫之中,烏金打量著梁二將軍這群人。雖然隻有數十騎,一身塵灰,個個帶傷,但是氣勢倒很足——慢著,烏金突然發現他們的頭盔上點綴的不是紅纓而是黑纓,不由得脫口叫道:“我知道了,你們是襄陽來的黑纓軍!”

梁二將軍隻一怔,便回過頭向他的屬下咧嘴笑道:“想不到咱們的名氣這麽大噢!”

南來北往的販煤客人,談論各地戰事,可沒少提那支有名善戰的黑纓軍,隻不知他們遠在襄陽,如何會到這關中來。想到有關黑纓軍的種種傳聞,烏金驀地裏勇氣大增,慨然答道:“好,明天我跟你們一起去!”

不過,不跟他們一起去,他也無處可去。

一片荒野之中,黑水寺的廢墟,算是唯一的宿營之處。雖然四望無人,宿營之前,梁二將軍還是下令將這廢寺仔細搜索了一遍,這一搜之下,收獲不小,居然讓他發現了一處隱藏得很好的地窖,地窖中囤積了足夠他們這數十人吃喝三天的幹糧和清水,還有百餘兩碎銀和十幾套俗裝,想必是黑水寺的僧人置辦的避難之處,隻是金兵來得太快,這避難之處又太過隱秘,竟是未能派上用場。梁二將軍自是笑嘻嘻地將這些東西搜刮一空,又將地窖原樣掩藏好,臨了拍拍烏金的肩膀道:“看見沒?這就叫運氣。”

不論是置辦這些東西的黑水寺僧人,還是先到一步的烏金,都不如他的運氣好,手到擒來。

一群手下低聲哄笑。烏金站在一旁,默不做聲地仰頭望著他們,隻覺得就像仰望那冬日正午的陽光一般,這樣溫暖明亮,肆意飛揚,讓他無限向往欣羨之際,也更加感到自己的卑微與渺小,恨不能將全身汙黑的自己深藏到那不見陽光的角落裏去,卻又舍不得這陽光的照耀。

隱約之間,烏金已經意識到,在那位石先生路過和尚原時,他的命運已經改變,已經被拉入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之中。

四、

深秋的和尚原,連那幾根稀疏野草也盡數枯萎了,越發顯得荒涼蒼茫。

這一帶早些日子已經掃**一空,金人一時間原是不會再來,但是昨日一戰,斡思朵檢點戰果,查知有一小隊宋軍與大隊失散,流落在此地,其中就有襄陽黑纓軍的副將梁世佑,大是高興,一心想搶在宋軍大隊派人接應之前,將這有名狡猾的悍將斬於馬下,以壯軍威。是以天色未亮,便點起大隊人馬出來搜索。

這荒原之上,一馬平川,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村鎮和黑水寺的廢墟。在黑水寺中發現宋軍的馬蹄印往和尚原村鎮方向去了,於是又一路追來。追到那村鎮廢墟之際,日色已高。了望的宋軍士兵遠遠望見金人大隊,立刻通知同伴轉移。

那一隊宋軍,想必是人困馬乏,走得不算太快。翰思朵以重兵攔住了他們的南歸路,是以隻能往西北方去。不過倒底也趕在金人追上來之前,奔入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毛竹林中。

翰思朵一行在後麵緊追不舍。才剛追近那片毛竹林,前方的宋軍士兵突然抽出腰刀,一路砍了過去,一根根毛竹被攔腰削斷。

斷後的梁世佑晃起火繩,點燃了一根根斷竹中冒出來的地下毒氣。

火苗刹那間蔓延開來,在他的頭頂和身後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火網。

北風勁吹,這片火網有如火龍般卷向下風處的翰思朵。

梁世估一行撤到竹林之外才停下來休息,拍著烏金的肩膀大笑道:“這一把火燒得可真痛快!保證翰思朵就算運氣夠好逃得出去,以後睡夢裏想起來也是害怕的!”

烏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臉色大變:“咱們快走!再燒下去,整個和尚原說不定都會炸掉!”

梁世佑莫名所以,但是烏金叫得如此張皇,由不得他們不按了烏金的指點一路往西北方撤。一直跑出十幾裏外,向來愛惜馬力的梁世佑怎麽也不肯再縱馬奔走了,一行人才停了下來。

烏金緊張地回頭張望,但是隻望見一片火光,哪有爆炸之聲。

他這才搔搔頭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道:“我忘了,石先生的管家其實是說,這地下毒氣,隻有在密不透風的煤窯中燒起來時,才會爆炸。在空曠的地方倒沒有關係。我一時心急就忘了。”

梁世佑詫異地道:“你說‘石先生’,哪個石先生?”轉念一想又笑道:“會教人開窯攻煤的,除了石清泉,再沒有第二個了。這天地還真是小,轉來轉去,卻原來你這麽個不起眼的窮村小子,和我梁二還算有幾分淵源!喂,反正你也無處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回仙人關好啦!吳大帥兵駐仙人關,賞罰分明,待我保舉你這一仗的功勞,也好讓你老爹在地下揚眉吐氣!”

他如此大大咧咧地提起烏金慘死火中的父親,烏金的心中倒不像原來那麽一想到便刺痛了。

休息一陣,梁世佑重整人馬,準備尋路返回仙人關大營。

為避開那一片火海,便得繞道。但是金人大隊已被火光引來,接應斡思朵並攔截他們這一小隊人馬。回望遠處,金人的騎兵已隱約可見。梁世佑惱火地抱怨道自己好不容易才從襄陽軍中那寥寥數百匹馬裏湊出這一隊輕騎,到底還是比不上金人的馬好,委實太過吃虧。幸虧烏金路熟,領著他們在荒原的小徑與小煤窯間穿插,雖然人困欲倒,馬疲欲死,拚命飛奔,倒是將金兵甩出老遠。梁世佑一邊狠狠策馬一邊罵道:“他奶奶的,這些混蛋追得還真是緊!我這一天一夜沒回營,小溫和我家老大也不派人出來接應接應,就吃準我有九條命不是!抓緊了別鬆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沒力氣再拉你上來啦!”

