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是你的那簇火焰

春日遲遲,山風四起,暮鳥歸宿,繞枝亂飛。

小溫侯已衝近山頂。迎麵而來的不再是石塊,而是石頭手中呼嘯的齊天棍。但是暗中一人喝道:“讓他們過來!”石頭硬生生地收了勢,悻悻地退到一邊。

小溫侯雙手一分,長戟又變成兩枝短戟,負在背後,緩步走了過去。

一間小石屋外,站著個短發蓬亂、褐衣赤足的瘦勁男子,目光灼灼,定睛打量姬瑤花一會,便轉向了小溫侯,注視他許久,說道:“小溫侯的大名,石某早就聽說過了,原本以為不過是世人吹捧,沒想到你倒的確有幾分真本事,居然能夠隻受了一點兒輕傷便闖了上來。”

小溫侯微微一笑:“天下並不隻有石先生一個人懂得石頭。不過,我雖然也知道每一塊石頭的形狀與打出去的力道,決定了它飛行的路線與時間,卻不能真正地控製它的飛行。這也就是我與石先生的差別了。”

石清泉哈哈一笑:“你能懂得這一點,就足夠與我論交了!請坐——”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將身邊幾塊大石壘了起來,再墊上幾塊石片,不過片刻之間,一張簡陋而堅實平坦的小桌與兩張同樣簡陋而堅實平坦的小凳子已經出現在他手下。

小溫侯心中一陣震憾。那些形狀不一的石頭,在石清泉手中,就仿佛有生命一般靈活多變,似是石清泉那雙粗大剛勁的手的延續。

他們對麵坐下,那名喚石頭的少年一聲不吭地站在師父身後,而姬瑤花自上得山來之後也一直安安靜靜地呆在小溫侯身邊。

山風浩浩,**人胸懷。放眼望去,暮煙靄靄,令人頓生蒼茫之感。小溫侯不由得想,選擇住在這樣一個地方的石清泉,必定是心胸開闊、別有懷抱之人吧。

石清泉看著小溫侯說道:“早幾天我就已知道你們在找我,石頭也已經告訴我你的來意,先前我沒有回答,是因為懶得搭理你們這群人,成心想教訓教訓你們。不過現在當然不一樣。我告訴你,那尊太湖石,我沒有拿;至於青苗玉,我自己也曾有過一尊,並且不認為天下還有另外一尊真正的青苗玉。”

小溫侯注視著他的眼睛,許久,喟歎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那種不屑於說這種謊的人。不過你說天下沒有第二尊真正的青苗玉,我認為你錯了。我相信我的眼睛不會騙我,姬姑娘手中曾有的那尊的確是真正的青苗玉。”

小溫侯順手抓過身邊一塊青石,反手在腰間一抹,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刀。

石清泉饒有興趣地看著小溫侯手起刀落,碎片紛飛,青石慢慢變形。但是他的臉色突然大變,叫道:“等一等!”

小溫侯停住了手。

石清泉定一定神,說道:“讓我來將剩下的雕完。”

小溫侯詫異地看看他,將青石遞了過去。

不過片刻之間,石清泉已經雕好。那正是小溫侯曾見過的青苗玉的形狀。

石清泉收起小刀,說道:“這尊玉形如手掌,所以名為‘仙人掌’。我原本是將它收藏在巫山的。在我的寶玉譜上,我將它排在神器第一。不過十幾年前,這尊玉便已被沉入峽江。”

“應該是同一尊玉。”小溫侯說完,探詢地看向身後的姬瑤花。姬瑤花應該給他一個解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石清泉也終於將目光轉向姬瑤花,姬瑤花迎著石清泉那咄咄逼人的注視,莞爾一笑,欠身施禮:“神女峰弟子姬瑤花,見過石師伯。”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負盛名,曆代弟子中,每多翻雲覆雨、顛倒眾生之輩,所以世人都傳言道她們本是九尾妖狐之化身,所以才有這樣的大神通,才會掀起這樣的大風浪。

雖然姬瑤花的溫婉外表,怎麽看也不像是傳說中的九尾狐,但是聯想到神女峰曆代弟子那種種驚世駭俗的豐功偉績,即便是小溫侯,也難免震驚。再進一步想到,姬瑤花既然是神女峰弟子,又怎麽會這樣輕易地被人搶走青苗玉?

