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二 飛天舞

一、

東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氣,雖然稱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經極為嚴寒。冬雲陰沉沉地壓在天空之中,一如東京城外黑鴉鴉的金人軍營壓在東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禁軍精銳,早在今年正月裏的那次攻城戰中便已損失慘重,所餘精兵,又因北方重鎮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東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氣又低落,隱隱然已有無盡悲涼之感。

日暮時分,禁宮之中,歌鍾響起,伴著悠揚的唱經聲,傳入宮外的街巷。

身披錦袍、頭戴金枝玉葉冠的蘇朝雲,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著,穿過禦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設在觀星台上的祭壇。所過之處,宮女內官,都感激又惶惑地俯伏在地,不敢仰視。

觀星台旁,樂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皇帝親自校定的《黃庭樂》。巍峨高聳的觀星台,上下三層,每層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幟,每麵旗幟下守著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計一百零八人。暮風寒涼,那些守陣不動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凍得嘴唇烏青了。在台上最高處,身著太極八卦法衣、披發仗劍、焚香禱告的,是新近被封為國師的東京道士郭京。當今官家,已經將守城退敵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這位國師所說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蘇朝雲自觀星台右側繞出來時,才發現對麵走來的是同樣身披錦袍、頭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們兩人是大宋國土上最負盛名的女巫與男覡,無怪乎會被同時召來,配合郭國師祈請神靈。

四目相視,是同樣的冷淡。

琵琶女與季延年所帶的樂工都被留在觀星台下,兩名道士引著他們兩人分別自左右兩側登上觀星台。

高處寒風刺骨,旗幟翻飛,長長的幡帶在風中亂舞。

待到他們兩人一左一右站定,長須飄飄的郭國師叱喝一聲,桃木劍挑起一張黃紙符,在香燭上點燃了,望空吹去。守陣道士立刻齊聲高喝:“請天尊——”

莊嚴靜穆的《黃庭樂》,已變為清遠飄渺的《登仙樂》。

蘇朝雲與季延年振袖起舞。

這已經是他們第四次同台獻舞了。

琵琶女與季延年的樂工,卻是第一次奏響同一首曲子。

歌鍾悠遠,舞步飛揚,恍惚又是楚陽台上的情形。三年賽舞,此勝彼負,此負彼勝,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賭鬥,原本專注於神靈的目光,卻在不知不覺間開始轉移到同台的對手身上。

三道紙符發出,郭國師轉而用桃木劍將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灑向起舞的蘇朝雲與季延年,一邊踏著禹步,一邊吟唱:“洗塵埃,洗塵埃,洗淨塵埃迎神來……”

歌鍾轉急,舞步轉疾。兩雙長袖,與幡帶一道,在空中交錯飛旋。

夜色四合,層層香燭燃起,煙霧繚繞,自觀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雲中,令得仰望者不覺而生跪拜之心。

終於,夜空中出現一點火光,如流星般徑直投入觀星台。郭國師大袖一揮,那點火光沒入他袖中,立刻燃燒起來。郭國師已旋身甩下了陰陽法衣,桃木劍刺出,挑著燃燒的法衣,向觀星台下的眾人展示,高呼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諸多道士同時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國師繼續高呼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將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銅盆之中,由它燒成灰燼。

狂熱的呼喊與急昂的歌鍾聲裏,蘇朝雲看到了季延年臉上一閃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臉上必定也掠過了這麽一種冷笑。

郭國師的伎倆,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他們。

十一月初六,國師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戰,一敗塗地。金人攻破了東京城,全城**,東京人終於明白到,要保護家園,已經不能寄希望於別人,而隻能憑借自己的雙手。短短半日之間,請戰者達三十萬之眾。更有熱血之人,沿街高呼 “人自為戰,家自為戰”。金人雖然勇猛,卻不能不忌憚這樣的巷戰,不敢貿然率大軍進城搜掠。主帥完顏宗翰與完顏宗望商議之後,派出使臣,索取絹一千萬匹,金一百萬錠,銀一千萬錠,以為退兵的條件。

東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敗,國師郭京本要被下獄的,但是他振振有詞地辯解道,神兵不靈,是因為人心不誠;話鋒一轉,矛頭便直指季延年與蘇朝雲,說道請神之後,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樣肅立寒風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徑自回住處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來到之前,做這些事情倒也無妨;神明既到,兩人還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輕忽之心,神明怎能歡喜?料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惹惱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於我方大敗。

人心惶惶之中,這番話誰也難辨真假。但是季延年與蘇朝雲兩人,迎神之後的確是回住處沐浴休息去了,這卻是事實。這件公案本應由開封府或是大理寺審理,不過當此非常時刻,程序大亂,隻得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諭,將郭國師、季延年與蘇朝雲就地監管,待到金兵退後再行審理。

他們都住在已退位為太上皇的徽宗帝的一個養靜之所洞仙居,監管起來,倒也方便。看管的禁軍,敬畏神靈,並不敢亂加喝罵;服侍的宮人,也希冀國師與巫覡能夠庇佑自己,奔走應命,無不盡心。

紛紛擾擾之中,蘇朝雲聽得宮人一時傳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營議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時又聽得傳言道金人要官家親自到金營商議和約。一國之尊,親自去議城下之盟,這真是曠古奇聞。蘇朝雲還以為傳言有誤,但是很快得知確有其事。趕往東京的各路勤王兵馬已經奉命停止進發,東京城中自發組建的義軍,也已經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進城大括,以湊足賠款之數。

蘇朝雲訝異地停下了撥弦的手,轉過頭來看著跟前這個通報消息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麵帶淚痕,戰戰兢兢地道:“蘇姑娘,你說金人會不會進宮來?”

蘇朝雲淡淡答道:“國將不國,東京城中,又有哪個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滿金玉的禁宮,更是他們必來之地。”

那小宮女再也站不穩,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蘇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們大家!”

左右服侍的宮人,都隨著她跪了下來,流著淚磕頭不斷。

蘇朝雲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紛飛,遠處已經隱約傳來人喊馬嘶聲,金人已經開始大舉進城了。

她轉過頭望向對麵。對麵季延年住處的廊下,同樣跪滿了宮人。住在正房的國師郭京,緊閉房門,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別無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來審視形勢。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開。季延年率先說道:“大廈已傾,不知蘇姑娘有何打算?”

蘇朝雲遙望著遠處的火光:“眼下局勢混亂,我若要走,也還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難事。你要走嗎?”

