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 流金記003

姬瑤光輕輕笑了一下,塞維羅什這些日子裏大略也熟悉了一點姬瑤光的品性,聽他這一聲輕笑,大有譏諷意味,心中不由“咯登”了一下,正待岔開話題,姬瑤光已徑直說道:“羅道長也許是沒有留意吧,這樣笨頭笨腦的金磚,怎可與真正精致的金飾相比?”

塞維羅什轉過身來:“哦?姬公子眼界素來極高,不知能夠入得了姬公子眼界的金飾,究竟精致到何等程度?”

姬瑤光慢慢說道:“巴人十三部中,有一個部落,傳承了上古蜀王魚鳧製作金器的秘術。”他捋起左袖,露出一個薄薄的精鋼護臂,護臂上纏繞著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金絲,鑲成了一幅幅圖案,火光中大略可以辨認是巴人射魚、飛鳥背負魚和箭枝回到獵人手中的情形,獵人的麵貌清晰可辨,連鳥羽也曆曆可數。

其他人也還罷了,塞維羅什卻是眼前一亮。他見過的各色金飾不知凡幾,深知要拉出如此纖細流暢的金絲、要將人物鳥獸盤繞得如此栩栩如生,絕不容易;而這風格迥異於世間流行的各色富貴花樣的圖案,在跳躍的火光中,也別具一種神秘古樸的風味。

塞維羅什還待仔細看看,姬瑤光已放下了衣袖,微笑著說道:“這個護臂,因為重在實用,所以臂上金飾,還算不上其中精品,不過聽說工費可不便宜,六兩黃金送過去,回來就隻重三兩掛零了。”

塞維羅什笑了一笑,仍舊轉過頭去看那滿地金磚。隻不過,這一次在心中盤旋的,卻另有一番景象。唔,他勉強承認,那匆匆一瞥的纏金護臂,比起這方方正正、金光燦燦的磚頭來,似乎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無怪乎世人非要將黃金打造成這種種飾物,為此甚至不惜耗損其半。想到此處,塞維羅什不免幾近本能地暗自計算著,如許眾多的金磚,可以打製多少精致金飾,然後可以換回多少數量的黃金,如此循環下去……

塞維羅什忽而問道:“丹兄,這洞中黃金,總數有多少?”

丹邱生略略計算了一下才報了個數目給他。

封山在即,丹邱生已經傳令出去,不再運送黃金入山。是以鍾離他們正在運送的第五批,算是今年的最後一趟了。若是加上這一趟的數目,這溶洞中,將有二十一萬兩黃金。雖然不能說富可敵國,但是放在這兵荒馬亂的流離時世,隻怕會招來不少眼紅手狠的亡命之徒。

玉府子提起這個問題時,丹邱生哈哈笑道,若真有不長眼不識趣的家夥敢來這兒撒野,他少不得也要開開殺戒,讓這幫家夥們開開眼界。

塞維羅什則頗為讚同地道,若是真有這麽不長眼的家夥來送死,丹邱生不必客氣,一定要將這些人炸個灰飛煙滅,無論如何,黃金是永不磨滅的不是?所以,他一點也不介意丹邱生在這溶洞內外裝滿火藥。

長生子暗自皺眉,他一直覺得丹邱生這類專修金石外丹的同道們,整日擺弄火藥硝水與各色藥石,動輒傷人傷己,委實太過有違天道。現在更是將這炸個灰飛煙滅之語說得如此輕巧……長生子的眉頭不免皺得更深。

姬瑤光則笑而不語。他相信丹邱生應該有那個本事,不過麽……

塞維羅什現在對姬瑤光的笑容很是警覺,目光一轉,便盯在了姬瑤光臉上。他與長生子這些真正的道士不同,常年在各色奸商中打混,對人對事,早已磨煉出一種本能的直覺。

姬瑤光“嗤”地一笑:“羅道長不必緊張,我隻不過是覺得,二十一萬兩黃金,放在今時今日,確是會引來一大群亡命之徒。不過若是放在他時他地,恐怕也不算什麽了。當年楚漢之爭,陳平攜黃金四萬斤到楚國行反間之計;高祖定天下後,叔孫通僅以定朝儀之功便得賜黃金五百斤;呂後死後,遺詔賜諸侯王黃金各千斤;陳平**周勃,用五百斤;文帝即位,以大臣誅諸呂之功,賜周勃五千斤,陳平、灌嬰各二千斤;吳王劉濞反,募能斬漢大將者,賜五千斤,列將三千斤;梁孝王死後,庫存黃金四十萬斤;衛青擊匈奴有功,前後受賜黃金二十萬斤;宣帝即位,賜霍光七千斤,廣陵王五千斤;王莽末年,府藏黃金以萬斤為一匱,共計六十匱,他處尚有十數匱……”說到此處他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著洞中諸人。

(按:姬瑤光所說黃金之數,引自清代趙翼的統計。)

洞中這二十一萬兩黃金,合計不過一千三百餘斤,較之姬瑤光所說的那些數目,委實太小。

洞中一陣沉寂。

良久,丹邱生說道:“姬兄弟,你這話可有依據?”

他雖然極力壓製住內心的激動與急切,但是那兩眼放光、雙手微微顫抖的神情,卻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

姬瑤光微笑道:“這又不算什麽秘密,《太史公書》與《前漢書》中,其實都有記載,不過是從前無人留意罷了。”

他所做的事情真的很簡單,隻是將前人的記載梳理了一番而已。

塞維羅什在心中將姬瑤花所說的那幾個數字算了一遍又一遍,那巨大的數目,使得他直到此時方才回過神來,呆了一呆,忽而叫道:“不對!當今世上,何曾有這麽多黃金!”

塞維羅什多年來殫精竭慮,計算天下黃金數目,雖然不能確切,但是自信不會有太大偏差,然而與姬瑤光所說的數目,相去太遠。黃金長存不滅,即便有前人窖藏未曾發掘,這個差額也未免太大。

姬瑤光道:“王莽之後,這黃金數目就驟然間少了許多,所以,羅道長所知的當今世上的黃金數目,與前漢的這個數目相去甚遠,也不奇怪。”

塞維羅什的眉頭卻皺得更緊。如果姬瑤光所說,確有其事,那麽,如許眾多的黃金,究竟去了哪兒?

丹邱生已先一步將這個疑問提了出來,姬瑤光揚了揚眉梢,懶洋洋地答道:“我怎麽知道?”

一幹人的目光全盯在他臉上,顯見得不那麽相信。姬瑤光有名狡猾,也是有名的聰明絕頂,發現這麽大一個疑問,居然不曾追根究底、不曾追出一點兒底細?丹邱生諸人,說什麽也不能相信。

姬瑤光的目光在眾人臉上轉了一轉,忽而笑了起來:“我是真不知道。”

丹邱生和塞維羅什互相看看,兩人幾乎同時向姬瑤光伸出手來,丹邱生離得近,搶先一步將姬瑤光拖了過去,嗬嗬笑道:“姬兄弟,來來來,咱們到一邊去好好談一談。”

塞維羅什緊跟在後,玉府子三人大是好奇,趕緊也跟了上去。

丹邱生的起居向來講究,便是這藏金洞中,也早已收拾出一個高曠清淨的偏洞,就地壘起的石凳上整整齊齊鋪著厚實的藍底白花土布坐墊,錯落幾張石案上,已擺好熱茶與細點,兩名仆役靜悄悄地呆在角落裏,隨時準備添茶換水。

丹邱生十分殷勤地將姬瑤光讓到上位,又令人特意加了一張坐墊,噓寒問暖,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玉府子瞧著有趣,不覺笑了起來,便是向來嚴肅的長生子與陰鬱沉悶的靈墟子二人,也麵帶微笑,隻覺得丹邱生這般難得一見的巴結模樣,委實很有看頭。

塞維羅什略略側過身來向坐得離自己最近的玉府子說道:“道兄似乎對姬公子方才所說的事情並不太感興趣啊。”所以才會這麽有閑心地打量丹邱生是吧?

