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 流金記002

可是,回想起中秋之夜眉山和尚有意無意的那番話,以及孫小香對顧清敏的態度,石頭心中又隱隱覺得抑鬱煩悶,讓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和感受,隻是本能地將有關孫小香的一切,暫且拋在腦後。

姬瑤光的悠閑,終於讓丹邱生看不過眼。姬瑤光隻閑閑地道:“我無事可做,不坐在這兒聊天,還能幹嘛?”

丹邱生暗自咬牙。他此前雖然將姬瑤光連搶帶騙地拉到這兒來,其實心中深為警惕,尤其是姬瑤光身邊本就有一個明春水,最近又將石頭給弄了來,如生雙翼,叫他委實不敢再將那幾個煉丹師交到姬瑤光手中去。

隻是,放著姬瑤光的聰明才智不去用,有同入寶山卻空手而歸,也非丹邱生所能忍耐。

丹邱生耐下性子說道:“姬兄弟才智無雙,天下皆知,不知眼下姬兄弟可有法子說明那幾個冥頑不靈的家夥?”

姬瑤光鄭重其事地推辭著:“丹道長過獎了,天下之大,能人輩出,瑤光怎敢當‘無雙’一詞呢?”

明春水“哧”地一笑:“我家瑤光本來就最聰明不過嘛,我就不信還有誰能蓋過你去!”

這等露骨直白的自吹自擂,偏偏又以明春水熱切誠摯的語氣和表情說出來,石頭和姬瑤光都聽得多了,隻當清風過耳;可憐還沒聽多少時日的丹邱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趕緊截住了明春水下麵的話:“姬兄弟不必謙讓,這等大事,別無他人能夠承擔,還望姬兄弟不吝賜教才是。”

丹邱生覺得自己的表情和語氣應該夠誠懇了,隻是不知道姬瑤光會向他提什麽條件,打定主意隻要不太過份,一律先答應下來再說。

姬瑤光垂下眼簾,過得片刻方才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丹邱生:“既然丹道長如此推許,瑤光也隻好勉力一試,若有力所不能之處,還請丹道長多多包涵了。”

這可是你自願將那幾位煉丹師交到我手上來的喔,希望你將來不要後悔才是。

姬瑤光笑得很是不懷好意。當然,丹邱生並不清楚姬瑤光現在的笑容究竟是什麽意思,畢竟他同姬瑤光打交道委實太晚。

四位煉丹師,都被請到了姬瑤光的小院中。他們雖然對丹邱生很不以為然,但是對大名鼎鼎的姬瑤光還是很好奇的,是以都很給麵子地屈尊前來。

深穀之中,日落得早,此時暮色初起,秋風徐來,涼意襲人,姬瑤光將一領白狐裘裹得嚴嚴實實,明春水的視線兀自很不放心地在他身上繞來繞去。若不是丹邱生這老道橫插一腳,這秋霜初降的季節,她本應該拖著姬瑤光跑到湯池溫泉之地去休養的。

丹邱生向姬瑤光一一介紹。靈墟子年紀最長,須發皆白,因為被折騰得狠了一點,尚未完全恢複過來,更顯得瘦削伶仃、陰鬱沉悶;玉府子年紀最輕,看上去頗為傲岸不馴;另外兩位,一個據說是葛洪的族人後裔,號為長生子,默然端謹,不苟言笑;另一個卻是碧眼紫髯的胡人,據說來自西域,精通西域絕塞之外的煉丹術,名為塞維羅什,不過也是披著道袍,兼且說得一口流利漢語,滿麵笑容,渾然不以落入囚籠為意,自我介紹道他的漢名為羅岩,號洞仙——倒是不怕衝撞了呂祖名諱。

丹邱生不無得意地道,他們四人再加上自己,是當今天下最出色的煉丹師;若是他們不能成功,當今之世,恐怕也無人能夠成功了。當然,若是有姬瑤光加入,成功的把握會更大一些。

靈墟子隻朝丹邱生看了一眼便又是那一幅懨懨欲睡的模樣;玉府子打量丹邱生的目光中隱隱透著幾分鄙夷,自是不屑評價他這一番豪言壯語;塞維羅什打著哈哈,滿口恭維,卻沒有一句話落在實處;長生子則冷然說道,他修習的是內丹而非外丹之術,不知丹道兄強行將他請他,究竟有何用意。

丹邱生照例嗬嗬而笑:“實話說來,請各位道友到此,是姬兄弟的主意。”

姬瑤光立刻搖頭撇清:“丹道長恐怕誤會了,我與各位道長,素不相識,更不曾專心探討過煉金術長生法,怎會有此等作為?”

玉府子目光中的鄙夷神情更為明顯。明明設下種種陷阱將他們擄來的是丹邱生的屬下,偏生還要推到姬瑤光頭上去。其他三人,明顯也是不相信丹邱生這番說辭,便是塞維羅什,也王顧左右而言他,絕不肯接著丹邱生的話題往下說。

丹邱生拈著長須笑道:“姬兄弟和各位道友誤會了才是。丹某的意思是,若非姬兄弟一言點醒,丹某還真個想不到這個主意。”看看在場諸人的懷疑目光,丹邱生又道:“姬兄弟,你可還記得,四個月前,你在龍虎山與張天師論道時說過的話?”

姬瑤光詫異地道:“張天師法理精深,我在他座前受教三天,說過的話,不計其數,怎能一一記得清楚?”

丹邱生道:“姬兄弟雖然不記得,在場諸人,可是一言半語也不敢漏下,更有聰明人將姬兄弟與張天師的對答,匯編成冊,私下售賣。嗬嗬,姬兄弟,這小冊子,丹某手上正好也有一本。”說著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小冊,交與玉府子等人傳閱,一邊說道:“張天師談及煉金術時,以為有如漢武求仙,虛無縹緲,自古以來,絕無驗證,故此龍虎山弟子,絕不許涉足此道。不過姬兄弟卻以為,曆代煉金術士不能成功,固然是因為天道難測,但是各位道友宥於門戶之見,從不肯開誠公布地合作,恐怕也是原由之一;若是有人能夠讓天下最出色的煉丹師精誠合作,經年累月地試驗下來,能夠找到一條可行之路,也未可知。姬兄弟為此當場列舉了幾位道友的大名,並說內丹外丹,不可偏廢,故此若真個要尋新路,便不可將長生子這樣的內丹大師拒之門外。姬兄弟的話,可真是讓丹某茅塞頓開啊,虧得丹某浸**於此道三十年,論見識竟還不如姬兄弟高超。”

姬瑤花此時也已記起前言,微笑答道:“丹道長也不必太過抬舉在下。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廬山中,這也是人之常情麽。”

姬瑤光與張天師論煉金術一段,並不太長,玉府子等人,片刻間已經翻閱一遍。曆代煉金術士,無不對自己的心得成就,晦莫如深,絕不許旁人窺伺一星半點,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叫天下煉丹師毫不保留地向自己的那些對手公布個中奧秘。姬瑤光說這是曆代從無人能夠成功的原因之一,恐怕還是有些道理。

想通此節,玉府子諸人的神情,不免都有所變化。

玉府子合上書冊,上下打量著姬瑤光。看來盛名之下,果然還是有些真才實料的。不過,玉府子覺得姬瑤光還需要拿出更多的東西來說明他們。善於察顏觀色的塞維羅什,則已經搶先開口恭維了姬瑤光一番,隨即又道:“姬公子的想法,委實可嘉,不過,隻憑這一點兒想法便要各位道友交出本門世代傳承的秘密,似乎尚有不妥吧?”

