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飛天舞002

蘇朝雲大感不妙,尚未來得及開口拒絕,範成已長揖到地:“還要煩請蘇姑娘費心照料小徒一段時日。”

說完之後,範成竟毫不猶豫地掉頭縱身而去,轉瞬間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姬瑤花雖不明前因後果,也猜了個大概,拍著滑竿笑得前仰後合:“蘇師姐,恭喜你榮升教養嬤嬤!”

蘇朝雲不想理會她,冷著臉孔,蹙了眉看著阿彌。阿彌眼巴巴地等著她的發落,一聲也不敢吭。蘇朝雲隻覺頭疼萬分,她怎麽就撿了一隻剛出殼的雛鳥!若是丟下阿彌,且不論是否丟得下,便是丟得下去,這麽小仙僮一般的人物,恐怕自己的侍女都會覺得太過分了……若是由得阿彌跟在身邊……她隻要想一想那情形都覺得頭疼。

正猶豫間,後麵滑竿上的季延年笑了起來,向阿彌招一招手,阿彌立時小鳥兒般飛了過去,委屈萬分的繞在竹杆上,伏在季延年身邊,嘟噥著說道:“還是季先生對我好。”

蘇朝雲重新坐回滑竿,視若未見。

姬瑤花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繞來繞去,隨即也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真有意思。雖不知這阿彌是何等來曆,料來也必定是個麻煩萬分的人物,所以蘇朝雲既不能斷然拒絕,也不願貿然留在身邊;隻是,季延年什麽時候能夠替蘇朝雲拿這種大主意了?

樊逖親自站在寨門外迎接他們一行人。

巫女祠的巫覡,往年偶爾也有到白虎部的時候,隻是從不入寨,所以白虎部特意在寨門附近立了一棟石樓,季延年帶著阿彌和一應侍從,徑自進了石樓,姬瑤花與蘇朝雲諸人由樊逖陪同入寨。

石樓中清水鹽巴米糧火塘俱全,火塘上還掛著辣子與臘肉。兩名侍婢在廚下忙碌,季延年帶了阿彌登上頂樓,寨牆高於樓窗,是以憑窗而望,隻能望見高處山林間的點點火光。阿彌的神情不覺黯淡下來。

季延年好笑地撫一撫他的頭頂:“阿彌,你不會當真是因為那個散花天女,才非要跟在蘇朝雲身邊吧?還有,那個散花天女,當真與蘇朝雲相像嗎?”

那可是上升峰世世代代的老對頭。

阿彌惱怒地打開了季延年的手,悶悶不樂地抱著膝蓋滑坐在窗下的石板上。

季延年隻好蹲下來歎息道歉。

阿彌這才抬起頭來,兩眼閃亮地看著他說道:“季先生,我要跟在蘇姐姐身邊至少一年。”

季延年心念一動:“一年的時間,才夠你將藥王廟的祭神舞看個完整,對吧?”

阿彌笑得大是狡黠:“說不定也能將巫女祠的祭神舞看個完整呢!”

季延年失笑。他現在明白範成為什麽要將阿彌送到這兒來了。《八十七神仙卷》畢竟隻是紙上人物,阿彌必得要親眼見一見祭神歌舞,才能夠體會虛空中神靈的模樣;這樣說來,哪裏還有比跟在他和蘇朝雲身邊,更好的途徑?

他原以為散花天女隻是範成找的借口,阿彌卻在出了一會神之後,臉上帶著做夢似的神情,慢慢說道:“那天師父帶著我從密室中出來時,來不及捂住我的眼睛,我全看到了。真可怕啊——我一連做了好多天的噩夢,每次都要抱著神仙卷才能重新入睡。那個散花天女,因為是摹本的破綻,我看得格外仔細,也格外喜歡。其實她的模樣,隻有三分像蘇姐姐,可是那神態,真個很像啊,看著她的臉孔的時候,覺得心裏好受多了,就好像,唔,就好像可以忘記最可怕的噩夢一樣。所以呢,我在樹上看著蘇姐姐越走越近,心中真是歡喜不過。”

季延年微笑著聽著阿彌絮絮而談。他早已發覺,蘇朝雲的冷淡疏離甚至於冰冷無情,的確有著一種能夠撫慰鎮定人心的奇異力量。這或許便是因為蘇朝雲自己所說的緣故——塵世間有如許之多的煩憂與苦難,所以世人才會汲汲於那淨土青蓮的撫慰。

一念既生,季延年低聲吟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阿彌咯咯笑道:“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季先生,蘇姐姐可不就是我的杜康!哈,這話可不能讓蘇姐姐聽見,不然,她可更不樂意我跟著了!”