玉府子以前是不太看得起塞維羅什這類頗有利欲熏心之嫌的同道,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對塞維羅什的觀感已大有改善,覺得此人雖然耽於物欲,不過勝在性情豪爽胸襟開闊,道雖不同,卻可相與為謀。當下微笑答道:“羅兄,我於煉金之道,所求的不過是想窮盡其中奧妙而已。”

而非羅掘天下黃金、據為己有。

塞維羅什自是聽得出他並無惡意的調侃,哈哈大笑著坐了回去。

坐定之後,丹邱生迫不及待地提起方才的疑問。姬瑤光笑吟吟地將漢時多金、帝王更是揮金如土的證據又舉了一大堆出來,然後再舉了一大堆漢以後黃金日少、金價日貴、帝王惜金如命的證據,丹邱生的臉色很不好看,嘴角抽搐,但是又無可奈何;塞維羅什哈哈笑著打圓場,順帶旁敲側擊姬瑤光對此中奧秘究竟已經知道多少;玉府子三人則饒有興趣地袖手旁觀。

姬瑤光終究被問不過,給了一個很不負責任的回答:“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可見世間萬物,一旦到了一個巨大的數量,就有可能出現類似於逆轉的變化。漢時如此多金,焉知不會因為黃金太多而生出逆轉呢?”

丹邱生被他這個聽起來很有道理的回答,噎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隻能狠狠瞪著姬瑤光,終於有些理解被姬瑤光算計過的那些人的心情。

塞維羅什卻似乎有些當真了,笑容立斂,憂心忡忡地盤算著自己究竟積聚了多少黃金,會不會有朝一日打開庫房時突然發現那一庫庫金燦燦的寶貝,全都化為烏有了。

丹邱生定一定神,想到了另一個疑問:“姬兄弟,你何以直到今日才提起漢時多金之事?”

姬瑤光很無辜地答道:“那是因為我以前未曾注意到這些事情啊!”

玉府子忽而問道:“這麽說,姬公子方才所說的漢時黃金數目,其實並未查過典籍了?”

姬瑤光詫異地揚起了眉:“需要再查一次嗎?”

玉府子諸人看著他臉上那一幅理所當然無有失誤的神氣,再想到姬瑤光過目不忘的名聲,恍然明了,不免暗自抽了一口涼氣。遇上這等人物,無論如何都是很讓人沮喪的。

姬瑤光瞧著他們臉上頗為古怪的神情,猜也猜得到他們心中在泛酸。既生瑜何生亮,向來是聰明人專有的感慨。隻是,這些聰明人,永遠也想象不出困守書齋的他為了渡過那一個又一個漫漫長日,是怎樣讓自己整個身心都沉入那一冊冊書籍之中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至那一冊冊書籍,與自己融為一體。

現在回想起來,那樣寂寞的年月,其實也有著寧靜的溫馨。隻不過,這舊日時光,連同陪伴他的人一道一去不返。

突如其來的煩悶,讓姬瑤光忽然站了起來,來回踱了一陣,讓自己重新收斂心神,這才回過頭來微笑道:“黃金永存不滅,既然地上沒有,那就一定是在地下了。漢末多故,時人有窖藏黃金的習慣,那些富貴之家,其所居之地,必有黃金。若是能夠考訂出這些家族的流遷過程,或許便能夠找到他們的藏金之地。”

丹邱生精神大振,正待再說點什麽,姬瑤光已攔住了他:“別打擾我,讓我好好想一想,不許出聲。”

姬瑤光這麽鄭重其事,丹邱生隻覺得大有希望,塞維羅什更是激動得滿臉紅光,眼巴巴地盯著閉目養神的姬瑤光,守在角落裏的仆役,真個是連大氣也不敢喘。

十二、

明春水和石頭一行,押著今年的最後一批黃金,穿過一片茂盛得幾近陰森的密林,眼看著再繞過前方一道山坳,便可以望見那溶洞所在的山穀的穀口,鍾離的手下和一幹苗人都不覺鬆了一口氣,鍾離心中卻不敢輕鬆,以他的經驗,越是臨近大功告成,越是容易出岔子;而這貌似平易的地勢,某些時候卻會比那利於伏兵的密林更為凶險。

更何況他心中忽地生出了莫名的警覺。

隻是鍾離心中警兆方生,前方山坳上已經射來一枝響箭,鍾離臉色大變,右手一揚,一枝赤焰火箭疾射向半空。這是他號令那藏金山穀敲響警鍾的暗號。那山穀地勢曲折,警戒不易,因此在山穀中段的高處設了一口銅鍾,由四名仆役輪班值守,每班兩人,若有敵來襲,立刻敲響銅鍾;洞口內外均埋有炸藥,引信在這山穀中一個無人知曉的密閉石室裏,由兩名仆役晝夜輪流值守,一旦聽到鍾聲,立刻便可以點燃引信炸塌洞口、讓來敵無路可入、讓洞內之人從容自秘道撤走,必要時甚至於可以炸掉整個山穀來摧毀入侵之敵,這全要看銅鍾如何敲法了。

鍾離覺得自己此前的這番安排,絕無瑕庛,但是火箭才剛升空,橫刺裏射來的箭枝已經將它撞了下來;而他忙於報警,發箭之後,再抽出衣內暗藏的一對斷魂鉤時,動作未免慢了一步,後背上立時便是一陣劇痛,若非他見機得快,及時向前仆倒,恐怕明春水的五虎爪早已抓穿他的身體。

鍾離一直防備著石頭,隻以為有姬瑤光在手,不怕明春水反臉,卻不料首先反臉的竟是明春水,猝不及防之下,到底吃了大虧。明春水偷襲得手,見鍾離就地滾出老遠,即刻笑吟吟地揚手揮出肩上天羅帶,石頭則立刻橫棍截住了鍾離的退路。

鍾離先已受傷,又被齊天棍與天羅帶前後夾攻,間或還有明春水左手中趁隙而入的五虎爪,令得他手忙腳亂左支右絀。更令他焦急的是,山坳上當頭射來的急箭,一輪接一輪,箭頭上似乎還抹了藥汁,不過片刻之間,中箭者便都已倒了下去。

鍾離一見這陣勢,便知自己留在此處無益,於是拚著讓天羅帶在臉上狠狠抽了一記,又被齊天棍重重擊在左肋之下,借著這一掃之力,橫飛出數丈之遠,撞在一方巨石之上,卻顧不得自己傷勢,一落地便向拚了命向穀口方向飛奔而去。他在那山穀入口處,安排有望哨,料想隻要搶過這道遮敝視線的山坳,便是不能發出火箭示警,也可讓望哨發現自己身後的追兵,及時向穀內報警。

但是出乎鍾離意料的是,那枝響箭號令的竟不隻有一枝伏兵!

穀口處早有一人站在高處,以一麵鮮紅的大旗傳令指揮,兩側山峰上的伏兵應旗而起,也不呐喊呼叫,首先一輪急箭,射倒了山穀中走動的仆役,看守示警銅鍾的兩名仆役,更是幾乎被射成刺蝟;這一輪急箭過後,伏兵方才沉默地一路衝殺進去,但是始終有數名弓箭手輪流瞄準那銅鍾周圍,不許任何人接近。這等進退有據的陣勢,斷不是尋常草寇,竟是訓練有素的百戰精兵!