季延年默然不語。

蘇朝雲還是第一次站在這麽近的地方審視這個老對手。她這才發現,季延年冷淡的麵容上,其實卻有著一雙溫暖如冬日陽光的眼睛。也許正因為他心中的那點溫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夠漫染出一種熏人欲醉的濃烈。

季延年轉過頭來打量著躊躇未決的蘇朝雲。他原以為蘇朝雲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去,她看起來根本就是那種隻願獨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說的“自了漢”。但是此時此刻,她卻仍在猶豫;隻因為,這麽多年來,她不僅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護眾生的巫女。鄉民與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對她的崇仰,也是對她的祈求與希望。

季延年沉吟片刻,轉過目光說道:“其實我能夠走的把握並不大,所以留下來也是無可奈何。”

雖然說練舞必練氣,論起內功真氣的修為,尋常練武之人都難望季延年項背;但是畢竟季延年不是與姬瑤花鬥了這幾年的蘇朝雲,無論是武功招式還是對敵經驗,他都大為欠缺。

蘇朝雲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話。

現在要走,是最好的時機。一旦金人封鎖了宮門,要想出去,無疑會困難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著越來越近的火光。

蘇朝雲輕輕吐了口氣:“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雖大,我卻找不到第二個對舞之人了。”

季延年詫異地望著蘇朝雲,良久,忽地笑了起來:“蘇姑娘這句話,讓季某深感榮幸,也深有同感。”

蘇朝雲回過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宮人說道:“禁宮之中,最荒僻的無過於冷宮與洗衣房,你們都躲到那兒去吧。至於能不能躲得過,那就看你們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這些從人,也跟你們一起去,遇上些散兵遊勇,也還可以為你們抵擋一陣。金人退走後,我們自會到這兩處來找他們。”

一名琵琶女驚異地道:“小姐,你不和我們一起走?”

蘇朝雲淡淡答道:“我們若和你們一起走,一旦遇上亂兵,你們還走得了嗎?”

雪光之中,身著緋紫色繡纏枝銀牡丹衣裙的蘇朝雲,明豔之色仿佛能照亮這庭院。

站在她身邊的季延年,即使隻著了一襲白布長袍,同樣也是光耀照人。

這兩個人,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是萬眾矚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頭去。也許隻有像她們這樣默默無聞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馬亂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來。

蘇朝雲卻不再說什麽了,長袖一拂,轉身走向自己的住處,季延年略一躊躇,也跟了上去。

若在平日,巫女祠的男覡與藥王廟的女巫自是老死不相往來,便是偶爾碰見,兩方仆從也是虎視眈眈地盯緊了對方,萬不會笑顏相向;但是這等非常時刻,宮牆之外,隱約已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琵琶女和那幾名樂師隻得按照蘇朝雲兩人方才的安排,跟著那些宮女一道,匆匆跑向後門,逃往冷宮。

圍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眾人意料,並沒有進來。等了許久,一名帶隊的將官趕來,還帶著個通譯,站在院門外高聲說了一番話,那通譯逐字譯來,卻是要征召蘇朝雲與季延年。他們兩人的大名,傳揚已久,在篤信鬼神的金人看來,欺世盜名的國師郭京委實不能與他們相提並論。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較多一些的主帥完顏宗翰特意發下命令來,慶祝勝利的祭神大典上,蘇朝雲和季延年要與金人隨軍的薩滿巫師一同祭神,以詔示天下,大宋國土上的神明,已經許可金人的到來。

然而那通譯敲門許久,蘇朝雲的房中,卻一直沒有聲息。金人等得不耐煩,隨手拎了一個內侍過來,喝令他將門劈開,若是劈不開便要劈了他的腦袋,那內侍戰戰兢兢地奮力劈了七八刀,總算將門劈開。

房中空無一人。蘇朝雲和季延年早已不知去向。

二、

蘇朝雲與季延年靜靜地伏在宮牆畔的老樹之上,等著暮色降臨。居高臨下,俯視四方,隻見禁宮之內,街道之上,處處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聲時時可聞。宮中與朝廷府庫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銀財帛,一車車拖了出來;兩宮嬪妃,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貴婦淑媛,都被剝去滿身珠玉,趕出府院之外,以便於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財物。可憐這些人平日裏哪曾在雪地中冒過嚴寒,一個個縮頭嗬手,踉蹌欲倒。

默然凝望著禁宮內與街道上的情形,蘇朝雲不覺悚然心驚。國破家亡的悲涼,曆代歌賦,往往多有描摹;但是親眼見到,心神所受的衝擊卻又大大不同。微微側過頭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來,兩人目光一觸,都看到了對方與自己心中的震撼。

暮色漸起漸濃,寒氣也漸深漸重,季延年輕聲說道:“走吧。”

兩人悄然飛掠過宮牆,落在牆外的房頂之上,踏著積雪,起落之間恍若兩隻巨大的飛鳥,在蒼茫暮色中越去越遠。

大相國寺雖是東京城中的頭等大寺廟,山門附近向來熱鬧非凡,不過後園是寺中僧人種菜之處,人跡少至,是以後園外的街巷,也安靜得近於冷清。

蘇朝雲與季延年自房梁上翩然落下時,帶起的冷風讓琉璃燈中的燭火也搖晃了一下,守在書房中的那名老仆,向季延年躬身施了一禮,便退了出去,臨走前還小心地將門掩好。

原本伏在長案上描圖的那人,已經放下筆,轉過身來,季延年長長一揖,低聲說道:“見過範先生。”

那人袍袖一翻扶住了他。季延年直起身來之後,向蘇朝雲微笑道:“這位是範成範先生,上升峰護法一脈的傳人。” 轉而又向範成道:“這是朝雲峰弟子蘇朝雲。”

上升峰傳功一脈,曆來都由巫女祠的男覡代代相傳,取其“禮失而求諸野”之意;護法一脈,卻多為宮廷畫師,取其“大隱隱於朝”之意。

既名“護法”,又是上升峰一脈,蘇朝雲原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個鋒利如刀、銳氣飛揚的人物,卻不料眼前這其貌不揚的中年人,就像這個小宅院一般安寧靜謐、絕不引人注目,即便心中一定在詫異為什麽季延年會帶一個朝雲峰弟子來此,麵上也不曾露出半分,請他們坐下之後,吩咐門外的老仆倒了熱茶捧了點心出來,又吩咐那老仆去盡早安排住宿,說道今晚季延年二人一定都辛苦了,不如早早安歇,有什麽事情,且待明日再行商議——這兒應該還算安全,季先生和蘇姑娘盡可安心休息。

蘇朝雲心知這範成必是要遣開自己好與季延年細細商量,不過這是他們上升峰的家事,她也無心去管,由得他安排,先行休息。

客房中布置得並不奢華,勝在潔淨舒適,既便是看似平常的方椅,坐下之後也會感到無一處不妥當服貼;木床的雕花簡單素樸,靜心細品,卻有一種縈繞不去的溫暖清雅,讓躺在**的人,不知不覺間心定神寧;並不起眼的細布被褥,輕軟煦暖,仿佛溫水一般包裹著身體,在這寒涼冬夜之中,份外讓人覺得溫暖貼心。

黑暗之中,蘇朝雲不覺微微而笑。

上升峰一脈,果然走到哪兒都不肯在這身外之物上虧待自己,布衣之下,必是輕裘;陋室之中,暗藏珠玉。隻不知那看似頗為平常普通的畫師心中,又藏著何等丘壑?

次日早飯後,範家老仆出門采買,範成不知所蹤,季延年卻似半個主人一般,陪著蘇朝雲在書房中品茶賞畫,消磨時間。午飯和晚飯時範成仍是不見蹤影,隻有那老仆在一旁伺候,直至上燈時分,範成才再次出現,請蘇朝雲兩人到書房中商議出城事宜。

範成的神色之間,帶著幾分不自覺的疲憊,不過言語舉止,仍是安詳鎮定。據那老仆打聽來的消息,很是不妙。金人看住了城門,又在城牆上晝夜巡邏,嚴禁出城;便是臨近城牆與城門的行人,也要細細搜身,所有財帛與女子一概不許放行,男子則有投靠金人的潑皮奸賊一一過目,有職有位有家財者一概扣留起來索取贖金,一時辨認不清的,也一律扣留,寧殺錯勿放過。

毫無疑問,蘇朝雲和季延年是出不了城門的;若是越牆而出,以眼下戒備森嚴的情形來看,極易被發現,一旦露了形跡,在東京城外的開闊地帶,兩人便成了金人騎兵的最好箭靶了。

蘇朝雲微微皺起了眉。她豈不知金人必定防備森嚴?若非如此,又怎會跟著 季延年來此處求援?現在看來,這範成似乎也無能為力,倒不如自己設法為好……隻是,她真的要脫身獨去嗎?