季延年笑而不語。

阿彌很能纏人,他倒頗為期待蘇朝雲被歪纏不過時的模樣了。

九、

姬瑤花早幾天已遣人向樊逖說明了來意,樊逖以為事關重大,必得召集各部商議之後才能決定。姬瑤花一行抵達時,十三部巴人,甚至包括板循蠻,都已到齊,就住在寨子外麵專供來往客人居住的那一排土樓之中。

次日一早,樊逖便邀請各部酋長商議此事。

白虎部從來不許板循蠻入寨,兼之寨外還有季延年,因此這一次大聚會,樊逖安排在寨子附近的一片曬穀場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二十幾個曬穀場,樊逖將最高處的一個安排給了蘇朝雲和季延年,姬瑤花頂著巫山神女的名號,金冠錦袍玉帶,坦然坐在季延年一側,蘇朝雲看她一眼,姬瑤花迎了她的目光抿嘴一笑,蘇朝雲立時別過頭去。

阿彌一直賴在蘇朝雲身邊不肯走,見了這情形,眼珠轉了一轉,蘇姐姐似乎和那位姬姐姐不太和睦呢,他要不要想個法子去……

一念未完,姬瑤花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阿彌打了個哆嗦,趕緊縮到蘇朝雲身後去。真可怕,那天在樹上時,他怎麽就覺得這個姐姐很漂亮很溫柔可親呢?

阿彌心有餘悸的模樣,讓蘇朝雲的嘴角微微一彎,同時想到,阿彌這般懼怕看起來溫婉可人的姬瑤花,反倒一點也不畏懼自己……

樊逖自己選了緊鄰蘇朝雲等人的一個曬穀場,對麵則是板循蠻。

坐定之後,樊逖說明了姬瑤花的來意。諸部酋長,也知此事重大,不論讚同還是拒絕,都不肯貿然說話。

板循部向來與白虎部針鋒相對,不過板循蠻和附屬的那些部落,多是奉伺巫女祠諸女神,季延年既然在座,其實已經表明了巫女祠的態度,是以板循部酋長雖然猜測樊逖有出兵之意,也沒有直言反對,等了一等,見無人開口,便高聲說道:“照老規矩好啦!”

白虎部雖然能夠號令諸多部落,但是遇到大事,也不能獨斷專行。為免爭執不休,各部共立了一個規矩,白虎部若能在比武之中勝過其他十二部,各部便聽從白虎部的最後決定;若是哪一部在比武中勝過了白虎部,便可以自行其事。

這是兩便之策,因而此話一出,底下一片哄然叫好。

樊逖麵帶笑容,聲色不動地安排下去。自他接任酋長這二三十年間,這樣的比武,總共不過三次,可惜每一次都隻贏了另外十部,對盤瓠部一負一平一勝,卻從未能勝過板循部;想來便是因為這個緣故,板循部酋長才這般膽壯。不過嘛,今時今日……

率先上場的,是以勇武聞名的獽蜒部,這一部人數最少,多年來每次械鬥,都吃了這個虧,因此這樣的比武場合,尤為奮勇敢進,白虎部每次都得派出最頂尖的好手,才能艱難取勝——畢竟,輸給板循部也還罷了,巴人諸部之中,早有世代流傳的說法道板循部天生來便是白虎部的克星;但若是輸給人數最少的獽蜒部,白虎部還有什麽顏麵去號令諸巴?

樊逖打量那健壯得像頭野熊的獽蜒勇士一會,示意他的長子樊離上陣。左右諸人有些詫異,樊逖的幼子樊青,這兩年來鋒芒最利,擒虎鬥熊,一寨人無人歎服,連樊離也幾次輸了給他,酋長這卻是……

直至樊離上陣之後,諸人才明白個中緣由。那獽蜒勇士,年紀雖然不大,竟仿佛極有格鬥經驗,出手還有幾分陰險,那些小手段,若是換了樊青,隻怕多半要上當。

樊逖注視著格鬥場中的兩人,樊離正被逼得步步後退,幾次險些跌出白石灰劃定的那個大圈,好在他韌性足夠,長於纏鬥,即便那獽蜒勇士一拳打得他臉孔青腫了半邊,也沒有慌張氣綏又或者是憤怒失常。

這一番纏鬥,直鬥了大半個時辰,到後來那獽蜒勇士漸漸後勁不續,終究被樊離抓住機會,拚著讓他在臉上又打了一拳,順了對方出拳之勢,一彎腰鑽入他右肋之下,狠勁一撞,那獽蜒勇士鬥了多時,腳下未免虛浮,被這全力一撞,撞得飛出圈外老遠,雖然一個打挺又跳了起來,這一局卻是他輸了。

這一局鬥得艱難,四下裏一片喝彩之聲。

樊離朗聲謝過喝彩的諸人,慢慢走回自己這方。他多處受傷,因為臉上受拳殃及耳根,現在耳中還是嗡嗡作響,絕不好受,隻是此時此刻,卻不願示弱,以免輸了氣勢,因此仍是站得筆直。樊逖讚許地向他點一點頭。

那獽蜒勇士很不服氣,樊離隻是抓住他一時疏忽贏了這局,若是戰場上生死相博,這一局還遠遠沒完,他可絕不會輸掉!

