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一 流金記

一、

日暮時分,漢水畔行人漸少,來往客船與漁舟,相繼泊岸。

客船離岸尚遠,孫小香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一口氣連翻了十幾個空心跟頭,覺得一身筋骨總算鬆動了一點兒,這才仰天長歎一聲:“可憋死我了——”

難為從來都是活蹦亂跳的孫小香,在船上呆了半個多月,每天隻能在黃昏時候泊船之際才能上岸來放半個時辰的風,也的確是憋壞了。

隻是站在船頭的梵淨,並不這麽想,眼風四下一掃,早見到附近的行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打量著孫小香,那種眼光,怎麽看怎麽像在指點道這小姑娘也忒不像樣,就算不能端莊斯文,也不能這般撒野不是?

孫小香可不管這些,自顧自地拉開架式活動手腳,卻似乎望見了什麽東西,歡呼一聲,眨眼間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梵淨暗自歎了口氣。

這一次她奉枯茶師太之命,帶著孫小香和另外三名弟子,沿江而下,去襄陽為小溫侯與姬瑤花的婚禮送賀禮,想著時間還早,這一帶又兵荒馬亂的不太平,還是不要讓這幾個女孩兒拋頭露麵為好,是以雖然溯漢水而上委實慢得很,也沒有棄舟登岸。

別的弟子也還罷了,平日裏在峨眉山上,經年打磨,哪會耐不住這半個多月的船行?隻是這孫小香,原本就不是能夠安安靜靜坐下來的性子,前幾年放在姬瑤光身邊磨練,隻說讓她多多長進,卻不料回來之後,更是飛揚跳脫了,要她成天拘在這小小船艙之中,的確是為難的很啊。

出乎梵淨意料的是,孫小香不多時便回來了,隻不過,她身後還跟著一個黝黑結實的少年,梵淨早料到了,不是石頭還能是誰?

孫小香一臉興奮,拉著石頭一路急跑過來,到岸邊後,卻不上船,向梵淨搖手叫道:“淨師叔,我不上船了,我要和石頭一起走陸路去襄陽!”

梵淨錯愕之際,孫小香已經向倚在窗前的一位師姐叫道:“七師姐,將我的包袱丟給我!”

這些師姐師妹們,向來被孫小香指使慣了,七師姐“哦”了一聲,不假思索地拎起她的行李包袱丟了出去,隔了船艙,七師姐沒瞧見梵淨的臉一下子便拉了下來,兀自笑盈盈地向孫小香揮手道別。

梵淨見孫小香一手拎包袱一手扯著石頭便要開溜,立時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要厲聲喝止,孫小香忽地麵容一整,悄聲說道:“我去抓賊!”

梵淨一怔,孫小香已經趁這個機會飛快地跑掉了。

石頭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遠遠離開河岸,才悶悶地道:“小香,抓賊不用你幫忙,姬師姐都安排好了。”

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隔了那麽遠,暮色之中,孫小香怎麽一眼就認出了自己,跑過來三言兩語問清楚他帶了這麽大一幫人在幹嘛,二話不說便拖著自己去向她師叔告辭了,動作快得他根本來不及拒絕。

孫小香則嘻嘻笑著,不以為意地說道:“我知道啊,這一次姬姐姐要整的,是一夥殺人不眨眼、搶東西搶到她頭上的亂兵,我倒要看看什麽人這麽有膽氣!”一邊說一邊暗自嘀咕,那夥亂兵,也真是太不長眼了,居然搶了別人送給姬大小姐的新婚賀禮,活該這一回他們倒黴。石頭帶著一隊精選出來的姬家家仆和小溫侯的麾下精兵,押著六抬賀禮,一路上遮遮掩掩地,故作神秘,明擺著就是要將那夥亂兵引出來滅掉。這樣的熱鬧,石頭這家夥居然還不肯讓她看一看,也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上一回比武時,不小心讓她刺了一劍嗎?這都快一年了,還記著在。

石頭覺得孫小香完全理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說,這一次不同於平日比武,要來的,是一群不知殺過多少人的賊寇,是要真刀真槍拚個你死我活的,孫小香雖說向來飛揚跋扈的樣子,其實連殺戒都沒開過,委實不適合上戰場。

當然,這些話孫小香肯定不愛聽。

兩天後,他們在野外宿營時,那夥亂兵終於來襲。

亂箭射來時,孫小香正坐在火堆旁嘰嘰呱呱地同一名姬家家仆聊天,忽地一腳踹倒那名家仆,避開了一枝亂箭,隨即雙手一探,抓住兩枝箭,權當作兵器,格擋開第一輪來箭,趁了對方稍停之際,反手拔出了背負的長劍。

那邊石頭已經揮舞著齊天棍奔了過來。

到底是流兵作亂,與尋常草寇頗不相同,一上來便是三輪亂箭,饒是石頭這邊早有防備,還是射倒了好幾個人,另有數人傷而未倒。餘下眾人,拖了受傷者,迅即聚攏在挑箱周圍,默然等候著暗夜裏即將衝過來的亂兵。

那夥亂兵見這一回的對手如此鎮定,似乎躊躇了一會,但終究抵不過那六箱寶玉的**,仍是呐喊著衝殺過來,看人數似乎有五六十人之多,其中還有十數名騎兵,也難怪得這般膽大。

眼看著賊寇逼近,孫小香幾乎想縱身躍出,石頭輕輕一擺長棍攔住了她,而左側一個中年人,低聲下了命令。原本受傷倒地、被拖到圍成一圈的挑箱當中保護起來的幾人,不知何時已從箱中取出弓弩裝配停當,應聲而起,張弩便射,一發數十箭,衝在最前麵的十數騎,被這一輪急雨般的弩箭,當場射下一半多,跑得太快衝得太近的步兵,也被射倒十數名。

那中年人再次下令,石頭一拉孫小香,兩人率先衝了出去,正迎上急衝過來的兩騎,那兩人眼見得石頭使長棍而孫小香使劍,料定必是長棍先至,是以手中長槍,都奔著石頭而去,卻不料孫小香忽地伏身一躥,搶在石頭前麵,長劍貼地刺向那兩人的坐騎,劍光過處,馬蹄幾斷,馬兒受痛,驚嘶著跪倒下去,鞍上兩人猝不及防,騎術稍遜的那人,滾落下鞍時,被石頭一棍敲暈在地;另一人總算及時躍下鞍來,一槍搠向石頭後心,石頭回棍擋住,瞥見孫小香已經從八隻亂舞的馬蹄下飛快地躥了出來,心中大定,奮力一挑,將長槍挑了開去,棍尾橫掃,那賊寇倒也有幾分本事,向後疾退數步躲開了這一擊,卻不料孫小香正在他背後。孫小香可從沒有什麽暗箭傷人不夠光明正大的念頭,和石頭一起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哪一次不是聯手對敵?一見有機可乘,想也不想便是一劍刺了過去,出劍之後驀地想起對方身著鎧甲,臨時換招,劍尖一旋,由後心劃向那賊寇的右腋下,那正是鎧甲不能衛護之處,被孫小香刺個正著,石頭又是當頭一棍砸下來,那賊寇立時被砸倒在地,孫小香趁機補了一劍,讓那人昏迷過去。她雖不敢擅開殺戒,刺穴之術倒是練得頗為熟練,配合石頭抓人捕人,還從來沒有失過手,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姬家家仆與小溫侯麾下那隊便裝精兵,在此同時,也已分頭殺了出去。

石頭和孫小香首先收拾的兩名賊寇,大約是這一夥亂兵的頭領,這兩人一倒,其他人明顯有些慌亂,不到半個時辰,混戰已成一邊倒的局勢,倉惶奔逃的散兵,要麽被石頭和孫小香截住,要麽被弩兵射倒。

小溫侯的手下打掃戰場十分利索,死者就地掩埋,俘虜搜身之後全部捆縛起來,姬家家仆則負責救治己方的傷者。

天亮後自有人前來接應,替換受傷者,並將俘虜押到船上。孫小香很好奇為什麽石頭不走水路,畢竟這麽六箱玉石,一直抬著走也太費力了,現在那夥亂兵已經被誘殺,料想也不會再有那麽不長眼不識相的賊寇冒出來自尋死路了吧?

