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天的雨花石

三個時辰過後,兩隊人馬同時出發,去追蹤那力盡逃走的少年。馬雲龍手下的捕快自有一套追蹤之術;斡兀爾的手下中有兩人是獵戶出身,同樣慣於追蹤。日落時分,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名昏睡在一個小水潭邊的少年。

那少年驚醒過來之時,馬雲龍的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溫侯微笑道:“逃了這麽遠,也難怪得你會昏過去。你可知道,和我動過手後,最好的回力辦法,就是乖乖地躺在原地休息?”

那少年心知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也沒有力氣再逃,幹脆閉上了眼,說道:“要殺便殺,我不會說出你們想知道的事情!”

那少年的倔強,清清楚楚地寫在他臉上。這樣的少年,不是嚴刑拷打就能讓他屈服的。

斡兀爾在一旁不耐煩地說道:“你們要是沒有法子叫他開口,就交給我們來!我保證不會隱瞞問出的消息!”

馬雲龍進退兩難。唔,他非常不想因為刀下的這個黑小子被那蠻子拆皮剝骨而讓巫山門把賬記到他頭上來,聽說巫山弟子都有些心胸狹窄、有仇必報的小人習氣……但是在桐柏山莊中他什麽有用的線索也沒有發現,如果不從這小子的口中問出點東西來,找不到石清泉,他的下場必定會同樣淒慘——他覺得自己真的很不幸,為什麽這些人總是要像府尹大人一樣把他擱在火上烤?

“讓我來試一試如何?”姬瑤花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

幾乎每個人都本能地想到,姬瑤花不會是想用美人計來讓那愣頭愣腦的少年說出石清泉的下落吧?

小溫侯的臉色微變,馬雲龍心中則暗自歎了一聲。

姬瑤花走近那少年,蹲了下來,輕聲說道:“你不願意說出石清泉的下落,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子,而我們如果找到你師父,就會加害於他,對不對?”

她的聲音輕柔得如拂過山林的春風,那少年不自覺地睜開了眼,對著她溫婉誠摯的目光,咬咬嘴唇,沒好氣地答道:“換了是你,你會出賣你師父嗎?”

他對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卻願意回答姬瑤花的問題。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姬瑤花一看起來就是那種習慣於為他人著想的溫婉女子,即使站在敵對的立場之上也令人信任。

小溫侯的臉色又是一變。

姬瑤花微微笑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們要找你師父,也許的確違背了他不想與我們這些人打交道的意願,可是也不見得就是要加害於他呀。”她突然出手連點那少年七處大穴,令他不能自絕心脈或是咬舌自殺,出手之快、認穴之準,令得近在身邊也不及防備的馬雲龍暗自吃驚。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氣憤地瞪著她,姬瑤花仍是微笑著說道:“就算你不想說,我也有法子讓你說出來,隻是那辦法太惡毒了,會毀了你的神誌,將你變成一個白癡,所以我不忍心用。你不相信?想必你已見識過我剛才的點穴手法,那是峨眉派的探花手。你必定也聽說過峨眉派還有一種能夠令人喪失神誌的刺穴法,當你神誌不清之時,你會說出所有你知道的秘密。而當你清醒之後,你會因為經脈受損而變成一個瘋子或是白癡。你心中是不是在說,這種刺穴法曆來隻傳峨眉掌門,我不可能學到手?告訴你,在我手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你想不想試一試?你的樣子本來就有點兒呆頭呆腦的,想必變成白癡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隻可惜石清泉隻有你這麽一個弟子,到你這兒就要絕了聖泉峰這一脈了。”

那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

姬瑤花又是一笑:“現在我再告訴你一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想不想讓你師父做這個漁翁?”

那少年被問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姬瑤花看著他驀然醒悟的眼神,說道:“如果你願意將你師父的去處說出來,你就連眨三下眼睛。小心哦,不要騙我。你咬舌的速度是快不過我的手的。我可隻給你一次機會。”

她右手一拂,那少年發覺自己已能說出話來,急忙說道:“我師父應該在雨花台!”

姬瑤花盯著他:“金陵雨花台?”

那少年道:“是。他說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

姬瑤花一笑:“那就勞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吧,順便也好向你師父解釋一下,你不是在出賣他,而是在救他。”

兩隊人馬連夜啟程,那少年由馬雲龍看管。

小溫侯策馬走在姬瑤花身邊,沉默了許久,問道:“姬姑娘,你真的習練過峨眉派的刺穴之法?”