獽蜒酋長倒不這麽想,聽了他的抱怨,隻簡單說了一句話:“真要上了戰場,樊離絕不會給你單打獨鬥的機會。”

樊離向來是白虎部的大將而非先鋒,樊逖點了他來迎戰,還真是很給獽蜒部麵子了。

其後的幾個部落,有擅長箭術的,有擅長刀術的,也有擅長於結陣圍獵的,樊逖從容應戰,有勝無敗,季延年不覺輕輕歎了一聲。白虎部人才如此之盛,也難怪能夠號令巴人諸部這麽多年了。

盤瓠部的武士尤為剽悍,這一次樊逖派出的是樊青。見識過樊離與獽蜒部勇士那一戰之後,樊青憋了一口氣,告誡自己切不可求勝心切、貪功急進。

這場上二人,鬥得熱鬧,場外諸人,也看得熱鬧。隻是阿彌看的,卻不是這格鬥場,而是各部酋長武士風格各異的衣裝。他也知這等場合,蘇朝雲不會搭理他,因此扯住了蘇朝雲的一名侍女,問個不休。

那侍女初時還有所顧忌,及至見蘇朝雲恍若未見,膽子也便大了。這侍女本來很是心疼阿彌小小年紀便被師父拋棄——任誰見了範成那逃之夭夭的情形,都會這麽覺得——因此十分耐心地為阿彌講解那些部落的來曆和風俗,奉祀的神靈有哪一些,各位神靈之間的恩怨糾纏,以及由此而生的各個部落之間的恩怨糾纏。阿彌聽得入神,時不時睜大了眼“哦”、“呀”感歎一聲,又或是問一句“後來呢?”那侍女大受鼓勵,越發講解得盡心盡力。

蘇朝雲聽得身後的竊竊私語,很是無奈,隻能專心看場中格鬥,盡力不去聽那侍女和阿彌的對答。

上午的最後一場,樊青險勝那盤瓠部武士。白虎部高興非常,午間送上來的飯食也份外豐美。

午間略作休息,比武再次開始。白虎部仍是有勝無敗,直至板循部武士上場。

那名武士名叫墨夫送,號稱打遍巴中無敵手,白虎部近年來派出去試探的勇士,從未能在他手中撐過半個時辰,其他各部,也都被他打了個遍。是以這名武士一上場,各部都安靜下來。

樊逖向身後招一招手,那群一直站在後方端茶送水的少女,向兩邊讓開,站在她們中間的那個姑娘,立時露了出來。

樊逖向各位酋長笑道:“這是我的女兒碧黛兒,漢名叫做明春水,是翠屏峰的徒弟。”

巫山弟子的大名,巴人各部,自是久聞。樊逖將明春水的師承來曆,說得一清二楚,擺明了不肯占墨夫送不明內情、很可能會因為上場的是一個年輕姑娘而輕敵的便宜。這光明正大的姿態一擺出來,各部酋長,都暗自點頭。

明春水取下頭上身上叮叮當當的銀飾,大大方方走下場來,向四方嫣然而笑,她本就生得明麗動人,這一笑之下,更是仿若那陽光灑下來一般明亮灑脫、光彩奪目,墨夫送被她迎麵一看,居然臉上紅了一紅。

阿彌早已小聲嚷了起來:“我喜歡這個姐姐!”

蘇朝雲微微一怔。

阿彌卻又伏在她身後細聲細氣地說道:“當然啦,我還是最喜歡蘇姐姐!”

姬瑤花聽得分明,“哧”地一笑,蘇朝雲淡淡看她一眼,心中卻覺得莫名的小小欣喜。

阿彌不無得意地向季延年眨眨眼。

姬瑤花又笑了起來,隻不過這一回別過了頭去,沒讓蘇朝雲看見。

真不簡單啊。上升峰三脈弟子,無不善於揣摩這世上各色女子的心思性情,便是這小小少年,也深得個中三昧,她倒要看看蘇朝雲如何當這個教養嬤嬤來著。

這是比武,不是非要見個生死的戰場,因此明春水收起了狂野之性難馴的天羅帶,隻以五虎爪對陣。

墨夫送使的是一柄刃長三尺的獵刀,獵刀一出鞘,方才微微的羞澀之意,一掃而空,橫刀胸前,立時鎮定得有如岩石一般,向明春水略一點頭,示意由她先出招。

這般氣度,讓明春水也有了幾分敬意,稍稍退後一步,五虎爪虛搭在左臂上,輕輕一躬身,借了這一躬之際,右腳掌在地上一蹬,獵豹一般縱身躍起,五虎爪當頭抓了下去!

明春水一出手便如此淩厲,離格鬥場最近的幾人,隻覺勁風逼麵而來,不覺後退了幾步,其他諸部之人,則暗暗抽了一口冷氣,難怪得樊逖要讓這個女兒來對付墨夫送!

墨夫送橫刀奮力一架一推,刀與爪交擊,火花四濺,明春水倒縱出去,在空中一個旋身,再次撲下,然後再次被墨夫送格檔開去。

明春水大是興奮,墨夫送是真真切切當她是對手在過招呢,這般勇猛的對手,可有些日子沒遇到了。略退幾步,猱身重上,獵刀與五虎爪一連交擊數十次,鏘鏘之聲,在一片寂靜中聽得格外分明。數十刀下來,明春水的肩臂之上已經見血,墨夫送的後背也被劃了一道長長血痕。

板循酋長看看對麵的樊逖,他現在明白樊逖為什麽會想方設法將女兒送到翠屏峰門下習武了,敢情就為了今天啊;聽說翠屏峰弟子向來有修羅觀音之名,菩薩心腸霹靂手段,極是難惹,墨夫送若是能取勝倒也罷了,現在看來,卻不是這麽一回事,不免躊躇著要不要開口打斷這場很明顯難以分出勝負、倒是很可能兩敗俱傷的格鬥。樊逖也在躊躇。他知道女兒尚留有餘手,不過,天羅帶的煞名,他也是有所耳聞的……想到此處,樊逖立時站起身來,高聲叫道:“碧黛兒退下!”