正尋思間,範成忽而抬起眼來笑了一笑:“既然暫時不能出城,兩位不妨放下心來且住幾天。若嫌寂寞,在下倒也有些消遣的物事,大約還能入得了兩位的眼罷。”

不待季延年二人有何意見,他已在身後的書架上不知何處按了一按,一聲輕響之後,範成伸手自書架背後的牆壁夾層裏抽出兩個卷軸,在長長畫案上慢慢攤開其中一幅。

這幅畫一攤開來,季延年和蘇朝雲便不覺“咦”了一聲。

居然是《清明上河圖》!

此畫描摹太平盛世景象,場景宏大而又細致入微,雖完成未久,但是深得徽宗皇帝喜愛,親自題名鈐印,珍藏於內苑。畫院供奉,多有見識過此畫的,無不讚不絕口,徽宗一朝,極重畫事,這樣一來,《清明上河圖》之名數年之間便已傳遍朝野上下,教坊更以此畫為譜排演了一出盛大的《錦繡鄉》,為徽宗皇帝賀壽,蘇朝雲還曾經看過一次。

現在這幅大名鼎鼎的畫卷居然就在眼前!

範成將這幅畫向上挪了一挪,騰出地方來展開另外一幅畫卷。

這幅畫卻是絹本,沒有題名鈐記,全卷均是白描人物,然而一展開來,衣袂飛揚,滿壁風動,季延年與蘇朝雲竟被這滿卷雲氣逼得目眩了一瞬,才能定下神來細看這畫上白雲冉冉欲動,仙子飄飄欲飛,天王虯須飛動,神將筋骨剛健。

範成在一旁輕聲慢語地說道:“這幅畫,畫院各位供奉大多認定是出自吳道子之手,本無題名,因為畫麵上共計八十七位神仙,我們私下裏都稱之為《八十七神仙卷》。隻不過太上皇向來偏愛綺麗工整之作,又不能確定此畫是否當真為吳道子所作,若是弄錯了,隻怕會貽笑大方,所以此畫名聲不顯,外間人多不知曉。其實此畫就算不是吳聖手筆,也足稱神品,更何況除了吳聖,尚有何人有此等筆力?”

這是與《清明上河圖》截然不同的神仙世界,兩幅畫卷並排放在一起時,對比尤為鮮明,也正因為此,才令觀者更為震撼。

範成留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來鑒賞品味,不過當蘇朝雲比季延年先一步抬起頭時,捕捉到了範成眼角一瞬即逝的笑紋。蘇朝雲暗自皺眉,範成這人,究竟是謀劃些什麽?笑得這樣居心叵測。

等到季延年的目光離開那兩幅畫卷時,範成忽然說道:“這隻是兩幅摹本。”

摹本尚且如此,真品隻怕更是震撼人心。

蘇朝雲恍然明了:“真本想必都收藏在內苑。範先生是想讓我們見識一下真本嗎?”

季延年則微笑起來:“範先生的意思,恐怕不隻是‘見識一下’而已吧?”

範成也是一笑:“不錯!金人今日忙於搜刮各處金銀,料來不過明後日,便要開始搜刮禁中書畫珠玉。我若不及早將這兩幅神品救出,豈不是要流落入金人之手?”

蘇朝雲的手指輕輕劃過兩幅畫卷,這兩幅摹本,想必完成已久,隻等著偷梁換柱的機會而已。如今禁宮中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確是個絕佳機會。隻不過……她轉過目光,淡然說道:“以範先生的造詣和對禁宮的熟悉,似乎並不需要我們幫手吧?”

用得著這樣煞費心思地引他們入套麽?

季延年略一沉吟,問道:“我記得範先生有個弟子,怎麽這一次沒有見到?是否蝶變之期已至了?”

蘇朝雲不覺一怔。季延年這番話,似乎涉及到上升峰的秘密,自己也許不方便聽下去。範成卻已笑眯眯地說道:“正是。所以我需要幫手。”

既然範成不在意當著蘇朝雲的麵提起“蝶變”一事,季延年便俯過身來,低聲向蘇朝雲解釋。

原來上升峰護法一脈的弟子,一生會有三次蛻變,而這其中又以第一次時間最長、最為關鍵,過得了這一關,武功心性乃至於外貌都會大變,正是如蛹成蝶;若是過不了這一關,不能破繭而出,就隻有到此止步,甚至於蛹死繭中了。是以這第一次蝶變,尤其需要師長細心嗬護,不能有半點疏忽。

這樣說來,也難怪得範成一整天不見蹤影。

難不成他想要季延年去替他偷換那兩幅畫?

蘇朝雲想到此處,不免打量一下季延年。舞台之下的季延年,雖然有意收斂了那種魅惑人心的特質,但是醇厚美酒,即便密密藏入深壇,也還是美酒,甘冽芳香,曛人欲醉。蘇朝雲還真個想象不出季延年去做梁上君子的模樣,不覺抿起嘴角,微微笑了一笑。

季延年卻轉過目光看著蘇朝雲微笑,那笑容分明也是在調侃。

蘇朝雲正疑惑間,範成又說道:“禁苑路徑,你們都不熟,又不識得真品與摹本。我的意思,這件事還是我親自去走一趟為好。我那小徒,就煩請季兄弟你多多費心照看了。蘇姑娘輕功既佳,身手又好,還要煩請蘇姑娘替我護駕,不知蘇姑娘意下如何?”

蘇朝雲臉上的神情不覺一滯,季延年莞爾失笑。

範成笑吟吟地看著蘇朝雲,似乎拿定她必會答應。

蘇朝雲支著下頜歎了口氣。好吧,她也覺得,這樣的兩幅畫,委實不應該落入金人手中;而且,她也很想回去看看,跟隨自己多年的那幾名琵琶女,可還安然無恙。

三、

冬夜漫長,蘇朝雲與範成帶著一身霜雪之氣回到小院時,也不過子夜時分。

範成迫不及待地拿著畫卷進了密室,將季延年替換出來。

蘇朝雲打量一下季延年,雖然照看了那小弟子大半夜的時間,不過倒看不出疲倦之色。季延年似是知道她在看什麽,側過頭來,迎著燈光讓她瞧得更清楚一點兒,嘴角含笑,慢慢說道:“無妨。我雖不習招式,練氣這麽些年,也還是很見成效了,為範先生的弟子招護一二,並不算費力。”停一停,季延年又道:“範先生似乎隻帶回了一幅畫……”

蘇朝雲微一頜首:“《清明上河圖》沒能帶回來。上皇一直將這幅畫放在身邊。”