鍾離一明白過來,既驚且怒,心知眼下自己鬥不過這幫人,惟有盡力通知丹邱生才是。他不知丹邱生此時正在那藏金洞中,當下奮力向另一道山穀奔去。石頭還待追去,明春水攔住了他,說道:“別理他,自有人收拾呢,咱們還有別的事情去做。”

石頭跟著她向那藏金溶洞奔去,心中卻在嘀咕,他知道孫小香跟在暗處,難不成竟是要讓孫小香獨自去對付鍾離?這麽一想,腳下便慢了下來,明春水奇怪地回頭看看他,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忍不住便一巴掌拍在石頭的腦門上:“真笨,你以為瑤光就安排了小香一個人跟在後麵?”

石頭“啊”了一聲,趕緊加快腳步跟上去,隻是心中,難免還是惴惴不安。

且說鍾離匆匆奔逃,路上雖然也遇到攔截,但也攔不住他,反被他擊倒數人,眼看繞過前方的巨大石峰,便可讓丹邱生所居山穀外的崗哨看到或是聽到自己,卻不料石峰上一人飛撲而下,長劍當頭斬落,鍾離奮力架住之際,石峰下的灌木叢中,忽地射出一枝吹箭一枚烏荊刺,鍾離躲無可躲閃無可閃,箭與刺盡數射入體內,搖晃了一下便栽倒在地。

華林立刻將鍾離拖進灌木叢中藏了起來。顧清敏略一遲疑,說道:“天快黑了,得當心虎狼,還是再找個安全點的地方擱著吧。這管家可是丹邱生的心腹,要真出了意外,我怕丹邱生會炸平峨眉山和茅山——白虎部當然也跑不了。”

華林挑了挑眉。他並不了解丹邱生的可怕,但是顧清敏這麽鄭重其事,他想了一想,還是將昏迷不醒的鍾離塞進了一個高處的山洞,布置一番後才躍下石壁來。

顧清敏靜聽著那亂石山穀內隱約的廝殺聲,滿臉神往之色,但終究隻歎了口氣,放飛夜羽後,便領著同樣不太情願的華林和孫小香,重新潛伏下來——姬瑤光調兵遣將,向來留有後手,他雖然預計自己今天可以將丹邱生一行人都引到那藏金洞去,但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將顧清敏三人留在山穀外接應。

明春水與石頭一路衝殺到洞口時,洞口還是完好無損。鍾離一心隻防備著有人破壞引信,將那引信之處藏得密密實實,卻未料到襲擊者首先控製了銅鍾,竟是將那精心埋下的火藥,白白浪費掉了。

雖然如此,明春水還是不敢怠慢,叫石頭度量地形,揮棍擊下數段巨石條,將洞口牢牢撐起,打量著便是塌下來也能撐出一個通道,這才領著兼程趕來此地的一隊白虎部武士入洞截殺——這洞內地形複雜,小溫侯屬下精兵,並不熟悉這等地方,隻留在洞外警戒。

溶洞幽深曲折,明春水一邊提防著暗中的伏兵與機關,一邊暗自焦急,不知道姬瑤光現在究竟是否平安,若這一次他算計錯誤、落入險境,今後可休想再讓自己答應這樣的安排!

山穀中的廝殺,終究還是驚動了溶洞深處的丹邱生等人,丹邱生一聽動靜不對,便猜到必定是姬瑤光做了什麽手腳,右手中立時扣住了一枚雷火彈,隻是想到姬瑤光胸中丘壑,又遲疑著不想擲出,略一躊躇,便縱身向前,左手虛張,便要將姬瑤光扣在掌下,擒賊擒王,無論姬瑤光有何等圖謀,隻要牢牢控製住他,還怕別的人弄什麽手腳不成?

但是眼前忽地寒星四濺,無數細針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撲麵射來,將他上下左右四麵盡數封死,丹邱生心中一驚,揮袖拂擋的同時,向後急退,卻被石壁擋住了退路,隻這一滯之間,數點寒星已經沒入體內,姬瑤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輕輕垂下左袖,擋住手中的流星針筒。

丹邱生擄來姬瑤光和明春水時,曾經將他們丟進自己精心配製的藥劑中好好清洗了一番,又將全身上下的衣服盡數換過,滿心以為無論什麽樣的獵犬也再無法辨認出他們兩人的氣味;但是現在看來,很顯然還是有人追蹤至此,而且還避開穀中崗哨將這般厲害暗器送到了姬瑤光手上,難怪得他膽敢有恃無恐地將明春水遣離身邊,自己早應該發現這其中蹊蹺的……

丹邱生強行運氣壓下中針之處越來越重的麻木之感,但這一口悶氣卻怎麽也咽不下去,自己居然會栽在姬瑤光這一介書生的手中!

他可忘了,若不是人人都知姬瑤光並未習武,又怎麽會被他成功暗算?

丹邱生這一受傷,洞中仆役立時臉色鐵青地將姬瑤光團團圍了起來,若非未得號令,隻怕當下便要擒下他來狠狠拷打一番。姬瑤光視若未見,隻向丹邱生微笑道:“丹道長,這流星針上的藥物,是閻羅王配給我防身用的,所以有點兒麻煩,還請丹道長見諒。”

丹邱生怒視不語。他就知道這藥物必是出自閻羅王之手,否則憑他多年服用各色丹藥的體質,尋常藥物,早已不能起到作用!

塞維羅什則向姬瑤光道:“姬公子這是想要做什麽呢?有話好好說,何必傷了和氣?”

丹邱生卻不想領受塞維羅什這一番打圓場的好意。隻要擒下姬瑤光,還怕逼不出解藥?不過他心念方動,姬瑤光已叫道:“哎,還不出來?真要我去向唐夢生告狀?”

應聲自溶洞深處飛掠而出的,自然是秀雲和秀煙兩人,向玉府子行過禮後,便站到了姬瑤光身後。

丹邱生看他們的來路,很顯然是從另一個入口潛進洞中的;隻是那洞口萬分隱秘,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也不過走過兩次,路上又布置了諸多機關陷阱、安排有暗哨日夜看守,卻不料還是被這兩人尋隙而入!早聽說太乙觀這兩個弟子輕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現在看來這兩人必定也精於機關之學,否則早在那兵器庫中被炸個灰飛煙滅了。太乙觀何時也悄悄鑽研這機關之學了?

姬瑤光無視丹邱生的一臉寒氣,上下打量著秀雲和秀煙兩人,見他們毫發未傷,便笑吟吟地道:“不錯不錯,方攀龍教導有方,兩位道兄也不負厚望。”

唔,沒想到自己將秀雲和秀煙丟到方攀龍那兒三個月,居然有這等奇效;下一次應該將誰送到方攀龍那兒再訓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的確有點兒短,不過用來對付這世間大多數的機關陷阱,似乎應該夠了吧?

丹邱生臉色更青更黑了。好,原來如此……一個兩個,都來和他作對……

丹邱生心中雖然怒極,轉眼注意到秀雲和秀煙兩個是站在姬瑤光而非玉府子身後,外間傳言,總說唐夢生與姬家姐弟的關係太過密切,姬瑤花隱隱然便是太乙觀的太上住持,他向來不問世事,這些傳聞,並未放在心上,但是此時看來,唐夢生很顯然將姬瑤光看得比玉府子這個師叔還重要得多,也難怪得玉府子臉色不太對勁。當下緩緩說道:“玉府道兄,不知令師侄一次能夠帶走幾人?”