這後麵兩句話,卻是向烏金吼出來的。

為了指路方便,烏金坐在梁世佑的前麵,緊緊抓住轡頭的雙臂本已酸軟,被梁世佑這麽一吼,一驚之下,趕緊提起精神抓得更牢實一些,生怕當真摔下去被馬兒踏成泥漿。

烏金忐忑不安地回頭張望了好幾回,雖然被梁世佑擋住無法看見後方,也覺得金兵隻怕很快便會追上來,不免心驚膽顫,忽地望見前方一帶稀疏枯樹,恍然記起這樹下便是一道幹涸已久的小河溝,心念觸動,高興地叫道:“咱們可以再放一把火!”

梁世佑呆了一下,幾乎沒跳起來:“能放火幹嗎不早點放?!”

烏金低下頭小聲嘟噥了一句什麽,梁世佑沒聽清楚,喝問一聲,烏金嚇得一抖,趕快說了出來:“又不是哪兒都能放火……”

這可不是那一片單獨的竹林,火焰又離地半人多高,頂多燃盡了那一片地下毒氣便會自行熄滅;這一帶十幾個煤窯幾乎連成一片,若是燒了起來,風緊草枯,荒原野火,跑死馬也跑不過去。若不是有那一道小河溝,烏金絕不敢輕易點燃這野火。

其他人都牽了馬從小河溝中步行,梁世佑則帶著烏金在兩岸縱火。冷眼看著那個黑黑瘦瘦毫不起眼的鄉村少年,滿臉心疼不甘,仍是咬著牙點燃了一個又一個煤窯,梁世佑心中忽而生出些微感歎。烏金對這些煤窯也太過熟悉了吧?何處應先點燃、何處應稍後再點燃,以及應在何處丟下火種才能叫這整個煤窯盡快燃燒起來,烏金似乎都早有成算。就算是由石清泉的管家教過一段時間,這鄉野少年能夠這般靈醒,舉一反三,聞一知十,也真算是難得了。

片刻之間,火焰已席卷原野,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

追來的金兵,遠遠望見這一片野火,坐騎驚跳不肯前行,隻能悻悻停步。

五、

梁世佑一行人,用打濕的布巾蒙住頭,又蒙了各自坐騎的雙眼與口鼻,沿著那條東西向的小河溝,一路疾走,傍晚時分,總算脫離了那片自北向南席卷而去的熊熊野火。隻是這樣一來,路就繞得遠了。不過梁世佑斷定南歸仙人關的幾條近路,必然都已被金兵截斷,是以歇了一夜後,天亮時再次起程,仍是一路向東。午後,烏金望見前方漸漸出現的一道道起伏的山梁,愣了一愣,拉拉梁世佑的衣袖說道:“前麵就要出和尚原了,那邊的路我都不認得……”

梁世佑哈地一笑:“我認得就行!”

日落時分,他們終於踏入了這一片起伏山梁之中。之後足足轉了三天,方才走出山地。隨身攜帶的幹糧與清水早已用完,好在山中尚有野獸可獵,也不乏水源。

出山之前,梁世佑先派了探子出去望風。這一帶的金人主力雖然集中在仙人關附近,但是也不可不防備那些到處遊**、搜羅財帛女子的小隊人馬。不料探子回來,報稱前頭有金兵埋伏,似是在準備截殺什麽人,他不敢靠得太近,未能打探清楚。

梁世佑脫口罵了句“賊老天玩我不是!”轉念又笑起來:“管他要打劫誰,呆會兒咱們就打劫他去!”

一行人就地休整,直等了一個多時辰,眼看著日將西斜,兩道山梁外的大道上總算有了動靜,人喊馬嘶越行越近,烏金疑惑了許久,此時終於忍不住悄聲問道:“咱們要不要提醒一聲?”

眼睜睜看著來人被金兵伏擊……烏金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好吧?

梁世佑嗤笑起來:“行軍不放探馬,活該被人伏擊!我這麽一點人馬,肯去救他就不錯了,還指望著越過埋伏去給他提個醒?”

烏金不敢再說,倒是梁世佑的副手低笑道:“正是正是,趁火打劫才是正道,沒的反替他人做嫁衣裳!”

望風的探子回報道來的那一隊宋軍,應有兩千餘人,不過隻有五六十名騎兵,其餘全是步卒,押了三百餘輛大車,打著“奉旨勞軍”的旗號,服色鮮明,行動緩慢。梁世佑越聽越覺得古怪,這麽張揚的一隊人馬,簡直就像是對著金人叫囂“我有錢又有糧快來搶我吧”,這樣一路行軍下來,難怪得金人騎兵輕易探知消息、在此處設下埋伏。

沉吟之間,外頭已經開打。

梁世佑靜聽著山梁之外的動靜,探子回報說金人派出的哨探也都撤走投入了戰場,梁世佑仍是等了一刻,這才下令全體上馬出戰。

烏金被他留了下來,躲在亂石叢中,不過聽得馬蹄聲遠去之後,又悄悄溜了下來,爬到山坳上,小心地觀望山下情形。

居高臨下,烏金目力又好,便是天色漸暗,也看得清楚,隻見那隊奉旨勞軍的宋軍,正被金人騎兵圍在大道當中,金兵遠遠放箭,宋軍躲在大車之後,被亂箭壓得抬不起頭來,動作稍慢、來不及躲藏的士兵,被射死射傷的,為數也不少。最華麗最張揚的那輛雙駕馬車,更是被射成刺蝟一般,翻倒在地。數輪亂箭過後,金兵開始呐喊衝殺,全未注意到悄然出現在他們後方的那一小隊人馬。