姬瑤光示意一旁聽得迷迷瞪瞪的石頭關窗點燈,再給大家續上熱茶,啜飲一會後才悠悠然說道:“這些日子,幸蒙丹道長教誨,在下倒是有了一點新的想法。不知各位道長可否注意到,這世間許多事物,一旦積累到一個巨大的數目,便會出現種種不可預測的變化?”

丹邱生諸人神色均是一變。

姬瑤光繼續說道:“沙積為漠,橫絕千裏,則生風暴、幻象與鬼城;水積為淵,無邊無涯,則生颶風、蛟龍與海市;木積為林則生猛虎,雲積為雨則生雷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那麽,若我們積聚了足夠多的黃金,又會生出何等變化?”

丹邱生沉吟不語,玉府子若有所思,靈墟子似乎也打起了精神來打量著姬瑤光,便是本來對煉金之術不感興趣的長生子也頗為動容,倒是塞維羅什笑眯眯地說道:“姬公子想得不錯,不過,這個法子,要先將我們手頭的黃金掏出來吧?”

姬瑤光目光微微一轉:“不錯。”

塞維羅什哈哈笑道:“羅某若有如此之多的黃金,還去求什麽煉金術!”

玉府子皺了皺眉。他一心修習煉金術,為的是早日尋找到長生之法,修成大道,丹邱生這幾位,想來也是如此,卻不想這胡人煉丹數十年、不過是求財而已,難免讓他心生鄙夷。

姬瑤光並不在意:“羅道長可否聽說過,南溟有珠母,置於海中,方圓十裏內,大小珍珠,便會自行聚集到珠母周圍?”

塞維羅什笑道:“在下對中原典籍不熟,倒是未曾聽說過這等奇事。”

姬瑤光聽他語氣,倒是堅信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不覺也生了一點敬意:“盡信書不如無書,道長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不過,這等奇聞,或許並非前人杜撰,道長請看。”

他將杯中茶水小心地灑在幾案上。

幾案平滑如鏡,案上茶水本是分散為大大小小的數處,但是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較小的水滴,慢慢兒向較大的水滴收縮靠攏,直至最後,聚集成為一整灘的水跡。

姬瑤光抬起頭來,看看丹邱生諸人。

燈光之下,丹邱生諸人,眼神灼熱閃亮,丹邱生更是興奮得滿臉紅光。自己慧眼識人,將姬瑤光綁來果然沒錯。

姬瑤光卻又說道:“其實我這個想法不算新奇,丹道長與羅道長應該心中早有定數才是。”

聽得這話,丹邱生與塞維羅什不免錯愕,玉府子三人打量他們的眼神則頗有些質疑意味。

姬瑤光看看他們的神情,微微一笑:“若非如此,羅道長何以要費心費力搜羅那如許之多的黃金,丹道長又何以一心一意要搜求天下金礦?難道不是早有聚沙成塔之心麽?”

在座諸人中,長生子修習內丹之術,自是不會積聚黃金;靈墟子與玉府子的師門,雖然廣有田產,家大業大,不過都頗有耕讀傳家之風,並不崇尚奢華,絕少用金玉之器,靈墟子二人煉金,也不過是想要窮盡造化之奧妙而已。

塞維羅什卻與諸人大不相同,他本出身於西域一個大族,與各家胡商,廣有聯係,曆年來依托各地道觀,專事放債,本錢雄厚,利金豐厚,又兼手段厲害、幾乎無人敢違約賴帳,是以塞維羅什的身家之豐厚,普天之下也算是有數的幾個人。不過這人的怪癖,在道門中也是盡人皆知,每年所得利錢,大多被他換成黃金窖藏。

至於丹邱生,屢屢找石清泉尋釁挑戰,為的便是天下金礦圖,也難說不是要積聚天下黃金。

塞維羅什心思來得較快,一見眾人的疑色,即刻哈哈笑道:“誤會誤會,姬公子誤會了。羅某生來便酷愛黃金,總覺這世間萬物,惟有黃金永不鏽蝕、永不褪色,也永不消亡,無論世人如何切割銷鎔,總不減其原來本色。靜室之中,對著黃金冥想,隻覺其樂無窮。是以每每一見黃金之色,便心生愛慕,隻覺天下黃金盡歸我手,也意猶未足,惟願求得點石成金之法,方能大快朵頤,這點兒癡念,倒讓各位道友見笑了,見笑了!”

他坦然承認自己的貪欲,玉府子等人也早聞此人的貪名,反而不便追究,隻能一笑了之。倒是丹邱生搜求天下金礦的消息,初次聽到,讓玉府子等人不覺暗自驚愕,疑慮叢生。

丹邱生躊躇之際,忽地心生警惕。

是他將玉府子諸人擄到此地來的,也難怪對方懷疑自己的用意,若是再不能坦誠相告,恐怕連姬瑤光也要懷疑自己的誠意。而且,既然大家已認同姬瑤光所說的合作之法,自己這個挑頭之人,自是該有所表示才對,否則何以說服其他人?

丹邱生主意既定,當下緩緩說道:“看來姬兄弟對丹某也有所誤會。天下金礦,何其之多,即便丹某有幸探知,恐怕窮極一生也難以將礦中黃金搜羅到丹某袖中。”

此言之出,聽者都會心而笑,房中氣氛,立時緩和下來。

丹邱生繼續說道:“丹某不過是想,萬物之生,必定都有一定道理。若是丹某能夠找出其中奧妙,豈不是可以模仿一二?”

他說得雖然簡略,不過姬瑤光與玉府子諸人,又豈有聽不明白的?丹邱生浸**於煉金之道數十年,果然還是有獨到心得,令玉府子諸人,暗自歎服之際,不免也感歎,若不是姬瑤光提議合作,恐怕丹邱生這點獨到心得,絕不會和盤托出吧?

有丹邱生牽頭,玉府子等人又不是那等小氣人物,倒也不再藏私,一番討論下來,大生惺惺相惜之感,便是一直懨懨不樂的靈墟子,神情也漸漸活動,待到玉府子不知不覺間岔開了話題、就太乙觀的內丹之術向長生子討教時,靈墟子竟淡淡數語又將話題扯了回來。

姬瑤光看得分明,覷個空低聲向靈墟子道謝,靈墟子淡然答道:“姬公子客氣了。”默然片刻,他忽地長長歎息了一聲:“今晚讓貧道著實大開眼界了,別有天地非人間啊——”

姬瑤光笑而不語。

明春水一直在一旁掐著時辰,時辰一到,不由分說便開始逐客,丹邱生諸人談得火熱,哪肯便走?隻是瞧著明春水臉色不對,姬瑤光又明擺著拗不過這姑娘,隻得戀戀不舍地告辭,離去之前,塞維羅什又道,如今世道太亂,如何找到一個安全的煉金地點,如何將他與丹邱生曆年所藏的黃金運到這個地方,都需要細細思量,還請姬公子仔細斟酌,明日大家再行討論。

送走他們,姬瑤光輕輕歎道:“我原以為,要說服塞維羅什和丹邱生將黃金集中,得費很大一番心思才行。沒想到……”

沒想到這兩人都胸中大有丘壑,更兼氣宇恢弘、果決明斷,難怪得都能夠網羅一大幫出色手下替他們效力。

明春水撇著嘴道:“別理他們,就知道叫你想辦法,瑤光,我看你今晚著實累了,就好好休息,讓他們自個兒忙去!”

初識姬瑤光時,明春水還隻是一味為了姬瑤光的聰明才智而驕傲萬分,但是跟在姬瑤光身邊時日越長,這心境越是複雜糾纏。眼見得丹邱生這些平日裏眼睛都長在頭頂上的煉丹師,對姬瑤光這般佩服,明春水得意之餘,又覺得大是心疼不忍,想著如果姬瑤光不勞這麽多心思,會否更輕鬆愉快一些?