石頭對孫小香的這番追問,悶聲不答,孫小香納悶良久,隻當是姬瑤花另有安排,但是這一路上,直到賀禮交到姬瑤花手上,都平安得很,這就難免要讓孫小香詫異了。

姬瑤花正在招待遠道而來的唐夢生,見到孫小香與石頭同路而來,也有些詫異,唐夢生更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姬瑤花一眼。

石頭還要去拜見小溫侯,先走一步,孫小香留在後邊,想了一想,忽地撲到姬瑤花身旁,在她耳邊低聲問了幾句,姬瑤花抿嘴一笑,也低聲答了一句。

孫小香瞪大了眼,幾乎不曾脫口驚呼出來。

石頭居然暈船!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至極,若非姬瑤花警告她別拿這件事去招惹石頭,隻怕她立刻便要跑到石頭跟前去好好笑話他一番。

雖然如此,孫小香還是一出房門便笑倒在廊下了。一邊笑一邊想,難怪得石頭很少坐船,就算偶爾坐一次,也總是一副異常嚴肅的模樣,絕不會呆太長時間,以前不曾注意到,現在一想起來,原來如此。

唐夢生倚在長案上,似笑非笑地道:“那兩個一道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都沒心沒肺的,這一回分開不過一年,瞧著反倒親密了許多。”

姬瑤花微笑:“這可與我無關。”她若真想做點什麽,讓孫小香經過巫峽時順道去一趟聖泉峰,豈不光明正大?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兩人似乎還真有緣分,一個走水路,一個走陸路,居然都能遇到……她若不做點什麽,似乎都說不過去了。

唐夢生自是猜得到姬瑤花那點念頭,不免歎道:“姬大小姐,你就暫且清閑清閑吧,溫侯府這樣大的家業,外加襄陽六州,應該夠你折騰了吧?”

姬瑤花撐著頭笑:“唐大住持如今身份不同,果然說起話來都別有一番正氣。也罷,除非這兩個求到我頭上來,不然我絕不插手,如何?”

唐夢生心知姬瑤花這話當不得真,不過她既說不插手,倒也不是虛言推倭。隻是,轉念一想,難免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閑事,姬瑤花的心思放在何處,本該是小溫侯操心才對,自己偏生忍不住要伸過手去,果真是本性難移。

婚禮過後,賀喜客人逐次散去,孫小香一行來向姬瑤花辭行時,姬瑤花正在與石頭說事,請她們在一旁稍候片刻。

孫小香站在一旁聽著,卻原來當初姬瑤花與石清泉約定,讓石頭跟在她姐弟身邊三年,三年時間,其實早已經到了,隻是石清泉杳無音信,所以石頭不曾離開。不過這一次石清泉派人送賀禮來時,也送來了一封信,說道石頭已年滿二十,按規矩是該出師了,獨自曆練十年,任其所為,十年之後,再收徒授藝,傳承聖泉峰衣缽,待到弟子長成,便再無他事,海闊天空,無處不可去了。

孫小香聽了一會,已經明白,姬瑤花這是告訴石頭,往後她不再管石頭的去向了,轉頭看看長案上,果然行囊都已打點停當。

石頭可以不再受姬瑤花指使擺布,論理孫小香應該替他高興才是,但是瞧著石頭的神情,隱隱然似乎很是茫然失落,讓孫小香忽地想到從前一次暴雨後在山中見到的一隻與主人失散的獵犬,那獵犬雖說體形很是矯健威武,但那黑漆漆濕漉漉的雙眼,茫然委屈得讓她心頭一熱便將那迷路獵犬牽了回去。

看著石頭那神情,孫小香隻覺得自己心頭發癢,兩手發癢,忍了又忍,總算忍到姬瑤花與石頭說完、轉過頭去與梵淨敘話,她伸手輕輕扯一扯石頭的衣袖,將他拉到一邊,悄聲問道:“喂,石頭,你跟我去峨眉山好啦。”

石頭沒反應過來,愣在那兒,過了一會才道:“峨眉派都是女子,我不方便的。”

孫小香忍不住要敲他腦袋,總算還是按捺住了,低聲說道:“笨,峨眉山上就隻有我們峨眉派嗎?”

石頭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轉念又想到:“那我去幹嘛?”

孫小香還真沒想過,不過她向來念頭轉得快,立時答道:“你記性好,正好幫我回想一下,當初姬公子指點我時都說過些什麽話,師祖說這些話都要記下來的,你知道我可記不了那麽久的事情了。”

石頭恍然明了地點頭。孫小香記事挺快,不過的確忘事也快。

石頭這麽一應,孫小香立時覺得心中喜孜孜的,不覺笑得兩眼眯眯。

姬瑤花的眼波若有意若無意地掠過他們,嘴角輕輕一彎,隨即轉開了目光。

二、

石頭不肯坐船,梵淨又堅持走水路,是以孫小香與石頭約好峨眉山見,便在襄陽城外分道而行了。

回到峨眉山時,石頭已經在普賢寺等候多日。

孫小香在枯茶師太耳邊嘀咕了一陣之後,師太便叮囑石頭每天早飯後都準時到藏經閣來,由他口述,梵淨筆錄,孫小香在一旁提點,將當初姬瑤光指點孫小香時所說過的話,一一記載下來,以便日後詳加推敲。

經姬瑤光之手改造過的那幾種峨眉派武功,孫小香都練得極是嫻熟,也已轉授給其他弟子,是以梵淨頗為不解,不知為何還要作這一番工夫,私下裏向枯茶師太請教,師太看了她好一會,才歎了口氣說道:“小香年輕雖輕,見事倒很是明白。梵淨,峨眉派不但要知道姬瑤光改造我派武功的結果,更要知道他是如何著手改造的,方能從中借鑒,以便於運用。”

就算不能知道姬瑤光在想些什麽,至少也要知道,他說了些什麽。

梵淨在她的弟子中,威望最著,她也向來寄予厚望,現在看來,眼界終究還是有限一些啊,倒是孫小香這小丫頭,原來還隻是聰明伶俐罷了,跟在姬瑤光身邊三年,見多識廣,不但武功大有長進,尤其難得的是這般眼界胸懷……

枯茶師太的感歎,讓梵淨心中不免一怔,隱隱生出異樣之感來。

孫小香可沒想那麽多,她當初突發奇想,對石頭說了那個理由,過後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道理,是以回來後即刻向枯茶師太稟報了,得意洋洋地想著,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能光大峨眉武功,又能給石頭找點兒事做,信手拈來的一個理由,居然有這等好處,倒讓她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了。

石頭每日乖乖地前來藏經閣報到,按照她的提點,仔細回想他們兩人一道跟在姬瑤光身邊時的情景,務求細致入微,以免將姬瑤光每次說過的話張冠李戴,石頭看起來愣頭愣腦的,卻連她每次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讓孫小香震驚之餘,高興得連連叫道“石頭我太佩服你了!”她知道石頭記性好,可沒想到會好到這等程度,可真是撿到寶了。

孫小香這般高興,讓石頭也覺得心情非常之好,臉上憑空添了一層光彩,隻是接下來說的話,反而有些不太流利了。孫小香笑不可抑:“石頭,怎麽誇一誇你,你就臉紅了?”