板循酋長立刻也叫墨夫送退了下來,嗬嗬笑道:“樊大哥,這一局就作平手,如何?”

輸了這麽多次,平手也不錯,這關鍵時候,總不能弄出人命來。樊逖覺得平局甚好,隻是麽……可惜了板循部那些精兵了……

板循酋長又道:“既是平局,我板循一部,是否出兵,還可再行商量。”

樊逖拱手道謝,兩人相對而笑,心中卻都在暗罵對方老奸巨滑。

這已是最後一局。其他人都以為,白虎部今日勝了十一場,這十一部自當聽從號令調兵出征;板循部也大有商量餘地。有些性急的部落,已經開始準備傳令回去了。樊逖滿麵笑容地道日已落山,請各位先用過晚飯之後,再行商議出兵一事為好。

坐在最高處的蘇朝雲三人,看得清楚,都覺得樊逖態度曖昧,恐怕借兵一事,還有得商量。

姬瑤花略一沉吟,輕聲問道:“季先生,蘇師姐,你二位似乎對借兵一事,很樂見其成?”

若僅僅因為,她用季延年來威脅蘇朝雲,又用蘇朝雲來威脅季延年,蘇朝雲兩人不得不到場以表明態度,也大不必因為借兵之事恐有波折而露出憂慮之色。

蘇朝雲沒有回答,季延年則歎息了一聲:“人人有不忍之心而已。”

從東京城那黑暗地獄中回到巫山,回首北望,隻覺那黑暗尤為深沉痛苦,令人不忍追憶、不忍目睹,也不忍袖手,。

姬瑤花大略也能猜到季延年的意思,默然不再追問。

十、

晚飯時樊逖與季延年和蘇朝雲同桌,談及出兵一事,說道其他十一部雖然願聽從白虎部的號令,他卻需要說服白虎部十位長老同意出兵,畢竟,這是要遠赴南陽作戰,不同於以往隻在巫山一帶盤桓;而且,要讓將士效力,隻有他的命令,恐怕不夠。因此,他希望能夠由季延年和蘇朝雲探問神意,以神靈之名,號令諸部,這樣不但可以將板循部的精兵也調出來,更可以讓將士誓死效命。

至於這神壇,隻要季延年和蘇朝雲點頭同意,一夜之間便可以建好。

蘇朝雲無語,看看季延年,都能夠體會到對方的無奈。

燓逖還真敢開條件啊!這樣的神壇一建起來,又有季延年和蘇朝雲同台獻舞,隻怕白虎部從今以後,便能夠以神靈為名,令得那些追隨巫女祠的部落也不能不俯首聽命了。

姬瑤花在一旁笑盈盈地道:“樊世叔所言甚是。十三部精兵,從來不曾在一起作戰,真正上得戰場,恐怕配合會成問題。若能夠求得神意,讓各部精兵心誌專一、令無不從,自是再好不過。”說著又轉過頭來道:“季先生,蘇師姐,你們覺得呢?”

季延年凝神良久,說道:“巴人十三部,雖然奉祀的神靈不同,但都是太皞伏羲氏之後裔。隻是年深日久,後人無知,不曾虔誠供奉罷了。如今既然要各部共同祭神,自然以祭祀伏羲為佳。”

蘇朝雲微笑。季延年大約是不想讓巫女祠供奉的神靈登上白虎部修建的神壇吧。隻不過……她淡淡說道:“伏羲女媧,本為一體,若要祭伏羲,自然也該祭女媧娘娘才是正理。”

季延年尚未說話,阿彌已經拍手叫好:“是極是極!我還見過幾幅漢唐流傳的伏羲女媧畫像呢,正好畫出來給季先生和蘇姐姐參照參照!”

姬瑤花和蘇朝雲也都嘴角含笑地看著他,季延年隻好長長歎息,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這一陣。

不過,輸便輸罷,在見過東京城的鮮血、烈火與眼淚,見過那遍地屍骸與瓦礫之後,白虎部多立一座神壇,其實也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得到季延年與蘇朝雲同意,樊逖笑得兩眼眯眯,立刻發下號令去,就在這片曬穀場的上方,背靠一麵寬廣潔白的石壁,連夜築土立壇,鄰近各寨,也聞訊前來幫忙。天明時,神壇已立起,以木椿層層搗緊杵實的土台,半人來高,四麵以麻石圈壘,台上三層鬆木,橫平豎直,立起一個高台,形製全仿楚陽台,隻是按照季延年的吩咐,在台中央另立了兩根碗口粗的木柱,柱頂彩幡飄舞,兩柱之間,相去不過三尺。鬆木台兩側的土台上,兩條長木凳一列排開,鋪了棉墊,以便樂師歌女就坐。