玉府子雖然專修煉丹之道,但是劍術也還不錯,大概算得上二流中的好手,是以也格外受到丹邱生的關照,不但製住了他的內力、不讓他有寸鐵在手,更鎖住了他手腳筋脈,令他站不過半個時辰便要坐下休息。即便洞口被攻破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丹邱生要控製這偏洞中的局勢,也還有足夠的把握。秀雲和秀煙要帶著玉府子從這洞中闖出去,已誠為不易;若是再加上一個姬瑤光……丹邱生倒要看看秀雲和秀煙有沒有這個膽量做出選擇。

玉府子尚未回答,姬瑤光已經笑道:“隻靠秀雲和秀煙兩個人,當然不太保險了,更何況我要帶走的可不止玉府子道長一人。”

塞維羅什首先倒抽了一口涼氣:“羅某應該不在其中吧?”

他現在覺得,落在丹邱生手中,似乎比落在姬瑤光手中,還是要好上那麽一點兒。

幸好姬瑤光很幹脆地否認了。

姬瑤光嘴角仍是含著笑意,慢慢說道:“在下受太乙觀之托,要將玉府子道長平安送回九華山;受上清派所托,要將靈墟子道長平安送回茅山;也受洛陽葛氏所托,要將長生子道長安全送回洛陽。隻是羅道長那邊麽,似乎無人主持大局,所以在下對羅道長真是愛莫能助,還請羅道長諒解。”

塞維羅什搖著手笑道:“姬公子不必客氣。”

他很好奇,姬瑤光究竟留了什麽後手,居然這麽大言不慚地說道要帶走玉府子三人。

丹邱生環視四周,暗自尋找潛伏之人。這洞中究竟還有無伏兵?若是隻有秀雲和秀煙兩個,倒是可是冒險一拚,將姬瑤光搶過來;但若是還有其他人……一旦逼得自己親自出手,恐怕就壓不住針上藥性了……

丹邱生正心念飛轉之際,溶洞深處忽然有人朗聲笑道:“丹道長,唐某冒昧來訪,還請道長勿要見怪!”

竟是唐夢生親自趕來此地!而且還是很不光明正大地從幽暗秘道中鑽了出來!

太乙觀本是江東道門之泰山北鬥,唐夢生接任住持之後,因為安置流民、穩定江東大有功勞,更是加封天師,他居然親自跑來接應姬瑤光、營救玉府子?丹邱生這一回必定要頭痛萬分了吧?塞維羅什不免意味深長地向丹邱生微笑。丹邱生冷冷哼了一聲,他既然擄走玉府子,就不怕得罪太乙觀,塞維羅什又幸災樂禍什麽?

十三、

秀雲和秀煙從那秘道入洞時,沿途順手將機關盡數破壞,又留下那巴族獵手華英引路,是以唐夢生這一路走得輕輕鬆鬆。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茅山宗的一位長老和洛陽葛氏的一位前禦史大夫。

丹邱生對前洞中的廝殺聲充耳不聞,悠悠然吩咐仆役上座奉茶,唐夢生也恍或不曾聽見,欣然落座之際,向坐在丹邱生和塞維羅什之間的姬瑤光笑道:“瑤光過來坐吧,多日不見,我有事要問你呢。”

但是姬瑤光卻道:“主隨客便,主隨客便,丹道長盛情難卻,我還是這邊坐好了。”

開玩笑,他怎麽會讓丹邱生將敵我雙方分得如此清楚,然後再安排硝水火藥聚而殲之?自然是要牢牢綁定了丹邱生才是正經。

唐夢生原意是想要將姬瑤光護在身邊,以免一旦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丹邱生首先拿他做人質,姬瑤光這一拒絕,倒讓他立時明白過來了,這個溶洞中,也許丹邱生身邊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當下將方才的話一笑帶過。

以唐夢生的身份,足以代表太乙觀、上清派以及洛陽葛氏與丹邱生交涉,要求開釋被擄走的三位丹師;同時以姬瑤花托付重任為理由,要求接走姬瑤光。當然了,丹邱生無故擄掠,害得姬瑤光等人身陷囹圄,也害得他們勞師動眾不遠千裏追來此地,此事不能就此罷休,丹邱生得給出合理的賠償。至於賠償的數目,姬瑤光輕描淡寫地插進來說道:“咱們一共四家,就按每家賠付五萬兩黃金算好了。至於四家之間如何分配,咱們就按出力多少來算如何?”

姬瑤光這話,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丹邱生和塞維羅什幾乎同時轉向姬瑤光,目光灼灼。至此他們總算明白,原來姬瑤光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藏金洞中的那二十一萬兩黃金,其中七萬兩來自塞維羅什。塞維羅什眯起了眼,看著姬瑤光說道:“姬公子原來將羅某也算計進去了?”

姬瑤光一笑:“羅道長也是受丹道長所害,在下又怎敢覬覦羅道長那七萬兩黃金?隻不過一客不煩二主,就算是丹道長向羅道長暫借的如何?以丹道長的聲望地位,料來還不至於賴帳不還吧?”

塞維羅什笑而不語。他心知自己恐怕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且看丹邱生如何應付,自己倒不忙先出頭。不過麽,姬瑤光這麽算計自己,總得要他付出點兒代價才行……

此時前洞的廝殺聲漸漸已平息,片刻之後,明春水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笑盈盈地落在姬瑤光身邊,眉飛色舞:“瑤光,外麵的人全收拾幹淨了!”隨即附在姬瑤光耳邊小聲說道:“哎,你想我不?”

姬瑤光臉上微微一紅,轉過目光去不肯回答。

不過令他詫異的是,丹邱生似乎並不著急,搖著羽扇,笑眯眯地說道:“姬公子,金磚自是可以運走,隻不知,若不是金磚,又該如何運送呢?”

姬瑤光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沉吟片刻,說道:“據說丹道長當年收服鍾離這一夥巨盜時,曾經與他們打了一個賭,賭的便是如何讓黃金消失。一個重五十兩的金錠,被丹道長裝進一個瓷罐之後,便在那罐冒著黃煙的藥水中化為烏有。道長施法之後,金錠又平空出現在藥水之中。” 這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的一整套花樣,當日便看得鍾離一夥巨盜眼花繚亂,不曾屈從於丹邱生的霹靂雷火,卻被他這些匪夷所思的神通震懾得五體投地,自此甘心為奴為仆,奔走效力。

洞中諸人都變了色。黃金萬古長存,永不鏽蝕,究竟什麽樣的藥水竟然能夠將黃金化為烏有?丹邱生竟然能夠配製出這樣的藥水?

丹邱生握著扇柄的手越捏越緊,恨不能手中捏的便是姬瑤光的頸脖。

居然連這樣的陳年舊事都被姬瑤光翻了出來!這家夥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算計自己的?也許龍虎山上的論道,本就是一個陷阱!

丹邱生連連深吸了好幾口氣,總算讓自己重新鎮定下來,很有風度地撫著羽扇點頭微笑:“不錯不錯,姬公子神機妙算無所不知,果然名不虛傳。”

姬瑤光自然知道丹邱生在笑什麽,此時也隻有無可奈何地苦笑。

石頭緊跟著跑了進來:“姬公子,請你過來看一看!”