小溫侯隱約猜到了個中真相,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原來姬瑤花的真正麵容是這個樣子?他怔了一怔才問道:“姬姑娘,這麽說,青苗玉和太湖石的事情,其實都是你設的騙局,為的是陷害石先生?甚至於那些遼人也是你有意引來找石先生麻煩的?”

姬瑤花笑而不語,顯然是默認了,神色之間,對自己設的這個大騙局似乎不無得意,小溫侯瞧見她這等神色,一時之間倒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了,定一定神,繼續問道:“聽說闖入禁內偷太湖石的那個飛賊,用石頭當暗器的手法可高明得很。我遇上的那個飛賊,也有同樣手段。那兩個人難道也是你安排的不成?”他有些不太相信,世間除了石清泉,還有另一個人能將一塊普通的石頭使得那樣嫻熟。

姬瑤花一笑:“那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隻要找一個擅於用飛蝗石和回旋鏢的暗器好手,再讓我和瑤光指點一二,要在從未和石師伯交過手的人麵前冒充一下,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她將陷害石清泉一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一派理所當然,小溫侯啼笑皆非,無話可對,隻能暗自感慨:“原來巫山弟子彼此為敵的傳聞,竟是真有其事!”

曆代巫山弟子,都是才華橫溢、天資傑出之人,然而他們能夠擊敗天下人,卻無法擊敗自己虛榮、狹隘的爭鋒之心。巫山弟子最看不順眼、最耿耿於懷的對手,就是那些能夠與他們爭鋒的同門弟子。所以巫山門內亂頻仍,空有才智傑出的一代代弟子,卻始終不能真正走出巫山那一隅之地。

石清泉長歎一聲道:“當年離開巫山時,我便已立定決心不再與巫山弟子有任何來往。是以我雖然早已猜到,除了巫山弟子,不會有別人費盡心機弄出這麽大的陣仗來栽贓陷害我,還是不想破例和你打交道。沒想到……你究竟想要幹什麽?難道就為了讓我知道,當年姬雙雙並沒有將青苗玉沉入峽江、是我錯怪她了?”

小溫侯微異。這麽說巫山弟子的自相殘殺,個中恩怨糾纏,似乎並非“爭鋒”一詞可以概括之?

姬瑤花的神情則微微僵滯了一下,垂下眼簾,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隨即抬起眼來,目光左右一轉,又恢複了原本那種流動變幻的神采,意態自如:“家師已登仙界,過去種種,皆成過眼雲眼。瑤花此來,隻為瑤花自己。”

石清泉怔在那兒。原來如此……原來自己當初離開巫山時所說的“永不相見”,竟會成真,果然,自那之後,永不相見。

雖然姬瑤花說她這樣陷害石清泉為的隻是她自己,但不論是石清泉還是小溫侯都認為她這話不過是不必要的遮掩之詞,想到此處,小溫侯心中不覺溫軟下來,隻是,為了這樣的私人恩怨,姬瑤花竟然將遼人也拖了進來,仍舊讓他暗自皺眉。

石清泉怔了良久,才緩緩說道:“那麽,你想要什麽?”

姬瑤花眼波流轉,笑意盈盈地答道:“我想要石師伯將聖泉峰的心法傳授於我,不知石師伯意下如何?”