蘇朝雲不覺回想起自己在徽宗皇帝的寢殿外窺見的情景。那位憂懼焦慮的上皇,對著長案上展開的畫卷,時哭時笑,一時仿佛恨不能撕毀這一個剛剛消逝的盛世的象征,隻因為那是如此巨大的反諷;一時又留戀迷醉地輕輕撫摸著這無聲無息的畫卷,仿佛沉入了一個無限美好的夢境,隻是夢醒時分也無限淒涼悲傷。她雖然身處殿外,也不能不感受到這樣深切入骨的悲傷與顛狂,範成默然看了許久,終究還是放棄了這一幅畫。

回來的路上,蘇朝雲忽然注意到了許多她以前從未留心的景象。

夜色雖然已深,若在太平時日,街巷中還頗多提籃挑擔叫賣各色吃食的小販,歌台舞榭酒樓瓦肆也正是熱鬧時候。然而今晚的東京城,卻是寂靜漆黑,一眼望去,隻能望見寥寥幾點燈光,在這細雪紛飛的寒冷冬夜裏,分外覺得淒愴。

季延年注意到蘇朝雲的神情之間隱約的悵惘,還有那縈繞不去的淡淡憂傷,這樣的神情,未免讓季延年暗自詫異。

蘇朝雲這個多年的老對手,在季延年眼中,向來是晶瑩剔透又冰冷無情得有如有水精一般,然則這幾天來看來,蘇朝雲雖然仍舊是神壇之上悄然獨立、夷然不動的水精蓮花,隻是這青蓮卻似乎已有了不同於往日的煙火之色,開始貼近這芸芸眾生、庸碌凡人。

隻不過,藥王廟供奉的神靈,又是否願意見到這種變化呢?

他們兩人都已忙碌了大半夜的時間,但不知為何,卻毫無睡意,站在廊下,對著夜空各自出神。

隨後的幾日,金人以和議為名,威逼利誘官家交出東京城內半數兵器,盡數搜刮了府庫及知名富家屯積的金銀珠玉書畫古玩,又索要大批布帛女子,徽欽二帝隻望金人魘足之後早日撤走,無不應承,奉了皇命的開封府衙役,會同各坊地保,將東京城中稍稍繁華之處,都翻了個底朝天,範成的這個小小庭院,雖然僻處窮巷,也被搜查過兩次,好在範成善於遮掩,既不奢華,也沒有窮酸到惹人懷疑——畢竟這坊中地保都知道範成是畫院供奉,雖然不善奉迎、人緣不佳,品級一直升不上去,但是因為徽宗皇帝向來優待畫師,他總還是有一份不算太低的俸祿——所以地保翻箱倒櫃搜出了一尊質地不錯的碾玉觀音和兩方玉佩之後,便心滿意足地讓範成過了關。

季延年在密室中照顧範成的那個小弟子,蘇朝雲則早在院門被拍響時便躲了起來。待到小院重新安靜下來,蘇朝雲方才從梁上躍下,低聲說道:“危城不可久居。範先生還需幾日才可動身?”

範成微微歎息:“恐怕還需十日左右吧。阿彌選的畫,太過玄妙,一時半刻,參詳不透啊。”

他的歎息,似是遺憾又似是欣慰。

蘇朝雲覺得他這番話大有玄機,待到晚間季延年從密室出來後,很自然地問起此事。季延年解釋道,上升峰護法一脈,以畫道入武道,以武道入畫道,每代弟子,蝶變之前,都會依照各人喜好選擇一幅畫,務求原本,於初蛻之時,心智純澈有如嬰兒之際,品鑒揣摩這一幅畫,直至神遊其中,功成之後,心性武功,都會與畫風合而為一。正因為這幅畫至關重大,曆代弟子,無不費盡心機搜求那些傳世之作。範成那個名叫阿彌的弟子,自幼便喜愛描畫佛道人物,兩年前見過《八十七神仙卷》的摹本之後,便入了迷,心心念念一定要用這一幅畫來完成蝶變,範成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自然是自己這個弟子眼光不凡,懼的則是吳道子真跡何等超凡入聖,若是不能體味個中真諦,畫虎不成反類犬,卻是平白耽誤了一個根骨上佳的好弟子。

蘇朝雲聽得有趣,不覺微微而笑。範成當初說得冠冕堂皇,道是不忍見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卻原來還有這番用心,隻是還有一點疑問:以範成的筆力,摹本幾可亂真,為何一定要講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傳世珍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費無數心力,甚至於冒絕大風險,譬如那晚入宮偷換畫卷時,若是當真隻有範成一個人,說不定早已被守衛發現又或是被看守禁宮的金兵圍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範先生曾說,每一個畫者,都會在畫卷上留下獨一無二的氣息,千百年後,也不會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無法複製出來的東西。

他轉過目光看向蘇朝雲。蘇朝雲初來之際,範成還是很警惕的,畢竟上升峰與巫女祠,關係曆來密切,與藥王廟和侍奉藥王廟諸位神靈的朝雲峰,是多少年的老對頭了。但是這幾天裏,範成的防範之心,很明顯在飛速削弱。蘇朝雲待人處事,向來淡漠疏離到近於冰冷無情,既便這幾日裏彼此之間稍稍熟稔親近一些,也不過稱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無論是他還是範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無情的蘇朝雲。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覺得,蘇朝雲太過高傲,絕不屑於窺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來贏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就如眼下,蘇朝雲雖然不無好奇地詢問著蝶變之秘,身子微微傾斜過來,專注地看著眼前的人,但是內裏仍舊是那一枝亭亭獨立、風雨不動、纖塵不沾的神壇青蓮,背脊挺直,顧盼之間,眼神清澈明淨,依舊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失。人間煙火色,也許隻不過是那水精蓮花的潔淨花瓣上倒映出來的瞬間景象罷了。

範成因為不想惹人注目,選的這個小院,門戶低矮,庭園狹窄,季延年和蘇朝雲隻能趁了夜深人靜時在園中練舞。沒有樂師與琵琵女相和,又恐驚動鄰居,也不敢出聲吟唱,隻在心中默念節拍。深夜寂靜,因此時不時遠遠近近地傳來的哭喊聲與兵器撞擊聲聽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園中翩然飛舞的人影,也時時停滯下來。蘇朝雲凝神靜聽,暗夜裏的種種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極不舒服,眉尖總也不能舒展開來。

她知道這世上有著種種常人難以想象的罪惡與悲傷,但是知道與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終究還是不同。

她也知道,曾經繁華喧囂有如錦繡鄉的東京城,因為殺戮、掠奪、寒冷、饑餓,還有死亡與絕望,正在慢慢變成黑暗地獄。

站在神壇上俯視遙遠塵世的苦難,和站在這小院中親身聽聞這地獄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覺到了蘇朝雲這幾日來的細微變化。她的舞姿,雖然有時難免讓他覺得仍舊很有幾分目中無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於那異乎尋常的輕靈超逸、隨風欲舉,隻是這幾天裏,卻平添了幾分凝重與肅穆。

情隨境遷,身隨情動。

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無數思緒,煙雲一般綿綿而起。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經曆了這一切的蘇朝雲,再次在祭壇上起舞時,會有一些什麽樣的變化。

說起來,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已經臨近了啊,可是他們仍舊困在這東京城中。

四、

圍城至今,東京城中的形勢,已經越來越緊張。不過範成探聽回來的,也有好消息。據說因為各地勤王人馬正在靠近,東京城四麵平原,易攻難守,何況金人也不擅長守城,因此似乎打算再狠撈一筆之後便盡快撤離,所以這幾日加緊掠奪金帛之物,又大舉搜掠宗室子女、宮人嬪妃、工匠藝人,正在一隊隊運回北方。