眾人隨著丹邱生與姬瑤光回到那煉金之處,才知道原來澆鑄出來的金磚被絞盤吊車送入地底密洞之後,並沒有安穩呆在那兒,而是由守洞苗人將它們陸續沉入了一個個裝滿藥水的瓷罐之中,化為烏有。所以,當藏金洞被攻克、丹邱生的屬下都被製服之後,能夠即時運走的金磚和尚未熔化的金器,為數不多,石頭他們麵對的,是地底密洞中那一罐罐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藥水,而且還無法分清哪些藥水中有黃金而哪些瓷罐中隻有藥水。

這是姬瑤光一直以來的擔憂。他原以為丹邱生收服鍾離的手段,玩的是五鬼搬運之類的障眼法,這是諸多煉金術士拐騙黃金時的常用伎倆,也是丹邱生玩得爐火純青的手段,三十年來丹邱生憑借各色障眼術,不知從那些醉心於訪仙問道、煉丹求金的各地富豪手中,騙走了多少金銀;是以姬瑤光雖然猜測也許以丹邱生的本事,真能配製出可融黃金的神奇藥水,但總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詭異。果然,任何事情,隻要有變化的可能,總會朝著最壞的結果變化。

聽姬瑤光這麽一解釋,唐夢生也皺起了眉。

現在雙方似乎已成僵持之局。丹邱生固然很難留下姬瑤光等人,他身上所中的藥性也未曾得解,但是姬瑤光卻也無法帶走那些黃金。

姬瑤光忽而側過身去向丹邱生說道:“丹道長,請借一步說話。”

丹邱生聲色不動:“丹某事無不可對人言。”他身上藥性隱約似有重新彌漫之勢,還是不要同姬瑤光私下相處為好,誰知道這小子身上還藏著什麽手段?

姬瑤光輕輕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他才說得“青楓”二字,丹邱生麵色已是一變,示意姬瑤光暫停。

姬瑤光欲笑不笑地看著他,待到眾人避開之後,俯身過去,在丹邱生耳邊低聲說了 “青楓埠,以銀入,以金出”九字。

丹邱生心中暗罵,姬瑤光這小子,能夠翻出自己收服鍾離的舊事,自然也能夠翻出青楓埠的舊事。那年秋天在青楓埠,一個癡迷於煉金術的富商,見識過自號葛仙翁的丹邱生將一枚銀錠沉入藥水、卻生出一枚金錠的花樣後,心馳神往,提取了窖藏的五萬兩白銀,交給丹邱生煉丹,這五萬兩白銀,自是盡數落入了丹邱生囊中,當然,丹邱生也還給那富商九枚金丹,若是服用得當,袪病延年還是很見效了。丹邱生向來以為,自己所煉金丹,萬金難求,絕非尋常欺名盜世者可比,是以這五萬兩白銀,拿得理直氣壯。隻是,姬瑤光偏偏生就一雙利眼,看到的是他以銀換金的個中奧妙!

丹邱生冷冷“哼”了一聲,低聲說道:“所費不貲。”

如果姬瑤光真的打算用白銀將融解在藥水中的黃金替換出來,那就由他去好了。

姬瑤光略一沉吟,答道:“銀可替金,銅鐵亦可替銀。”

丹邱生愕然良久方才說道:“夜長夢多。”

他絕未想到,姬瑤光居然憑著這寥寥幾條殘斷線索,便能參透其中關節;但是,既便姬瑤光有這般天縱之才,也不能不忌憚“夜長夢多”這四個字。

對答至此,局麵再次僵滯,大廳中的氣氛,也越發緊張起來。

塞維羅什此時恰到好處地插話道:“羅某有一事不明,姬公子其實並非重利之人,不知為何想要這些黃金呢?”

姬瑤光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端看這‘利’在何處而已,誰又能說自己並非重利之人?”

塞維羅什道:“話雖如此,姬公子心中之‘利’,又豈是這金銀之物可以相提並論的?”

姬瑤光尚在躊躇之際,唐夢生已經笑道:“瑤光,有些時候,實話實說反倒更好一些。”

姬瑤光這個說話做事總愛拐彎抹角的毛病,倒是與姬瑤花如出一轍。其實老實話雖然不太好聽,但大多時候,似乎還是很管用的。

唐夢生的調侃之意,姬瑤光還是聽得出來的,垂下眼簾笑了一笑,心下忖度著,慢慢說道:“盛世藏寶,亂世藏金。如今世道不寧,黃金價重,我要的當然是黃金。”停一停,看看丹邱生與塞維羅什的神情,隻好接著往下說:“我自己拿著再多黃金也沒用,這是為襄陽籌集的軍餉。”

丹邱生恍然明了,原來如此!

姬瑤光卻又不懷好意地看向了唐夢生:“當然了,這二十萬兩黃金,我也不好獨吞,自然要酬勞各位的辛苦, 還有唐天師的籌謀之功。”

姬瑤光輕輕一句話,便將矛頭撥向了唐夢生。唐夢生隻好苦笑道:“丹道長勿怪,襄陽軍費開支浩大,而太乙觀為了安置流民,也所費甚多,溫夫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唐某也是勉為其難從中參讚而已。”

丹邱生那是什麽目光?他沒說謊好不好?這個主意千真萬確是姬瑤花想出來的,自己和姬瑤光不過是被逼不過不得不想盡辦法去跑跑腿而已,當然了,要太乙觀來跑腿,總得有點酬勞對不對?女生外相,這話果然沒錯,一入溫侯府,姬瑤花便挖空了心思替小溫侯盤算,想要給襄陽軍弄到最好的兵器與裝備,又舍不得動用溫侯府中的無價寶玉,便將主意打到了久負盛名的丹邱生頭上,丹邱生不幸有這樣的後輩弟子,也算他倒足了黴……

姬瑤光的目光又轉了過來,似笑非笑地說道:“丹道長與羅道長以天下為洪爐,提煉黃金,原也無可厚非。天地本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也不差在兩位道長這一點兒播弄世人的小小愛好。隻不過,現如今天下紛亂,黎民已窮困不堪,兩位道長便是養了一隻會下金蛋的鵝,也得先編個牢實的籠子,免得被狐狼偷走;按時給這隻鵝喂食,免得餓死在籠中,對吧?”

丹邱生沉吟許久,末了卻隻是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潛意識裏一直等待著的事情,終於發生,塵埃落定,大是心安。這樣想著,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不過塞維羅什審時度勢,已搶在他前麵說道:“姬公子如此深明大義,羅某當然也不能袖手旁觀。那七萬兩黃金,便當是羅某借給姬公子的如何?為表誠意,羅某不收分文利錢,就約以,唔,十年為期如何?”

姬瑤光偏不領情,笑而不答,隻看著丹邱生如何說。

丹邱生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良久,負手而立,慨然歎道:“姬兄弟要的不過是這二十萬兩黃金罷了,身外之物,丹某有何不能舍棄?古人尚能千金市骨,丹某今日又何嚐不能以千金換得姬兄弟這名符其實的千裏良駒?”

廳中諸人尚在錯愕之際,唐夢生已經率先站起來撫掌大笑道:“好,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丹道長果然是大手筆大胸襟,倒顯得瑤光與唐某這般斤斤計較、太過小氣了!”

丹邱生不就是要將姬瑤光留下來陪他探討煉金之術長生之道麽?他一點也不介意這個交換條件,想必姬瑤花也不會介意的,至於姬瑤光本人的意見,唔,這個就交給姬瑤花去說服好了,現在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不必考慮。

姬瑤光一看唐夢生那滿臉笑容,便知不妙,丹邱生不待他出言反對,已與唐夢生擊掌為約,當著滿堂見證人將他賣掉了。

塞維羅什遲了一步,眼看著丹邱生笑容可掬地送出二十萬兩黃金,換來唐夢生當眾許諾,心中大不服氣。丹邱生的黃金來得輕易,自是送得輕鬆;自己這些黃金,可是辛苦盤弄回來的,自是難以割舍,能夠以十年為期、不計利錢地貸給襄陽,已是咬牙又咬牙才做出的讓步,偏生姬瑤光還不領情!這樣一想,心中更不舒坦,轉頭向姬瑤光低聲說道:“姬公子,羅某以前聽人道,唐天師算得上巫山門的太上掌門,原以為不過是流言誇大,現在看來,連這等大事,唐天師也能夠片言隻語之間便替溫夫人下了決斷,這流言似乎還真有幾分道理啊!”