石頭在一旁看著姬瑤光有些無奈地聽從著明春水的擺布,但是神情之間,卻又隱約有著不自覺的舒適安寧,仿佛他內心深處,其實很樂意被明春水這樣管頭管腳一般。石頭心中忽地一動,隨即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還呆在這兒,似乎不太妥當。難得一次姬瑤光還沒開口,石頭主動說自己該走了,姬瑤光微微有些詫異地看看石頭,既而笑道:“石頭,今晚你就留在這兒,辛苦一點,將我們說的那些話,你念,阿黛寫,一一記錄下來。記不清楚的地方,明日再來問我。”

明春水小名阿黛,是以她隻許姬瑤光叫她“阿黛”,磨了許久方才如願,姬瑤光叫起來總還有幾絲不自在,不過剛剛卻幾乎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方才這番話,更是隻對石頭客氣道辛苦。明春水笑得兩眼彎彎,伏在姬瑤光肩上輕聲說道:“瑤光,今晚我覺得你是真正當我自家人了。”

姬瑤光無可奈何地閉了一下眼。

不過,明春水還有別的事情要做。閻羅王特意為姬瑤光研製了一套行氣養生之法,每晚睡前修習半個時辰,隻是尚需要明春水配合導引。是以石頭暫時退到室外等候。

繁星之下,山林靜謐,秋霜漸降,庭院初白。夜風中隱約還可以聽見丹邱生的庭院中飄來的說話聲。

石頭默然獨立。遠處的熱烈討論,身後的溫馨安寧,讓他不自覺地想起峨眉山中的歲月,迷蒙之間,心中也不覺初次生出了縹緲不可追尋的憂傷與悵惘。

七、

那隻不起眼的小雀兒,飛投入顧清敏懷中,在他胸前衣襟上撒嬌似地蹭了兩蹭,吃了一點穀粒之後,再次振翅飛起,在空中盤旋一陣後,便向東南方向飛去。

顧清敏與孫小香緊跟在後。

那日他們發現丹邱生帶著石頭從地道逃走之後,立刻順著地道追了下去,原本以為,間隔時間太長,中間又經過一道溪流,丹邱生很明顯是帶著石頭淌溪而行,他們身上的硝煙氣息,必定已消散殆盡,再難以為小雀兒指路;卻不料這小雀兒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又一圈,搜索的範圍越來越大,竟然重新找出了丹邱生與石頭的蹤跡,帶著他們一路追出了川中,一直追到這鄂西深山中來了。雖然因為山路崎嶇難行,一直未能趕上丹邱生和石頭,但是總算沒有跟丟。

追到日落時分,小雀兒在一處峭壁環繞、古木參天的山崖上方盤旋一陣後,飛回到顧清敏懷中,唧唧啾啾叫了一陣,便再不肯繼續前行了。

小雀兒這一回的鳴叫,與以往不同,孫小香興奮地道:“找到了吧?我看它高興得很呢!”

顧清敏輕撫著小雀兒的頭,喂它喝水進食,待它回到自己肩頭歇息之後,方才說道:“應該是吧。”

孫小香很是不滿:“應該是?這小家夥是你養的,它這麽叫是什麽意思,你總該清楚的很吧?還‘應該是’!”

顧清敏悶悶地道:“夜羽不是我養的,是別人借給我的。”

借他夜羽的人,不知道在石頭身上還做了什麽手腳,居然能夠讓夜羽在茫茫林海中一路追蹤至此地。這等心計手段,想起來還真是叫人鬱悶啊。

孫小香怔了一怔,忽地明白過來:“是姬公子?”

顧清敏苦笑:“不是他還能是誰?”

靈墟子被人從茅山上擄走,顧清敏奉命追查,認定有膽量有本事又有動機這麽幹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留下的一點蛛絲馬跡,確定這人必是丹邱生無疑,自問恐怕對付不了丹邱生這等人物,其實放眼天下,恐怕也沒有幾個人可以對付丹邱生,忖度之下,便秘密找上了姬家姐弟,聽從姬瑤光的安排,借得這隻靈雀,趕赴峨眉山守株待兔。

千裏跋涉,現在總算是成功在望了。

以孫小香的本意,是立刻要越過麵前這道峭壁去看個究竟的,但是顧清敏堅決反對,他沒有興趣在黑夜之中踩上又或是迎頭碰上丹邱生的雷火彈,況且聽姬瑤光的口氣,丹邱生擄走靈墟子,其實多少是有求於對方的,沒必要讓自己弄成個生死之局。

孤掌難鳴,指路的小雀兒又不聽她號令,孫小香隻好悻悻止步。

暮色漸深,山間寒涼,擔心驚動丹邱生的屬下,顧清敏兩人沒有生火,隻就著清水用了幹糧,至於過夜之處,好在兩人都是在山野間住慣了的,選了兩處枝椏粗壯的樹窩,掛好驅蟲藥囊,各自卷了路上買的皮褥,連頭帶臉蒙住,隻露出呼吸之處,以免霜氣侵骨,之後才小心躺下。那小雀兒頗為畏寒,縮在顧清敏的頭邊的毛皮中,蜷成一團。顧清敏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什麽人養什麽鳥,這話真沒說錯。

寂靜之中,顧清敏聽得孫小香的呼吸聲並不平穩,不免暗自歎息。他自幼受訓,這千裏追蹤之事,等同尋常;孫小香一個年輕姑娘,竟也有這等毅力韌性,真正難得。隻是這一番心意,看起來石頭那愣小子似乎恍若未見,又不能不讓他慨歎。

清晨起身,收拾停當,顧清敏與孫小香開始攀爬那麵峭壁——換了其他人,或許會繞道尋找方便之路,以他們兩人的身手,卻沒有這等顧慮,兼之孫小香急於見個究竟,不肯耽擱時間以免夜長夢多,自是選了最簡單最直接的一條路。

直至午後,兩人方才攀上峰頂,俯身望去,心中大為振奮。原來這峭壁環繞之中,是一處地勢較為開闊平坦、風和日暖的山穀,滿穀金黃耀眼的銀杏樹中,庭院錯落,時有人來人往,穀底一道溪流蜿蜒流過,順著溪流的方向極目望去,遠處隱約有一道缺口,料來便是穀中人等出入之處。隻是那等地方,丹邱生料想埋足了火藥在等著他們這些不速之客,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去碰為好。

休息過後,兩人開始尋路下山。原以為這山穀的地勢,較之外間,高出不少,是以他們離地麵較近,應該便於下山,卻不料尋了良久,都未能找到足夠隱蔽、可以逃得過穀中崗哨耳目的下足之地,不免都有些焦急。

也就在這時,他們遙遙望見,對麵崖頂冒出了兩個人影,離得太遠,看不清麵貌,隻能大略猜到,似是兩個道士。一上崖頂,那兩人便小心翼翼地伏了下來,很顯然也是在窺伺山穀中的情形。

顧清敏肩上的小雀兒,忽地興奮起來,啾啾鳴叫著,振翅欲飛。顧清敏心中詫異,試著讓它飛出,對麵崖頂,竟也有一隻小雀兒飛了過來,兩隻小鳥在空中盤旋嬉戲,忽而俯衝下去,幾乎飛進了一個小小院落,隨即又受了驚嚇一般疾飛上天空,孫小香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才轉過頭來:“那邊也是姬公子差來的人?”