其實他很想問一問姬瑤花究竟是哪一派哪一人的弟子,家在何處,家中還有何人。但是躊躇許久,隻問了這麽一句話。

姬瑤花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我不會讓人知道答案的,這樣才會讓人心存忌憚。即使是小侯爺你,如果處在那種境地,也不敢冒險一試,對不對?”

她仍是拒絕任何人對她有更多的了解,但是這一次的拒絕之中隱隱帶著一絲不自覺的頑皮的調侃,令得小溫侯恍惚之中感到似乎與她的距離不再那麽遙遠,不覺微微笑了起來。

姬瑤花驀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口吻似乎有些過於隨意的嬌嗔,立刻又回到了向來的莊重冷淡的態度。

小溫侯嘴角的笑意更深。姬瑤花對那少年威逼利誘時的精明老練,隻不過是她的表象吧。真正的她,仍隻是一個肩負了太多責任、不能放縱自己卻又難免有女兒嬌態的年輕姑娘。

姬瑤光在他們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許久,他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仿佛是無奈,又仿佛是憐憫。

金陵雨花台,三國東吳時稱為石子崗、瑪瑙崗、聚寶山,南朝時,高僧雲光法師在此設壇講經,心誌虔誠,佛理精深,感動上蒼,落花如雨,始得雨花台之名。

雨花石在金陵城外的六合、儀征亦有出產,但以雨花台所出,最負盛名。然而石清泉並沒有住在雨花台附近,而是住在偏處遠郊的鳳凰台畔。

小溫侯等人在鳳凰台前勒住了馬,為他們引路的當地捕快,囁嚅著說道:“如非馬總捕頭指點,卑職當真沒有想到那石清泉會躲在金陵。卑職想著就算他要來金陵搜尋雨花石,也會選在秋冬季節、水枯石出的時候。”

馬雲龍揮手示意他退下。

鳳凰台頹廢已久,站在台前,遠遠望去,江水滔滔,長天漠漠,山勢清峻,林木蔥蘢,舊時禁苑王宮的斷壁殘垣,依稀可見。宮苑盡頭,林木稀疏,巨石嶙峋,山勢陡峭,即使是在明麗的春陽之中,也隱隱然透著傲岸肅殺之意。

金陵捕快說,石清泉如果真的在金陵,肯定就住在那座無名石山之上,因為其他地方都已經翻了個底朝天。所以金陵城的捕快,和聞訊而來、打算助小溫侯一臂之力的金陵豪傑,已將這座無名石山圍了個水泄不通。

小溫侯回過頭來看著身邊那少年:“你認為你師父會在那上麵嗎?”

那少年白他一眼:“我怎麽知道!師父他上次隻說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又沒告訴我住在哪兒!”

小溫侯微微一笑,反手自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爍的小刀,挑斷了捆在那少年身上的牛筋繩:“我倒是確定你師父一定就在上麵,因為山下的許多石頭都是近兩天才挪到那個位置去的,所以石頭底部的青苔還沒有被太陽曬幹。我看不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擺的是什麽陣勢,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貿然闖進去,隻要觸動其中一塊石頭,就很可能被埋在亂石堆裏。所以還是讓你先上山去通報一聲比較好。順便告訴你師父,不要想辦法逃走,是是非非,都得當麵說個明白,否則他一世都不得安寧。”

那少年遲疑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容易就脫身了。

馬雲龍雖然不太情願將一個這麽好的人質給放走,但轉念一想,小溫侯這麽做,當然有他的用意,也就沒有出聲阻攔,隻是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現在總可以告訴我們了吧?”

那少年接過齊天棍,答道:“師父叫我石頭。”

馬雲龍腦中轟然一響,直到那少年走遠了,方才回過神來。小溫侯與那少年動手時,姬瑤光曾經對他姐姐說:小溫侯一定可以將那塊石頭敲得粉碎。這是巧合嗎?

他們眼看著那名喚“石頭”的少年在亂石叢中左縱右跳,有時候似乎是毫無道理地拐一個大彎。馬雲龍恍然大悟,急忙叫手下好生記著他的每一步落腳之處。

等了近半個時辰,山上遙遙傳來一聲回答:“要來便來!”