姬瑤光看他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家姐深知此理,既然委托唐天師前來接應在下,自是將此間事宜盡數交付,不足為怪。”

塞維羅什笑了一笑。姬瑤光麵上雖然如此說,心情似乎還是不太好吧。聽說姬瑤花出閣之事,正是因為姬瑤光的百般阻撓,才一拖再拖,便是後來木已成舟,姬瑤光也很不情願呆在襄陽;姬瑤花身邊多了一個小溫侯,已是叫他心情不快,現在似乎連唐夢生也越過了他的次序去,也難怪得姬瑤光頗有悻悻之意。想了一想,塞維羅什又向姬瑤光說道:“姬公子所說的那個傳承了蜀王魚鳧製作金器之術的巴人部落,羅某很感興趣,姬公子若有空,日後我們可以好好切磋一下。”錯過了最佳時機,沒關係,他還可以補救;說不定他會比丹邱生所得更多。

塞維羅什既然送上門來給他宰,他不下刀都感覺對不起這一番誠意了。

這麽一想,姬瑤光覺得自己的心情稍稍舒暢了那麽一點兒。

十四、

二十萬兩黃金,提出一萬兩來補償被擄來的四位人質、酬勞被差遣出來跑腿的諸位,再提出五萬兩來交給唐夢生安置流民,其餘十四萬兩,均被運往襄陽;至於被丹邱生炸掉的那個兵器庫,丹邱生慨然答應由他去賠償,不須太乙觀出麵——二十萬兩黃金都送了出去,委實不必在意這一個小小兵器庫了。

姬瑤光一行人得趕在大雪封山之前離開,臨走之際,姬瑤光提出想看看丹邱生是如何將黃金從那藥水中重新提煉出來的;他雖然猜了個大概,但是未得驗證,總是心中不踏實。丹邱生則笑道,來年春暖開花、姬瑤光重回此地之際,必定讓他親眼看看這提煉過程,至於現在麽,趕路要緊,還是不要耽擱行程了。

唐夢生暗自好笑。雖然時日不長,丹邱生倒是深知姬瑤光的脾性了。有這麽一顆香餌掛在空中,不怕好奇心盛的姬瑤光,明春不盡快趕回此地看個究竟。

二十萬兩黃金,事關重大,一行人決定先護送黃金到鄂州,然後再分道而行。

石頭和孫小香照例跟在姬瑤光坐的滑竿後麵。

分別多日,石頭覺得孫小香變黑變瘦了一些,眼底一圈隱隱發青,心中不覺生出異樣的酸澀來,隻是不知該如何說出這陌生的異樣感受。孫小香打量著石頭,覺得石頭這一路折騰下來,居然好像沒事人一般,倒顯得自己小題大做、費了冤枉心思和力氣,鬱悶之下,隻覺說不出的委屈和惱怒,一路上都不太搭理石頭。

石頭也發覺孫小香似乎在生氣,可是又摸不著孫小香究竟在氣什麽,隻好悶悶地跟在一邊。

顧清敏和秀雲秀煙負責探路,每次宿營時,顧清敏都擠在他們這一邊,大談夜羽的機靈可愛,明示暗示,便是想要姬瑤光將夜羽送給他。姬瑤光心情不太好,懶得搭理他。顧清敏碰了幾次壁後,覺得姬瑤光這小子果然討厭難纏,轉眼看看正忙碌著替姬瑤光燒水烹茶的明春水,心念一轉,說道:“古往今來,修仙之人多如繁星,卻從無一人成功。不過,有姬兄鼎力相助,丹道長或許真個能夠探得長生之道的幾分奧妙。”

姬瑤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顧兄太抬舉姬某了。長生之道,何其縹緲,凡俗之人,哪裏能夠得其三昧?姬某不過是覺得,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既然閑著也是閑著,總得找點兒有意思的事情來做做吧。”

明春水在一旁插話道:“瑤光才不會去修那勞什子的仙道呢!成仙有什麽好?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便是能活一萬年,我也不要!”一邊說一邊將姬瑤光從幹柴堆上拎起來,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鋪上皮褥之後,才許他重新坐下。

明春水白了他一眼:“瑤光其實最怕沒有人陪,他怎麽會去求仙修道?你這人問得真奇怪!好啦好啦,快回去你師叔那邊,老在我們這兒轉悠算怎麽回事!”一邊說著一邊將石頭和孫小香叫過來,分派守夜時辰。

待到眾人散去後,石頭卻遲遲不走,明春水正奇怪間,石頭遲疑著小聲說道:“明師姐,小香已經很累了,還是我來守吧。”

這話他早就想說了。孫小香千裏奔波,到了這山中後又一直露宿在外,她不同於自己這樣慣於露天席地、野生野長,委實太過辛苦勞累,讓他這一路上一直於心不安,很多時候忍不住想背著她走,就像孫小香以前受傷時一樣,隻是眾目睽睽之下,實在不知如何開口。但是守夜一事,他想自己完全可以代勞,悄悄兒同明春水說一聲便是,讓明春水去一手安排,甚至可以不告訴孫小香。

明春水隻怔了一怔,便笑盈盈地答應下來。真看不出啊,石頭這傻小子也有開竅的一天。

明春水臉上的笑容,讓石頭沒來由得覺得一陣茫然的心虛,不敢再說什麽,訕訕地走了開去。

石頭守後半夜,明春水守前半夜。帳篷不多,石頭與姬瑤光同帳,借著火光鑽進去,姬瑤光卻還沒有睡,反墊了手為枕,躺在皮褥中不知在想些什麽。

石頭呆了一下,說道:“姬公子,你還不睡麽?”

姬瑤光懶懶地答道:“有件事情我還沒想明白。”丹邱生弄了那麽一手,害得他就像是一本好書隻看了一半,如何不日思夜想、費盡心機揣摩那後半冊中的玄機?

石頭停了一會,猶豫著問道:“姬公子,你是因為害怕沒有人陪才不去修仙的嗎?”他覺得很不可理解,姬瑤光這樣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物,怎麽會有這樣的孩童癖性?

姬瑤光一怔,脫口反問:“誰說我怕沒人陪?我又不是三歲幼兒!”

姬瑤光似乎在生氣,石頭趕緊解釋道:“我是聽明師姐說的。”

帳中立時安靜下來,姬瑤光過了一會才道:“別聽阿黛胡說,好好兒睡你的,後半夜你還得去守夜。”

石頭乖乖地躺了下來。

隻是他心中的困惑反而更深。石頭本能地察覺到,明春水說中的是真相,姬瑤光真的很害怕寂寞與孤獨,所以才會那樣牢牢抓緊姬瑤花,抓不住了就生氣;明春水這樣緊緊抓著他,他看起來好像不太情願,可心裏其實還是很高興的吧。

為什麽連姬瑤光這樣的人,都會害怕沒有人陪?

也許,那的確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哪怕那個人在暗處,不能相見不能交談,可是隻要知道有這麽一個人在陪伴,都會覺得很開心很溫暖對不對?