很顯然是的。

顧清敏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猜測自己恐怕是掉入了姬瑤光一手安排的一個大棋局中,而且還不能不努力向前走——他若不能將靈墟子平安接回茅山,這護教弟子之名,料來今後也休想再提了。

孫小香卻長長籲了一口氣。她雖然不知道對麵那兩人是跟蹤何人來到這個地方,但是如果此事真個是姬瑤光一手安排,她深信石頭應該不會有危險。

她問道:“接下來怎麽辦?”姬瑤光應該交待過才是。

顧清敏道:“夜羽如果不再往前飛,我首先得確定這個地方是否就是丹邱生的落腳處,確定之後,我得在這個地方等著,盯住丹邱生別讓他溜了,還得想辦法向襄陽傳信。”若不是孫小香一道追來,他還真是分身乏術;不過轉念想到,孫小香會緊追不舍,隻怕也在姬瑤光意料之中吧,對麵的追蹤者,可不也是兩個人?

至於確定——當兩路追蹤人馬匯合之際,其實已經確定這個山穀無疑正是丹邱生的藏身之地了,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傳信去襄陽、召集人手。

孫小香躊躇一會道,她願意去傳信。

即便她很想留在這兒,但是暗自權衡,還是隻能讓顧清敏盯在這兒。

孫小香這麽快便做出了決斷,讓顧清敏心中頗為詫異敬服。他出身於江東大族,見多了族中女眷的爭風吃醋、斤斤計較,總以為世間女子氣宇狹小,往往糾纏於瑣碎細事,隻看得見自己身邊的那一點兒得失成敗,便是姬瑤花那等人物,在他看來也終究是被困在了襄陽那方寸之地,汲汲於溫侯府的日常家事,不複傳聞中的翻雲覆雨倒海掀江。

但是這一路行來,孫小香的堅韌果斷,倒真個讓他吃驚不小。

顧清敏當下將傳信事宜一一向孫小香交待。

顧清敏本來熟知輿地,隨身便帶得有一幅詳盡的大宋疆域圖,一路上也沒忘了打探路徑,是以很肯定地告訴孫小香,他們現在應該在沙渠縣境內的星鬥山附近,這一帶巴苗雜居,山高林深水急,行路艱難,但是隻要趕到離這兒最近的宣恩驛站,便能夠以小溫侯的令牌,調發驛馬甚至於信鴿,向襄陽傳送消息——小溫侯現任荊湖北路招討使,丹邱生居然將老巢放在小溫侯的治下,不知是他失算還是他太過自信。

孫小香接過那麵朱漆令牌細細打量著,憑此令牌,可以調動宣威驛的急腳遞。她好歹是在襄陽呆過幾天的,多少懂一點兒軍令如山的規矩,小溫侯軍紀之嚴,也素來為人稱頌;但是居然將這樣重要的令牌交給顧清敏來做這等私事……孫小香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兒轉不過來。

顧清敏歎了口氣:“瞎想什麽呢?軍令如山,那也得看是對什麽人。姬瑤花要給她弟弟弄塊隻能用來傳信的令牌還不簡單?”

假公濟私。當然顧清敏也隻能腹誹一下而已。

孫小香覺得事情恐怕沒有那麽簡單,隻是此時此地,無從求證,也隻能將信將疑地聽一聽顧清敏的解釋。

天色已晚,兩人不得不露宿在峰頂。好在有先見之明,不辭辛苦將皮褥背了上來,總算捱過這寒霜之夜。次日一早,孫小香便尋路下山。都說是上山容易下山難,顧清敏伏在峰頂看著她好幾次險些摔下山崖去,一顆心不免被提上了半空,不自覺地屏息靜氣,倒比自己親身下山還要緊張。

孫小香終於下到了崖底,向他招一招手,竟是毫不停留便向宣恩驛方向走了。

顧清敏翻個身,仰麵躺在崖頂,這才發覺,自己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怔了一怔,隨即揮手將這些雜亂的思緒拋向腦後,專心觀察山穀中的動靜。

山穀中一直很安靜,不太安靜的是棲在顧清敏肩頭的小雀兒。顧清敏隻好放它出去與對麵的那隻小雀兒嬉戲,看著這兩隻小鳥兒歡快地又一次俯衝向昨天那個小小院落,然後又一次被嚇了回來,心中忽地生出疑惑:難道石頭和對麵的道士追蹤的人,都在那小院中?隻是,究竟又是什麽東西能將這兩隻通靈的小雀兒嚇回來?

八、

山穀外雖然已是寒霜季節,這穀中卻還算溫暖濕潤,是群山中諸多鳥兒過冬的好去處。

姬瑤光站在一株格外高大的銀杏樹下,閉目靜聽斜陽裏歸巢鳥兒的鳴叫。明春水仰望著樹林上方的鳥群,忽而笑道:“瑤光,這裏的鳥兒可跟你不熟,你可有本事召喚下來?”

姬瑤光微笑不答。

丹邱生正與塞維羅什緩步走來,聽得明春水這番話,心中也有些好奇。他們久聞姬瑤光馴養鳥獸之名,卻還未曾見識過,塞維羅什當下笑道:“姬公子何不試一試?也讓羅某開開眼界。”

姬瑤光轉過頭看看他們,躊躇一會才撮唇長哨,哨聲悠揚清亮,混雜在歸巢鳥群的嘰嘰喳喳之中,若不仔細傾聽,隻怕絕聽不出來。但是片刻之後,便有鳥兒開始唱和對答。姬瑤光伸開左臂時,一隻當地土產的黑背椋鳥翩然落在他掌心裏。

明春水“哦”了一聲,驚喜地湊近來。那隻鳥兒受驚,振翅欲飛,被姬瑤光安撫了一陣才重新停在掌上。丹邱生與塞維羅什撫掌叫好,姬瑤光這才揚手放了那鳥兒離去,微笑道:“雕蟲小技,還請兩位道長不要見笑。”

丹邱生搖頭:“姬兄弟太過謙虛,倒讓丹某慚愧。”

塞維羅什則道:“姬公子對於如何將黃金安全運到此地,可有什麽想法?”

姬瑤光微異:“我以為兩位道長應該早有安排。”

丹邱生與塞維羅什對視一眼。他們的確安排了人手將貯存在各地的黃金運來此地,但是權衡之下,又覺得不能叫那些押送人一直送到這山穀之中。這麽多的黃金積聚在一個地方,人多口雜,若是萬一消息泄露……是以下令隻許運到離此地尚遠在百裏之外的宣恩驛站附近的一個渡口,再由他們另行派人前去交接。

至於這交接之人,丹邱生選了三名信得過的屬下,另有二十四名他使喚已久的苗人——丹邱生在此地經營多年,以他的手段,要弄一些火中取水、水中取火的把戲,再製造一二神跡,不過舉手之勞而已,要懾服深信鬼神的當地土苗,綽綽有餘,地方土司,從不敢來招惹他,普通苗民,更是惟命是從。這二十四名苗人,又是丹邱生陸續從土司手中救回來的罪徒,若是離了他的庇護,隻怕再無去處,是以丹邱生以為,這些人應該還是可以信托此事的。

但是塞維羅什孤身在此,對丹邱生多少還是有些忌憚,兩人商討許久,塞維羅什提出,如果讓姬瑤光同意派出石頭和明春水監視那些交接之人,他便同意讓自己的人將黃金轉交他人帶來此地。他想姬瑤光絕不會偏袒丹邱生,此時此地,自己不妨信任這年輕人。

姬瑤光聽完丹邱生與塞維羅什的話,轉過目光看看明春水與遠遠站在水邊的石頭。明春水警惕地豎起了眉:“別打我主意,我不去!”

煉金術長生法,與她何幹?她隻管看顧好姬瑤光便是。

丹邱生捋著長須笑道:“明姑娘不必擔心,我的人必定會將姬兄弟招呼得好好的,讓你挑不出半點刺兒。”

明春水“哼”了一聲:“那可不一定。有些事情,可是隻有我才能做得了。”

丹邱生臉上神情僵了一僵,他預料到要說服明春水將姬瑤光單獨留在山穀中,必定不容易,卻還是沒想到明春水會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

塞維羅什卻向姬瑤光道:“姬公子意下如何?”