她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石頭果然開始臉紅,讓孫小香又是一通大笑。

笑著笑著,目光觸到石頭漲紅的臉孔,孫小香忽然覺得一顆心柔軟得沒了力氣跳動一般,嚇得她下意識地收斂了笑聲。轉眼看看梵淨與石頭,好在他們都沒注意到自己的異樣,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

曆時三個月,方才錄完,孫小香又與石頭一道重新整理一遍,在一旁添上他們兩人當時的心得。如是這般,最後完成時,已近中秋,石頭本待要告辭,孫小香叫他過了中秋節再走,石頭自是答應下來。

但是孫小香晚間回到自己房中時,仍舊忍不住滿心煩躁。往日她還可以與同室的七師姐聊聊天,可七師姐白天裏已經告假下山回家過節去了。孫小香輾轉良久,終究還是惱怒地跳了起來,鑽到廚房翻出一壺酒一包鹵煮花生,越牆而出,徑直向後山奔去。

時近中秋,峨眉山上月明如鏡,孫小香熟門熟路,不多時已經摸到她常去的那座孤崖,站在崖上叫道:“眉山,眉山和尚,出來喝酒!”

崖下一個著白布僧衣的和尚應聲一躍而出,輕飄飄地落在崖上,振袖拂去衣上塵埃,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覺得依舊是風度翩翩有如朗月清風一般,甚是滿意,這才轉過身來,盤膝坐上左側那方光潔如鏡的白石,向孫小香招招手,笑得極是得道高僧模樣。

孫小香將酒和花生丟給他,自己席地而坐,下巴擱在膝蓋上,悶悶地一聲不吭。

眉山和尚也不多話,自顧飲酒。

眉山是普賢寺現任住持廣慈的小師弟,上任住持的關門弟子,年輕雖輕,輩份卻極高,普賢寺中,除了住持和幾位長老,再無人管束得他。兼之眉山天賦異稟,出師十年來,每次寺內比武,從無人能壓他一頭去,又幾次擊退尋釁的強敵,是以全寺上下,對於這位小師叔的種種古怪舉動,也就諸多容讓,至於這等不宿禪房、滿山亂走的舉動,較之眉山和尚的其他怪癖,無非小事一樁,更是不值一提了。

眉山向來自命為超塵脫俗,很是看不上普賢寺中諸位師兄的端方嚴肅、一幹師侄師侄孫的循規蹈矩,其他寺的僧人,對這位聲名在外的眉山大和尚又敬畏得很,是以眉山每每有舉世滔滔無談者的感歎,偶然間遇上孫小香後,覺得這小姑娘氣宇開闊、心思靈動,絕無世俗之見,不免大有知己之感,孫小香也覺得眉山和尚夠直爽夠坦**外加有趣好玩,一來二去,倒成了莫逆之交,這處孤崖下的山洞,本是眉山平日裏的一個禪定之處,孫小香若得了空閑,便每每跑到這兒來找他喝酒。

隻是,酒喝到一半,眉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回孫小香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竟然沒有與他對酌;而尤其不對勁的是,坐下來這麽長時間,這個向來喜歡嘰嘰喳喳的丫頭居然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前前後後喝了孫小香那麽多酒,向來不屑於理會凡塵俗事的眉山和尚,很難得地覺得,自己似乎應該過問一下小丫頭的心事;不過,這回的酒還真不錯……

眉山心中略略掙紮了一下,還是將酒壺和花生暫且放到了一邊,拍拍孫小香的頭:“小香,什麽事情這麽為難?不妨同我說說。”

孫小香似乎對於他這難得的一回細心體貼,並不領情,仍是那副怏怏不樂焉頭焉腦的模樣。

眉山大為詫異,轉念一想,立刻來了興趣:“小香,有人整你了?還整得你還不了手?”

以孫小香的機靈幹練,居然有人能夠讓她吃個悶虧,這人想必很有兩手。若當真如此,倒是用得著他這個朋友的好時機。最近頗為悠閑的眉山,簡直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

誰知孫小香抬起頭來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多事!”

好心沒好報,眉山摸摸鼻子,縮回去仍舊喝他的酒。

月已中天,酒壺早已空了。眉山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我說小香,到底什麽事情,說出來聽聽又何妨?這大半夜的,總不能還在這兒發呆吧?”

孫小香默然片刻,慢慢轉過頭來:“沒什麽事情,就是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

眉山望著孫小香心事重重的背影,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高昂滿漲的自信心,大受打擊。這丫頭明顯吃了虧,卻還憋在心裏不肯同他說,擺明了認定他對付不了那家夥是不是?

眉山這口氣還真是咽不下,一念之下,跳了起來,八步趕蟬捕風捉月的身法一施展開來,片刻之間已經追上孫小香,右手一伸搭向她後肩,孫小香聽得身後風聲,肩頭一縮一扭,身形往左側一讓,讓開了眉山這一抓,隻是她今晚心中煩躁,連帶得反應也略有失常,沒能躲開眉山的下一招,到底還是被他扣住右肩拖了回來,一邊還恨鐵不成鋼地敲著她的頭:“不成氣的家夥,吃了虧就打回去啊,竟然隻想著躲起來!”

孫小香懨懨地趴在那方白石上,仍舊悶著頭不吭聲。她委實不知道如何說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眉山和尚可不知道這一點,隻當她不肯說。孫小香還在猶豫,突然間身子一輕,已被眉山抓住右腳腕,頭上腳下地吊在了孤崖邊。眉山扣住她腳腕時,勁力已直透筋脈,孫小香隻覺全身麻軟無力,嚇得失聲叫了起來。

眉山笑嘻嘻地探出頭來:“小香,下麵風景如何?咱們好好談一談?”

孫小香驚魂初定,惱怒地道:“你等著,我上來後非要敲破你那個光頭!”

眉山不以為意,自顧得意地笑。孫小香從巫山回來之後,本事大長,他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這樣整治這丫頭了,今晚抓住這麽一個難得的機會,不由得心情大好,見孫小香兀自張牙舞爪地威脅他,眉山臉上笑意更深:“小香,我欺負你沒關係,可不能讓別人也欺到你頭上去。你且在這兒吊上一吊,待我去打聽清楚那家夥是誰,抓了他來陪你可好?”

孫小香熟知眉山的脾氣和本事,聽他這麽一說,不覺脫口叫道:“石頭沒欺負我,不用你多管閑事!”

眉山滿意地聽到了“石頭”這個名字,看來讓孫小香這般煩惱的,就是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了?

孫小香一說完便發覺自己失言了,眼珠不覺亂轉起來。眉山這瘋和尚,不會真地去找石頭的麻煩吧?還有,眉山和尚笑成那個樣子,千萬不要手一軟將自己掉下去才好……

好在眉山一邊笑一邊將她拎了上來,將她放在地上時,瞧著她臉上神情,突然福至心靈,說道:“小香,你喜歡那傻小子,那傻小子不喜歡你,是吧?”

孫小香怔了一怔,臉上驀地裏沒了血色,倒將眉山嚇了一跳。

孫小香覺得自己簡直要哭出來了。

原來如此!

