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浮世繪003
害羞也不是這麽個害法呀,這幸好還沒請媒,要不然的話,顧家的臉可就丟得大了,顧老爺非得要將這禍害打個半死不可。
顧三公子渾渾噩噩地坐在那兒,心緒紛亂,仿佛期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到來,又害怕著那隱約已經預知的命運到來。
十三、
顧家與薛家結親,略知情者都不覺得意外,薛家與顧家甚有淵源,這門親事,也算是再結善緣。不過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顧家娶親的是三少爺而不是二少爺,說起來,二少爺是茅山門下護教弟子,與薛小娘子這將門之女,應該更般配不是?更何況長幼有序,這個中奧妙,就很值得推敲了。當然大家都識趣的不會在顧薛兩家麵前提起這個疑問。
顧清敏在家信中知道婚訊後,長籲了一口氣,總算是大功告成、麻煩了結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真正的麻煩才剛開始。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日,正是小陽春時節,風和日暖,宜遊賞宜嫁娶,顧家又親友眾多,是以婚禮很是熱鬧,賓客如雲,滿院衣香鬢影,笑語喧喧。
時人風俗,娶婦嫁女,先講聘禮嫁妝幾何,再看新人麵貌風度才氣,門閥出身倒不是最要緊的。顧家家資豐厚,薛家雖然將家產盡數丟在了宿州,不過這戰亂時節,國家倚重武將,給薛家的賞賜也豐厚得很,薛長恭倒也大方,將其中大半拿了出來嫁妹,是以迎親時的排場,讓路人頗為羨慕。這一日顧三公子固然是人逢喜事精神振奮,份外風度翩翩;拜堂之際,蓋頭一挑,喜堂內一片驚呼,薛一娘平日裏總是素衣淨妝,清冷疏淡,宛然是隻可遠觀不可親近的雪景寒林,今日精心妝扮起來,眼波流轉,竟別有一番暖香盈懷、錦繡輝煌的眩目氣象。顧三公子呆了一呆,舉著秤杆的手不知不覺便停在了空中,滿堂人都哄笑起來,幾個廝混得熟透的同窗,更是起哄道今晚一定要將顧三灌倒,新婦這般天仙一樣的人物,簡直要讓人嫉妒死了。
這一片哄鬧之中,某個顧氏族親小兒的感歎幾乎細不可聞:“二嬸嬸真好看!”
這個明顯沒弄清狀況、隻在定親前聽了一點兒顧二少爺要娶親之類風言風語的小兒,立刻被他母親捂住了嘴,低聲喝斥不許亂說話。
顧三公子心中有鬼,旁人聽來,隻是小兒胡言亂語,一笑了之,在他耳中,立時轟然一響,偏偏薛一娘似是察覺到他心緒忽亂一般,抬起眼來看了一看,顧三公子心中猛然一跳,隻覺得自己恐怕臉色都變了。
巷一娘卻又垂下了眼簾,嘴角輕輕一彎,似在微笑。
顧三公子暗自長籲了一口氣。幸好他常常在薛一娘麵前心神不寧、舉止失措,這一回薛一娘多半也會以為他是喜極而忘形。
顧三公子這一放鬆,忽地感到兩道針一般鋒利冰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頭一凜,慢慢放下秤杆,交給旁邊的喜娘,眼角餘光順了那道目光來處瞄去,那個方向,卻是薛家親眷的座位,除了薛老太太和薛長恭之外,便是侍立在他們身後的薛家仆婦,顧三公子可以肯定那個人就在其中,隻不知道是誰。
不過,這樣大喜日子,滿堂歡笑之中,顧三公子很快放下了心頭這點兒憂慮不安。
撒帳合髻之後,喜娘奉上交杯酒。顧三公子舉杯之際,又一次感覺到了那冰冷刺膚的目光,這一回他總算看清,原來是一個中年婦人,緊跟在薛婆婆身邊,看上去似是有身份的養娘,卻又眼生得很,他以前在薛家出入多次,竟一次也沒有見過,隻不知為何對他有著如此惡意?
顧三公子本能地生出了不太妙的預感,暗暗提高了警惕。
出乎他意料的是,花燭之夜,一切順利——除了薛一娘似乎有些沉默疏遠。如今他們已成夫妻,反而不似從前那般親近默契。顧三公子悵然若失,他究竟是得到了,還是失去了心中那個飄渺隱約的身影?