他看得分明,這件事情的關鍵,在姬瑤光而不在明春水。平日裏看起來明春水對姬瑤光管頭管腳,但真正大事,還是姬瑤光說話算數。

姬瑤光道:“如果不讓阿黛同行,丹道長恐怕也不敢讓石頭離開山穀吧?”

丹邱生嗬嗬而笑。

他對於姬瑤光能否完全控製住石頭,尚存疑問;但是隻要姬瑤光在他手中,就不怕明春水會翻出什麽花樣來,這一點他還是深信不疑的。

姬瑤光自是想得到這個中曲折,沉吟一會,目光又轉向明春水,明春水立時怒道:“不要看我,我不走!”

姬瑤光歎了口氣,扶著額頭默然不語。

他這一沉默,明春水便覺得有些心虛氣短了,隻是才剛說過絕不肯走,便要低頭服軟,一時半會兒,這個彎轉不過來,隻好訕訕地摳著樹皮磨蹭。

丹邱生與塞維羅什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著。

姬瑤光卻轉了話題:“丹道長,這個山穀,林木茂盛,似乎不太適合作藏金之處吧?”

丹邱生點頭稱是:“這是當然。金木相克,藏金自是別有他處。”

塞維羅什則道:“這樣也好,就算是萬中之一,有人神通廣大劫走了那些黃金,隻要有我們這些人在,又有何關係?”

姬瑤光目光一凝,落在塞維羅什臉上,過了一會,才微笑著說道:“羅道長果然好胸襟好氣魄。”說完便握住明春水的手,趁著明春水呆了一呆的時候,拉著便她往林外走,一邊說道:“明早起程時,麻煩丹道長通知一聲。”離開樹林時,順帶將石頭也招呼回去了。

丹邱生與塞維羅什互相看看,搖頭而笑。

次日一早,明春水果然不情不願地跟著石頭一道出穀了,臨行前還狠狠瞪了丹邱生幾眼,丹邱生覺得煞是有趣,看看他們走遠,轉過身來便哈哈大笑。

沒有明春水陪伴,姬瑤光似是有些無聊,在溪流邊的樹林中逗鳥兒玩,抓了放放了抓,樂此不疲。奉命伺候他的兩名小道士,站在三丈開外,正看得眼花繚亂。丹邱生暗自搖頭。姬瑤光到底年輕,還不脫少年心性。念及姬瑤光先前說道,昨晚說服明春水太費力了,今天上午不想再費腦子,丹邱生略一猶豫,還是沒有去打擾姬瑤光,獨自往玉府子等人的住處走去。

姬瑤光背向著丹邱生和那兩個小道士,是以無人發現他掌心裏站著的,正是那隻名喚“夜羽”的尋香雀和它的同伴夜翎。其實前天下午這兩隻鳥兒已經找到了姬瑤光身邊,不過當時人多眼雜,又被姬瑤光一聲口哨打發了回去;昨日清晨它們再次飛來,再次被打發了回去。現在好不容易落在了姬瑤光掌心裏,委委屈屈地蹭來蹭去,姬瑤光安撫了它們好一會兒,才算是打起精神來,唧唧啾啾地撒嬌邀寵。

姬瑤光一邊逗弄它們,一邊飛快地在它們腳爪下纏上了兩個小小紙卷,隨即一揚手將它們拋向天空,看著那兩隻小鳥兒迅速飛走,這才微笑著轉過身去逗弄昨天那隻黑背椋鳥。

丹邱生與玉府子等人討論了半個上午,轉回來時,姬瑤光仍舊呆在樹林中,不過這一次是呆在躺椅上,墊得厚厚軟軟,裹得嚴嚴實實,在秋陽中舒舒服服地眯了眼看那兩名小道士上竄下跳地替他一趟趟搬來書桌、清茶、暖手爐、點心、筆硯……兩個小道士奉了丹邱生的嚴令,隻要姬瑤光不逃跑,務必有求必應,何況不過是搬點東西這樣的小事,便是明明知道姬瑤光在捉弄他們,也敢怒不敢言,仍舊得乖乖照做。

丹邱生慢慢踱過去。

姬瑤光似乎心情甚好。這讓丹邱生有些疑慮。不過隻以為姬瑤光是因為捉弄那兩個小道士捉弄得開心,當下笑著寒暄幾句,便又走了開去,心中兀自盤旋著長生子方才提出的問題:內丹與外丹,究竟如何合二為一?

九、

山路崎嶇盤繞,孫小香不得不在路上歇了一晚,第二天趕到宣恩驛時,已是日落之後,忠建河畔的驛站,早已關上大門。這一帶常有猛獸出沒,兼之巴人與苗人混居,民風強悍,時有械鬥族毆,以至於造反殺官,所以宣恩驛站特意選在了這個依山傍水的險要之處,以巨石壘成三人多高的圍牆,七座箭樓上安放著二十一架連弩,以保證圍牆外絕無死角。

孫小香坐的吊籃離地麵一人來高時,驛道那頭的密林中忽地傳來一聲高呼:“孫師妹等等我——”

悠長綿勁的聲音,刺得那驛丁手一哆嗦,絞盤便滑了下去,吊籃砸在了地上,孫小香早在吊籃下墜之際已經跳了出來,躍落在一旁,不過還是忍不住瞪了那大驚小怪的驛丁一眼。

趕來的那道士,孫小香其實也曾見過,便是唐夢生的師弟秀煙。峨眉派與太乙觀,關係不錯,同輩弟子之間,往往也互稱師兄師姐。秀雲與秀煙,是太乙觀弟子中輕功最為出色的兩位,想必守在那山穀外的,便是秀雲了。

秀煙滿麵笑容:“孫師妹,遠遠看著像是你,好在沒有認錯。”說著湊近一點兒放低了聲音:“孫師妹想來也有令牌吧?也是要往襄陽傳信?捎上我和秀雲師兄的信如何?”

時間緊迫,孫小香倒沒想那麽多,向箭樓上高聲解釋道這一位道長是自己的同伴。她擔心走漏風聲,沒敢說出秀煙的身份,不過秀煙看上去眉清目秀機靈可愛,委實不像奸徒,又有小溫侯的令牌擔保,那驛丁雖然覺得稍稍有些異樣,還是將他們兩人都放了進去。

顧清敏和秀煙的信,分別由信鴿與快舟連夜送出,一站接一站地傳遞下去,宣恩驛監道急腳遞一日夜最快可行五百裏,最遲三天之內,必可到達襄陽。

山多猛獸,又星月無光,這一夜孫小香與秀煙隻能在驛站暫住一晚,順便補充幹糧。兩人均是奔波多日,極是疲累,不過臨睡前還是堅持在後園中練習拳劍一個時辰,順帶過過招。秀煙劍路輕靈,圓滑流轉,一觸即走,孫小香覺得自己刺出的這麽多劍,便像是遇上了水晶球一般圓溜溜的毫不受力,很是鬱悶,一套劍式堪堪走完,立時收了劍道:“和你打真不痛快。”

還是顧清敏那般對手比較痛快淋漓。

秀煙笑而不語。他修習的劍術,原來就不是用來當麵對陣爭雄的。

孫小香離去之前,忽而想起一事:“秀煙師兄,姬公子既然安排你和秀雲師兄來追蹤,應該也給了你們令牌的吧?怎麽聽你說話的口氣——”

秀煙尷尬地嘿嘿而笑:“這個——我們先頭不小心找錯了地方,誤闖了江陵軍的軍器庫,令牌被軍器監沒收上交了。”

孫小香恍然:“哦——”丹邱生想必的確在軍器庫呆過一段時間,所以才會將秀雲和秀煙引過去吧?