原來她這些日子裏,這般煩躁不安輾轉難眠,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她編了一個完美的理由,將石頭從襄陽一路拉到了峨眉山;也是她將這個理由編得更為完美,將石頭留在山上幾個月時間;可是現在,所有的記錄都已整理完畢,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讓石頭繼續留下來。

一直以來,都是她由著自己的心意,歡歡喜喜地想方設法將石頭留下來;但是石頭自己的心意呢?也許,他聽從她的話留下來,不過就像以前聽從師父、後來又聽從姬瑤花姐弟一般,隻是因為尊重或是敬佩,別無他意。所以,當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時,石頭也就那樣順水推舟地向她告辭。

他的師父說,他將有十年時間,自由自在地遊曆四方,增長見識,那麽,石頭一定是不想困守在這幽冷僻淨的山中吧?

眉山看著孫小香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知道自己猜中了,難免要納悶:“怎麽會這樣?我看那小子,很不起眼嘛,枉自擔了一個巫山弟子的風流俊秀名聲。難得小香你瞧得中他,我還沒嫌棄他呢,他倒要拿架子了?”

被眉山這麽一說,孫小香隻覺得無比難堪,倒像是自己不知輕重地有意纏著石頭似的,本能地爭辯道:“沒有,我沒有喜歡他。”

眉山“哈”地一笑:“有什麽好害羞的,喜歡就留下他好啦!我保證今後絕不取笑那小子!”

孫小香心中微微一動,隨即便對自己搖了搖頭。喜歡就留下……怎麽留下?要留多久?石頭若也有心,為什麽這麽幾年,他什麽也不對她講?石頭若是無心,會不會察覺到她的心思,然後直愣愣地對她說,他並不喜歡她?

僅僅是想象著這樣的場景,已經讓孫小香渾身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原來自己平日裏那飛揚跋扈的模樣,竟都隻是一張虎皮而已,骨子裏的自己,卻是這般膽怯畏縮。

眉山的大手掌輕輕放在她頭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撫著,良久,歎了口氣:“好吧小香,我來幫你試試那小子好啦。”

三、

中秋佳節,除了家在山下的幾名弟子外,峨眉派合派團圓,這種場麵,石頭不太方便一起坐,是以孫小香與他約好,團圓宴散後,到後山去找一個朋友喝酒,順便為他餞行。

孫小香在普賢寺後門外等著石頭出來,心中不是不緊張的。眉山堅決不肯告訴她打算用什麽法子試試石頭,不過總算答應絕不會讓她丟臉就是了。

石頭終於出來了,黝黑的臉孔,月色下隱隱透著紅,孫小香暗自猜度,也許是喝過酒的緣故,普賢寺中也有俗家弟子,平日裏雖然管得嚴,中秋這樣的日子還是不禁酒的。

眉山正在那孤崖上等著他們,白石上一壇猴兒酒和幾樣小菜,眉山笑容滿麵,招呼他們席地坐下,拍著酒壇說道:“來,來,這是我自己釀的猴兒酒,放了十年,剛剛才翻出來,先讓你們嚐個鮮。”

孫小香驚訝地睜大了眼:“眉山,你會釀酒?我怎麽不知道?”

眉山笑得神秘:“我還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石頭坐在一旁睜眼看著,孫小香和眉山之間那熟不拘禮的默契與親密,還有麵前這個輕鬆自在、迥然不同於普賢寺中眼高於頂模樣的眉山,讓他心中隱隱生出很不安的感覺,但是他一時間分辨不清,那是什麽樣的不安,為什麽要覺得不安。

他們隻有三個人,眉山卻取出了四個酒杯,孫小香兩人正詫異間,眉山揚聲向對麵山崖笑道:“顧清敏,過來吧!”

對麵亦有人笑道:“謹遵眉山師之命!”

卻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話音未落,那青衫飄飄的人影已經抓著一根長藤,輕悠悠地**了過來,明月之下,隻見這來客雖然不過五官端正而已,但是顧盼自得,意氣飛揚,讓石頭和孫小香,都覺得眼前一亮,哪裏來的這等人物!

那人落在崖上,嘴角含笑,拱手為禮。眉山拉著他坐下,一邊說道:“清敏是茅山護教弟子,奉師命到峨眉山修煉,機會難得,小香,你們以後可以多切磋切磋。”

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處,葛洪煉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隱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來被視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時有三宮五觀七十二茅庵,弟子數千,香火繁盛,是非自然也多,故曆代均有護教弟子,不習丹水符籙之術,專修拳劍,以衛護茅山。

茅山護教一宗,弟子素來不多,是以雖然名望素著,常人其實難得一見,孫小香不免十分好奇地打量著麵前這位茅山弟子,專注的目光讓石頭心中生出極不舒服的感覺來。而那顧清敏,幽黑的眼珠微微一轉,目光落在孫小香臉上時,孫小香隻覺得那目光中的熱度撲麵而來,逼得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暈紅了雙頰,這情形讓石頭隻覺心中更是煩悶。

眉山偏偏又說道:“石頭,聽說你明天就要下山,以後也不見得有機會再來吧?巫山弟子的大名,清敏也是久仰了,比試比試如何?”

孫小香心頭一跳,眉山不會打算將石頭打傷再留下來吧?顧清敏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會不會是勝券在握,所以一點也不在意?

轉念之際,孫小香幾乎脫口要替石頭拒絕這一場比試了,但是石頭難得一回搶在她前麵說道:“打贏了怎麽樣?輸了又怎麽樣?”

顧清敏答得輕飄飄:“不怎麽樣。輸贏有什麽關係?這次輸了,下次再贏回來不就行了?”

茅山的護教弟子,不都是這麽練出來的嗎?

石頭想了一想答道:“那我幹嘛要跟你比?”

孫小香“哧”地一笑。她倒忘了,跟在姬瑤光身邊時,姬瑤光每次差遣石頭出手,總會有很清楚的目標、很明白的獎勵,也難怪得石頭現在不習慣這麽平白無故的比武。

顧清敏大約沒想到看起來這麽純樸簡單的石頭,居然是無利不起早,真是看不出來。不過當著眉山和尚的麵,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動手,隻笑了一笑,暗自打定主意,說什麽以後也要找個機會試一試這小子的身手。

石頭不肯比試,孫小香倒沉不住氣了,說起來她從不曾與茅山弟子交過手呢。眉山一瞧她臉上那神氣便笑了起來:“好吧小香,不如你來和清敏比試一下!”說著將手中亮閃閃的銀酒杯望山崖上一扔,早有窺伺在旁的猿猴搶了過去,猴群吱吱叫著一路爭奪酒杯一路向山上奔走。顧清敏和孫小香幾乎是同時縱身追了上去。眉山和尚笑眯眯地道:“這樣比試法,既能見個高低,又不傷了和氣。不錯,不錯。”言下之意,對自己能夠在眨眼之間便想出這麽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很是滿意。

轉眼見石頭仍是一臉嚴肅地坐在那兒,眉山和尚隻覺得左右看不順眼。孫小香這麽機靈可愛的小姑娘,怎麽偏偏會看上這樣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子?比起賞心悅目的顧清敏來,不知差了多少去,當真是……

不過,眉山雖然心煩,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

他望著山崖,貌似正在仔細尋找孫小香兩人的身影,自語般道:“顧清敏這小子,眼界向來高得很呐,倒看不出他對小香還真是另眼相看。”

一邊說一邊用眼角餘光打量著石頭。石頭坐得筆直,專心望著山崖,似乎根本沒聽見他這番自言自語。月色之下,孫小香與顧清敏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隱若現。孫小香固然是敏捷迅疾得有如一頭岩羊,那顧清敏卻也不遜色,遠遠望去,倒像是一頭緊跟在岩羊身後的獵豹。

石頭心中又悶了一悶。他為什麽偏偏想到這麽兩個比喻?