薛一娘入門之後,很少走出她與顧三公子所住的小院,顧家上下,雖然覺得這位三少奶奶沉默寡言、不好親近,不過總是麵帶微笑,落落大方,又兼容顏秀麗、氣度嫻雅,送給顧家老小的繡品更是雅致精巧得讓顧家親友嘖嘖讚歎,便是顧家仆婦,也覺得大有麵子,何況顧太太?是以顧家上下,對這位三少奶奶,無不交口稱讚。
於是顧三公子的鬱悶,無處可訴。他怎麽對人講,自己的新婦似乎對他不冷不熱、全不似成親前那般模樣?
現在他已知道,那名對他頗有惡意的養娘,名喚蕭娘子,是薛一娘的陪房。薛一娘一共帶來兩名養娘、四個小環、兩個未留頭的使喚小廝,外加兩房住在臨安城中、專門替她打點嫁妝鋪子的家仆。蕭娘子主內,另一名養娘秦娘子主外。顧三公子暗自嘀咕,蕭娘子那一臉刻薄相,真辜負了這個大有詩意的姓氏,換成夜梟之梟,隻怕貼切得多。
至於秦娘子,生得慈眉善目,向來未語先笑,口角玲瓏,能言善道,不過十來天功夫,便已與顧家仆婦稱姐道妹,凡有她在之處,必定格外熱鬧。顧三公子也覺得這秦娘子比那蕭娘子好打交道多了——直至從薛家住了對月回來。
新婚既過,薛一娘開始打點繡房。已近年底,不論是親友之間贈送年禮,還是顧老爺要進奉的貢品,顧家都得開始準備。薛一娘既有善繡之名,這其中自是少不了她的繡品。故而薛一娘對顧太太提起繡房之事時,顧太太立時便吩咐管家去辦。
因為薛一娘說她刺繡之地務必清淨明亮,這繡房便放在了後園一座單獨的小樓上,蕭娘子晝夜住在樓上看管,秦娘子領著四個小環輪流守在樓下,挑選絲線,理絲分色,同時留心著樓上的薛一娘有何吩咐,兩個小廝則受命去采買一應用具——當然這采買單子是薛一娘開出來的,采買人也是她的陪房,小廝不過跑跑腿而已。
薛一娘既說要清淨,顧太太自是嚴禁家中任何人去打擾她。
顧三公子原以為這“任何人”不包括自己在內,待到他被秦娘子恭敬和藹地攔在樓下時,才知道薛一娘並沒有對他另眼相看。若是換了蕭娘子那張冷臉,說不定他還可以扮起麵孔來硬闖上去,但是秦娘子一味陪著笑,好言好語地請他不要為難自己這些仆婦,不讓人打擾三少奶奶可是太太的吩咐。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顧三公子更加鬱悶了。
薛一娘正在繡的是一尊送子觀音。自太子夭折後,宮中一直無子女出生,朝野上下,深為憂慮,這新年貢品之中,倒有不少是各色送子吉物,顧老爺自是不能例外。薛一娘為此鄭重其事地對顧太太說她要齋戒焚香,以示虔誠。這樣一來,不但白天,便是夜裏,也住在了樓上。顧太太一個勁兒地誇新婦孝順,知道為長輩分憂。大少奶奶雖說有點吃味,不過薛一娘從不插手管家,便也罷了。
日子難過的是顧三公子。
憋到第三天,顧三公子終究忍不住了。好容易等到夜深人靜,顧三公子輕手輕腳地向繡樓摸去。他沒敢換上夜行衣,以免驚動薛一娘時,還來不得及開口說話便會被當成賊人挨上一針,那就太冤枉了。
冬夜的寒冷月色下,後園中兩名巡夜的仆婦提著燈籠慢慢轉悠,燈光閃爍不定,偶爾有說話聲傳來,襯得這後園更是漆黑寂靜。
顧三公子待到巡夜人走過,方才靠近小樓,抱著樓柱向樓上爬去——他也沒敢提氣縱身,以免衣袂破空之聲提前驚動薛一娘,不如這個爬樓的笨辦法,比較安靜可靠。
越過欄杆,翻身落在前廊上,手還沒碰到薛一娘的房門,隔壁房門忽地打開,蕭娘子一言不發地躥了出來,左手護住自家胸口要害,右手五指如鉤,劈麵抓下,若是被她抓中,少不得麵容盡毀。顧三公子急退數步,蕭娘子卻如影隨形,雙手指鉤輪轉,招招不離他麵孔,眼看已被逼到前廊盡頭,顧三公子疾忙扣住樓柱,翻身自欄杆外繞著樓柱轉到了蕭娘子身後,飛撲向薛一娘的房門。他不敢弄出太大聲響,以免驚動其他人,但是拍一拍自家娘子的房門,應該沒問題吧?