季延年與蘇朝雲自是籲了一口氣。這麽說,隻需要再躲幾天,便可以出城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

金人撤兵前夕,擄走所有趙宋宗室,又要挾東京城另立異姓天子,負責此後每年向金人稱臣納貢,朝臣驚惶不知所措,商量到半夜,也未能推舉出異姓天子的人選,金人惱怒之下,在城中隨意選了三處縱火,又派兵團團圍住這些街道,若有人從火中衝出,立時射殺,揚言若是日出之前不能立一個異姓天子,便要燒光東京城、殺盡東京百姓。

範成的小院,很不幸地被劃在了其中一個火圈之內。

火起之際,蘇朝雲和季延年幾乎同時驚醒,季延年匆匆說道不能進入密室、以免驚擾正在助阿彌行功運氣的範成,兩人匆忙裹了範成的青布外衫,又用青布蒙上頭臉,出得房來,卻見那老仆也已經起來,示意他們跟著他走。

這一帶多是貧寒之家,沒有高聳的隔火牆,火勢蔓延極快,住的人又多,眾人奔走哭喊,倉皇逃命,隻是煙火之中難以找到方向,火勢稍小之處,便擁擠不堪。那老仆引著蘇朝雲二人東彎西拐,避開人群和時時掉落下來的著火的木板,徑直向大相國寺後園奔去。

火圈與後園之間,也有金兵把守。蘇朝雲皺一皺眉,右手揚起,幾道銀梭悄無聲息地飛了出去,正中那幾名金兵的咽喉,立時仰天倒下,包圍圈露出一個小小缺口來。兩側的金兵立刻將弓刀掉轉方向,隻是這一滯之間,蘇朝雲三人已經奔近缺口,季延年伸手在那老仆後腰上一托,帶著他一掠數丈,轉眼間已掠過後園圍牆;蘇朝雲斷後,一連射出十枝飛燕鏢,兩側的金兵,或是右腕中鏢,或是弓弦被割斷,蓄勢將發的箭枝失了準頭,四麵亂射,反倒射傷了幾名同伴。

蘇朝雲已在這一陣混亂之中,飛掠過圍牆,沒入了後園。

季延年獨自在樹下等著她,那老仆卻已不知去向。季延年解釋道,那老仆擔心範成的安危,已經另行尋路去準備接應範成。

蘇朝雲微微一笑:“這樣也好。不過,也許他是覺得,不和我們走在一處比較安全一些。”

蘇朝雲啞然失笑。蘇朝雲這話雖然有些刻薄,恐怕說的卻是實情。看來跟在範成身邊太久,便是仆役,也很有幾分韜光養晦的風度。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後園中竟早有不少避難之人,一個個驚慌地看著他們。

蘇朝雲心中忽覺不妥。季延年也已停下了腳步。對視一眼,都看得出對方心中的憂慮。金人對名寺高僧,向來還有幾分敬重,是以大相國寺才得以容留一些有幸逃入寺中的老弱婦孺,也不曾受燒殺之禍。東京城中,雖然已是瓦礫遍地、易子而食,這大相國寺裏的僧人與避難之人,也還能靠著一點稀粥與菜園勉強度日。

現在他們越牆而入,身後還有金兵在追殺……

蘇朝雲沉吟不語,季延年則輕輕歎息了一聲:“走吧。”

他們恐怕不能留在這兒。

隻是已經遲了一步。

金兵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縱火,護寺武僧不敢歇息,一直在園中守望,此時已然衝了過來,將他們兩人圍在當中,領頭的武僧合掌施禮,鄭重其事地說道:“兩位施主,還請暫留。若是金人不來為難本寺,本寺不敢為難兩位施主;若是金人來索要剛剛進入後園的人,本寺也不敢容留兩位施主。”

他這話中的威脅之意,讓蘇朝雲頓生怒意,眉梢一挑,指間銀針躊躇未發之際,園門處卻有一名老僧疾步而來,邊走邊高聲說道:“施主且慢——”

季延年輕聲說道:“是大相國寺的護寺長老法正。”

蘇朝雲皺起了眉。她也知道這老和尚不好惹。

蘇朝雲微微一怔,她竟未留心到,夜間練舞之際,遠處大相國寺藏經閣的高樓之上的注視。

季延年轉過目光看著正繞寺而行的火光,馬蹄聲急促,很顯然大相國寺正在被圍。園中匍匐瑟縮的眾人,都驚恐萬分,有膽小者已經開始低聲哭泣。

季延年輕輕歎息了一聲。

他無法對近在麵前的苦難閉上雙眼。

季延年緩緩解下蒙著頭臉的青布,脫去外罩的青衫,蘇朝雲略一遲疑,也照樣拋去了掩飾自己的青衣。季延年不覺側過頭看了看她。蘇朝雲嘴角含笑,眉梢輕揚,似乎在說,她既然說過,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絕不會丟下他脫身獨去,即便在這樣的時候,也是如此。

季延年也微微一笑,忽而覺得,便是那金營之中,也不妨一行。

外罩一去,露出蘇朝雲兩人的真麵目,就仿佛烏雲突然散去,跳出雲層的皎潔明月,在夜色中閃耀生輝,便是法正也不免怔了一怔,方才喟歎道:“兩位施主請隨老衲這邊走。”

守在大相國寺外的金將,得知自己居然擄到了大宋國土上最出名的女巫與男覡,大喜過望,不敢輕忽,趕緊帶了兩個百人隊將蘇朝雲兩人押送出城。

出得城門,蘇朝雲和季延年互相看看,都覺得啼笑皆非。

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出了東京城!

五、

三天之後,金軍大舉北撤。此行共計從東京城中掠得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馬一萬匹,其他法駕、鹵簿、車輅、冠服、法物、禮器、祭器、樂器、圖書等,不可勝計。此外又隨軍帶走了徽欽二帝、兩任皇後嬪妃、太子、公主,宗室、外戚、宰執和諸多在京大臣,伎藝、工匠、娼優、宮女等共計十餘萬人。劫來的大車,大都被用來裝載財物,除了帝後,其他人往往隻能徒步前行,可憐這其中多是養尊處優之輩,要在風雪之中跋涉,幾時受過這等苦楚,身旁又有金人看守,稍稍走慢又或是哭喊出聲,便有皮鞭下來。

臨走之際,主帥完顏宗翰特意發下命令來,令擄來的教坊諸人,為徽欽二帝奏一曲辭廟之歌。完顏宗翰讀過中原史書,知道當年宋滅南唐時的典故,今日滅宋,得意之餘,自然想要將這典故搬來一用。

蘇朝雲和季延年雖然被擄,又看管嚴密,不過他們兩人的大名,傳揚已久,因此倒未曾受什麽折辱。

但是這辭廟之舞,卻非要他們兩人來跳,完顏宗翰以為,非如此不足以詔示天下,宋室已亡,現如今已是另一個天下。

冬日陰沉,長長的黑幡在寒風中亂舞,頭纏白岶、身著素衣的季延年與蘇朝雲登上高台時,正望見北撤的金兵在縱火焚燒東京城外的房舍。

季延年默然片刻,才反手一槌,敲在鼓麵上。

鼓聲響起,台下沉默的樂師,開始奏樂,歌女開始齊聲吟唱: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鼓聲低沉悠長,帶著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哀傷,一聲聲仿佛敲在人心之上。