梁世佑的本意,是要等到這兩方人馬廝殺到兩敗俱傷時方才出擊的,但是見得眼前情形,隻怕金兵一衝,這枝宋軍便要潰散了,暗罵對方不爭氣之際,不能不改變主意,隻是右手才剛舉起,尚未劃下,忽地改變手勢向下虛按,示意身後諸人不可妄動。

旁觀者清,梁世佑雖站得遠,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架架弩弓,正從大車後麵伸出,穩穩地架在車上。

金兵已然衝近,卻不料被圍的宋軍之中一聲號令,上百架弩弓同時發射,每架弩弓一發十箭,暴雨般遮蓋了四麵來敵。

這一輪弩箭過後,隻餘下稀稀落落數十名驚魂未定的金兵還騎在馬上了。梁世佑停了一停,望見原本躲在大車後的那些宋軍騎兵開始衝出,立即右手一揮,率隊衝了出去,從金兵背後一路掩殺,正撿個現成便宜。

內外夾擊之下,隻有寥寥幾名馬快的金兵逃出重圍,不過立時便有一名年輕將領跳上大車車頂,張弓搭箭,一連五箭射出,箭無虛發,將那幾人全都射下馬來。梁世佑不由得喝了一聲“好”,這等射術,倒頗有幾分鳳凰的風采了。

及至走得近了,才認出這人原是自己的熟人、仙人關主帥吳玠的一名族侄吳映。梁世佑恍然明了。鳳凰在吳大帥帳下呆了兩年,說起來這吳映還算是鳳凰的得意弟子呢,也難怪射術不凡。

吳映乍見梁世佑,也是大為驚喜,吩咐手下打掃戰場,自己親自過來迎接,見他們一行人很顯然十分疲累,便請他們先行休息再說。梁世佑和他曾經打過幾次配合作戰,算是比較相熟,是以也不和他拐彎抹角,徑直說道:“別和我客氣,奉旨勞軍的是哪一位大太監?我看我還是先去拜見了勞軍使臣為好。”

大宋開國以來,內監監軍,已成定例,徽宗時更是以童貫統軍二十年。南遷之後,鑒於世人對於內監領軍監軍諸多指責,人心未穩之際,當今官家倒也不再派出監軍使,而隻以勞軍為名。不過梁世佑對這些勞軍內監的真正身份與來意,自是心中雪亮,未曾見麵,已是大不以為然。

吳映皺了皺眉:“我覺得這位使臣似乎不簡單,你最好小心一點兒。”

梁世佑眯起眼點頭道:“敢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跑到仙人關來,這位大人想必還是有幾分膽識的。”

勞軍使坐的馬車,翻倒之後又重新扶正了立在隊伍當中,幾名內侍忙裏忙外地收拾插在車廂上的箭枝,換下那匹受傷的馬,又支起一張錦緞包裹的方凳,慢慢扶了勞軍使下車來暫坐。

時間緊迫,吳映沒有多說,隻簡單介紹了一下這位勞軍使的姓名官銜,據說這位高品內監,頗慕神宗朝有名知兵的大太監李憲之名,故名為戴法憲,因為在亂兵之中追隨官家一路南遷,故此很受重用;此次不懼仙人關前的金人重兵,自請前來勞軍,官家大為讚賞,越次擢升為東頭供奉官。

戴公公看上去大概四十來歲,眉目和善,舉止舒緩,雖然因為身處高位而難免有種睥睨眾生的傲慢之氣,總體說來還是很有風度、很有親和力的。即便剛才翻了車,料想在車廂裏打了幾個滾,居然還是衣冠整齊,沒見他有半絲狼狽。梁世佑上前拜見之後,戴公公笑容可掬地說道:“咱家當年在東京城時,多次拜會過宿太尉,可惜機緣不夠,一直不曾見得宿太尉滿口稱讚的兩個外孫。今日在此處相見,也是巧了。”

戴公公擺出一付與宿太尉平輩論交的架勢,梁世佑在心底翻了個白眼,麵上卻不能不更恭謹三分。戴公公待他越發親切,寒暄幾句,便趕緊讓他下去歇著,又吩咐隨侍的兩名小內監找了上好的內造金創藥來送與梁世佑,梁世佑自是道謝笑納,退下之後,與吳映麵麵相覷,都覺得這位大太監果然有幾分古怪,以往那些監軍使勞軍使,哪一個不是眼睛長到天上去?偏偏這一位親切得讓人不安。而且,方才那般亂軍之中,這位大太監卻是鎮定自如,便是尋常文臣,也沒有這等膽氣與定力。

六、

吳玠鎮守仙人關與和尚原,背靠向來富庶的漢中,糧草自是不愁,因此戴公公帶來的,是五百架重弩——這等守城與抵禦騎兵的利器,多多益善。吳玠多年統兵,見多了各種花哨不中用的勞軍犒賞,驀然得了五百架重弩,心懷大開的同時,對這大太監也看得順眼多了,滿麵笑容地向戴法憲引見帳中幾位將領。

帳中除吳玠麾下諸將和客卿身份的鳳凰之外,尚有襄陽軍主帥小溫侯和四名偏將——梁家兄弟、小溫侯的二弟溫仲陽以及小溫侯的一個表弟呂長壽。富平之戰潰敗之後,吳玠與吳璘兄弟奉命收攏殘兵鎮守仙人關與和尚原一帶,新敗之後兵力不足,樞密院環顧四周,各地廂軍能夠勉強守住城池就不錯了,因此不得不調了尚有餘力的襄陽軍前來助陣。仙人關與和尚原,是漢中門戶,一旦失守,金兵**,川陝不保,順流直下,荊湖亦不能得保,是以襄陽援軍由小溫侯親自統率前來。

戴公公笑眯眯地向各位將領轉達官家的褒獎之言,看起來他對帳中諸將都頗為了解,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梁世佑覺得自己簡直要汗毛倒豎了。

寒暄未畢,帳外傳報,川中新一批糧草送到,押運官奏請吳帥派人點檢查收。

重弩與糧草相繼到來,吳玠心情大好,戴公公則好奇地表示要見一見押運官,吳玠不便推辭,其他人也不便告退,於是除了負責營防的兩名吳氏偏將和呂長壽三人,其他人全跟著到了前營。

蜀道艱險,運糧用的全是單人推行的獨輪車,在大營當中的空地上擺了滿滿一地,押運官是留守合州的一名吳氏家將,另帶了一名文書。隻是鳳凰一見那名文書,便變了臉色,錢汝珍什麽時候投到吳氏帳下了?!