蕭娘子右腳在欄杆上一踢,借力縱了回來,搶在顧三公子前麵攔住了房門,顧三公子心頭火起,幹脆不理會蕭娘子的右手指鉤,就不信對方敢真個傷了他,不避不閃徑直伸手去拍門,卻聽“嘶啦”一聲,蕭娘子扯破了他肩上衣襟,連帶肩上都被劃出了幾道血痕。若不是他見勢不對,到底還是本能地向後退去,隻怕這一抓就不隻是留幾道血痕了。
蕭娘子又已撲了過來。看似潑婦打架一般的招式,急風驟雨,逼得顧三公子立足不穩,一時間無法靠近房門。顧三公子忽有所悟:“一娘不在房中?”
蕭娘子似是有些吃驚,手下略略一緩。
顧三公子覺得自己一言中的,大是惱怒:“一娘去哪裏了?!”
還有更可怕的猜測沒有說出來。成親之後,薛一娘總是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地,最近索性對自己避而不見,現在又夜半出走……
蕭娘子冷冷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的質疑,隻忽地飛踹一腳,顧三公子一直提防著她的指鉤,驀地一腳飛來,被踢個正著,撞在欄杆上,方才止住後退之勢,隻覺胸中一團酸熱之氣,直衝髒腑,蕭娘子這般攔著自己,原本就是為了不讓他發現這個秘密!一念之下,顧三公子衝口而出:“既不喜見我,為何又要許婚?!”
蕭娘子住了手,冷冷看著他:“原來三少爺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不喜見你?”
顧三公子喘了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既不喜見我,為何又要許婚?”
蕭娘子卻隻答道:“若早知道三少爺是何等人物,我家小娘子又怎會許婚?”
顧三公子腦中轟然一響:原來薛一娘已經知道求親時的差錯了!
這樣的丟臉事,他不想和蕭娘子多說,隻向房內輕聲叫道:“一娘,你開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蕭娘子皺皺眉:“三少爺還請回去,有話明日再說。”
顧三公子冷笑道:“你信不信我現在便叫醒全家人來看看,你家小娘子在不在樓中?”
以薛一娘的做派來看,她是不想在世人麵前標新立異的。他就不信這個威脅還不夠將薛一娘驚動出來。
果然,門內薛一娘淡淡答道:“我自然是在樓中的,隻不知三少爺此時站在樓上,又如何向全家交待?”
顧三公子無語以對。
薛一娘又道:“蕭娘子讓他進來吧,有些話早日說清楚也好。”
蕭娘子這才悻悻然讓開路。
顧三公子得意地推門而入時,忽有不妙之感。他是不是還忘了什麽?但一眼望見斑駁月色中憑窗而立的薛一娘,立時又忘了方才閃過的那個模糊念頭。
十四、
薛一娘沒有點燈,兩人在黑暗中相對而坐,顧三公子過了片刻,才適應了房中的黝暗光線,大致可以看清薛一娘的麵容。不過短短三日,竟似已經年累月,顧三公子呆呆地出神,直至薛一娘嘴角露出嘲諷似的微笑,這才恍然驚醒,深知今夜是關鍵時刻,一個不好,薛一娘便會將自己再趕出去。定一定神,顧三公子開始低聲下氣地向薛一娘解釋,他一直以為老爺和太太是替他向薛家求親,所以沒有及早站出來澄清,不過好在正式提親前發現弄錯了,及時更正過來,不算給顧薛兩家丟臉吧?當然,打著二哥的旗號與薛家來往,以至於讓別人誤會,這件事是他做得不對,但是他的一片誠心,絕無虛假。
薛一娘似笑非笑地聽著他急切的辯解,直至顧三公子發覺不對勁,自己呐呐地停下來,方才輕聲說道:“三少爺,其實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與我成親吧?”
輕輕一句話,卻說得顧三公子如中雷霆,嘴張了張,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心裏明白,薛一娘說的是真話,心虛之下,好一會才勉強答道:“我……一娘……我為你做了那麽多……”
他有點兒委屈。單純獻殷勤也就罷了,跑到宿州去,那可是冒著性命之險的。
薛一娘輕輕歎了一聲:“是啊,所以我現在還在這兒。”
沒有情,總還有恩吧。
顧三公子喉頭一哽:“一娘,我不是在挾恩圖報,再說了,當年嶽父大人對父親還有救命之恩。我做這些事情,隻是因為……因為你……”
薛一娘點點頭:“唔,這個我相信。每一次,你都很認真,恨不能將性命都捧出來,虧得那些小娘子,都是真正的閨閣女兒,沒有什麽生死大事要你去冒險,若不然,你能夠平平安安活到現在,還真是運氣。不過,話雖如此,三少爺你最初迷上的那家女兒,費盡心思求了顧太太去提親的那家女兒,才是你真正所愛吧?若不是合八字時算命先生都說大不利於尊長,隻怕這會兒你們兩人正是神仙眷屬。從那以後,三少爺你再怎麽追逐哪家女兒,也沒有動過提親的念頭了,我說得不錯吧?”