鼓聲之中,忽然響起激揚的琵琶。

樂聲一起,季延年便覺得,今日的蘇朝雲,大不同於以往,琵琶聲裏竟帶著撲麵而來的金戈鐵馬之意,仿佛一團烈火,在她胸中左衝右突,尋找不到出路,隻得借著這一麵琵琵,恣意渲瀉。

季延年一個旋身,鼓點轉急,舞步轉疾,迎著琵琶聲,節節高上。

急驟的前曲之後,蘇朝雲驀地放聲高歌起來,無詞之歌婉轉搖曳,卻又如烈酒入喉一般令得聽者血脈賁張、心情激**。

季延年縱聲相和。他的歌喉醇厚,仿佛包含無盡深情,在急鼓繁弦之中,溫泉一般緩緩流入人心,撫慰著一個個被鮮血與烈火灼燒得體無完膚的靈魂。

北上的人群,在這歌聲與鼓樂聲中,緩緩而去。最後一隊金兵,也開始拔營。通譯在台下催促季延年與蘇朝雲快快唱完,高台上的鼓點與琵琶,漸漸轉慢轉低, 蘇朝雲曼聲吟道:“楚陽台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季延年遙望蜿蜒北流的汴河,雖然已是隆冬季節,汴河中夾雜了太多東京城流出來的燒焦了猶有餘溫的斷木殘板,因此冰層並不厚,河中心更還有一線流水。

他信口接道:“戎馬不如歸馬逸,汴河對岸子規啼!”

他們兩人以巫山土語對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譯也不明所以。

蘇朝雲迅速將琵琶縛在背上,縱身一躍,捉住長長黑幡,**下台來,越過台下看守的金兵小隊,撲向靠近汴河的那一隊金兵,扣住其中一人的後頸,一揚手擲下鞍去,奪了馬匹。

季延年緊跟著掠下台來,奪了另一匹馬。

兩個小隊紛紛張弓搭箭之際,蘇朝雲已迅即取下琵琶,轉過身來,當心一劃,琵琶柱頭上迸射出十數枚柳葉小飛刀,追在他們身後的十餘名金兵大叫著捂著麵門栽下馬去;季延年已在蘇朝雲轉身的一刹那自馬背上橫飛起來,右手扣住馬鞍,帶動身形,雙足飛踢,追在他們側麵的兩名金兵被踹下馬去,季延年順手搶過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兩人策馬向汴河飛奔而去。攔路和追趕的金兵,遠者被蘇朝雲的暗器擊倒,近者被季延年奪來的狼牙棒擋了開去。一片混亂之中,轉眼之間已被他們衝近了汴河。但是此處人少開闊,金人不怕誤傷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們隻能藏身馬腹之下,離汴河還有半裏來路時,兩匹馬中箭太多,再也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蘇朝雲兩人自馬腹下躥了出來,向河岸疾奔之際,不停地變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們無從描準。

汴河終於就在眼前。

寬達二十餘丈的河麵,不是一躍能過的。

季延年揚臂擲出了狼牙棒。

他們兩人手牽著手縱身飛掠向汴河對岸,一口真氣將盡之際,踏上了狼牙棒,緩得一緩,已經換了一口氣,狼牙棒砰然落水,他們兩人卻已淩空拔起,向對岸飛去。

北風呼嘯,在亂舞的雪花中橫過河麵的身影,衣襟翻飛,如一對鳳蝶般翩翩而去。

六、

圍攻東京的這一枝金軍,急於將擄掠所得運回北方去,聽得季延年二人逃脫的消息,主帥完顏宗翰雖然惱火,一時間也分不出人手來追殺他們,隻得傳了消息給另幾路仍舊在南下的金軍,派出十幾個小隊,在東京往巫山的路上搜索,給的命令是格殺勿論。

當然,季延年和蘇朝雲並不知道這個命令,隻是本能地察覺到了彌漫在風中的緊張肅殺之氣,因此一路上盡可能地避開了大道,隻撿了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趕回巫山去。

因為沿路太過荒僻,幾無人家,為避免金人生疑,兩人又未曾準備幹糧,好在蘇朝雲的琵琶之中,藏著足夠多的暗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但凡見著了,便逃不過她的手指去。

第一天蘇朝雲射倒了兩隻雪兔。不過她拎著雪兔卻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出身於蜀中富家,又自幼從師,身邊總有一二侍女照料,從未曾為這些凡俗小事費心勞神,便是蟄居在範成家中那幾日,範成那個小院,也是如同一個安樂窩一般,事事都不需她操心,幾曾識廚下風味?呆了好一會,才求助一般地看向季延年。但願季延年能有法子不讓他們兩人茹毛飲血才好。

季延年忍著笑接了過來。

蘇朝雲驚異地看著季延年用自己的一柄柳葉刀將那兩隻雪兔剝皮剖腹、清洗幹淨,找了一堆鬆枝,然後回到他們落足的那個小小山窩中,生起火堆來烤,時時抹上他不知何時帶在身上的細鹽調味。

這個避風向陽的小山窩,也是季延年找到的;還有,什麽樣的樹枝方便生火,如何在荒郊野外設置火圈防範猛獸,如何尋找水源……季延年仿佛十分熟悉這樣的生活。

伏日升熟諳所有錦繡鄉溫柔國的秘訣,在其中如魚得水;範成則享受著那布衣之下體貼入微的舒適日子;至於季延年……在這茫無人跡的窮穀之中,卻悠然自得仿佛自家庭院一般。

季延年也知道蘇朝雲必在疑惑。聽說朝雲峰的弟子,從來不許沾染這些瑣碎小事,以免煙火之氣汙了青蓮的潔淨,也難怪得蘇朝雲會拎著雪兔束手無策。

季延年覺得自己又要失笑了。

他輕咳一聲,壓下笑意,一邊慢慢翻烤著兩隻兔子,一邊說道:“不必奇怪。巫女祠的巫覡,從入門之初,便要隱姓埋名,隨著前輩長老,流浪四方,以便於知人識事。”

這是迥然不同於朝雲峰的教養方式。蘇朝雲以前隻知道巫女祠的巫覡,出師之前從不見人影,還以為是如同朝雲峰弟子一般,閉置在與世隔絕的秘境之中修煉,卻不料是雲遊四方去了。

若在從前,蘇朝雲或許會覺得,這般廝混於濁世之中,大有誤於巫覡的修行。但是此時此刻……她忽然有些不能確定了。

說到“知人識事”,季延年目光一凝,停了一停才繼續說道:“我門中的前輩長老,向來以為,人性即神性。不知人性,何以知神性?”

不知神性,又如何取悅於神靈?

所以上升峰三脈弟子,都是這紅塵俗世悠遊自在的同路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也難怪得上升峰和朝雲峰的巫覡,世世代代都看對方不順眼。

隻不過,季延年為什麽忽然同她說起這上升峰的修煉之道?