梁世佑哈哈笑著拍拍錢汝珍道:“錢夫子用心良苦啊!”

錢汝珍滿麵春風地拱手作揖:“哪裏哪裏,吳帥為國興兵,川中各地都佩服得很呐,這批糧草,還是各地豪商大族捐獻的。錢某手無縛雞之力,別無他能,不過能算算帳而已,捐糧的各家義民推舉錢某出來進獻糧草,得蒙吳帥帳下不棄,能夠容我幫襯一二,委實感激不盡,怎敢居功!”

錢汝珍話說得漂亮,意思卻不太客氣。蜀中巨商大族捐了糧草出來,同時又推舉了一個有名能算帳的師爺來辦交接,這等精明倨傲,也難怪得朝中人都說蜀民難治。

這等糧草交接的瑣碎事情,吳玠和戴公公本意隻是過一過眼,及至錢汝珍這麽一說,不免生了興趣。戴公公笑眯眯地盯著錢汝珍,細細問他年齡籍貫出身,讀過什麽書、現今在何處謀事,問得錢汝珍仿佛被鷹犬盯住的獵物一般,心頭直發毛,鳳凰在一旁聽得暗自皺眉。戴公公恍若未覺,幾乎沒將錢汝珍的祖宗十八代問個清楚,這才滿意地放他去辦事。

於是吳玠帳下的軍需官不得不滿頭大汗地在吳帥、戴公公和一幹將領的眼皮底下辦交接,錢汝珍與他各列一張幾案,並排而坐,右手提筆,左手撥珠,口中唱數點檢,誰家捐糧多少,一一報來,吳玠冷眼看那些糧包之上,都寫了捐糧巨族的名號籍貫,蜀中有數的這些大族,無一落空,是以雖然覺得這些豪商大族太過沽名釣譽,捐個糧還生恐世人不知,嘴角卻已不自覺地浮上微笑,看來吳氏一族在蜀中統兵這些年,還是深受蜀人受戴啊,所以這危難時候,才能有這番心意。

戴公公卻點頭歎息道:“國家危難,蜀中義民能夠自發捐獻糧草,是吳將軍之福,更是官家之福,國家之福啊!”

戴法憲這人真是知情識趣,這麽有意無意地一解釋,任誰也不能再往別的方向引申了。吳玠欣慰之餘,不免又有些疑惑,暗自盤算許久,轉而失笑,難得碰上一個通情達理的監軍使,倒讓自己嚇了一跳。

梁世佑抱了雙臂站在小溫侯身旁,笑嘻嘻地看著錢汝珍口若懸河、左右開弓,時不時又轉過頭去對著不遠處的鳳凰擠眉弄眼,小溫侯和梁世佐也不時微笑著看一看鳳凰。鳳凰沉著臉不理會他們,心頭卻已火起。錢汝珍曾經三次請人提親,都被實在瞧不上他這付憊怠油滑樣的朱家老太爺給趕了出去。靖康之變,朱老太爺和鳳凰的兩位兄長都戰死,錢汝珍也消停了一段時間,隻是這一年孝期剛過,這個無賴便又假公濟私跑到她跟前來了,成心要讓大家都來看她的笑話不是!

一放一收,不到半個時辰,糧包流水般入了庫房。錢汝珍自是留了下來,說道準備休息幾天再回去向那些捐糧的巨族轉送吳帥的親筆道謝書信。

梁世佑回帳歇息時,卻見烏金正坐在他的帳門前,眼巴巴地望著前方,一見梁世佑回來,立刻跳起,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兒,仰著臉緊張地看著他,等待他做出安排。

梁世佑這才記起,原來自己還撿了隻失巢的雛鳥回來。略想一想,各個帳篷都已滿了,隻有自己這一個,雖然小,不過除自己外隻住了兩名親兵,似乎要塞一隻瘦鳥兒進來還是頗有餘地的。當下一揮手,讓人再抱一套鋪蓋來。

烏金囁嚅著想說點什麽,忽地瞪大了眼看著梁世佑身後。

遠處鳳凰正走過去,所過之處,鴉雀無聲。

烏金拉一拉梁世佑的衣袖,小聲問道:“說書先生不是都說,女子不許入軍營嗎?要是發現了,要被砍頭的……”

梁世佑詫異又好笑:“你說鳳凰?她五哥是樞密院的要員,吳帥頂頭上司的心腹,吳帥砍一百顆頭也砍不到她頭上去!”

烏金遲疑著道:“那其他人會不會……”

梁世佑鄙夷地看他一眼:“你怎麽什麽都不懂?軍令如山倒,吳帥有令,誰敢不從?再說了,鳳凰可是打遍三軍無敵手的神射手,吳帥帳下不知多少將士都是鳳凰的徒弟,師道尊嚴,這幫家夥敢吭聲麽!”