薛一娘連這些事情都打聽了出來,顧三公子臉色慘白,隻覺一顆心直往下沉,一直要沉到那無底的深淵之中去,嘴唇歙動,欲要為自己辯解,卻又無從辯起,隻因連他自己都理不清心中紛亂的思緒,找不到那真正的理由。
薛一娘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顧三公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懼,隻覺得若再不說點什麽,下一刻自己便要跌入深淵、永世不得出頭,惶急之下,匆匆說道:“那些算命先生,都是我拿錢買了讓他們這樣說的!”
薛一娘微微一怔,隨即若有所悟:“哦,原來如此。聽說你丟了這門親事之後,不到一個月便看上了另一家女兒。現在想來,這兩件事情,次序應該顛倒過來才是。難怪得你此後無論為了哪一家女兒神魂顛倒,都不提求親之事,原來是想著下一刻也許便會遇上你更喜歡的那一個,可千萬不能將自己綁定在麵前這一個身上。”
薛一娘的話,再一次說中真相。顧三公子僵在那兒。他想說不是這麽一回事,但他又何嚐不是總在想,也許夢中那個身影,正在下一個拐角等著自己;也許另一個女子,比眼前這一個更貼近那個縹緲迷蒙的身影?
薛一娘凝視著眼前的人。其實早在顧三公子未曾知曉她身份時,她便已經有了隱約的預感不是?表現得這樣殷勤熱誠,卻從不打探她是否定親,更是絕口不提請媒一事;便是薛家洗冤之後,顧三公子找盡種種理由出入薛家,也從來沒有提起過求親之事。
自己是太自信太大意了,還是被顧三公子為了薛家所做的一切蒙蔽了?
若不是喜堂上那小兒的無心一語恰恰被她聽見,若不是蕭娘子和秦娘子第一眼就不喜歡不信任顧三公子,但凡有一絲不對也要揪出來看個仔細,隻怕她永遠也想不起來要去翻查這一切。憑誰見了顧三公子的那番誠意,見了他在她麵前的笨拙與緊張,都不會想到這個中還另有玄妙吧。
薛一娘歎息一聲,站起身來,顧三公子急了,撲過去想要抱住她,卻被她順了來勢刁住手腕向外一引,顧三公子滑出數步方才止住身形,不敢再輕舉妄動,隻緊盯著薛一娘說道:“一娘,我對你是不一樣的。認識你至今,已有一年了,你看我何曾再正眼瞧過別家女兒?”
薛一娘默然一會才答道:“是嗎?我累了,三少爺請便吧。”
顧三公子眼睜睜地看著薛一娘放下床帳,泰然自若地躺了下去,由得他獨自站在黑暗之中,不再理會。
顧三公子覺得這個冬夜突然間冷得出奇。仿佛被遺棄在冰天雪地之中的孩童,遠望那山嶺上一點溫暖的火光,卻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走近。
呆立半晌,顧三公子一咬牙,快步走了出去。
不管薛一娘怎麽想怎麽說,現在她總是自己的娘子,來日方長,他就不信找不到辦法來扳回局麵。
十五、
半個月後,薛一娘終於繡好送子觀音像,在顧太太生出疑心催促她之前,搬回了她與顧三公子的小院。不過薛一娘當天晚飯時便一臉賢惠地對顧太太說,她入門以來,多蒙太太照顧,感佩於心,打算為顧太太繡一幅流雲百蝠的帔子,趕在過年時穿戴,以表孝心。顧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將那座小樓指定給了薛一娘,叮囑她千萬不要太辛苦了,哪裏還注意得到兒子的鬱悶?
時近年關,顧三公子的功課暫時停了下來,各家都在忙著準備過年,一幫同窗也少有來往,顧三公子整天呆在家中,卻進不了繡樓、瞧不見薛一娘的人影。而到了晚上,蕭娘子和秦娘子一唱一和,說是說不過的,真要動起手來,不用薛一娘出手,僅僅一個蕭娘子便能夠整得他狼狽逃躥——至此顧三公子才想起來,這蕭娘子與秦娘子,想必便是薛一娘的師傅送給她的得力手下,無怪乎這般難惹。
這麽一來,顧三公子被擠兌得隻能和衣而臥,半點也不敢碰嘴角總是隱帶譏笑的薛一娘,隻能在心中暗自念叨:不要緊不要緊,來日方長,無論如何,薛一娘總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娘子。
顧三公子這麽忍氣吞聲地過了一個新年,眼看著蕭娘子和秦娘子見他連日來委曲求全、作低伏小,已經隱約起了憐憫之意,口頭雖不肯饒過,下手卻已略緩,出腳也輕了一些,心中暗喜,想著今晚一定可以越過這兩尊門神,涎著臉與薛一娘親近一下。
到了晚間,顧三公子特意將薛一娘從前繡的白衣觀音翻了出來,有意無意地在薛一娘麵前細細觀覽。這可是他借口為顧太太祝壽而求來的,現在卻還在自己手中,薛一娘應該會覺得奇怪吧?