台下正麵,石徹台階兩側,各立著一麵戰鼓。左右兩側的泥土地上,則插了蒼翠鬆枝,點綴著紅白梅花,雖然不能比楚陽台的鮮花繽紛,在這隆冬季節,也誠為不易了。

樊逖陪著季延年和蘇朝雲踏看神壇,口中雖在謙讓道倉促之間,準備不夠齊全,日後定當好好營建一番,今日還要請二位將就將就了,但是神情之中,卻是大為得意。這神壇坐北朝南,背靠山壁,對麵一大片開闊緩坡,坡上高高低低的曬穀場一路排至山路,正適合眾人拜祭。

冬陽升上對麵山頂時,神壇上下都已布置停當,十三部酋長與隨行長老、武士都已在他們昨天的位置上坐好。白虎部各寨離得近,男女老少,都換了新衣,簇擁而來,倒將這一大片山坡擠得無從落足。其中青年男子,均著彩繡錦甲,在日光之下,分外顯得壯美威武,看得其他各部十分眼熱。不說各部人丁都不如白虎部之多,便是這錦甲,也不是每一部都能有這個財力物力置辦整齊的。

季延年與蘇朝雲尚未登台,主持祭祀的是樊逖,持著節杖,先請各部長老吟唱代代相傳的《尼瑪歌》,從盤古天天辟地,唱到伏羲創八卦,女媧造人補天,立婚姻,後裔綿延,太皞生鹹鳥,鹹鳥生乘釐,乘釐生後照,後照時始為巴國,傳承至今。

一部長長史歌唱完,日已高升,山坡上的人群也開始興奮。

戰鼓敲響,一通急鼓之後,山坡上下,一片寂靜。

白石山壁上方,隱約傳來細細歌聲,伴著一線笛聲,若有若無,越發牽扯人心。

歌聲與笛聲漸近漸分明,季延年與蘇朝雲的身影終於在石壁上方出現,兩人均著素絲滾邊的玄色衣裳,頭上簡簡單單插著一枝白玉簪,在山壁上略停片刻,容得眾人看清,方才飄然掠下,長長裙裾拖曳過半空,卻沒有飄落在鬆木台上,而是纏繞在台上的兩根木柱之上,遠遠望去,竟宛然兩條長長蛇尾!

季延年和蘇朝雲從容盤繞在木柱之上,季延年微微向外傾身,仰首迎了日光,短笛橫吹,正是先前《尼瑪歌》的調子,隻是笛聲清亮悠揚,配合蘇朝雲的明亮歌聲,其中意韻,又大不同於先前長老們所吟唱的史歌了。

一段唱罷,季延年和蘇朝雲身形一動,交換了方位,蘇朝雲向外傾身,琵琶反彈,錚錚然大有金戈之氣,季延年縱聲高歌,也是鏗鏘激越,唱的卻是周武王伐紂之事。巴師勇銳,武王伐紂時特意征調巴蜀之師,陣前歌舞以壯軍心士氣,開戰之後獨當一麵,率先陷陣衝鋒。

這是巴人的榮耀,史有明載,萬世流傳。經了季延年和蘇朝雲的詠唱,更是讓各部武士,熱血騰湧,萬分驕傲自豪。

一曲將盡,各部長老重新開唱《尼瑪歌》。蘇朝雲將琵琶望柱上一縛,季延年也將短笛掛在了木柱上,隨著長老們的吟唱開始起舞。

季延年與蘇朝雲的身形柔蔓,依托木柱,肢體交纏盤繞,恍若巨蛇一般,若是換一個場合,真個有無限旖旎之感。不過此時此境,台下的吟唱聲抑揚頓挫,兩人的神情端凝莊重,令得那舞姿也是同樣肅穆莊嚴,與那纏綿之意,交相映襯,別具一種撼動人心的奇異力量。

長老們唱完,季延年和蘇朝雲又接了上來,較之初次所唱,足足高了一個音調,笛聲與歌聲直上雲霄,而那白石山壁上,忽地又飛下兩個人影來,緣壁而下,堪堪停在石壁上半部分,卻是姬瑤花和阿彌。

姬瑤花仍是金冠錦衣玉帶,光彩眩目,左手握了係在山頂老樹上的彩錦,右手中則平舉著一大罐墨汁;阿彌也打扮得恰似小仙僮一般,腰間縛著一條彩錦,另一頭也係在山頂老樹上,將他懸吊在半空中,雙手各握一枝大號狼毫,左右開弓,在白石山壁上信手揮灑開來,畫的正是伏羲女媧交纏起舞之圖。

鬆木台上,又開始吟唱武王伐紂、巴師為前鋒的故事,姬瑤花縱身解開兩條彩錦上的活結,讓兩人下墜數尺,阿彌停在石壁中間一段,隨了歌聲與琵琶聲,描畫武王伐紂、巴師出征、前歌後舞、以淩敵陣的情形,阿彌年紀尚幼,筆下人物,因此也尚有幾分稚拙之氣,不過正因為不太精致、匠氣不顯,倒與這山野的純樸豪邁十分契合。