一旁的眉山和尚停了一停,稍稍提高了聲音說道:“不過小香可是我眉山和尚的忘年之交,那小子要想入得小香的眼,可還要認真費點力才行。”

石頭的眉梢似乎抖了一抖。眉山心中一喜,正待趁熱打鐵再說幾句,石頭卻已恢複了先前那副波瀾不興的模樣。

眉山不免犯了嘀咕。石頭這究竟是沒聽見、沒聽清呢,還是自有打算,大智若愚、裝聾作啞?想不到這貌似憨直的少年,居然還有幾分高深莫測的本事,果然是在那出名狡猾的姬家姐弟身邊呆了三年,近墨者黑,連帶他都有看走眼的時候。

沉默之間,孫小香和顧清敏已經從崖上飛奔而下。孫小香到底占了地利之便,又熟知峨眉山那群猴子的習性,搶先奪回了酒杯;不過顧清敏也不算慢,緊跟在她身後奔下山來。

將酒杯放回到眉山手中,顧清敏拱手向孫小香笑道:“佩服佩服,眉山師的朋友,果然不同尋常!”

他原來還隻當孫小香不過性情開朗言語爽利,所以才與眉山相談甚歡。這一路追奔下來,才知道孫小香委實不簡單,身輕如燕、氣息悠長也還罷了,難得的是眼光與決斷,無論那猴群如何飛崖走壁,也總會被她及時追上;既便她熟知猴性,要在這麽短的一刹間尋找到最短的路線追上猴群,也著實不容易,他若不是當機立斷緊跟在她身後,隻怕早已失去了猴群的蹤影。

孫小香揚頭一笑:“彼此彼此,我也很佩服你啊,說起來還真沒幾個人追得上我的腳程呢!”轉眼看見石頭,心中不免虛了一虛,趕緊笑道:“當然啦,要是百裏之外的話,那就沒幾個人能追得上石頭你了!”

眉山與顧清敏相視而笑,石頭悶不做聲,孫小香隻好訕訕地坐下來替他們斟酒。她也覺得氣氛有點兒不對,隻是捉摸不著究竟是哪兒不對。

一壇酒尚未喝完,眉山便道石頭明天還要趕路,讓他先回去休息。石頭怔了一下,看看孫小香,神情之間,隱隱透著茫然若失的委屈,孫小香心頭一熱,幾乎想要開口挽留,被眉山和尚的眼神一逼,隻好硬生生忍了下來,掉轉視線不敢再看石頭。

石頭怔了一會,垂下眼簾,默然轉身離去。

直到已經望不見石頭的身影,顧清敏這才笑著告辭。顧清敏的識趣得體,讓眉山和尚大是滿意,覺得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錯,隻可惜孫小香這丫頭還非得和那傻小子擰上了……

見顧清敏已走遠,孫小香立時緊張起來,想問眉山方才試探的結果,又囁嚅著不敢開口。眉山恨鐵不成鋼地敲著她的頭道:“你看看你,這點子出息!”

孫小香痛呼一聲捂住頭,嘟噥著不敢反駁。她也知道自己似乎有點兒丟臉。

眉山和尚回想著方才的情形,頗為疑惑地道:“我說小香,按道理石頭那小子看見顧清敏和你這麽親近,應該立刻奮起趕跑顧清敏才對,怎的就這麽沒聲沒息地回去了?”

孫小香詫異地道:“你這是什麽道理?”

眉山和尚一臉理所當然:“你沒見那猴群裏頭,既便是一隻癩瘌頭的母猴,隻要有一隻公猴湊上去了,立時便會招來一群公猴爭搶?”

話音未落,孫小香已氣得縱身撲了上來,幾乎將眉山和尚撓個頭破血流。

眉山和尚好險躲過,瞧著孫小香氣得兩眼通紅,趕緊聲明道:“這個是我錯了,咱們小香可比那隻母猴漂亮多了,怎麽能夠相提並論?”

孫小香怒極反笑:“眉山,我也覺得你比那猴頭漂亮多了。”

眉山和尚此時醒過味來,心虛地嘿嘿賠笑,盤算著這一回可是將孫小香得罪狠了,該找個什麽希罕物件來哄哄小丫頭來著?要不,幹脆將石頭那小子擄過來?

孫小香仿佛猜得到他腦中在轉些什麽念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別去打石頭的主意!”

眉山和尚隻好又賠笑。

這可真是難辦,又要試探,又不許折騰那傻小子,小香現在可比小時候難伺候多了……

隻是看著孫小香怏怏不樂地坐在地上,眉山和尚覺得自己說什麽也得想出個辦法來才行。

既然用顧清敏試探不成,是否應該換個法子呢?

眉山和尚拍拍孫小香的頭:“小香,我覺得石頭那小子大概是還沒開竅呢,所以碰上那種場麵時,沒能做出正常該有的反應。要不,咱們找個漂亮姑娘來試探試探?開了竅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誰不喜歡誰啊!你說咱們該去哪兒找——”

眉山和尚後麵的話,在觸到孫小香噴火的眼神時便趕緊吞了回去,隻好長歎一聲,暗自幽怨。想想自己一位出世高僧,居然坐在這兒與這小丫頭討論這等小兒女的情事,而且自己淪落至如此地步,小丫頭竟然還不領情。

想來想去,眉山和尚別無良策,隻得低聲下氣地問:“小香,你為何不私下裏問一問那小子呢?他心裏究竟有何等想法,你當麵一問,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就衝著石頭在孫小香麵前服服帖帖的模樣,料想他也不敢說假話。

眉山和尚暗自翻了個白眼。這個他自然知道,還用得著孫小香再說一遍嗎?

孫小香的聲音很輕,在夜風中悠悠飄揚,輕渺得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姬姐姐告訴過我,聖泉峰弟子,慣於與天地為伴,心如磐石,從不會為世間俗事長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歡上一個聖泉峰弟子,也許要耗盡一生時間,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許耗盡一生,到頭來也不過一場虛夢。”

她轉過頭來,眼中隱隱閃爍的水光,讓眉山和尚很不自在地略略轉開了視線。

孫小香低了頭,將麵孔深深埋入自己臂彎中,停了好一會才繼續說下去:“其實我是應該當麵問一問石頭的,問清楚了,才能夠無牽無掛地放下。可是這樣一來,大概一生一世也不會有再次見麵的機會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情願就這麽含糊著迷蒙著,至少,石頭會當她是最好的夥伴,隻要她找到說得過去的理由,他總會乖乖地來到她身邊,對不對?

眉山和尚深深歎了一口氣。

卻原來要讓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無論什麽樣的高深法力,什麽樣的高強武功,其實都不管用啊。這不能不讓眉山和尚覺得前所未有的挫敗與沮喪。

四、

早飯後,石頭背著行李離開普賢寺下山去。

孫小香並沒有來送他,這讓石頭隱約生出茫然的失望,但還是踏上了下山的棧道。

晨霧茫茫,棧道濕滑,山勢又險峻,是以石頭雖然慣走山路,也不得不放慢了速度。當然,石頭盡力讓自己忽略了心底那時隱時現的一絲不舍。那是他不熟悉、同時又本能地感到無法駕馭與控製的陌生情感,讓他生出莫名的不安與畏懼,卻又絲絲縷縷纏繞不去,讓他每每在想揮手掃去的時候,遲疑猶豫。

晨霧已漸消,山勢已漸漸平緩,棧道亦已漸漸幹燥易走。石頭下山的速度,正在加快。他的本能在提醒他,應該盡快離開這個彌漫著某種陌生危險的地方,然而,感覺到山林中有人正在接近時,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歡喜,腳下也莫名其妙地再次輕慢起來。

轉到一處稍稍開闊的山坳時,林中那人終於從山坡上跳了下來。

卻是顧清敏。

石頭失望之餘,臉色不由自主便沉了下來。

顧清敏感覺到他隱隱的敵意,不以為意地揚眉一笑:“石兄弟,昨晚你不肯與我比試,是因為沒有賭勝之物;今天我就給你一個賭勝之物如何?你若贏了,我就放你下山;你若輸了,那就得留在山上,直到我準許你下山時為止!”