薛一娘冷眼看著顧三公子支著耳朵、時刻準備著聽她發問、好接過話頭的模樣,不覺暗自歎了一聲,一顆心沒來由地軟了下來。這個笨蛋,讓人生氣的同時,卻又覺得可笑可憐。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薛一娘心氣漸平,慢慢也想明白,顧三公子待她,的確是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個女子,在外人看來,足稱得上“情深意重”四字。
隻不過,每次這麽想的時候,都會在同一個問題上糾結不休:顧三公子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請媒提親,若不是逼到無路可退,隻怕他還會這樣似近實遠地糾纏追逐下去。
薛一娘心思搖動,忽喜忽怒,麵上神情也隨之變幻不定,令得顧三公子心中忐忑,左等右等,不見薛一娘搭話,於是咳了一聲,打算再一次厚著臉皮去搭個訕。
但是顧三公子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外間守夜的蕭娘子低聲喝斥:“是誰?滾出來!”
隨即聽到兩名值夜的小環縱身而出、卻被人在一個照麵間打翻在地的驚呼聲,來人嘿嘿笑道:“多年不見,蕭娘子何必一上來便喊打喊殺?多傷和氣!”
顧三公子心中哀嚎一聲:壞了,陳道士來了!
早不來晚不來,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了!
蕭娘子顯然知道陳道士的身份,隻冷哼了一聲,卻未阻止他光明正大地自房門進來。顧三公子與薛一娘迎了出去。陳道士笑嘻嘻地道:“三郎啊,這些日子可被錦娘子的弟子門人欺負慘了吧?好在貧道及時趕到,這就來替你撐腰,管保她錦娘子再神氣不了!”
他的弟子,可不能任憑那錦娘子欺負,要教訓也隻能由他動手。
蕭娘子麵色微變。這些日子她們與顧三公子頻頻交手,雖然覺得顧三公子慣能挨打,閃躲起來也靈活得很,但是大多時候顧三公子隻是招架、很少還手,竟是未曾看出他的師承來曆,還當是顧清敏找人教的,卻未料到……這可麻煩了,居然將陳道士招惹了出來……
蕭娘子不敢當麵得罪陳道士,因此轉過頭狠狠瞪了顧三公子一眼,若是顧三公子早日告知此事,她一定會將整治顧三公子的事情做得更隱秘更無懈可擊,也免了這許多麻煩。
陳道士毫不客氣地在上位坐下,顧三公子和薛一娘未得他吩咐,不敢就座,一左一右站在旁邊,蕭娘子借口奉茶,將慣能哄人的秦娘子換了上來,自己則將那兩個被撂倒的小環救起,自去看守門戶——雖然小院之中顧家的兩個守夜仆婦早被陳道士弄昏,顧家應該不會察覺這邊的動靜,但還是小心為妙。
端起茶盞,陳道士開始訓話了,洋洋灑灑長篇大論,歸結起來就是一個意思:少年人血氣方剛,知好色而慕少艾,此乃陰陽之道、人之常情,為人妻者,怎可斤斤計較夫君年少時的往事?
顧三公子越聽越覺得陳道士這話很有道理,薛一娘這般計較,大是不該,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向對麵的薛一娘,卻見薛一娘嘴角含笑,眼中卻全無笑意,眉梢輕揚,方才隱約可見的軟和之意,**然無存。顧三公子心中“咯登”一下,暗叫不妙。俗話說“當麵教子,背後教妻”,以他和各家太太打交道的經驗來看,這些太太們,無論年長年輕,對這人前的臉麵,都看得極重,薛一娘又是個心氣高傲的,當著他和秦娘子的麵被陳道士一通教訓,而且這陳道士還偏心得很,哪有不惱火的?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小心翼翼,可就全白做了。
這麽一想,方才的得意,翻變為沮喪。
陳道士越說越得意,口沫飛濺,竟是說到了錦娘子身上,什麽有其師必有其徒,上梁下梁之類的。顧三公子暗暗叫苦,薛一娘卻是趁著陳道士喝茶歇氣的機會,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陳道長,家師不日便要前來臨安,若有指教,不妨與家師親自商談。”
陳道士端著茶盞的手停住了,眼珠轉了一轉,尚未說話,門外已有人冷冷說道:“陳列子,這顧三還沒正式拜師呢,就護著他欺到我師徒頭上了?”