不用去想,不用去費心猜測,他們隻要繼續跟在姬瑤光身邊,就像從前一樣,這樣簡單,又是這樣……幸福……

所以,即便孫小香心裏憋著一口氣,不怎麽搭理石頭,這一路上,石頭還是顯得心情很不錯,這讓孫小香更是看他不順眼,三天兩頭挑剔石頭這兒那兒的毛病,每每說到痛快淋漓之際,看著石頭茫茫然的眼神,全然不能體會到她心頭莫名的委屈,一怒之下便將手邊不論什麽東西當頭砸過去,直至明春水過來勸解時才紅著眼圈放過石頭。

折騰的次數多了,石頭也覺得有些委屈迷惑,孫小香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壞了,偏偏他還不敢去向明春水或是姬瑤光訴苦,怕姬瑤光一時興起便伸出手來整治孫小香。

顧清敏冷眼旁觀,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微微動念,想要說些什麽或是做點什麽,讓孫小香不那麽糾結易怒,但是每每剛一動念,便被另一個念頭壓了下去:憑什麽讓石頭這麽木知木覺地看不見孫小香這一路奔波辛苦、然後又輕而易舉地知道原來這都是因為喜歡他、從而更加理所當然地看著孫小香繼續為他辛勞奔走?

顧清敏暗自“哼”了一聲之後,決心對這一番糾結,一定要視而不見,以免自己鬧心勞神。

他們押送的黃金,數額巨大,風聲又早已走漏出去,即使知道這一行人中沒有一個是好招惹的,仍是有不少被黃金迷花了眼的亡命之徒,前赴後繼地前來送死。顧清敏固然是打得痛快舒暢,將這種種糾纏模糊的心緒,一概拋到了腦後;石頭和孫小香漸漸兒也顧不上想這些有的沒的紛亂心思了,跟在姬瑤光身邊,指哪打哪,孫小香又開始活蹦亂跳,沒有閑暇再對石頭挑三揀四地發脾氣,石頭自是長長鬆了一口氣。

好在不多幾日,已到清江,沿清江順流而下,至枝城換乘川江幫的船順長江而下,計劃至鄂州再分為兩路,唐夢生一行繼續順長江而下回九華山,姬瑤光等人則由鄂州轉道漢水回襄陽。這一帶水麵之上,均是川江幫的地盤,俗話道強龍不壓地頭蛇,既有川江幫押運,暗中窺伺的賊寇無從遁形,再加上沿途均調用駐軍分程護送,接下來的水路,倒是頗為平安,大家自然都覺得輕鬆了不少,隻有石頭,成日被拘在船上,坐立不安,孫小香看著他這般模樣,不覺心情大好,連帶地也不再對他無端動怒,這也算是石頭暈船暈得七葷八素之際難得的安慰吧。

船至鄂州時正是傍晚,江上風大,姬瑤光並未出艙,一直靠在窗邊看那滿江帆檣。唐夢生拍拍他的肩,笑道:“喂,回神啦,有人親自來接你了!”

姬瑤花的語氣如此輕描淡寫,將這一番驚動無數人的大棋局,說成是讓姬瑤光開心玩耍的遊戲一般,唐夢生與石頭等人早已見怪不怪,玉府子諸人卻是相顧失色,無言以對。早聽說姬家姐弟玩弄人心的大名,現在看來,果然是名不虛傳,也難怪得那些被姬家姐弟糾纏上的巫山弟子,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地逃出巫山、遠走高飛。

姬瑤光轉過身來,瞥了唐夢生一眼:“要是不被某個人賣掉的話,也還算開心。”

姬瑤花立刻也瞥了唐夢生一眼,兩人的鄙夷神情如出一輒,唐夢生隻好苦笑,總歸是他做了惡人,現在姬瑤花倒可以撇得幹幹淨淨。

姬瑤光告完狀,正得意間,姬瑤花卻緩緩說道:“唐天師,莫非你以為瑤光就隻值那二十萬兩黃金?”

很顯然,姬瑤花的鄙夷,是因為覺得唐夢生太笨、當時的開價太低了,至少應該加上一點別的什麽東西,譬如聚鶴峰的心法之類吧?

姬瑤光神情一滯,唐夢生已笑道:“丹道長邀請瑤光明春前去做客,日久天長,什麽事情都可以從容計較,也不必急在一時嘛。”

他可真是自討苦吃。姬瑤花算是如他所願,安安心心做著溫侯夫人、替征戰在外的小溫侯穩穩當當地守住襄陽城,可是卻又將整個太乙觀都拖了進來替她奔走效力,這一番驚濤駭浪,比起姬瑤花從前親力親為的時候,可也是毫不遜色啊。現在他總算將姬瑤光平平安安送了回來,卻還是得不了一個“好”字,姬大小姐可真是越來越難伺候了……

唐夢生已經將人和黃金都送到姬瑤花手上,自是要在鄂州轉道,隻是臨走之前還有一個疑問:丹邱生想必用藥水將姬瑤光這些人都好好清洗過一遍,華林和華英兩人料來自有巴族獵手追蹤的秘技,這也不去提了,不過,那兩隻怪鳥怎麽還能夠循著石頭和玉府子的氣味一路追到星鬥山?

姬瑤花莞爾,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韓師姐離開巫山時,送給瑤光一些小玩意兒,有兩條現在正在石頭和你師叔腹中呆著呢,那可是夜羽和夜翎最愛的美味,怎麽可能追丟?可別說出去,免得嚇著他們了。”

唐夢生一怔,不免再次苦笑:“不能取出來?”

姬瑤花用那種看白癡的眼光看著他:“你以為丹邱生真的會放過他們兩個?”

姬瑤花一語中的,玉府子後來果然自動跑了回去;他獨自摸索多年,深感力有未逮,被丹邱生擄走的經曆,雖然不太愉快,但是與天下最頂尖的幾位煉丹師放手切磋,此等機遇,何其難得,眼界一開,便覺得太乙觀中的那間丹廬,委實水淺不能養龍,於是當丹邱生來信相邀時,幹脆卷起包袱、帶了秀雲和秀煙兩個最能跑腿的師侄搬去了丹邱生隔壁——當然了,這是後話。

到襄陽時,已逼近年關,姬瑤花順勢將石頭和孫小香都留了下來過年,笑吟吟地瞧著這兩個人磨磨唧唧,沒頭沒腦地亂撞一氣,煞是有趣。

過完年後,孫小香要回峨眉山去,石頭連日來被她整治得不敢有半點意見,是以雖然心中徬徨不安,卻不知如何是好,直至孫小香打點好行囊這一晚,也隻能默然以對。

石頭前腳一走,孫小香忍無可忍,後腳便跑去找姬瑤花了。

姬瑤花正在燈下翻看明日勞軍的賞賜名單。雖然十四萬兩黃金到手之後,襄陽軍用很是寬裕了一些,但是一想到這是用姬瑤光換回來的,難免讓她不那麽情願用出去;但若是不放手打賞,又擔心會影響軍心士氣、進而影響到小溫侯的安危。左思右想之際,拿著名單遲遲不能下筆。

孫小香急衝衝地跑進來,一言不發地坐在姬瑤花腳邊的小凳子上,將頭伏在她膝上,過了一好會,才悶悶地道:“姬姐姐,我很難過。”

姬瑤花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小香,有些人呢,是擂盤珠,不撥亦動;有些人是走盤珠,不撥不動;還有些人是定盤珠,撥亦不動。你看石頭是哪一類?”

孫小香衝口答道:“當然是不撥不動!”

姬瑤花道:“你不點撥他,他怎麽會明白?怎麽會動?”