至於襄陽軍,領兵的幾個,都算得上是鳳凰的手足兄弟,那就更不用提了。

烏金不敢再說什麽,免得又被梁世佑鄙視。

遠遠望著眉宇飛揚、神采逼人的鳳凰,烏金不覺發起呆來。

這黑瘦小鳥兒,望著鳳凰時,眼裏似乎滿是傾慕,熱切得仿佛要撲過去一般。梁世佑不免犯了嘀咕,尋思著一定得看緊這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小子,可千萬不要被鳳凰那炫目的漂亮給騙住了,有朝一日被踩死了還不知道怎麽一回事。

七、

仙人關由吳玠之弟吳璘鎮守,那是有名易守難攻之處,號稱是一夫當關、仙人莫開,山路艱險、怪石壁立,金人的騎兵無用武之地,屢攻不下,隻得屯兵關前,等待時機。

吳玠紮營在和尚原西南角,與仙人關互為犄角。平原荒野,至此一變而為山巒起伏,雖是初冬季節,也是深澗水急,行路不便。不過比起仙人關來,和尚原的險要還是大有不如,更有大片原野可供金人騎兵馳騁,因此成為金人在川陝的主攻方向。

梁世佑回營兩天後便聽到探報,斡思朵屢戰不力,又頻遭偷襲、損兵折將,已被撤換,金人改以烏魯與折合出大散關、沒立出鳳翔,準備夾擊和尚原。烏魯與折合距和尚原較近,以他們現在的行軍速度,估計五、六天左右便能逼近大營。

金人大軍將至,這消息一傳開來,整個大營的氣氛,無形之中,又開始緊張起來。而這緊張之中,又夾雜著令人不安的動**與混亂。烏金本能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寸步不離地跟在梁世佑身邊,整個人繃緊得如同一張上了滿弦的弓。

梁世佑直至晚上才察覺到烏金的不對勁,出乎烏金意料的是,梁世佑沒有取笑他毫無來由的緊張,反而拍著他的頭滿意地讚歎道:“不錯不錯,不愧是我梁二撿回來的人,夠有眼力勁兒,這麽快就發現營裏的問題了,明白自己該怎麽做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烏金不知道梁世佑說營裏有問題是什麽意思,但總算聽懂梁世佑是在誇自己緊跟在他身邊做得對,當下拿定主意,明天一定要更加吊緊在梁世佑的衣角上。

但是當天晚上便炸了營。

烏金是在睡夢中被梁世佑一腳踢醒的,翻身爬起時,梁世佑已經結束停當,提著槍大步走出帳門,一邊隨手將烏金提了起來丟給身後那名親兵:“看好這小子,別給我添亂!”

烏金握緊了手中短刀,跟在那親兵身邊衝出軍帳來。

主帳那邊,火光通明,吳玠的親兵十人一隊,繞營疾奔,領隊者手舉腰牌,高聲喝令所有將士一概席地而坐,違令者斬;襄陽軍自有營帳,不得越界,違令者斬;戴公公屬下的一百禁軍,不得出帳,違令者斬。鳳凰與她所統率的五十名射手,勒馬而立,居高臨下,有妄自行動者,立時便被射倒在地。

約摸一炷香功夫,營中終於安靜下來。

襄陽軍紮營之處,自成一體,主營那邊亂兵一起,這邊負責營防的呂長壽已傳令下去看緊門戶、不許出也不許進,以免亂中生事。梁世佑見自家營中並無不妥,便找了個略高之處看熱鬧,烏金自是緊跟在後,踮著腳,越過前麵梁世佑的肩頭,可以將主帳那邊的動靜看個一清二楚。吳氏諸將四麵散開控製著營地,吳玠獨自站在主帳前,左臂似是受了傷,裹著白布,鬆明跳動的火光之下,臉色鐵青。他身前的空地上,跪著五名將領,低伏著身子,不敢抬頭。親兵隊不時將被射殺的亂兵拖出來丟在一邊。

過了片刻,跪在最前麵、似是領頭者的那名將領低聲答道:“吳帥仁義,收容末將以來,視同手足。”

吳玠又問道:“那麽,是吳某對各位將軍的部下,有所虧欠?”

那人的頭埋得更低:“吳帥仁厚,絕無偏袒不公。”

吳玠緊盯著他:“既然如此,吳某左臂上這一刀,又是怎麽來的?”

四下裏一片寂靜,不但那幾名將領,便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卒,也多有愧色。

吳玠聲音漸高,語氣也變得嚴厲:“吳某既然無愧於諸位將士,那麽是國家有負於諸位將士了?”

無人敢出來回答。宋室養兵,向來優厚,常餉之外,年節均有賞賜,若遇皇子降生、帝後成婚之類的大喜事,更是全軍重賞。吳玠收容的這三千散兵,都來自待遇最為豐厚的禁軍,但若要認真追究的話,一大半都是沒有勇氣和能力對敵、一見風色不對便潰敗下來的逃兵,隻有極少數人是殺出重圍。要說國家有虧於自己,這句話隻怕便是那些殺出來的悍卒,也不敢問心無愧地說出來。

吳玠等了一會,又放緩了語氣說道:“我知道各位將士並非有意投敵,若不然,也不會現在便發難,而要等到金人大軍逼近時才動手了。”

他已將對方逼到牆角,忽地又放鬆一步,那幾名將領都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為首之人立時仰起頭來,滿臉是淚,連聲說道:“吳帥英明,末將的確不敢有意投敵!全是底下士卒不明事理——”

很顯然,那將領自己也知道,不明事理並不是這些亂兵意圖劫持主帥向金人投誠的好理由,因此也說不下去了。

吳玠替他接了下去:“因為屢戰屢敗,所以失了膽氣,對吧?”

宋室養兵百萬,卻又武備鬆弛,金人侵宋以來,戰無不勝,多少名城大郡,守將不戰而逃,甚至望風而降,也無怪乎士卒膽怯畏戰。

吳玠這番話,正中這諸多士卒的心事,國家養兵千日,一朝對敵,卻畏戰而逃,這話怎麽也說不過去,一個個不免麵有愧色。

隻是,法不責眾,吳玠深知此時此境不宜追究太過,當下話風又是一轉,向各位將士講述營中如何糧草充足、弓弩齊備、柵欄牢固、援軍得力,更兼大營背靠山嶺,前臨深澗,金人進攻大為不易,隻需固守,定然可以擊退金人。