隨了琵琶錚錚之聲,坡下各部武士,不知不覺之中,開始敲著刀鞘唱和。曲終之際,眾人更是舉刀齊聲高歌。

樊逖笑眯眯地看著這台上台下的唱和。

一曲終了,季延年和蘇朝雲已攀至木柱頂端,在柱上輕輕一踏,借力飛縱向山頂,仿佛神靈乘風而來又乘風而去,不沾塵灰,翩翩然不見其首尾。

阿彌也已畫完最後一筆,將兩枝筆往墨罐中一丟,攀著彩錦,飛鳥一般上了山頂,趕緊追著蘇朝雲去了。

姬瑤花右手仍舊托著墨罐,左手卻放開了彩錦,縛仙索飛出,纏住台上木柱,帶動她身形,輕飄飄地掠過神壇,落在壇前,將墨罐交與樊逖,微笑著說道:“這繪神器具,還要煩請樊世叔代為收藏了。”

樊逖鄭重其事地接過來,交與長子樊離。

姬瑤花這般收尾,樊逖還是非常滿意的。神壇在此,繪神器具也要收藏在白虎部中,且看還有哪一部,能夠質疑白虎部超然獨尊的地位與尊嚴。

樊逖滿意之後,借兵一事,自是順理成章;便是板循酋長,當此群情激奮、部下紛紛請戰之時,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因為墨夫送率先站出來表示願意帶領他的兄弟一同出征,板循部的武士,便由他統領。

各部酋長領命之後,吹響征兵號角,由鄰近各寨,將號令依次傳遞下去,又議定了集結地點——不在這萬山叢中的白虎部,而是在與各部距離相差較為均勻、離南陽也更近一些的當陽城,出征主帥,則由樊離擔當。

站在石樓之上,望著白虎部的精兵陸續開拔,蘇朝雲倚著樓窗默不做聲,倒是季延年,指頭輕叩著窗台道:“樊逖這一回,算是心想事成了。”

阿彌趴在窗台上,兀自在回想方才神壇上的歌舞,他有重任在身,不能坐在正麵瞧個清楚,那是很不滿意;想了又想,轉過身來扯著蘇朝雲的衣袖道下一次他可一定要看夠了才動筆。

蘇朝雲“唔”了一聲,也沒說什麽。

季延年若有所思地看一看她。

神壇之上,蘇朝雲已然不是從前那冰冷清淨的水精蓮花,歌聲與舞姿就如同她彼時的琵琶聲一樣,帶著烈火一般灼燒人心的熱情與力量。

但是台下的蘇朝雲,雖然待人稍覺親近,骨子裏卻是如同從前一樣寧靜淡然,甚至更多了一種雖千萬人也夷然不動的冷峻氣勢。

他原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將要看到那冰冷花瓣重重包裹之中的溫暖柔軟的花蕊,現在看來,卻還是低估了蘇朝雲的養心功夫。

季延年心中,難免有些悵惘,隻是,悵然之餘,又暗暗生出不無敬意的慨歎。

十一、

三千巴師,在當陽城會聚之後,由樊離統領,向南陽兼程進軍,進軍途中還要由鳳凰另行訓練一番,以便於配合。巴師腳程極快,越山而過,正趕上接應被金軍主力圍困的小溫侯。

小溫侯接手這枝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後,匯合梁氏兄弟帶來的唐州廂軍,左右夾擊,破完顏宗亢大軍於南陽城下。亂軍之中,完顏宗亢被鳳凰射中前胸,帶箭退走,放棄取道南陽、掠取襄漢的計劃,與中路主力匯合,繞道南下,取江西後東進潭州,但小溫侯也已回師襄陽,扼守江漢,金人對襄陽六州,隻能遙望而已。

巴師勇猛敢鬥,正因為此,折損也不在少數,數戰之後,傷亡已有五百餘人,清明前夕將骨灰送回了巴中。各部商議之後,於清明時節,在楚陽台共設神壇,祭祀戰死的武士,招引徘徊他鄉的亡魂。

招魂原是巴蜀湘楚之地的舊俗,各部巫師,乃至於不少年老之人,都有過為族人家人招喚失魂亡魂的經曆,不過這一次由藥王廟和巫女祠共同為十三部勇士招魂,卻是罕有的大事。是以西都山上,人群濟濟,巫山縣令也親自前來拜祭。

鬆木台下,插滿柳條與山花,正麵的台階前,立著長案,爐中三枝小指粗細的香燭,煙霧嫋嫋;香爐前三樽清酒,三盤茶點,供奉神靈。

台上樂聲悠揚。藥王廟和巫女祠失陷於東京城中的樂師與琵琶女,日前已輾轉回到巫山。這一次招魂之舞,自是由他們合奏。

巫山縣令向虛空中的神靈敬酒之後,季延年與蘇朝雲方才登上高台。

因為是招魂之舞,兩人都是素衣淨妝,靜立在台上,風吹衣袂,飄飄欲舉,未曾開口之際,西都山上已漸漸安靜下來,隻聽得樂聲漸低漸微。

這一次,季延年和蘇朝雲卻是同時唱道: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兩個聲音,一個寬廣醇厚,一個清冷明亮,纏繞盤旋,在山風中飄送開來,節節高上,又緩緩落下,縈繞在西都山上,輕輕籠罩人群,落入人心。