陳道士訕笑著站起身來。
隨著一股冷風,錦娘子翩然而入。看她年紀相貌,易地而處,不過一個溫和慈善的中年婦人,但是此時此刻,偽飾盡去,整個人如箭在弦,如劍出鞘,冰寒淩厲之氣,透骨而入,直刺髒腑。顧三公子本就畏寒,至此難免本能地向陳道士靠了靠。錦娘子鄙夷地看他一眼,這點兒氣勢都受不了,真不知一娘看中他哪一點?
錦娘子與陳道士並肩而坐,中間隔了一張幾案,顧三公子規規矩矩地上前行禮,錦娘子揮手令他自去:“你並未入陳列子之門,無須拜見我。”
顧三公子含笑說道:“前輩是一娘的師傅,晚輩是一娘的夫君,怎可不以禮相見?隻是倉促之間,未能備得拜見之禮,隻能奉上一杯清茶,還請前輩見諒。”一邊說一邊將秦娘子手中的茶盞端了過來,恭恭敬敬地跪下,雙手奉上。
這樣大禮,可比方才拜見陳道士時隆重多了,錦娘子心頭大是快意,斜了一臉憋屈的陳道士一眼,方才接了茶,慢慢喝上一口,便交給了站在身邊的薛一娘,看看仍舊跪在麵前的顧三公子,臉色稍稍和緩,轉向陳道士說道:“這小子雖然不成器,總還是一娘的夫君,道兄若不介意,我今晚就替道兄考較他一番,也好盡早過關入門。”
陳道士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顯然正在艱難地權衡,要不要今晚就將自己精心栽培的弟子人選送給錦娘子考較。麵前這小子在蕭娘子這些人麵前都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落到了錦娘子手中,隻怕會被整治得更慘。但若是不答應……
他看向顧三公子:“你意下如何?”
也不知這小子究竟練到何等程度了,還是讓這小子自行決斷好了,若是抗不住被打成重傷,薛一娘也不會怪到自己身上、然後慫恿錦娘子來找麻煩。
顧三公子趕緊磕了個頭:“前輩有意指教,晚輩敢不從命?”
剛才隻一照麵間,顧三公子已經想好了對付錦娘子的辦法,無非“順勢而為”四個字——這可是他與各家太太打交道這麽多年,得出來的經驗之談,麵對著錦娘子這等睥睨眾生的人物,更是要乖巧聽話。
錦娘子果然滿意,微微一笑,說了一聲“跟我走”,一把揪住顧三公子衣領,將他拎了起來,顧三公子急忙提氣輕身,隻覺眼前景物一掠而過,耳邊夜風呼嘯,翩翩然如淩雲氣,大有飄飄欲仙之感。
錦娘子忽地將他望空一拋,顧三公子連翻了幾個跟頭才消掉去勢,穩穩落下,正打算笑著拱手說一聲“請前輩指教”,笑容未斂,卻見三枚繡花針帶著幾近透明的三條絲線,挾著冰寒之氣迎麵射來,駭得他即刻向後仰倒在地上,繡花針射空之後,被錦娘子輕輕壓低了一帶,收回指間時堪堪自他胸前劃過,衣襟盡裂,寒氣刺骨,顧三公子倒抽了一口冷氣,急忙滾了開去。
這是顧三公子整整一年悲慘挨打生涯的開端,錦娘子每個月考他一次,與他過招時的繡花針從三枚慢慢加到十二枚,最後加到三十六枚;顧三公子則從最初半個時辰便被捆成一團,直到最後兩個時辰才被錦娘子捆倒。陳道士除了找來上好傷藥之外,隻會嘿嘿幹笑,然後很同情地告訴顧三公子,當年錦娘子的師傅考較他時用的可不是繡花針,而是雷神錐,一個不好便會透骨破筋,與他一同習練玄武十三式的另外四個人,便是被這雷神錐廢掉的,你小子已經很幸運了,就知足吧。
顧三公子很是悲憤,陳道士這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他試試被錦娘子捆個牢實吊在樹上三個時辰試試看!這什麽變態的入門關啊,居然不是本門師長來考較,而且考較也盡是考的怎麽挨打!