梁世佑聽著吳玠侃侃而談,跪著的將士被他的話牽引著忽懼忽喜,不免暗自好笑。吳氏世代統兵,吳玠帶兵這麽多年,什麽場麵沒見過?這些人落到他手裏,自是隻能由得他揉圓搓扁,哪裏還有還手之力?正暗笑之際,突然感到肩頭一重,卻是烏金白日裏訓練太辛苦、年紀又小,耐不住困,額頭擱在他肩上,已經睡著了。梁世佑偏過頭去看看他,忽而一笑,揉揉烏金的腦袋:“你倒不怕死。有誌不在年高啊,這話還真沒說錯。”

收拾了亂兵之後,吳玠立即著手安排迎戰事宜, 梁世佑領的軍令,仍是偷襲與伏擊,以便遲滯烏魯與折合的進軍速度、擾亂其軍心。

梁世佑點檢自己的親兵隊,除戰死者外,另有三人傷勢太重,短期內不能再隨他出戰,不過其他人的情形都還不錯。呂長壽不放心,給他又補了二十幾個人,重新湊齊了一百人的輕騎。雖然新來的人,還需要與其他人磨合一段時間,好在都是小溫侯帳下精兵,彼此相識,所缺的隻是習慣一下梁世佑的偷襲戰法而已。

讓梁世佑頭疼的是烏金。

烏金是個機靈能幹的好向導,和他的親兵隊相處得很不錯,他說要跟著梁二將軍上陣殺敵,親兵隊個個讚成,所以這幾天一直有人自告奮勇在教他騎馬。以初學者而言,烏金學得算很快很好的了,可惜的是,要跟上他們的行軍與奔襲速度,隻怕還不夠。梁世佑不免在心中反複度量,如果帶上烏金的話,究竟會變成一個累贅,還是會變成幫手?

好在還有兩天時間整訓,且看這兩天裏,烏金能夠練到什麽程度再說吧。

鳳凰也在頭疼。錢汝珍一開始說過休息幾天便回蜀中,不過這幾天裏他被吳玠的後營糧台借去盤點輜重之後,糧台便傳出消息來要留用錢汝珍,錢汝珍裝模作樣地謙虛了幾句,便順水推舟留了下來。於是大家都笑吟吟地看著鳳凰,鳳凰惱火地一甩門簾出了帳篷,衝到左營的校場去訓練射手去了。

大營所在之地,地勢逼窄,難得有這麽一大片空地可以練習騎射。不過宋軍缺少馬匹,因此尤重弓箭,校場上倒有一大半地方專門辟出來作射箭場。吳玠收攏的這些殘兵,大半都不是他在合州的舊屬。而能夠在潰敗之中逃得性命的,往往不是奸滑之輩,就是悍勇之徒,吳玠僅僅是管束這些驕兵悍將,就費盡了心思。不過這些在千軍萬馬中掙得性命的兵士,也比常人更明白有技傍身的緊要,老話常說“技壓當行”,鳳凰在給了這些人一個下馬威之後,在這射箭場之上,無人不俯首貼耳。

此時見鳳凰神情嚴肅,今日輪訓的一百名士兵,真個是大氣也不敢出,比平日更攢足了勁一次次拉弓瞄準。鳳凰拎著馬鞭一一指點過去,遇到太笨的,實在懶得多說,一鞭過去,那士兵立刻滿臉沮喪、戰戰兢兢地退了出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用好弓箭的。

梁世佑正在旁邊訓練他的親兵隊,跟慣了呂長壽的那二十幾個人,身手都挺不錯,隻是在梁世佑看來,太過謹慎持重了,未免有些跟不上其他人的節奏。梁世佑皺了皺眉,尋思著這些人究竟是否適合跟著自己去幹偷襲的勾當?轉眼看見掉在最後麵的烏金,眉頭皺得更緊。

梁世佑不答。他正煩著呢。

鳳凰倒是來了興致,打量烏金良久,說道:“看樣子再練兩天,就能夠跟上你們平日行軍的速度了,你又不指望這小子去衝鋒陷陣,盡夠用的了。好向導不容易找。我覺得你可以帶上他。這小子骨子裏有股野草一樣的勁頭兒,不論丟到哪兒都會活下去,不會變成你的累贅。”

梁世佑“唔” 了一聲,盯著烏金的動作,看來看去,勉強承認鳳凰說的有道理,烏金的確進步神速,更難得的是那股子韌勁與狠勁,很合他的脾氣,倒比呂長壽送來的那十幾個溫吞水,更適合跟著他去奔襲伏擊。

那隊人來回縱馬,經過他們麵前時,鳳凰忽地挑起了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烏金,又轉過目光看看梁世佑,梁世佑詫異地掉過頭來,鳳凰卻隻是一邊笑一邊別有深意地打量著他。梁世佑隻覺鳳凰的笑容和目光都不懷好意,心知問是問不出來的,轉念說道:“別做出那付樣子來,果然和錢夫子那奸滑小人廝混久了……別,我什麽也沒說!”一邊叫一邊跳了開去,躲開鳳凰抽下來的馬鞭,隨即又笑嘻嘻地道:“我說鳳凰,你怎麽就這樣不待見錢夫子?我們都覺得這個人雖然奸滑,倒是熱心能幹,你爹爹雖然不喜歡他,可是你五哥似乎挺看中他的不是?”

朱家現在支撐門麵的人,是鳳凰的五哥朱逢春。鳳凰的婚事,朱逢春至少是可以做一半主的。

梁世佑這一番話正中要害,鳳凰立時沒了取笑他的心思,板著臉孔不答腔。這幾年來,錢汝珍時時在她身邊出沒,糾纏太多,反而讓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錢汝珍遊刃有餘的那個販夫走卒雲集、滿是煙熏火燎氣的天地,總是令她不知如何應對,隻能望而卻步;可是每次想要轉身之際,又會被那歡快熱鬧的氣息牽絆著不忍離開。若非她自己的搖擺不定、猶豫不決,父親當日也不會那樣幹脆利落地扔掉了錢汝珍送去的求親禮物吧?這樣的猶豫,令她麵對殷勤依舊的錢汝珍時,難免心生愧疚,煩惱之餘,隻能逃之夭夭。而這樣前所未有的逃跑,又讓她鬱悶得簡直要仰天長嘯。

梁世佑偏偏又笑道:“可惜姬大小姐——啊不,嫂子遠在襄陽,不然讓她給你解解惑多好!”