反複三遍之後,琵琶女齊聲唱和,季延年和蘇朝雲振袖起舞,描摹那長人索魂、十日當空、遍地岩漿的可怖景象,亡魂在其間茫然奔逃,巫師在空中尋找呼喚。

這一任巫山縣令雖然庶務上不能與他的前任朱逢春相比,也還是正途出來的讀書人,於《招魂》一詩,自是熟稔。此時聽得台上巫覡的歌聲,心中感歎不已,隱在官袍寬袖內的右手,輕輕敲著節拍,喃喃吟道:“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東方與西方,南方與北方,都是鬼怪橫行,妖魔當道,惟有這巫山家鄉,山明水秀,風暖花香,父老釀好了清酒等待歸人品嚐,美麗的少女在山頂翹首盼望。

人群之外的山林邊緣,姬瑤花倚坐在一株老桃樹的橫枝上,阿彌坐在她身邊,一臉崇拜:“啊哦,蘇姐姐和季先生真厲害啊,每次我都以為他們不可能再唱得更好舞得更好,可是每一次都會比前一次更出色更精彩!我好想一直這麽看下去哦!”

阿彌原本頗為畏懼姬瑤花,相處了一段時日之後,覺得看懂了一些事情,拍著胸口安慰自己道,還好還好,幸虧自己年紀幼小,本事不大,沒能入得了姬姐姐的眼界,不必擔心姬姐姐什麽時候就擺弄自己一道。想通此處,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在姬瑤花身邊來看這招魂歌舞,下意識裏覺得,蘇朝雲和季延年都是通靈巫師,多半真個能夠招了亡魂回來……在姬瑤花身邊,自己還是可以不怕的。

阿彌日後名聲大盛,隻是這怕鬼的心病,始終未能根除。範成長歎之餘,每每後悔,當日從密室中出來之後,隻想著要讓阿彌見慣世間種種悲苦與歡樂,不曾及時捂住阿彌的雙眼,讓他小小年紀,蝶變初成,便見了那魑魅魍魎、人間地獄,自此留下這塊心病。

此時阿彌緊靠著姬瑤花,望著楚陽台上的載歌載舞,隻覺世間雖有那無盡苦難,這眼前景象,卻足以忘憂。

姬瑤花含著微笑,望著台上,唔,這兩個人的配合,無論歌聲還是舞姿,都是越來越默契,越來越水乳交融了呢……

姬瑤花此番回巫山,是等著襄陽那邊前來迎娶的,想著姬瑤花不日便要出閣,蘇朝雲與季延年自是如釋重負,晚間特意前來姬氏老宅道喜。季延年送上賀禮之後,先走一步,去看望宣稱偶感風寒的姬瑤光了,房中隻留下蘇朝雲與姬瑤花相對而坐。

姬瑤花斜倚在長榻上,看著蘇朝雲笑:“蘇師姐,季先生與你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隻需你一個眼神,便知道要替你清場了。”

蘇朝雲冷冷答道:“是否心有靈犀,不勞姬師妹費神思量。”她自袖中取出一隻光潤剔透、刻絲鏤鳳的碧玉鐲,放在幾案上,推了過去:“物歸原主。”

姬瑤花訝異地揚起了眉:“蘇師姐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眼?”

曆年舊例,每次祭神之時,神女峰都會以巫山神女之名,送一件祭禮與巫女祠;這幾年因為藥王廟與巫女祠多有同台獻舞之時,所以姬瑤花做主,每次都送了兩件祭禮。

這一次招魂之祭,自不例外。

讓蘇朝雲不快的是,姬瑤花送給她和季延年的,居然是一對龍鳳玉鐲!

真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姬瑤花看一看玉鐲,轉而又道:“既然蘇師姐瞧不上這個,想必也入不了季先生的眼,我那兒還有一對羊脂玉簪,式樣簡潔,料來更合蘇師姐與季先生的品味,回頭便讓人送到二位府上。”

蘇朝雲嘴角輕挑:“姬師妹當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姬瑤花“哎”了一聲,偏著頭笑道:“我不過是心情好,所以想做點兒什麽,願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屬而已。”

看著他們兩人在台上那深情款款、在台下相敬如賓的模樣,姬瑤花自是覺得大有必要插上一手——她可不在乎別人是否樂意讓她插手自己的命運。

蘇朝雲靜靜注視著姬瑤花,姬瑤花微一挑眉,坐直了身子,正色說道:“蘇師姐有話請講。”

蘇朝雲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姬師姐,你要記住,天下雖大,除了季先生,我卻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對舞。”

姬瑤花約略有些明白蘇朝雲的意思了,默然一瞬,說道:“那麽季先生意下如何?”