回想起那一幕,秀煙兀自心有餘悸,咬牙切齒地道:“丹邱生從軍器庫裏偷走了一大批火藥,又在軍器庫裏裏外外下狠手安了十幾處陷阱,裝足了火藥、毒煙和硝水,要不是我和秀雲師兄都反應夠快,隻怕要被炸個粉碎。”

秀煙又道:“江陵軍將軍器庫被炸的事情,都怪到了我們頭上,軍器監那個陰陽怪氣的老頭還說要找太乙觀賠償損失。這次回去,我們必定又要被長老堂關起來了。”想到思過洞裏的陰森寂靜,秀煙焉焉地歎著氣將劍還鞘。

孫小香同情地道:“太乙觀肯定要賠很多錢,唐師兄肯定會氣壞,也難怪得長老堂會罰你們。”轉念想到自己:“我回去後肯定也要被罰。”她自作主張地一路跑到這兒,雖說中間捎了口信回去,還不知師父師祖她們會氣成什麽樣兒。

兩人互相看看,都覺得前景堪憂。

回到自己房中,孫小香才想起來:姬瑤光怎麽知道丹邱生會去太乙觀擄人、預先安排好尋香靈雀與追蹤的人選?

真是想不通啊想不通。不過跟在姬瑤光身邊時日久了,孫小香養成了一個良好習慣: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它,照著姬瑤光吩咐的去做就是了。

次日清早孫小香兩人便一道動身趕回那山穀去。山勢高峻,日光不及之處,嚴霜未化,滿目蕭瑟。孫小香兩人一路上所做的標記,有的已被白霜遮蓋,是以走得並不太快。越過前方一條小溪後,兩人便要分路而行——那山穀開闊,圍繞山穀的峭壁懸崖更是峰峰相接,連綿數十裏,孫小香和秀煙必得從不同方向才能繞回山穀兩側。

離小溪尚有半裏之遙時,孫小香忽地心中警兆,秀煙也已發覺不對,一把將她扯入了溪旁的樹叢之中。

片刻之後,一隊人馬沿溪而下,遠遠望去,漢苗皆有,秀煙正在辨認那些人的麵孔,孫小香已低聲說道:“是石頭和明姐姐。”

秀煙大是詫異。

孫小香緊張地打量著那一隊人。領頭的是一個中年漢人,石頭和明春水緊跟在後,另有二十四名背著砍刀背簍的苗人,押後還有兩個年輕一些的漢人。她要不要出去叫住石頭?丹邱生會不會另有手段鉗製石頭和明春水?她若是冒冒失失地這麽衝出去,會不會反而害了石頭?自己若是去追蹤石頭,顧清敏那邊不知會怎麽樣……不過那隻小雀兒應該可以告訴他石頭的去向,就算自己不回去也沒什麽關係吧?還有,明春水為什麽會在這兒?難道姬瑤光就在附近不成?

諸般念頭轉來轉去,眼見得石頭一行人就從自己麵前走了過去,越去越遠,看看蹤影將要不見,孫小香再也按捺不住,低聲叫秀煙先走,自己飛快地跟上了石頭一行。

秀煙隻好摸摸頭獨自離去。

石頭恍惚間總覺得身後似有一道目光時時落在自己身上,回頭去看又無跡可尋,心中暗自納悶,猶豫一下也就暫且放下了。

跟蹤了一段路程後,孫小香發現,石頭一行,似是往宣恩驛站的方向趕去。不過離驛站尚有十餘裏時,便折向了驛站後方的山林。樹林太密,孫小香擔心失去他們的蹤跡,腳步不覺加快,也就在這時,忽地感到細細風聲急速襲向後頸,急向左一閃,一枝吹箭擦著她的右頸飛了過去,孫小香就地一滾躲開了繼之而來的第二根吹箭,躍起時劍已在手,劈落第三枝吹箭,同時左手一揚,一枝小小烏荊刺沿了吹箭來處,悄無聲息地低低飛入密林。

暗中那人一口氣吹出三箭,正待換位重新裝箭,冷不防左腿中刺,剛剛走得兩步,麻木之感便自中刺之處向全身彌漫開來,整個人都開始僵硬遲滯,這般厲害的藥性,讓他大驚失色。隻這一停滯間,孫小香已飛掠而至,長劍抵住了他咽喉,逼得他立時僵立在原地,不敢伸手去身上摸索可能對症的解藥。

孫小香打量著麵前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獵手。這獵手穿的不是苗裝,但也不太像鄂西本地巴人,纏頭上插著一枝黑色鷹羽,短刀刀鞘上雕的卻是一隻插翅猛虎——孫小香驀地記起這鷹羽與圖案的來曆,低聲問道:“你是白虎部的獵手?”

那獵手此時看清孫小香的相貌,很顯然鬆了一口氣:“孫姑娘,我不知道是你,還以為是別的什麽人,真是得罪了。我是阿黛的表兄華林,以前在巫山見過你一次。姬公子安排我和我弟弟華英一起跟蹤阿黛,華英現在留在姬公子那邊,我還是得跟著阿黛。姬公子叫你來跟著石兄弟嗎?”

華林的口音略有些怪,不過漢語說得挺流利。而且一照麵間便猜到了孫小香的來意,立時快言快語說清自己的身份來曆,以免再生誤會。這份機靈,讓孫小香不覺暗自詫異了一下。姬瑤光曾說,巴人十三部,以白虎部最為強盛,這不僅因為白虎部的戰士勇猛,也因為近幾任的酋長都比較開通精明,樂意與其他各部以及漢人交往,廣結善緣,族中年輕一代,多有俊秀之材,隱隱然已有遠超其他各部之勢。姬瑤光這番話,孫小香當時聽了,隻當清風過耳,但是現在遇上這華林,再回想起那番話,心中感觸便大不一樣了。

孫小香定一定神,說道:“我的暗器上淬的是姬公子以前給我的三步倒,藥性得三個時辰才能過去。將你放到樹上去好吧?我得繼續去追石頭和明姐姐。”

麻藥已經蔓延到臉部,華林口齒不靈,隻能“唔唔”兩聲表示同意。

孫小香收拾停當再次上路時,不免在心中猜度:姬瑤光究竟安排了幾路追蹤人馬?

這一耽擱,孫小香很花了一點時間才重新追上石頭一行。好在他們人數眾多,在密林中留下的痕跡容易找到,要不然孫小香真要狠狠教訓那華林一通——尤其是,她忽然想起,巴族獵人的吹箭上,淬的往往也是專用來對付猛獸的麻藥,號稱半步倒,藥性更烈,便是虎狼熊豹,一旦中箭也立時僵倒,沒有六個時辰,不得清醒,自己若是反應稍慢,中了一箭,那個真是冤枉之極。

日落時分,他們才趕到交接黃金的那個小小渡口。送金之人,尚未趕來,那名喚鍾離的中年漢人,受命統率這一行人,當下分派人手控製渡口、探路紮營、拾柴狩獵,同行的兩名苗婦到河邊去汲水淘米,不過石頭和明春水兩人,被安排在營地生火——鍾離奉了丹邱生的嚴令,絕不能讓他們單獨行動。

趁著這一陣忙亂之際,孫小香丟了兩個鬆果過去。鬆果恰恰從石頭腳邊滾過,掉入火堆之中,石頭一怔之下,本能地轉頭望向幽暗的叢林,隻是臉上還帶著幾分茫然。

孫小香氣得要跳腳。這麽笨,還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在峨眉山中,每次叫他出來時,自己用的可不都是隨處可見的鬆果?