孫小香不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將石頭留在山上麽?現在他就找個理由出來,送那丫頭這個人情,回頭也好繼續找她切磋;當然了,能夠借著這個機會再和眉山和尚鬥幾場,那就再好不過了。

也許他心底深處,其實也是想要留下來的;但是此時此地,他絕不願輸給顧清敏。

顧清敏的初衷,不過是想要替孫小香留下石頭而已;但是石頭這開局式一擺,竟大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屹然之勢,讓他眼前一亮,背負的長劍,劃然出鞘,身隨劍動,竟是直取中宮。

石頭長棍一擺,將迎麵而來的長劍格了開去,棍中蘊藏的力量,如雷霆初發,讓顧清敏眼中神采不覺更為閃亮,借了長棍格擋之力翻身躍起,長劍順勢回刺,取的仍是中宮。

茅山宗上清派本是道教大宗,向有清正高潔之名,是以護教弟子素來護得理直氣壯,顧清敏的劍路,自是正氣凜然,當然,對陣者覺得有盛氣淩人之嫌,也是難免之事。即便石頭早已見識過小溫侯和鳳凰的霹靂手段,顧清敏的淩厲劍路也還是讓他吃驚了一下。他以為修道人應該都是清心寡欲才對……不過,似乎他遇到的修道人,包括眉山這個聲名在外的高僧,似乎都不太對頭就是了……

顧清敏一連數十劍,劈削掛刺砍,雲抹撩落提,劍劍不離石頭的上三路,石頭擋得也毫不含糊。顧清敏覺得自己遇上的仿佛是那壁立千仞的海岸,無論大海上掀起何等驚濤駭浪,也會在堅硬的岩石上撞個粉碎;他握劍的手已被長棍震得微微發麻,心中卻大是振奮,難得遇上這樣能夠和他明刀明槍打個痛快、也有本事打個痛快的對手,這回說什麽也得將石頭留下來才行。

一念未完,顧清敏忽地心生警兆,哪兒來的硝煙火藥之味?他久住茅山,很是見識過煉丹爐爆炸的威力,警兆一生,立時喝道“閃開”,隨之向後倒縱出去。石頭怔了一下才向另一邊跳開,隻這一怔之間,山林中擲出的十餘枚煙火彈已將他圍在了當中,爆炸聲中,飛濺的碎鐵片逼得顧清敏又向後急退,石頭本能地舞動長棍護住頭臉,不過身上仍舊中了不少鐵片;更有濃重的黃色煙霧撲麵而來,石頭急忙屏住了呼吸,仍是嗆得他雙目刺痛、難以睜眼。

煙霧之中,一張大網當頭罩下,將石頭牢牢縛住,顧清敏飛撲過來時,那老道嗬嗬大笑著,再次擲出數枚煙火彈,逼退顧清敏的同時,拎著石頭揚長而去。

顧清敏避過亂濺的鐵片,繞開那一團濃霧時,隻能望見山林中若隱若現的赭黃道袍了。顧清敏忌憚對方手中利器,沒有追上去,不過立刻吹響了藏在胸前衣內的一枚骨哨,轉瞬間一隻灰不溜秋的小鳥應聲落在了他肩頭。給小鳥兒喂了一點穀粒後,顧清敏揚手一擲,將它拋向天空,小鳥兒盤旋一會,便向著那黃衣老道消失的方向振翅急飛而去。

顧清敏看看孫小香額上的汗珠,再看看她焦灼的眼神,微微一笑:“被人擄走了。”

孫小香呆了一呆才聽明白,錯愕地怒聲叫道:“什麽人幹的?”

顧清敏搖一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你要和我一起追上去嗎?”

孫小香毫不遲疑:“那是當然,師父和師祖那兒我回頭再和她們說。還不快走?”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往哪兒走的?”

下山的棧道,恰恰在此處分為兩條。

顧清敏又是一笑:“跟我來。”

臨走之際,他沒忘了取下石頭掛在樹上的行囊。

真是有趣。不知道算無遺策的某某人,是不是也算到了隻要石頭被擄走,孫小香必定會跟上來?以孫小香的輕功與追蹤本領而言,能將她拖進來,已經是一個得力的好幫手,更不用提她身後的整個峨眉派了——到峨眉時日雖淺,顧清敏也已看清楚枯茶師太對孫小香的厚望,隻要孫小香卷進此事,峨眉派必不能袖手旁觀。

靠著那隻毫不起眼的小鳥指路,顧清敏兩人在密林險峰之中,總算沒有跟丟了那黃袍老道。近午時分,那老道拎著石頭進了一座小小茅庵,想必是要稍作休息。顧清敏按住要躍躍欲試的孫小香,理由是老道身邊的火器太厲害,最好不要靠近。

孫小香上下打量他一會,眼神漸漸兒變了:“顧清敏,那老道究竟是什麽人,和你什麽關係?”

顧清敏本來也沒指望能瞞她多長時間,當下便痛快交了底:“丹邱生這個名字,峨眉派弟子應該聽說過吧?”

丹邱生的出身門派不詳,成名至今,總也有二三十年了,據說煉丹之術,爐火純青,道家各派由此對他深為仰慕。各派煉丹大師,往往精通火藥與火器,丹邱生自不例外,此前擲出的那十幾枚煙火彈,不過牛刀小試而已,爆炸的時間與威力卻掐得如此之準,也難怪得顧清敏如此忌憚。

孫小香狐疑地盯著顧清敏:“就算是這樣,他幹嘛要抓石頭?而且我看你早有準備,根本就不是為了石頭才這麽跟蹤那老妖道的。”

她可不相信,顧清敏這等精明能幹的人物,會為了剛剛結識的石頭,就這麽大費周折地追蹤一個茅山宗也得禮讓三分的煉丹大師。更何況,那樣通靈的小鳥兒,哪是十天半月就訓得出來的?就算訓出來了,也不能那麽先知先覺地認得石頭的模樣氣味,一路跟到現在。

顧清敏暗自歎息。昨天晚上孫小香還對他頗有好感,現在一牽扯上石頭的安危,親切友好的小岩羊,立時變成了嘶吼咆哮的小母獅,世間情愛,居然如此顛倒人心?

他耐著性子解釋道:“丹邱生擄走了茅山最出色的煉丹師靈墟子。有人告訴我,石頭也是丹邱生的目標,所以我才趕到峨眉山。”

顧清敏繼續說道:“我得跟著丹邱生,摸清楚他究竟將靈墟子關在什麽地方,才能趁他不在時動手救人。”

沒人樂意當麵招惹丹邱生這等隨時會招來霹靂雷火的棘手人物。茅山宗也不見得願意同丹邱生撕破臉來。

孫小香還是不明白:“石頭可不會煉丹。”

顧清敏隻好歎口氣,繼續解釋:“石頭的確不懂煉丹,可是聖泉峰熟知天下礦脈,哪一個煉丹師對此不會心動?隻不過等閑惹不起聖泉峰罷了。所以我也有些不明白,丹邱生這一回怎麽就對石頭下手了呢?”