鳳凰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就是讓姬瑤花繞糊塗了,才會和錢汝珍牽扯上的好不好?現在她絕不願意再被人繞進去,必得要自己想個清楚明白。

梁世佑和鳳凰互相看看。這位戴公公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這真是讓他們不怎麽習慣。

八、

吳玠的第一步計劃,要趁烏魯與折合初至和尚原、立足未穩之際,以輕騎掻擾、同時分兵斷其糧道。雖然兵法有雲,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但是若暫無斷指之力,能夠傷其十指,使金軍在進攻大營之前,便成疲師,也未嚐不可。

原來的地圖,因為這一年來開窯攻煤、到處挖得七零八落,已經不太管用,前些日子梁世佑他們已經吃過這苦頭了。是以得了烏金這個向導後,梁世佑多了個心眼,對外秘而不宣,到夜裏才帶著烏金到吳玠的大帳內,按了烏金的記憶,重畫和尚原的地圖。知曉此事的,隻有馬上又要奉命去偷襲伏擊金兵的幾名將領。

當探子報稱,烏魯與折合的人馬已經深入到和尚原腹心地帶時,小溫侯率麾下精兵連夜出發,迂回截其糧道;梁家兄弟和吳玠那個族侄吳映以及另兩名從蜀中帶來的將領,則各率自己的親兵隊,在次日淩晨出發,悄然沒入了大營前的那一片荒野之中。至於吳玠收攏的殘兵,人心尚未能穩固不移,前段日子還有將士打算劫持吳玠投奔金人,幸得吳玠及時處置,幾名統兵將領又良知未泯,才未曾釀成大禍,不過經此一變,吳玠是不敢輕易派他們出戰,都被留了下來守營,又以吳氏親兵與呂長壽所統率的襄陽軍鎮守要害之處,以防萬一。至於那位戴公公屬下的一百禁軍,吳玠不敢擅自指揮,全派到後營去護衛戴公公,私心裏想著隻要別給自己添亂就成。

烏金策馬跟在梁世佑身邊,四野漆黑,寒風刺骨,即便烏金熟知路徑,一行人也不能走得太快,更何況必得留有餘力,方能在遇敵時縱馬衝殺,因此這一路行來,烏金覺得綽有餘力,膽子也漸漸大了,中途休息時,低聲問梁世佑他們走得這麽慢,會不會錯過金人的隊伍。梁世佑咬著幹糧不耐煩地答道:“問這個做甚?你隻管跟著便是了——”一語未完,總算及時記起烏金是他好不容易才從那幾個兩眼放光的同僚手中搶下來的向導,這才耐著性子向他解釋:“咱們要能夠正好趕在黃昏時候突襲金營,路上還要留足休息的時間,所以,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

距離和速度,都是經過他精心計算的。梁世佑偷襲金兵不下數十次,還從沒在這上麵出過漏子,自是得意洋洋。

日出前的一片漆黑之中,看不清梁世佑的表情,但是他語氣裏的鄙夷還是聽得很清楚的:“人人都知道應該半夜偷營,還有個鳥營可偷?!也就是你這種什麽都不懂的笨蛋,才會幹這種傻事!”

換了是他,別說黃昏時候,就是大白天,也照樣可以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烏金被他罵得多了,雖然每次難免要瑟縮一下,但是縮這一下之後,想問的問題,照問不誤。梁世佑隻覺得他的這些問題都太簡單太無知太丟人,一邊罵一邊解釋,火氣一上來還要敲他的腦袋,好在記得烏金是向導,下手不能太重,免得敲壞了腦子沒人領路。

休息半個時辰後,他們再次上路。烏金以前從沒騎過馬,這幾天整天呆在馬上,大腿內側磨得紅腫了一大片,雖然梁世佑特意給了他一瓶藥讓他自己注意著經常敷用,走路騎馬時,也是磨得生疼。梁世佑見烏金略有些蹣跚的模樣,拍拍他的後背道:“不要緊,過幾天就習慣了。”

他那些從步卒到騎兵的屬下,無一例外,都經過了這一關。

烏金被他拍得踉蹌了一下,差點撞上前麵的人,梁世佑“哈”地一笑,捉住烏金的左臂,幾乎將他架了起來,一直送上馬去。

和尚原西南部靠近秦嶺的這一帶,尚有濕潤之氣,因此鄉民種了不少冬麥,枯黃的原野上時時可見一塊塊綠色,隻是所過之處,幾個村莊都被劫掠一空,屍骸遍地,焦壁殘坦,寂無人聲。梁世佑一行人沒有進村,隻讓烏金帶了兩個人去搜羅糧食與清水,藏在那些預計可能會在歸途中經過的小煤窯中——這些東西,哪怕現在帶不走,梁世佑也不打算留給別人尤其是金兵。至於搜出來的兩罐桐油和一壇烈酒,梁世佑則下令全都帶上,桐油可以縱火,烈酒可以澆洗傷口,這可都是好東西。

越往西北方向走,原野越是荒涼。

天色漸暗時,探報回來報稱已經望見了金人的前鋒,距此地大約十裏,對方正在紮營,也放出了探馬,所以他退了回來。

不能讓金人的探馬發現他們。烏金領著一行人向西北繞行一裏來路,牽著馬躲進了一道被枯草層層遮掩的小溝,這麽一個地方,不走到跟前來是發現不了的。梁世佑派了烏金和另兩名親兵去放哨,其他人就地休息,可以略略進一點食物,但是隻許吃個三分飽——梁世佑一向認為吃得太飽就會變成昏昏欲睡的豬,尤其是激戰之前,他寧可手下都是餓虎。