惟一的收獲是,薛一娘對他心疼心軟了。既然師傅已經替她大大出了氣,顧三公子看起來早就沒有那麽可惡,無奈師傅難得碰上這麽一個在她手下支撐的時間越來越長的後輩弟子,興致更高,自己也沒有辦法求情,隻能對顧三公子好一點兒,以免自己心中太過愧疚。
十六、
這一年顧三公子過得委實辛苦,晚上要辛勤練功,應對錦娘子的考較;白天要用功讀書,應對嚴老先生的考較。好在薛一娘不再與他計較那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往事,陳道士送的藥又十分管用,不論外傷內傷,恢複極快,不至於露出痕跡讓家裏人疑心擔心。
轉眼間又是新年,錦娘子滿意地說他過關了,陳道士聽說顧清敏今年會回來過年,決定就叫顧清敏做顧三公子的入門見證——茅山護教弟子的身份,在他看來還算有分量,湊合著可以用一用,當然,更重要的是,顧清敏是自家弟子的親哥,必定不會泄露此事。
正式拜師的地點,是鳳凰山中一個小小道觀。焚香磕頭、敬茶認師之後,陳道士開始講解門規。顧清敏方才聽錦娘子鄭重稱陳道士為師兄時便愣了一愣,暗覺不妙,及至聽了陳道士開頭第一句話,立時垮下了臉,自家三弟怎麽就這樣倒黴,娶了一個巫山弟子作娘子不提,還認了一個巫山弟子作師傅!
就算他對薛一娘的師承來曆,早有預感和懷疑,可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家三弟居然也……
真鬱悶……
錦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顧清敏一眼,顧清敏毫不客氣地直視回去:我就不樂意自家三弟去做你門中弟子行不?自家三弟就該平安康樂地過一輩子,犯不著學你們這群人去呼風喚雨、翻江倒海!
但是慢著,他聽到什麽了?
陳道士廢話挺多,是以顧清敏聽了片刻才慢慢聽明白其中要點:巫山十二峰,陳道士這一枝,為集仙峰傳功一脈,肩負集仙峰典籍傳承之責,故而首重一個“藏”字,藏身於世,藏身於市,不可貿然與人爭鋒,若有人持著信物來尋典籍,便將那十萬字口訣,傳與對方即可,切切不可妄自介入其他事務;錦娘子則為飛鳳峰傳功一脈,其招數心法,源自巴人射蛟之術,本來與師事水中魚龍的集仙峰有相克之勢,卻不知從哪一代傳功弟子始,二峰的傳功一脈,竟成了水火相生相倚之勢,以至於越走越近,兜兜轉轉,便成了今日這般局麵,飛鳳峰為集仙峰考較傳功弟子——若是在天生克星的手中都能全身而退,自保料來便不成問題了;集仙峰同樣也在為飛鳳峰考較弟子——集仙峰弟子,從習武之初,便在學習如何躲過那天生克星的攻擊,比起對飛鳳峰一無所知的那些家夥來,這才是最好的對手。
顧清敏聽得更是鬱悶。早聽說巫山各峰弟子之間,恩怨糾纏,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敵——難怪得自家三弟會毫無氣節地跟在薛一娘身邊轉悠,根本就是命中注定、身不由己吧?
顧三公子聽完之後則感歎道,明白了,她們是刀,咱們是磨刀石。
陳道士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他頭上,錦娘子與薛一娘相視微笑,顧清敏則毫無顧忌地哈哈笑了出來:“是極是極,萬物相克相生,陰陽相倚相成,沒了刀,要你們這磨刀石有個鬼用?!”
及至出了道觀,被山風一吹,回過神來,顧清敏不免暗罵陳道士奸詐,居然就這麽給他徒弟拉了個免費的護法!為了不讓自家弟弟有違藏身傳功的師訓門規,自己做了這個免費護法,還不能聲張!
回到家中,等到夜深人靜之後,顧三公子總算找到機會,向薛一娘剖白自己:二哥那番話說得真對,集仙峰生來便是與飛鳳峰相倚相成,所以他從玄武十三式初有成就之時,便在下意識地尋找那另一半,從前總是追逐各色女子,那是因為功法未成、迷霧遮眼,所以才會一次次錯認;不敢再犯那種準備提親時才發現另一個女子更像那心中身影的錯誤,所以才會在求親一事上,如此躊躇猶豫、以至於惹惱了娘子;從今往後,娘子可以放下心來吧?你看我尋來尋去,其實不就是尋的娘子你麽?