而且某人似乎對此早有預知一般。

孫小香默然沉思片刻,說道:“丹邱生莫不是找到了厲害幫手?”

顧清敏道:“我也是這麽想。否則的話,丹邱生就算不怕聖泉峰,也未必不怕其他巫山弟子牽扯進來。”

巫山弟子間的自相殘殺,近幾年來,大有改觀,姬瑤花更有一統巫山、調度自如之勢,對於一直在聽從她姐弟差遣的石頭,尤為回護,以她的本事手段,真要對付丹邱生,恐怕這老道也得焦頭爛額。

孫小香尋思良久,仍是困惑不解:“丹邱生究竟找到了什麽厲害幫手?居然都不擔心會將姬姐姐和姬公子卷進來?”

想到姬瑤花姐弟,孫小香心中稍稍安定了一點。不用怕,如果師父和師祖她們不好得罪丹邱生,自己還可以去找姬姐姐和姬公子。

顧清敏覺得孫小香是同姬家姐弟在一處廝混久了,所以太高抬了他們;丹邱生既然敢從茅山宗擄人,難道就不敢得罪姬家姐弟?

不過,念及自己是怎麽跟蹤到丹邱生的,顧清敏還是暗自咬了咬牙。好吧,江湖傳聞,有時還是得信一信,比起茅山宗那些慣於明刀明槍當麵對陣的護教弟子來,似乎姬家姐弟的詭譎手段是多了那麽一點兒。

丹邱生估計還得一段時間才會動身,顧清敏毫不客氣地打開了石頭的行囊,如他所料,石頭果然是慣走遠路,行囊中幹糧清水油布雨衣一應俱全,正好讓他們坐下來從容進食。

顧清敏沒忘了時時注意茅庵中的動靜。讓他鬱悶的是,丹邱生似乎還挺悠閑地就在裏麵呆上了,一直等到午後,也不見響動。孫小香覺著有些不對,她沒有顧清敏那麽熟悉丹邱生這些煉丹師的恐怖,自是少了很多忌憚,低聲說道:“我去看看。”顧清敏一把沒拉住她,孫小香已經躥了出去。

顧清敏隻好也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靠近,才發現茅庵中已經空無一人,丹邱生居然事先挖了個地道逃之夭夭!

顧清敏臉色鐵青,孫小香咬牙切齒。

這個老奸巨滑的妖道!

五、

石頭醒來時,愣愣地瞪著頭頂的石板,過了一會才明白自己原來是躺在一間四壁空空的幽暗石室中,借了窄窄鐵格小窗中透入的昏黃燈光,可以看到身下墊著一張厚重獸皮,牆角的小布簾後不知藏著何物。

這躍起時的動靜,驚動了石室外的人,趕緊通報上去,不多時,擄走他的那黃袍老道,在小窗外坐了下來,嗬嗬笑道:“石頭,醒了啊?過來過來,咱們多年不見,好好聊一聊。”

石頭緊盯著老道,雖然背著燈光,麵目不清,這等語氣,還是讓記性絕佳的石頭,驀然想起這老道是誰,可不正是六年前來找過師父的那老道?其時他正跟在師父身邊修習飛石陣,這老道破了他試擺的飛石陣後闖入山穀,用蒺藜火球困住了他,要挾師父畫出天下金礦圖;幸得師父及時鑿開石壁,引來飛瀑急流,衝走了大半蒺藜火球,這才逼得那老道認輸,悻悻離去。過後他問師父這老道是誰,師父隻說是聚鶴峰弟子丹邱生,讓他盡量避著一點,別的也沒多提。石頭此後也聽說過丹邱生的大名,知道他是於觀鶴的師父,不過因為久無瓜葛,幾乎都要忘記這件往事了。

石頭遲疑了一下,還是抱拳躬身施了一禮:“見過丹師伯。”

丹邱生很不耐煩地揮一揮手:“別‘師伯師伯’的,巫山各峰,輩份亂得很,誰知道我是你師伯還是你是我師伯?於觀鶴樂意和你們師兄師弟的亂叫一氣,那是他的事,可別拉扯上我。”說到此處,語氣卻是一變,幾乎有些討好地道:“石頭啊,當年我輸給你師父三次,所以不能再去找他了;現在你出師了,何時與我好好比試一番?”

石頭警惕地瞪著他:“我就算輸了,也不會畫那張圖給你。”

師父當年既然不肯畫那張天下金礦圖,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可是也絕不會違背師父的意思。

丹邱生愕然:“要不是為了這張圖,我幹嘛找你師徒比試?”

他又不是閑得發慌,雖然說不上日理萬機,該做的事情,可總有一堆在等著。

石頭默不做聲。

丹邱生眯了眯眼。他也料到石頭不會輕易就範,所以才將石頭關在這間石室中。當下站起身來道:“那好,你就慢慢想一想吧。”

小窗外的鐵板砰然落下扣緊,石室中立時一片漆黑。

丹邱生沒有對石頭用刑。總得留幾分麵子給聖泉峰。但是黑暗與孤獨,可以在一天一夜的時間裏就將靈墟子那個修煉多年、幾乎成了精怪的家夥打垮,料來石頭這小子也撐不過幾天。所以臨走之前,丹邱生還很大度地告訴石頭,每日飲食都會按時送進來,那布簾後麵便是五穀輪回之所,坑道下通深穀,絕不髒臭——丹邱生頗有潔癖,是以即便是一間囚室,也布置得極是幹淨整齊,倒讓石頭這些有幸到此一遊的囚徒,大開眼界了。

石清泉曾經告誡過他無數次,聖泉峰弟子,首要便是耐得住孤獨與寂寞,才能體會天地山川的呼吸與脈動,才能從萬年沉默的岩石之中讀出種種真意。

他得感謝丹邱生,沒有用冷冰冰的鐵籠困住他,而是將他關在這大山深處的石室之中。精心設計的通風管道,隔開了陽光與星月,卻不能隔絕山林的呼吸。石頭用自己的身體感受著背後與身下的堅石,更用自己的整個心靈感受著綿綿縷縷包裹著他的大山的氣息。

所以,出乎丹邱生意料,石頭獨自在那漆黑的囚室之中,一直呆到第三天,仍舊平靜鎮定,恍若無事人一般。

丹邱生打量著恍若已經與這石室融為一體、看起來可以一直這麽坐下去的石頭,難免很是挫敗,真想狠狠一掌拍過去。這小子看上去憨厚老實,打起交道來怎的如此憊懶難纏?他要不要抓幾個聖泉峰的仆役來威脅一下?隻可惜他最近將手伸得太長,人手委實有些不足,更不知道幾個仆役能起到什麽威脅作用……

丹邱生哼哼幾聲,想來想去,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氣,他對付不了石頭,還有人能對付石頭不是?

丹邱生的長袖拂過小窗,黃色煙霧隨之湧入石室,石頭暗罵了一聲,又來這套!隻是他關在黑暗的囚室中時間太長,心智雖然仍舊清醒,行動卻已變得遲緩,來不及閉氣,便被毒煙熏得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石頭覺得眼睛與咽喉似乎沒有上次那麽難受了,難不成這毒煙吸的次數多了,反倒適應了?

隻是這一回,他一躍而起時,起到半途便吃驚地掉了下去,陷在溫軟舒適的被褥中。

姬瑤光笑吟吟地坐在床對麵的書桌前看著他。窗外秋陽明朗,鳥語啾啾,一派安寧靜謐景象。

石頭翻身下床,晃晃兀自有些昏沉的頭顱,自己究竟錯睡了多長時間?