石清泉麵色一僵。他原以為姬瑤花要的不過是他收藏的那些奇石美玉,事已至此,身外之物,給她又何妨?卻不料竟是這個!現在他總算相信姬瑤花說陷害自己為的並不是姬雙雙的話是真的了。

不待他開口拒絕,姬瑤花已經向後飄飛開去,撮唇一嘯,那怪異的尖銳嘯聲令得一直站在一旁的石頭全身一顫,略一遲疑,便揮起齊天棍劈向了石清泉。

石清泉震驚萬分地揮刀擋開了當頭劈下的一棍,小溫侯則橫戟指向了姬瑤花:“你到底弄了些什麽手腳讓他們師徒倆自相殘殺?”戟尖所指,殺氣撲麵。

姬瑤花恍若未覺,反而嫣然一笑:“我隻不過在他身上試了試瑤光才剛學會不久的催眠術而已。不過,要不是那天在桐柏山莊外小侯爺將石頭那傻小子打得脫了力,令得他一整夜都神智渙散、意誌軟弱,瑤光又怎麽能有這個乘虛而入的機會?說起來還是該多謝小侯爺才是呢。”

石清泉倉促之間隻能用一柄小刀迎戰神智迷亂的石頭,加之不想傷害他,一時之間,縛手縛腳,竟是頗為狼狽。

小溫侯焦灼地看著這一幕,略一思忖,認定姬瑤花在目標沒有達到之前不會輕易離去,暫且撇下姬瑤花,快步跨前,長戟橫挑,擋住了齊天棍,將石清泉替換下來。

姬瑤花卻再次長嘯,婉轉如乳鶯歸巢,石頭呆了一呆,齊天棍被小溫侯打落在地,石清泉隨即封了他的穴道,以免他再次被姬瑤花操縱。姬瑤花抿著嘴笑:“石師伯總不能一輩子封住石頭的穴道吧?”

石清泉瞪著她,好一會才說道:“你要武功心法,難道是想稱霸於巫山門中甚至於天下武林?”

姬瑤花輕笑:“稱霸武林?哦,那個沒什麽意思,古今多少霸業,到頭來還不是灰飛煙滅?我要什麽東西,自然有我的理由,又豈是你們這些人能夠明白的?我隻問你,給不給?”

石清泉冷然答道:“我從不受人威脅。”

姬瑤花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抿一抿嘴,微微低下頭,似乎在尋思下一步該怎麽走,神情間隱約的無奈與委屈,讓本已立定決心不再被她種種表象所迷惑的小溫侯,不由得便生出幾分不忍之心,略一躊躇,說道:“此處並無外人,你究竟有何理由,說來聽聽又何妨?也好讓石先生有個決斷。”

姬瑤花的眼珠轉了一轉,忽地抬起頭來莞爾一笑:“石師伯,你可知道,神女峰曆代弟子,不論最初時候如何風光,為什麽最後一個個都會亂夢顛狂、孤獨終老?”

石清泉微異,他當然知道;隻是,姬瑤花突然提這些做什麽?

姬瑤花輕輕說道:“師父如此,師祖如此,太師祖也是如此。不論她們當初遇到的是什麽樣的人,不論是她們對這個人溫柔順從還是這個人對她們癡纏不休,都逃不過這個結局。所以,每次見到師父站在神女峰頂的模樣,我都會困惑,為什麽會這樣呢?”她轉過目光看向石清泉,“石師伯當然知道,神女峰還有一個名字。”

望夫石。

情到深處,任性逍遙的神女,變成了無怨無悔的望夫石,卻永遠也等不到她要等的人。

小溫侯看石清泉的神情,已經知道這一回姬瑤花說的都是真話。那的確是一代代神女峰弟子的命運,很可能也包括她……小溫侯心中驀地一緊,這樣神韻生動宛若花間一泓春水的姬瑤花,有一天也會亂夢顛狂、孤獨終老?