明春水注意到石頭的異樣,眼珠一轉,假裝起身整理火堆,湊近石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孫小香正將又一個鬆果滾過來,明春水恍然大悟,忍不住使勁敲了敲石頭的腦袋,隨即笑嘻嘻地轉到了另一個火堆旁。

石頭也恍然明了。此前他雖然覺得身後的目光似曾相識,但是一直不敢想會是孫小香千裏迢迢地自峨眉山一路追蹤而來。此時得到明春水從一旁確認,心頭一暖,嘴角不自覺地便翹了起來。

孫小香還是嘀咕了一句“真笨”,看看淘米的苗婦已經回來,自己不便再呆在這麽近的地方,躊躇一會,遠遠地退了開去。

石頭在火上慢慢翻烤著獵回來的一頭野豬的左前腿。孫小香隱在暗處,想來一定是不能生火的了。這樣寒涼天氣,隻用幹糧冷水,又沒有火來防身取暖……雖然知道孫小香不同於普通柔弱女子,石頭仍是覺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冥冥之中總有一根絲線在輕輕牽扯著,讓他不複往日安如臥石的自在與鎮定。他左右看看,悄悄撕了一大片燒得焦黃、椒鹽已完全滲透的腿肉,凝神感受著孫小香暗中的氣息與視線,待到確定方位,略略移動身子,借著加柴的掩護,手指一彈,將那片烤肉輕輕彈了出去。

孫小香的視線一直未曾離開石頭,看得分明,疾忙探臂接住,拈著那片烤肉,忍不住心生暖意,嘴角彎彎。

沒有聽到烤肉落地的聲音,石頭心中一鬆,轉過目光,卻見明春水正看著自己,臉上的笑意,分明大有意味。石頭不覺臉上一紅,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紅臉,隻訕訕地低下頭去繼續翻烤那隻豬腿。

十、

等到次日近午,果有一隊人沿了忠建河岸溯遊而上,領頭的兩人均是行商裝扮,後麵跟的十來個苗人,都背著鹽包與鐵器——鹽鐵為山中所不能產,是以來往此地的行商,大多販運鹽鐵,再將山民所收的藥材、毛皮之物帶出山去,這渡口便是其中一個交易之所,是以即便偶有山民看到渡口邊逗留的這一群人,也不以為奇。

足足一個時辰方才查驗完畢,鍾離將自己這行人背來的毛皮與藥材取了數簍交由對方帶走。雖然已是午間用飯時候,那一行人也不敢停留,急急告辭離去。

鍾離也不急著動身,悠然用過午飯,午後又有一批人趕到,卻是塞維羅什的家仆。這一行人販的不是鐵器,是棉布,不過裝布的鐵箱,其實卻是金箱,外麵刷了一層暗綠厚漆。

交接完後,看看日將西斜,塞維羅什的家仆背了毛皮與藥材匆匆離去,鍾離安排兩名同伴帶著兩個苗婦守在此地等候,鹽包也大半留在原地,用油布層層裹好,留待下次再運回去,其他人則與他一道帶著金器動身返回。

金器沉重,路上歇了兩晚,第三日上午方才趕到目的地,卻是距那道山穀不過三四裏遠的另一個深穀,所不同的是怪石嶙峋,草木稀疏。藏金處是個天生的大溶洞,洞口處丹邱生的另一個屬下呂良已率人在此等候多時。金器再一次查驗點數之後,方才封入洞中,交接冊簿,另有專人送往那山穀中交由丹邱生和塞維羅什過目。而鎖在洞中的仆役,則負責用各色配料洗去金器外的塗料,回爐重煉。

明春水忍不住向石頭感歎道:“要訓練出這麽能幹的一班人,真不容易。丹師伯這等派頭,便是尋常王侯人家,隻怕也比不過。”

石頭深有同感。隻是他心中有一個小小疑問,忍了又忍,看看左右無人,還是問了出來:“明師姐,我知道塞維羅什的金子是怎麽來的,可是,丹師伯哪兒來這麽多黃金?”

明春水“哧”地一笑,看著石頭時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說哎呀石師弟你怎麽這樣簡單淳樸這種事情都想不到。但是石頭很無辜地望著她,讓明春水覺得怎麽好像是自己有問題,居然以為石頭會知道這種事情?

她湊近石頭,低聲說道:“丹師伯本事可多著呢,回頭讓瑤光好好給你講一講,我可不敢亂說,免得丹師伯記恨。”

石頭隻好將這個疑問留在心頭納悶。

嚴冬將至,為趕在大雪封山前將黃金盡數運入溶洞,石頭一行人隻稍作休息,便又匆忙趕回渡口。

十天之內,運了四趟,第五趟交接時,留守的人向鍾離稟報道他們連日聚集在這個小小渡口,似乎已經引起了宣恩驛站中當地駐軍的注意,同時也有其他不明身份的人物在附近出沒。

石頭也已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意味,想到一直暗中跟在一旁的孫小香,心中不免更為緊張。如果真有人來襲,孫小香恐怕會首當其衝。

這一趟交接完畢後,已是日暮,鍾離下令就地宿營,明日再行動身。明春水看著鍾離一一分派人手,恍若未曾察覺暗中窺伺的貪婪視線,不免笑道:“鍾大爺,你就不擔心半夜裏被人偷襲?”

鍾離“哼”了一聲,微微冷笑:“隻怕他們首先會被自己人殺掉。”

這麽多黃金擺在這兒,他們這一行人,一眼看去,這些苗人不過是有幾分笨力氣,挑得動重擔;自己和另兩名同伴都是帳房先生模樣;就算石頭和明春水看上去有幾分棘手,不過一個是女子另一個又年少,那些自命不凡的大盜,又豈會將他們放在眼中?肥羊在前,隨時可以吃掉,自是先解決了不懷好意的同道之人才對。

明春水雖然還沒想清楚這個中曲折,但是見鍾離如此肯定那些盜賊會自相殘殺,似是對其習性極為了解,轉念想到丹邱生聚斂黃金的手段,恍然明了,鍾離這個兢兢業業的管家模樣,誰想得到他恐怕還是大盜中的大盜呢?

夜風之中,鍾離忽地**了一下鼻翼。淡淡的一絲血腥氣,正從遠處山林中飄來。料想這司空見慣的自相殘殺,已經開始了。雖然比他預計的要早了一點兒,鍾離還是滿意地暗自點頭,覺得自己寶刀未老,料事仍舊如神。

不過,鍾離萬萬沒有想到,他聞到的血腥味,並非來自於盜賊的自相殘殺。

華林吹出今晚的第九箭,射倒今晚的第五個對手,他自己還毫發未傷——當然,這與孫小香一直跟在他身邊護衛也有著莫大關係。

孫小香看看不遠處一劍劈倒一名賊首的顧清敏。

顧清敏當日接到姬瑤光派夜羽送上峰頂的信後,便確定自己這一回,啊不,是茅山宗這一回果然是被姬瑤光狠狠擺了一道!顧清敏大為光火,但是已經入了套,若不照著姬瑤光的話去做,隻怕靈墟子真個就此失陷在這山穀了,他可以不管姬瑤光的死活,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靈墟子丟下便走,無奈之下,隻好乖乖地遵照姬瑤光的吩咐,帶了夜羽來追蹤石頭,記下那黃金洞的所在,冒著踩中炸藥的危險勘清地形,畫成圖後,先派夜羽送給姬瑤光一份,再順著石頭這根線找到跟在他後邊的孫小香,取了令牌將另一份圖飛送至襄陽;然後他還得將令牌還給孫小香,和孫小香華林一道,鎮日裏躲躲藏藏地跟著那運送黃金的隊伍來來去去,遇神殺神遇鬼殺鬼地替他們護駕擋煞。顧清敏胸中憋著這口悶氣,這幾天裏遇上他的賊寇,可算是倒了大黴了。

孫小香皺了皺眉,經過姬瑤花姐弟的三年熏陶,孫小香現在很不能理解不能接受顧清敏這種頗有點蠻幹的風格;但是轉過頭來看看躲在自己的護翼之下暗箭傷人的華林,覺得更不順眼,低聲嘀咕了一句:“真陰險。”

華林不以為意地道:“我們隻是獵人,不能和顧公子比。”

自小他們就知道,若隻憑勇力,最出色的獵人恐怕也鬥不過一頭孤狼。

他們說話之際,又有一個賊人,見勢不妙,偷偷溜下了山坡,孫小香一揚手,烏荊刺激射而出,將那小賊射倒。華林道:“第六個了。”

倒在烏荊刺下的賊人,比倒在吹箭下的還多一個。

孫小香白他一眼。不就是諷刺她同樣在暗箭傷人嗎?若不是顧清敏這個有些瘋瘋顛顛的家夥不許她插手、非要單挑那夥賊寇、說什麽非如此不能痛快,她用得著鬼鬼崇崇地和他一道躲在這兒嗎?