烏金知道馬上就要開戰。上一回他還隻是遭遇金兵、遠遠地旁觀了一場交戰,這一次卻是由他指路的偷襲,雖然梁世佑仍然不會讓他上陣殺敵,心中仍舊是又激動又緊張,一時間吃不下東西,隻能勉強喝一點兒清水。負責帶他的那名親兵嘮嘮叨叨地勸他一定得吃一點兒,以免呆會兒體力不夠,烏金很為難地咬了一口幹糧,在口中嚼來嚼去,隻是不咽,兩眼亂轉,求助地望向梁世佑。梁世佑低笑著道:“行了行了,吃不下就算了。畢竟是第一次上陣麽,能夠不兩腿發拌,已經挺難得了。”一邊說一邊順手將烏金的頭發揉成一團亂草。最近梁世佑很喜歡幹這種事情,感覺就像揉搓自己幼時養的那條對其他人凶悍無比、唯獨對自己馴服親密的獵狗一般,極是開心滿足。

梁世佑一行人從左側衝入金營時,正是金營中大多數士兵吃飽喝足、不自覺地鬆懈下來的時候。衝在最前麵的是梁世佑和兩名梁氏家將,三杆長槍便如同整支隊伍的刀尖一般,透陣而入,所過之處,波開浪裂,緊隨在後的親兵隊,揮動長刀一路衝殺過去,金兵猝不及防,轉眼間便被砍倒一大片。離得稍遠的金兵匆忙上馬之際,梁世佑已經拐了一個大彎,從左後側衝出營去。金兵出營追擊時,大營右側的馬廄忽報火起,卻是宋軍趁著同伴偷襲大營左翼之際的混亂,將幾個油罐拋入了馬廄,又射入火箭,立時便是一片大火。看守的士兵忙著解開韁繩牽出驚慌的馬匹,同時還要追擊放火的宋軍,整個金營都被擾亂。

烏金和五名弓弩手趴在一道淺溝中的枯草叢中,望著梁世佑一行人迎麵飛奔而來,身後大約一箭之地,金兵緊追不舍,眼看便要逼近,心中大是焦急。梁世佑忽地一聲呼哨,屬下立時左右散開,衝過來的金兵,正迎上埋伏在淺溝中的弓弩手,十五張已經上好箭枝的弩弓,每次五張發射,每弩一發十箭,三輪過後,追上來的數十名金兵幾乎盡數被射下馬來,便是還有幾人僥幸未曾中箭,也被梁世佑一行人繞回來左右夾擊殺了個幹淨。

天黑時分,梁世佑和他的親兵隊,已經由烏金帶領著在一道有水源有煤窯的深溝裏歇了下來。點檢人馬,陣亡一人、重傷二人。陣亡的那人,烏金還記得他的樣子,隻有十八九歲,笑起來很憨厚,讓烏金覺得十分親切,但是這一戰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烏金覺得心頭沉重。知道戰場上刀槍無眼、生死由天是一回事,親眼看到自己認識的人戰死沙場,又是另外一回事。梁世佑他們,看起來若無其事、早已習慣了這一切,可是烏金覺得他心裏必定還是難過的,這些親兵,可都是跟了他好幾年的。

難怪得不許自己上戰場,隻準在後麵遠遠接應。

如果有一天回不來的是梁世佑……烏金忽地打了個冷戰,不許自己再想下去,同時又不自禁地挪近了梁世佑,心中隱約生出一個模糊的念頭,似乎靠得近一些,便能將這個人守得牢一些一般。

已是初冬,荒原寒涼,霜氣深重,好在煤窯中透出絲絲暖意,大家擠在一起也可取暖,這一夜倒也不算難過。隻是天亮時烏金發現自己的腦袋幾乎鑽到了梁世佑的腋下,難免漲紅了臉,輕輕挪出來,自行去小水窪邊喝水洗漱。

九、

接下來的兩天,梁世佑帶著他們一連偷襲了金兵三次,自己也陣亡了五人,重傷八人。重傷的士卒都被留在宿營的幾個小煤窯中養傷,待傷勢好轉後再自行歸隊。第三天清晨,拔營離去時,烏金終於忍不住小聲問梁世佑:“他們能夠回去的吧?”

可是烏金知道,能夠回去的人,是很幸運的。

默默行了一段路,梁世佑忽然低聲說道:“別害怕,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烏金不是他手下那些久經戰陣的親兵,他不能將這小小少年丟下去自求生路。

這樣的區別對待,讓烏金有些心虛。他覺得自己應該對大家說,萬一受了重傷,還是將他留下來為好,以免拖累整個隊伍,這兒的溝溝壑壑自己都熟得很,一定能夠平安回到大營。但是心中那莫名的歡喜,又讓烏金隻彎了嘴角輕輕點頭,原本盤算的那幾句話,在嘴邊溜了幾溜,終究沒有說出來。

金兵連連遇襲,行軍緩慢,統兵諸將十分惱怒,警戒明顯加強,哨探放出去足有二十來裏的路程,是以第三天裏梁世佑一直未能找到合適的偷襲機會。直至日落時分,才發現一個哨探隻放出五裏的金營,不過遠遠看那營帳的規模,應有上萬兵力,不是他們這廖廖數十人可以輕易撼動的。

梁世佑伏在枯草叢中,咬著一截草莖出神。烏金趴在他身邊,看了良久,小聲說道:“那個大營,東北角底下,有一個開廢了的煤窯。”

梁世佑的眼睛立時亮了:“能放火?”

烏金遲疑了一下:“那個廢窯,是因為地火太多、排不幹淨才封掉的……”縱火的話,太危險了,也許整片原野都會炸飛,放火的人,隻怕多半是沒命跑出去。他不怕死,可是又舍不得死。但是轉眼看看梁世佑臉上的那道箭枝擦傷的血痕,再看看多少都負了傷的其他人,烏金又猶豫了,遲疑著說道:“我再去看看。你們都退遠一些,至少得退到五裏外,還得找條溝藏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