姬瑤花又道:“不過當師父坐化之後,我終於明白,這樣的結局,無關命運,完全是因為,凡有所學,皆成性格。”她的眼睛閃亮,“神女峰一脈武功,號為‘巫山雲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說法,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顛倒不能自主的癡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態,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搖曳生姿,變化無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諦。”說到此處姬瑤花歎了口氣,“隻可惜情障一生,心智便隔,那些弟子,沉迷於魔障之中,所得愈多,所求也愈多,永無魘足之時,最終傷人傷己,哪裏還能夠更進一步?於是就這樣,一代又一代弟子,便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明知那前去無路,也身不由己。”

小溫侯注視著她的側臉,此時的姬瑤花,如此安靜,安靜到甚至帶著幾分哀傷,讓他忍不住想問:你究竟會不會撲向那簇火焰?誰又是你的那簇火焰?

石清泉望著那遠方的暮色出神。當最初的甜蜜過去之後,他慢慢地無法再忍受姬雙雙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無時無刻都要他獻上整個生命來奉陪的癡情。於是那個不斷向他索求更多情意的女子,因為不斷的失望而慢慢變得不可理喻、日益顛狂,最終將他一步步推離了她的身邊,讓他獨自在遙遠的異鄉流浪,也讓她自己在神女峰上孤獨終老。

姬瑤花的神情漸漸變得堅定嚴肅:“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決定,我絕不要重蹈覆轍!”

小溫侯不覺微微一笑。姬瑤花的確不是那種會束手待斃的女子。

石清泉收回目光看著她:“這與聖泉峰的心法又有何關係?”

姬瑤花輕歎:“石師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啊!”

石清泉默然片刻,說道:“那麽你是認為,聖泉峰的心法能夠救神女峰心法之偏失,改變神女峰的武功路數,從而改變你們的命運?”

姬瑤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難道石師伯不這麽認為?聖泉峰的弟子,都有著堅如磐石的意誌,不以外物為轉移,難道不是與那同樣堅如磐石的心法有著莫大關係?若是我神女峰弟子心中能有這一點磐石之誌,即便深陷情障,也能不滅初心,又怎會迷了本性、不知來處歸路?”

小溫侯聽著他們二人的對答,漸漸明白姬瑤花的意思,一時間不知該為她尋到了可能的解決之道而歡喜,還是該為她這樣悲觀、隨時準備著抽身離去而隱隱心痛和失望。

若是這條路能夠成功……若是能夠早一點尋到這條路……石清泉不由得思緒紛亂。仿佛看到了他心中的猶豫,姬瑤花舉手向天,神色凝重,朗聲說道:“我以神女峰曆代弟子的在天之靈立誓,絕不會將聖泉峰心法傳給神女峰和聖泉峰弟子之外的人!”

石清泉注視著她的眼睛。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這樣仔細地看一個女子了?

姬瑤花的眼神澄淨得有如碧空,石清泉默然良久,終究說道:“好,我給你心法!”

姬瑤花的神情刹那間又變得眼波流轉、盈盈欲笑,曼聲說道:“既然連這個都給了我,石師伯不會在意將石頭借給我三年吧?三年之中,任我差遣;三年之後,完璧歸趙。”

石清泉一怔。姬瑤花未免也太得寸進尺了吧?

姬瑤花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

石清泉注視她許久,最終說道:“希望我沒有看錯你。你這種人,不在乎讓天下人痛恨,卻絕不會容忍因為毀約而讓天下人瞧不起。你的要求我都答應!不過,太湖石還有那些遼人的事情,由你而起,你也必須好好解決!”

姬瑤花一笑:“太湖石不過是一件小事,不足為慮。斡兀爾嘛,倒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不過話又說回來,石師伯,以你的定力和隱跡潛蹤的本事,連師父都纏不住你,還用得著怕這個蠻子的糾纏?”她又看看小溫侯,“再說了,以斡兀爾那種不達目的、死不罷休的蠻性,必定會被石師伯拖在宋土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遼國,這似乎也沒什麽不好吧?”

石清泉與小溫侯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率先走上了下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