孫小香詫異地抬起頭來:“可是——可是——姬姐姐,你不是說過嗎?聖泉峰弟子,慣於與天地為伴,心如磐石,從不會為世間俗事長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歡上一個聖泉峰弟子,也許要耗盡一生時間,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許耗盡一生,到頭來也不過一場虛夢。”

姬瑤花輕歎一聲,點著孫小香的額頭說道:“真不開竅,石頭還未出師便被我帶走,在瑤光身邊整整呆了三年,便真是一塊石頭,也要被敲成另一番模樣了,何況不過是一個心智初開的少年,怎麽可能還與聖泉峰以前的弟子一樣死硬?你沒見他乖得很嗎?你叫他往東,他絕不會往西。當年石師伯若有這一半聽話,師父她也不至於鬱鬱而終了。”停一停,又道:“對著石頭不能拐彎抹角,他聽不懂,徒然讓自己生氣;你要他做什麽,隻管告訴他就是。所以呢,小香,為了不讓自己難過,你不妨將石頭也帶回峨眉山去,你不讓他走,他肯定也不敢走;以後的日子長著呢,你樂意怎麽折騰他都行,讓你好好出一口氣。”

孫小香“哦”地一聲,呆在那兒。

姬瑤花隨即又俯下身來輕聲說道:“當然了,你得對石頭說,你喜歡他,所以才叫他跟你回峨眉山。我保證石頭聽了這句話一定會連夜打點行囊跟著你走。”

孫小香臉上立時刷紅。

姬瑤花輕輕說道:“喜歡一個人,是不能隻放在心裏的。你該學學阿黛,瑤光再怎麽跳脫,還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麽?”一邊說一邊將孫小香推了出去:“去吧去吧,石頭怕你怕得緊,就算他喜歡你,也絕對不敢先開口的。”

然而,石頭的房中,空無一人。

孫小香怔了一怔,忽有所悟,轉身奔向後院校場。

夜色已深,空曠的校場中,隻有石頭獨自站在那兒,對著高牆外黝黑的山林出神。向來安如磐石的身影,這雪色星光之下,隱隱然似乎有了說不出的寂寞荒涼。

孫小香呆呆地看了一會,隻覺心中那股烈火慢慢兒軟了下去,緩步走近,在石頭身後停下,想了又想,還是沒敢麵對著石頭開口,伸手拉著他胳膊,小聲說道:“石頭,我——你和我一起走嗎?”

石頭身形一僵,慢慢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方才那茫然若失的委屈神情,半信半疑地看著孫小香:“去峨眉做什麽?”

孫小香躊躇之際,看著石頭臉上神氣漸漸兒越來越黯然失落,終究還是脫口說了出來:“我喜歡你。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峨眉山。你走不走?”

一言既出,整個人都輕鬆下來。

石頭呆在那兒。孫小香看著石頭的神情變化,也呆在那兒。星光下石頭的臉孔刹那間漲得通紅,仿佛在灼灼發亮,不可自抑的笑容,從他嘴角一直蔓延到眼睛裏。

孫小香等了半天,不見石頭回答,忍不住豎起了眉。石頭趕緊說道:“我當然跟你一起走。”

孫小香眉開眼笑之際,不免又有些發怔。

原來就這麽簡單?她這麽多日子以來的猜測試探、委屈鬱悶,都是多餘?繞了那麽多圈子,走了那麽多彎路,都是白費?其實隻需要她簡簡單單地對石頭說出這樣一句話就可以了?

此念一生,再看石頭的笑臉,怎麽看怎麽可惡,石頭一見她眼神已知不好,身子一動,卻又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小香,你為什麽還在生氣?”

孫小香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和眼前這個遲鈍到不撥不動的家夥生氣,不必生氣……

孫小香終究還是大叫一聲“氣死我了”,撲在石頭身上連踢帶打、又掐又擰。石頭不明來由,不敢還手也不敢放手,隻好苦著臉站在那兒捱打,不過不多時已感覺到,孫小香哪怕是氣急之時,下手也很有分寸,至多不過一點兒皮肉之傷罷了。心念一動,嘴角便已咧開來。

次日一早,石頭和孫小香一道來向大家辭行,石頭的理由是路上不太安寧,孫小香孤身上路不太安全。其他人都沒說什麽,姬瑤花的目光在他們臉上轉了幾轉,看得兩人正心虛,姬瑤花卻輕輕一笑放過了他們,姬瑤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們,不過好在也沒說什麽。

石頭和孫小香收勢之時,眉山和尚忽地舉起酒壺向那山林中高聲說道:“丹邱生,看了這許久,有何心得?不妨出來點評點評!”

石頭和孫小香都吃了一驚,回頭見搖著羽扇自林中飄飄然走出來的,果然正是丹邱生!石頭心中忽而生出不太妙的預感,但是此時此刻又不能貿然說走。

丹邱生笑嗬嗬地邊走邊道:“數年不見,眉山老弟風采依然啊!石頭,我今天來是找你有事。”

孫小香立時攔在了石頭前麵,瞪著丹邱生道:“你答應過姬公子要放石頭走的!”

丹邱生笑得極是可親可敬:“那是當然。不過,石頭,十年曆練,你不會就打算呆在峨眉山上曆練吧?何不跟我去開開眼界?”

孫小香警惕地道:“石頭就算要曆練,也不必跟你去!”

丹邱生毫不在意孫小香的不敬,徑自說道:“孫姑娘,我剛剛去見過令師祖,姬公子要借孫姑娘去與明姑娘做伴,令師祖已經答應,想必這時已經派人來通知你了吧。”

孫小香愕然,轉頭卻見梵淨已經親自來叫她回去整理行裝。孫小香這一走,石頭自是也要回普賢寺去打點行囊。眉山和尚瞧著丹邱生那得意洋洋的神氣,敲著酒壺不緊不慢地說道:“丹邱生,這一著擒賊擒王,使得不錯啊。”

隻要抓住一個姬瑤光,牽絲帶縷,提綱挈領,其他人還不是手到擒來?眉山和尚現在簡直要懷疑,丹邱生被姬瑤光算計,究竟是真個被算計了呢,還是順水推舟將計就計,為的便是將姬瑤光籠入袖中;若是得了姬瑤光這等幫手,要再弄個二十萬兩甚至更多黃金回來,隻怕也不是什麽難事……

丹邱生哈哈笑道:“過獎過獎!眉山老弟若有興趣,何不一道去見識見識?佛家雖不講求飛升修煉,但論起修身養性、坐禪參道,大約與長生子還是有話可談的。眉山老弟向來不入流俗,想必不會在意這佛道之別吧?”

長生子之名,眉山和尚自是聽說過,丹邱生這麽一提,倒是讓他頗為意動,最後那“不入流俗”一語,更是大合心意,不覺沉吟起來。丹邱生見好便收,也不再多話。

石頭和孫小香收拾好行李,依舊來到此地匯合,臨走之際,丹邱生再度相邀,眉山和尚到底擋不住好奇心盛,決定與他們一道動身。眉山和尚要出去遊曆,這排場可就大了,兩個武僧背著行李之外,還得兩個小沙彌前後奔走。普賢寺中,得知眉山和尚是要與丹邱生一道去遊曆,很顯然還會去試試煉丹之道,那臉上神情之豐富多彩,讓眉山和尚更是得意,覺得自己此舉,果然大有魏晉之風、不入流俗、不落濁塵。

丹邱生輕搖羽扇,笑容可掬,向眉山和尚一一介紹玉府子諸人,之後又道:“丹某素聞這峨眉山以西,有大小金川,因為水中多產黃金而得此名。這煉金一道麽,人力怎可比天工?所以丹某決意邀請各位同道前往大小金川,參詳這造化之奧妙,以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