如果是石頭……如果是石頭的話,會怎麽做?

在漢水之畔,誘殺那夥潰兵時,石頭是怎麽做的?孫小香回想著那一晚的情形,不覺怔了一怔。她一直和石頭聯手對敵,配合默契,是以不管對手是什麽人,她都很少受傷,便是偶爾受傷,也不過一點兒皮肉輕傷。現在仔細回想才發現,原來每一次對敵,石頭都近乎本能地架去了對手最猛烈的攻擊,仿佛在她身周築起了一堵最堅實的圍牆,讓她可以放心大膽的向對手出劍,而不必擔心隨之而來的反擊。

孫小香怔怔地回想著,心中種種念頭,千回百轉;石頭那個傻乎乎的笨蛋,不知道吃了多少暗虧,還一聲不吭吧?想到石頭肯這樣處處回護容讓著自己,孫小香心中自是熨帖歡喜;但是再想到石頭或許也這樣乖乖地由著他人欺負,孫小香立時便覺得心頭火起,隻是一時之間沒有想清楚她這怒火究竟是想對著石頭還是對著別的什麽人發作出來。

此時顧清敏終於收拾了最後一名賊人,叫華林仍在暗處警戒,孫小香出來,與他一道將這山坡前前後後搜尋了一番,所有未死的賊人,都被他使出分筋錯骨的手段來扭壞了右腳腳筋,沒有兩三個月,勢難痊愈;之後,又叫孫小香將這些人的氣海穴刺破,廢了一身武功或者蠻力。

他們三人都蒙了麵,孫小香又套上石頭行囊中的衣服改成男裝,以免走漏風聲、讓丹邱生有了警覺。離開此地後,一直走出數裏開外,尋了一個背風的小山窩休息,看看這一帶寂無人蹤,三人方才除下麵罩,互相看看,覺得自己這般鬼鬼祟祟的模樣,似乎也有些像賊人了,不免都有幾分好笑。

山穀中寂靜得隻有風聲和時時傳來的狼嗥虎嘯。顧清敏伏在那小小山窩的邊緣,靜聽山穀中的動靜,目光時而掠過身旁不遠處裹著皮裘沉睡的兩個人。山夜寒冷,孫小香與華林不知不覺間靠到了一起。顧清敏皺皺眉,心知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心中終究有些不太舒服,尤其看著華林不順眼。

他覺得,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孫小香和他一樣,都是被姬瑤光騙進這個局裏的倒黴蛋,同病相憐;絕不像華林,分明就是姬瑤光的同謀!

其實時至今日,顧清敏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拚出整個事情的大概了。姬瑤光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猜到了丹邱生的計劃,預先分派了幾路人馬在那兒守株待兔,自己和秀雲、秀煙那兩路靠的是輕功和那兩隻靈雀來追蹤,靠了小溫侯的令牌從驛站傳回消息;跟在姬瑤光和明春水後麵的是白虎部的出色獵手,估計傳消息靠的是本地巴人部落;山穀中也許還有被丹邱生擄來的其他人,隻不知跟蹤那些人、傳遞消息的又是哪路人馬。姬瑤光安排這一切,料來與丹邱生聚斂的這巨額黃金大有幹係;隻是顧清敏還有一點兒想不通,姬瑤光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貪財了?或者說姬瑤光其實別有用心,黃金不過是掩人耳目?

不過,無論姬瑤光想幹什麽,顧清敏覺得自己這些人都已變成了他棋盤上的棋子,這個滋味可不太好受,難怪得各家道友一提起姬家姐弟來,都是那麽一幅敬鬼神而遠之的古怪模樣。

惟一讓顧清敏聊可**的是,千裏追蹤,一路上為了要跟上夜羽的速度,他的眼力與腳力,似乎都大有長進。側頭看看睡在自己肩上的小雀兒,真是嬌憨可愛,完全想象不出它追蹤獵物時鷹隼一般的敏銳眼力;姬瑤光這麽算計茅山宗,他要不要想個法子將夜羽搶過來算作姬瑤光的賠償呢?

思緒飄搖之際,顧清敏忽而心生警覺,凝神靜聽,遠遠地似乎有兵器撞擊之聲,不過很快被夜風淹沒。

但是顧清敏立即翻身坐了起來。

他的感覺不會出錯,夜風中飄送過來的,是安靜的殺伐之氣;這樣從容不迫,比起那些張牙舞爪的賊寇來,因為安靜,所以更加危險。

他叫醒了孫小香和華林,三人悄然潛行到山崗上,伏在老樹的樹窩中,遠遠望去,借了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一隊人馬正在山林中沉默地前進。前麵的向導似是當地巴人,身後跟著的三十餘人雖是便裝,但是行進之時,雖然步伐不能一致,卻仍是動作整齊,顯見得多半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顧清敏三人互相看看,孫小香張口欲言,又趕緊捂住了嘴,以免驚動對方。

這隊便裝的精兵,多半是小溫侯的部屬。計算日程,來得可真夠快!

山雨欲來風滿樓。顧清敏已經嗅到了空氣中開始彌漫的緊張氣息,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也開始閃亮。

十一、

已經下過一場小雪,山間氣候,早晚都極是寒涼,是以直到日出已久,丹邱生才邀請姬瑤光諸人前去那藏金溶洞。

以丹邱生的本意,是要安排停當之後才能將這藏金洞放到姬瑤光等人麵前,但是塞維羅什堅持要親自點檢一下黃金的數目,同時也順便看一看丹邱生如何清洗黃金——當然,在丹邱生看來,這“順便看一看”恐怕才是塞維羅什真正的目的。姬瑤光則想看看積金之地可有什麽變化,這恰恰也是其他人最關心的問題,眾意難違,於是丹邱生隻好從善如流,萬分不情願地領著眾人前往那藏金洞。

雖然那溶洞所在的山穀,距離丹邱生下榻的山穀不過三四裏,但是沿了溪流從這道山穀出去,再拐入那一道怪石嶙峋的山穀,山路曲折盤繞,饒是抬滑竿的仆役腳程飛快,也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得那溶洞洞口,又穿過數個洞中之洞,方才停下腳步。

站在欄杆邊,俯視洞底,丹邱生的家仆正在忙碌著將金器回爐重煉,煉去雜質,再澆鑄成淨重五百兩的金磚,之後用絞盤吊車,將金磚一塊塊吊入地底深洞安放起來。

那些金器中,頗有幾件作得精巧動人的,料來必定花了金匠不少工夫。茅山宗家大業大,向來有耕讀傳家的勤儉之風,靈墟子見了這等情形,不免要搖頭感歎一句暴殄天物。塞維羅什則搖頭晃腦地說道,隻要是足夠純淨的黃金,不論什麽樣的形狀,都不減其完美迷人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