此念一生,蘇朝雲眉梢輕挑,轉過目光來看著季延年。季延年歎口氣道:“我別無他意。隻是,蘇姑娘或許也已體會到,這些日子以來,你的歌舞,已有變化。”

蘇朝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日子裏,她已經感覺到,有些什麽東西,正在自己的身體內覺醒、生長,令得她起舞放歌之際,心境不再清空明淨,整個人都似染上了烈火之色。而她更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變化,令她的歌舞,對台下觀者聽者,生出了更強烈的感染之力。

季延年是想說,既然連她也生出此等變化,或許上升峰的修煉之路,才是自然之道嗎?

他想讓朝雲峰也與上升峰一樣,去親身體會那世情百態?

季延年正在注視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體悟與回答。

蘇朝雲默然許久,忽而有些自失地笑了一笑。

她這一笑,季延年便在心中暗暗歎了一聲。

果然,蘇朝雲輕輕說道:“朝雲峰從來就不是不知人間疾苦。隻不過是覺得,既然塵世間有如許之多的煩憂與苦難,世人才會汲汲於那淨土青蓮的撫慰。若是有朝一日,這淨土也不複往日清淨,世人豈不是再無救贖之道?”

季延年自知今日之機已失,當下一笑帶過這個話題,將烤好的野兔,分了一隻給蘇朝雲。

冬夜雖然寒冷,不過季延年在被火堆烘熱的地麵上鋪了厚厚一層鬆枝,躺下之後,熱氣自地下直透上來,這一夜倒也不算難過。

一路行來,季延年不再提起修煉之事,隻是閑閑地向蘇朝雲講解這風餐露宿的種種訣竅,倒讓蘇朝雲長了不少見識,彼此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間越拉越近,直至有一日所宿之地,太過荒涼,連生火的樹枝也無從搜尋,兩人隻能倚背而眠時,蘇朝雲也隻略一躊躇,便坦然坐了下去。

季延年閉上眼睛之前,不覺想到,他們一日比一日貼近對方,相處起來也日漸熟稔自然,為什麽他仍是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倒映在那水精蓮瓣上的景象?

山野寂靜,時時傳來虎嘯狼嗥。蒼茫天地間,似乎隻有他們兩人席地而眠。

季延年意識到這一點時,心中忽地生出縹緲不可捉摸的感觸。

幾乎在此同時,蘇朝雲微微歎息了一聲。

她心中突如其來的感觸,也是同樣氳氤模糊、不可捉摸。

七、

楚陽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

西都山上人頭攢動。東京城陷的消息,已經傳到巫山。金兵已經將東京城的官民財物搜括一空,卻還是逡巡不去,看起來南下在即,鄉民心中既驚又懼又怒,向神靈的祈求,也更為急切與虔誠。是以雖然未到正祭之時,湧入巫山縣的四方鄉民,仍是大大多過往年。 鬆木台上鋪滿鬆針與鮮花。藥王廟的鬆棚與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潔淨。閻羅王與韓起雲分坐兩邊。

唯一不同於往年的是,藥王廟的琵琶女與巫女祠的樂工都失陷在東京城中,倉促之間,又找不到能夠讓蘇朝雲和季延年滿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賽舞,竟無樂手。

身著錦袍的蘇朝雲與季延年在鼓點聲中登上了高台。

自東京一路奔返巫山,他們兩人都帶著風塵之色。此時相對,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蘇朝雲懷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著一枝湘妃笛。為他們的舞步伴奏的,將是他們自己。

鼓點停下之際,季延年吹響了竹笛,蘇朝雲眉一揚,左手抱琵琶,右手長袖揮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巫女祠的男覡如何能夠為藥王廟的女巫伴奏?這個勝負可如何計算?

然而他們很快聽明白,蘇朝雲唱的歌詞。

季延年吹奏的正是當日金兵拔營時教坊樂師所奏的《辭廟》一曲。和著笛聲,蘇朝雲曼聲唱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一曲既罷,季延年調子一轉,換成了蘇朝雲當日在東京城外唱過的那首《阮郎歸》,方才的凝重悲愴,一掃而空,蘇朝雲臉上的神情,也隨之而變,嫣然一笑,轉而唱道:

楚陽台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阮郎歸》本是藥王廟祭神之曲,這樣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極盡纏綿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聲,卻將它轉了一個調,平添了幾分明亮高亢,詠唱的正是他們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從那黑暗地獄中奔逃出來,仿佛蒼鷹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盤旋飛翔,長風浩浩,天地蒼茫,隻有他們兩人的身影一路纏繞前行,滿懷的歡喜,溢出了胸懷。

最初覺得季延年為蘇朝雲的歌舞吹笛、不太妥當的人群,感受到這笛聲與歌舞中的歡欣,不覺笑容滿麵,仿佛自己也剛剛逃出那鮮血與烈火之地一般。

這一段唱罷,蘇朝雲琵琶響起,彈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際,鮮花四散,伴著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闌神曳煙……

琵琶聲歡快如少女的笑語,描摹的恰如他們回到巫山之後的情形。雖然遙遠東京已經是黑暗地獄,這雲雨巫山之中,蒙神靈庇佑,仍舊是富庶安樂、處處歌舞。所以這一次,巫女祠和藥王廟,都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在迎候神靈、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誠與感激。

西都山上的萬千信徒,年輕一輩少有成見,又熱情易感,雖然詫異於這一次祭神歌舞的別出心裁,但也更喜歡這見所未見的一番新氣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愴,或者明快飛動,或者專注虔誠的變幻氣息,自台上一波波彌漫開來,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為濃烈,令得他們隨了台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癡如迷,如顛如狂,這樣的感覺,真個很讓他們迷戀沉醉。

隻是那些年長老成的信徒,從初時的迷惑中清醒過來之後,則不免都有些擔憂。鬆木台上高歌起舞的兩人,季延年濃烈如酒的眼神與舞姿,固然是如此輕忽地掠過台下的信徒,而隻專注在蘇朝雲身上;蘇朝雲卻也同樣專注於如何配合對方的舞步與曲調,專注於如何在最適當的時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風中細雪紛飛,身著錦袍的兩人,就如雪中飛舞的兩隻鳳蝶。這情景若放在別時別地,自是美妙無比;但在此時此地,卻讓他們覺得,怎麽就這麽不對勁呢?女巫與男覡,看起來魅惑的竟不是虛空之中的神靈,竟仿佛是台上共舞的對手?

看台上的巫山縣令也已從最初的感動與震撼之中回過神來,意識到今年賽舞的不同尋常之處,不覺皺起了眉,向身邊的縣丞說道:“這樣賽下去,藥王廟與巫女祠如何分出勝負?”

巫山縣令遲疑不決,隻搓著手道:“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不過,轉眼望見閻羅王神情頗佳,韓起雲更是眼帶笑意,巫山縣令又鬆了一口氣。也罷, 既然巫女祠和藥王廟的正主都不置一詞,他又何必多管閑事?