姬瑤光放下茶盞,倚了書桌撐著頭微笑:“石頭,好久不見啊。真能睡啊,整整兩天兩夜,可讓我等久了!”

石頭撓撓後腦,一時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姬瑤光又道:“石先生不肯將金礦圖畫給丹道長,其實不過因為這是他們的賭注,自然不能輕易交出。石頭你想到哪兒去了呢?有必要和丹邱生硬扛麽?我倒真怕那老道一氣之下將你丟進煉丹爐毀屍滅跡呢!”

石頭脫口答道:“師父不肯做的事情,我也不能做。”

姬瑤光熟知石頭的脾性,隻好搖頭歎息,同時不免要對石清泉腹誹一番,真不知他是怎麽教徒弟的,居然教出這麽個倔頭倔腦不知變通的弟子來。

石頭轉眼看看倚在床邊的齊天棍,心中大是安定,隻是,自己這是已經被姬公子救出來了麽?可是看情形又有些不太像,不由得困惑地道:“姬公子,你也是被丹師伯——丹道長抓來的?還是——”

姬瑤光自是猜得到石頭沒有說出來的這番話,眯了眼笑道:“當然不是被他抓來的,而是請來的,隻不過路上蒙了眼睛而已。”

這番解釋讓石頭又迷糊了,姬瑤光卻不接著說下去了,隻是意味深長地笑一笑,隨即拍一拍掌:“丹道長,出來吧,我知道你肯定在聽著呢!”

若不是別無良策,丹邱生怎麽可能將石頭帶到自己麵前來?既然帶過來了,又怎麽可能不在一旁嚴密監視?再說了,石頭關在那黑暗靜寂的囚室之中三天,雖然沒有像靈墟子那樣崩潰,不過內地裏到底有無問題,丹邱生還是沒有把握,這要緊關頭,更是一步也不敢走開吧?

丹邱生嗬嗬笑著,自窗外飄然而入。白日裏看來,鶴氅羽扇、袍袖飄飄的丹邱生,大有出塵氣象,揮扇拂去椅上並不存在的塵埃、翩然坐下時,更有著一種行雲流水般的神仙風度。

姬瑤光欲笑不笑地斜睨著丹邱生:“丹道長,今時今日,我以為還是對石頭將話挑明了才好,要不然這傻小子可不會乖乖聽從你我的安排。”

丹邱生搖著羽扇笑而不答。石頭想不通這樣秋涼季節,丹邱生為什麽還要搖著一柄羽扇?難不成就為了維持他世外高人的氣度?

姬瑤光也不客套,隻當丹邱生是默許了,當下款款談來。

卻原來丹邱生這三十年來,一直在試驗煉金之術、尋求長生之法!

石頭不免瞪目結舌,丹邱生居然相信這世間真有煉金術長生法、姬瑤光居然也會跟著他一道折騰?

姬瑤光看著石頭臉上的神情變來變去,不覺失笑:“這有什麽?前人未曾做成功的事情,未必今人就做不成?更何況我現在無事一身輕,你也正是該四處遊曆修煉的時候,何不就一起去做這件事情?放心,你既然顧慮石先生,丹道長想必也不便叫你畫那張天下金礦圖,不過若是我們找到了一處金礦,叫聖泉峰的仆役來采礦選礦,總該可以吧?”

這采礦選礦,大有講究,同樣一座金礦,高手庸手,采選出來的金砂,相去何止十倍?更不用提如何分擇伴生的其他礦石了。聖泉峰屬下的仆役,代代相傳,精於探礦采礦,個中奧妙,雖然外人不知,但是內行人等如何打探不到?

姬瑤光這番話倒也合情合理,隻是丹邱生此前的如意算盤……石頭看向丹邱生,丹邱生略一躊躇,姬瑤光已說道:“天下金礦何其之多?曆朝曆代,多多少少總會留下一些記載。我想僅僅是這些見諸於史冊的金礦,便非你我之力所能窮盡,丹道長又何必糾纏於這等麻煩小事呢?”

不過,丹邱生話鋒一轉,又警告石頭,雖然不曾限製他的內力武功,但是這深山窮穀之中,處處設有陷阱機關,一旦觸發,霹靂雷火之下,隻怕會灰飛煙滅;所以石頭最好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座庭院之中,無人陪同時,絕不要四處亂走。

姬瑤光微笑道:“石頭向來守信重諾,既然答應,就不會自作主張地打破規矩,是吧?”他說話的神氣,似乎立刻就要伸手摸一摸石頭的腦袋來安撫一番,石頭居然也很配合地乖乖點了點頭,丹邱生愕然一瞬,隨即撫扇而笑。看來石頭跟在姬瑤光身邊的時間太長,已經習慣被姬瑤光牽著走了。這樣也好,畢竟自己還不想真個與聖泉峰翻臉。

丹邱生的目光忽地轉向窗外,幾乎在此同時,明春水自屋頂倒翻而下,越窗而入,很不客氣地道:“丹道長,請你讓一讓。瑤光,到你出去散步的時辰了。”

石頭怔了一下便明白,若是不讓明春水跟著,丹邱生隻怕說什麽也無法將姬瑤光帶走。他站起身拱手施禮:“見過明師姐。”

明春水的視線在他身上滴溜溜地一轉:“原來是石頭啊,回頭我再和你說話,這會兒可沒工夫,姬姐姐交待過,不能讓瑤光久坐,每隔一個時辰,就得拖他出去走動走動。”

姬瑤光無可奈何地聽由明春水將自己拖起來。他早已放棄了同明春水爭執;隻要明春水認定的事情,不論他怎麽說,都隻有一個結果。

臨走之際,姬瑤光看看遲疑欲語的石頭:“石頭,你還有什麽事情?”

石頭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姬瑤光看著他臉上隱隱透出的紅色,恍然大悟:“哦,我倒忘了。這樣吧,你寫封信,就說是師門有召,無須擔心,再請丹道長派人送到枯茶師太手中如何?”

姬瑤光覺得自己不算說謊。丹邱生畢竟也算是石頭的師門長輩不是?

石頭鬆了一口氣。雖然他心中是想要通知孫小香一聲,免得她為他擔心,可是眼下他卻不太希望聽到姬瑤光提起孫小香,萬一丹邱生以為他們之間有些什麽,抓了孫小香來威脅他畫金礦圖,那他該怎麽辦?

好在丹邱生對這些人情世故,向來不太關心,是以也未曾察覺到石頭那點兒隱秘模糊的心思。

六、

石頭很快發現,他的隔壁,住著茅山最負盛名的煉丹師靈墟子;而此後一段時間裏,陸陸續續,丹邱生又擄來了三位煉丹師,其中一位,居然是太乙觀現任住持唐夢生的師叔玉府子!

石頭瞪目之餘,不免要懷疑,究竟是丹邱生本來大手筆,還是因為有姬瑤光在一旁推波助瀾的緣故。丹邱生就不怕整個道門都來找他算帳?

姬瑤光悠悠然看著他再一次碰壁,悻悻地離開玉府子的住處,隻微微一笑,轉過頭繼續看明春水和石頭過招——山居寂寞,總得找點兒事情做做,是以明春水每天都會找石頭來練練手。姬瑤光則每每拘了石頭細細盤問他在峨眉山上的情形,對於那位煞是有趣的眉山和尚,大表讚歎,說道以後有空了一定要去峨眉山拜訪一番。至於那顧清敏,姬瑤光也很是讚賞。說來說去,惟獨不提孫小香。石頭先是詫異,然後就覺得很不自在。姬瑤光莫不是看穿了他絕不想將孫小香牽扯進來,以至於不肯讓丹邱生聽到一絲半點有關孫小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