蘇朝雲微微一笑:“上升峰三脈弟子,從來善於體察女子的心意。季先生奉侍各位女神多年,對於女子的心意,更是明察秋毫。我想此時此刻,他正在將那隻龍紋鐲退還給令弟吧。”

姬瑤光看看放在案上被推過來的龍紋玉鐲,撇撇嘴,暗自嘀咕著瑤花又將麻煩推到自己這兒來了。明知道他心情不好,還吃定了他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姬瑤光抬起眼看著季延年,麵前這個人,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實則世事人情再通透不過。他也懶得費心探問,徑直說道:“季先生總該有句話,好讓我向瑤花交代吧?”

這件事情,在季延年心中,也反複思量了不少時日了。蘇朝雲的心意,其實早在東京城中時,就已在他麵前說得分明:天下雖大,她卻找不到第二個人可以對舞。所以那溫軟花蕊,總是層層深藏於冰冷花瓣之中,以至於季延年常常要疑惑,那若隱若現的一絲情意,是否隻是自己的錯覺。

聽得季延年的回答,姬瑤光皺皺眉:“那句話是蘇姑娘說的。季先生自己呢?”

季延年微笑:“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世俗情愛,原不能與神壇上的兩心相映相提並論。每一次共舞,他都以為已經攀至此生的頂峰,再不能前進一步;但是到了下一次,總會讓他感到這是新的頂峰。在他們之前,巫女祠的男覡,藥王廟的女巫,從未能讓自己的魅惑之力遠達神壇之下數裏以外,令整個西都山上的人群如癡如狂,如迷如醉。在那響徹山野的歡呼聲中,他們仿佛也能夠聽到虛空中神靈的歡笑,還有自己心底深處的歡歌。

他怎能讓塵世煙火,破壞這神跡般的一切?

姬瑤光瞠目以對。他現在覺得,自己對瑤花這些同門,似乎還是知之不深,所以才會算不到他們的想法。意識到這一點,真夠打擊人的。

季延年站起身來,拱一拱手,道聲“告辭”,姬瑤光例不送客。不過出得院門時,蘇朝雲正由姬瑤花送出來,兩人相對一笑,季延年再次拱一拱手,先一步向巫女祠方向飄然行去。

蘇朝雲向姬瑤花笑道:“待到花燭之夜,我再來向姬師妹道賀。”

誰知道姬瑤花會不會真個歇了算計她和季延年的心思?不等到塵埃落地、姬瑤花綁定在溫侯府,她怎能放心?

蘇朝雲身姿翩翩,搖曳而去,姬瑤花望著那遠去的背影,躊躇不決。這一回,她要不要隻做看客呢?畢竟,神壇上的歌舞,那般賞心悅目,若是不能再見,那是多麽可惜的事情啊……

回到朝雲街的老宅之中時,阿彌正坐在廊下發呆,還拖住一名侍女陪在一旁,一見蘇朝雲回來,阿彌立時縱身飛撲過來,一邊哇哇叫道:“啊啊啊——蘇姐姐你總算回來了,可嚇死了我,那間房我不敢住了,蘇姐姐我今晚就睡在你房裏的地板上好不好?”

蘇朝雲右腕一翻,將阿彌隔擋開來,看看一旁的侍女。那侍女小聲說道:“阿彌公子在他住房裏的牆上畫了一幅畫。”

蘇朝雲詫異地微微揚起了眉,由得阿彌扯著自己衣袖,拖著她徑直進了阿彌的住房。

燈光之下,一整麵牆上,赫然繪著一幅火焰地獄圖!烈焰騰騰,妖魔遍地,號叫的人群,求救無門。阿彌控筆尚不夠精細準確,是以少用細線精描,而是濃墨重彩、肆意潑灑,雖嫌誇張粗拙,卻令得那烈焰仿佛撲麵而來,妖魔仿佛破壁而出,也難怪得會將心病未除的阿彌嚇跑。

阿彌自沉吟不語的蘇朝雲身後探出頭來,驚魂方定,拍著胸口道:“我還沒畫完呢,幸好蘇姐姐你回來了,不然還真不敢進來接著畫!”

說罷提起長案上的畫筆,踩著方凳重新開畫。

烈焰之上,兩位仙人憑空而來,且歌且舞,所過之處,天花紛落。蘇朝雲瞧著阿彌最後勾勒出來的仙人麵目,雖然不算太貼真,但赫然正是季延年與蘇朝雲的模樣,燈下看來,清風拂麵,纖塵不染,而眉尖眼角,卻又流動著無限溫柔悲憫之意,讓觀者生出不自禁的依戀與膜拜之心。

蘇朝雲不覺怔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在世人眼中,舞台上的季延年和自己,原來是這般模樣。

阿彌將筆一擲,跳下凳來,抱著蘇朝雲的衣袖,仰著臉笑道:“蘇姐姐,我畫得如何?”

蘇朝雲微微笑了一下,牽了阿彌出來,示意侍女安排鋪蓋。

對著這樣一幅畫,也難怪阿彌不敢獨自呆著。

臨去之際,回望那畫中憑空飛舞的一對人影,蘇朝雲略略停了一下,隨即揚起眉梢,輕輕一笑。

不,她絕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想必季延年也不會後悔。

隻因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以與自己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