因為閻羅王和韓起雲的鎮定,西都山上竊竊私語、頗有微詞的那些老成信徒,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

巫女祠送神的鼓點率先響起,藥王廟緊跟其後,台上兩人,恰恰輪到季延年吹笛,蘇朝雲旋舞著唱起了藥王廟的送神曲:

楚陽台畔好花枝,千朵萬朵送郎歸……

笛聲節節高起,蘇朝雲的歌聲也節節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驀地裏竹笛迸裂,樂聲戛然而止。

蘇朝雲的歌聲仍舊嫋嫋有餘音,飛舞的長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歎息著擲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輸了。不過我手中若是鐵笛,今日勝負,還未可知。”

蘇朝雲嫣然而笑。

他們忽然有所感觸,抬頭望向臨江的那片樹林。

自林中飛掠而來的,正是姬瑤花。她翩然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蘇師姐,恭喜你終於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來,這也是你舞得最動人心的一次。唉,四年賽舞,總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當初設下這場賭賽的一番苦心了。隻不過,我在台下看蘇師姐與季先生對舞之際,兩心相印,那樣酣暢淋漓、恣意縱情,似乎冥冥之中,神靈也在與兩位一道歡舞高歌。朝雲峰曆經千年的古訓,卻又反複告誡弟子們務必要心如明鏡、纖塵不染。兩相權衡,蘇師姐會否覺得無所適從、進退兩難呢?”

她言外之意,卻是暗諷蘇朝雲凡心已動。一邊說著,一邊還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季延年。離鬆木台較近的那些各部土司長老,聽得姬瑤花這番話,再對照方才蘇朝雲與季延年在台上深情款款的對舞情形,不能不心生疑惑,雖然礙於他們一直以來的通靈之名,不敢貿然質疑,神情之間,卻已分明露出大不以為然的意思來。

季延年早知姬瑤花不好對付,當下隻微笑不語,也不出言辯解。

蘇朝雲則冷然以對:“姬師妹不過一介凡人,怎麽能夠明了神靈的心思?獨舞也好,對舞也罷,至要緊者,不過‘心誠’二字而已。姬師妹不也說過,這是我舞得最動人心的一次麽?我以為神靈也會更樂於見到這樣的歌舞。”

台下諸人,覺得蘇朝雲這話,似乎也大有道理。凡俗人等,總不能比女巫男覡更能體會神靈心意吧?再說了,藥王廟和巫女祠,也都沒說什麽不是嗎?

能屈能伸,果然名不虛傳。季延年看得有趣,蘇朝雲也無可奈何,隻能轉過話題道:“你特意上台來,就為了與我說這一番話?”

姬瑤花一笑:“當然不是。我想告訴蘇師姐的是,一直以來,蘇師姐都是冷麵冷心,害我總找不到蘇師姐你真正的弱點,以至於纏鬥到今天。不過現在……蘇師姐你可要當心哦,若是哪一天沒有了季先生這樣一位對手,你長袖善舞又何舞?”

蘇朝雲微一皺眉:“你是在威脅我麽?”

姬瑤花輕笑搖頭:“蘇師姐豈會受人要挾?”

蘇朝雲淡然答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姬師妹你現在神通廣大,連太乙觀也指揮自如,巫山之中,又有誰膽敢不敬讓三分呢?”

按伏日升的說法,姬瑤花自從和唐夢生那廝混熟了之後,簡直是如虎生翼,連他也不敢貿然當其鋒芒了。

姬瑤花眼波流轉,但笑不語,倒讓蘇朝雲詫異起來,打量著姬瑤花,忽有所悟:“姬師妹究竟有何來意,何不明言?”

姬瑤花道:“我不過是想請蘇師姐和季先生陪我走一趟十三部巴人神壇而已。”

蘇朝雲與季延年對視一眼,蘇朝雲隨即問道:“姬師妹想從十三部巴人那兒得到什麽?”

姬瑤花答得簡潔明了:“我要借兵。”

蘇朝雲即刻明白過來,這必是為了小溫侯。小溫侯在襄陽居喪期間,受當地父老之托,操練鄉兵,以備不測。襄陽名士周三畏稱此舉大有古人墨縗從軍之意,因此建議旗幟與服色均應尚黑,小溫侯不想如此招搖,但仍是將盔纓改成了黑色,迥然不同於其他各軍的紅纓,至於將領的袍甲與旗幟,更是多用黑色,江淮之間,都稱之為“黑纓軍”。前些日子,小溫侯奉詔率三千黑纓軍馳援南陽,與鎮守南陽的朱逢春內外夾攻,破金兵三萬於南陽城下,斬殺千夫長以上十餘名,隻是自己的損傷也大,難怪得姬瑤花要去素有悍勇善戰之名的巴人十三部借兵。巴人向來對中原戰亂避之惟恐不及,不過各部均篤信鬼神,有蘇朝雲和季延年出麵,料想於借兵一事必定大有幫助。

姬瑤花還是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將她自己與小溫侯聯在一起,倒讓有心譏諷她幾句的蘇朝雲,無話可說了。

“走完這一趟後,我絕不會再來打擾兩位。當然,蘇師姐要來打擾我的話,隨時歡迎。”說著她向蘇朝雲睞一睞眼,笑盈盈地轉過身去,做了一個請跟她走的手勢。

楚蜀之間,巴人部落眾多,有自稱盤瓠後裔的五溪蠻之枳巴,周初分封的姬姓巴子之巴,有神魄化為白虎的廩君務相之巴,亦有專以射白虎為事的板循蠻之巴,號稱十三部,不過擇其大者而言,散落山野之間的部落,不知凡幾。隻是諸部之中,文采較盛的姬姓之巴大多城居,往往已泯然於漢民之中;真正能夠號令諸部的,還是廩君之巴,也就是十三部之中的白虎部。除了依附於板循蠻的一些部落,白虎部對其他諸部大有淩駕之勢,隱隱然便是巴族之王。加之明春水便是白虎部酋長樊逖之女,是以姬瑤花的借兵之行,首先便奔往白虎部。

隻是白虎部之行,季延年卻不便出麵——巫女祠供奉有鹽水神女的神位,這卻是死於巴廩君務相箭下的一位神女。

山路崎嶇難行,輾轉抵達白虎部時,已是日暮時分。姬瑤花和蘇朝雲坐的滑竿走在最前麵,堪堪望見寨門之時,路邊大樹上,卻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小少年,飛撲下來,一邊嚷道:“蘇姐姐,你讓阿彌好等!”

蘇朝雲縱身躍起,那少年眼看撲空,伸手在滑竿上一搭,借力再次撲來,蘇朝雲裙裾一旋,飄開丈許遠,讓開了這少年的飛身一撲,怔了一怔,方才想起這“阿彌”是誰,想來必定是範成的那個小弟子,不知何故卻在這兒。

她雖在範成家中住過不少時日,卻從未見過他那個小弟子,此時暮色中看來,接連撲空、委委屈屈站在那兒的阿彌,看去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素衣整潔,眉目如畫,神飛意揚,飄飄然大有淩雲之氣,竟似一個小小仙僮一般。

蘇朝雲與這阿彌素未蒙麵,如今聽他叫得親熱,倒不知這親近之意從何而來,以她素日心性,自是冷眼相看。阿彌見她這般神情,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嘟著嘴道:“蘇姐姐——”

正尷尬間,範成自山林中飄然而出,向蘇朝雲略一拱手,低聲說道:“蘇姑娘勿要見怪。《八十七神仙卷》的真品之上,有一散花天女,相貌神韻,頗似姑娘模樣。阿彌由此對姑娘倍感親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蘇朝雲錯愕地道:“為何我最初看摹本時,並未發現?”

範成微笑道:“摹畫亦有規矩。即便是個中高手,能夠以假亂真,也必定要留下一處破綻,以示我不欺世人,隻不過是世人自己眼拙錯認了而已。不過,這幅畫的破綻偏生是那一個散花天女,也真是機緣巧合。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