顧三公子自以為舌燦蓮花、誠意十足,薛一娘卻隻淡淡答道:“哦,原來是因為你我出身於集仙峰與飛鳳峰。這麽說來,我若並非飛鳳峰弟子,這等深情厚意,便要錯付於人了。”
顧三公子“哈”地一笑:“你怎麽可能不是——”一語未完,本能地發覺,薛一娘這話,別有用意,決不是這麽簡單。心念略轉,便已明白,湊上前來涎著臉笑道:“一娘,說不定是因為咱們兩人命中注定該有這份姻緣,所以才會被收為兩峰弟子。”
因與果,果與因,原非涇渭分明,何者為因,何者為果,薛一娘心中怔忡不定,或許顧三公子這話,其實也有道理?
顧三公子一味纏磨,越說到後來越是厚顏無恥,饒是成親已有一年,薛一娘還是架不住紅了臉,扣住他伸過來的手,一振腕便要將他摔出去,顧三公子“哎喲”一聲,順勢向床外一倒,薛一娘唬了一跳,急忙收勢將他拉住,不提防將顧三公子整個人都拉了過來,撲在她身上隻是低笑。薛一娘橫他一眼,心中卻是酸軟又甜蜜,不覺伸手輕撫著顧三公子後背。
靜了一會,顧三公子忽地想起一事:“一娘,現在可以讓我進你的繡房了吧?”
他委實好奇得很,錦娘子以繡花針為兵器,真不知她怎麽用這兵器繡花;錦娘子那頭是不用指望了,但是薛一娘這邊總可以讓他開開眼界吧?
的確是大開眼界。
第二天,顧三公子拿著一幅畫樣,悄沒聲息地上了繡樓。薛一娘房中的繡架上,已經繃上了一幅素絹,兩旁斜伸出去的木架上,搭著數十根削得極其光滑的木棍,密密係著各色絲線,由小環一一擘分之後,比發絲還要細上許多,顧三公子一眼望去,隻覺七色繁亂,趕緊轉過目光,將畫樣遞給等在窗前的薛一娘。
是範寬《雪景寒林圖》的摹本。顧三公子挑選畫樣時,沒來由便覺得,這樣一幅畫,必定最合薛一娘心意。至於這畫布景宏大、層次複雜,是否適合繡出來,就不在他考慮之中了。
薛一娘展開一看,嘴角便彎了起來,顧三公子立時笑道:“我就說我選得不錯吧,你果然喜歡!”
繡架繃得很高,薛一娘立在繡架前,將選好的那幾排深淺不同的白色與青色絲線換到順手的位置,略停一停,開始穿針引線,雙手飛舞,仿佛穿花蛺蝶,顧三公子站在她左後側,屏息靜氣,看著她雙手的動作越來越快,漸漸不可辨認;素絹上輪廓漸顯,畫麵初成,不由得心馳神搖。
午間薛一娘隻稍事休息,便重新開始。冬日晝短夜長,離晚飯時候尚早,天色早已昏暗下來。不過薛一娘眼力既佳,手頭又準,許多時候不需細看,隻憑手上感覺,便飛快繡好一片。這昏暗光線,竟似對她毫無影響。直至掌燈時分,方才停了下來——燈光之下,線絲略有變色,不宜再繡。
但這繡畫,已大體完成。
顧三公子展開畫樣對照著來看。
範寬之畫,雖為摹本,然則也出自名家之手,重山壁立,深穀危徑,枯木古寺,氣勢蒼茫而又渾厚典雅。薛一娘以細細絲線層層繡來,雖然細節處多有出入、並不能絲絲入扣,但山勢盤桓高遠、水流平靜冷凝、樹木深鬱寒峭,竟是深得原畫意趣。
薛一娘自己也大是滿意,看了又看,微微笑道:“師傅教我招式時,反複說過,得其形易,得其神難,以畫入繡,也是同理。今日這一幅繡畫,也算是略有其意了。”
說到此處忽覺肩頭一沉,卻是顧三公子自背後環抱過來,將下巴擱在了她肩上,然後笑眯眯地道:“一娘,你說咱們兩個算是怎麽回事呢?我習武這麽些年,隻用來挨打;你習武這麽些年,隻用來繡花。咱們師傅一定覺得很……唔,很什麽來著?”
薛一娘怔了一怔,也想不好用什麽詞來描繪師傅們的心情,就算是傳功一脈弟子旨在潛藏,不可與世人爭鋒,但像他們兩人這般成天很沒出息地窩在自家小樓裏,似乎也很不像樣啊。想到此處,薛一娘轉過頭來看看顧三公子,麵麵相覷,終究忍不住相對失笑。
後記:列位看官想必已經看出來,錦娘子用繡花針作兵器,學的是哪一位高人。這個設計有跟風之嫌,不過,以錦娘子在俗世人麵前的身份,似乎沒有哪一樣兵器比繡花針更適合她了。所以,這一個情節,也算是向前輩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