短短四個字,聲如在耳,令人仿佛能夠看見那個自信又傲岸的說話人。

小溫侯看向不遠不近地停在一邊的斡兀爾一行:“你先還是我先?”

斡兀爾毫不遲疑地說道:“我先!”他自信已經將那少年上山的路徑記得很熟。

小溫侯也不與他爭執,揚手示意請他先行。

馬雲龍頗為不滿:“這蠻子,一點也不懂得謙讓。我看他好像很有把握一樣啊。”

小溫侯則不以為意:“斡兀爾以為這石陣是死的,就讓他去碰一碰吧。”

馬雲龍訝異地道:“石頭又不是人,擺在那兒就在那兒,難道還會變幻陣法來攔住那蠻子不成?”

小溫侯哈哈一笑:“石清泉倘若隻有這點本事,就枉負他‘石瘋子’之名了!等著吧,我看石清泉必定有法子讓這石陣活過來!”

一語未完,卻聽到姬瑤花在他身後輕輕說道:“小侯爺的口氣,就好像這些石頭都有生命一般,隻待有人來喚醒。”

小溫侯對她的主動出言略感吃驚,卻又覺得心頭暖意融融,姬瑤花終於開始主動關注她弟弟之外的他了。

他突然想到,石清泉來金陵,是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難道在石清泉眼中,雨花石會因為季節風物的不同而有著不同的心情與麵貌、仿佛有生命之物一樣?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

斡兀爾已經入陣近百步,山上突然間飛來幾顆小石頭,分別擊在幾塊巨石之上,那些巨石竟當不住這小石子的一擊,轟然倒了下來,撞動周圍的大石,令得山下仰望的眾人那一瞬間都恍然生出滿山巨石遍地亂走的錯覺。

斡兀爾大喝一聲揮刀擊向滾滾而來的石塊,仗著一股蠻勇之氣,在亂石流中向上衝了近百步,馬雲龍不由得歎口氣道:“這蠻子,當真不怕死。”

斡兀爾的身上已傷了十數處,但他也衝上了山腰。

馬雲龍不覺緊張起來。

山上又是數塊大石滾下,斡兀爾停身之處略為平坦,他站定了腳,揮刀左劈右挑,將大石挑了開去,然而緊隨大石而來的還有三塊小石,斡兀爾橫刀一攔,兩塊小石自兩側橫飛開去,另一塊小石竟裂成無數碎片,飛向斡兀爾麵門。這些碎石自然傷不了他,但也足以令他不得不閉上眼睛以免碎屑飛入眼中。

也就在這一瞬間,橫飛出去的兩塊小石在兩側的巨石上一撞,被反彈了回來,正中斡兀爾的左右腳踝,那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即使是壯健得如一頭蠻牛的斡兀爾也感到一陣酸麻,立足不穩之際,被小石塊撞上根部的兩塊巨石失去平衡,已當頭砸了下來。斡兀爾大叫一聲倒翻了下來。在他頭頂,又有幾塊大石淩空落下,其勢必定要將他埋在巨石底下。

小溫侯拍馬迎了上去,臨近石陣之時,自馬背上一個倒翻,去勢如箭,人在空中,手中雙戟已合為一枝長戟,淩空飛腿踢歪一塊巨石,身軀橫飛,長戟攔住另三塊巨石,奮力一格,將它們擋落在地,長戟在石上一點,人已倒縱回馬背之上。

逃得大難的斡兀爾,喘息方定,將刀還鞘,向小溫侯抱拳說道:“我輸了,不過我還是不會走,神人指點我來,我就一定要找到石清泉!”

小溫侯擺一擺長戟,說道:“你請便。”

斡兀爾的決心和毅力,當真不可小覷。他必得要搶在這誓不罷休的蠻子之前找到石清泉。

臨上山之際,小溫侯不由得回頭望了望姬瑤花。斜陽之中,姬瑤花望著山頂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小溫侯心中有微微的失望,但隨即將之拋到腦後。他要找石清泉,已經不再僅僅為了姬氏姐弟丟失的青苗玉,更為了石清泉心中的天下礦脈。

但小溫侯剛要舉步,姬瑤花忽地說道:“小侯爺,請稍候,我和你一起上山。”

馬雲龍一怔,想要開口阻止,又苦於找不到理由,難道說他懷疑姬瑤花有問題?

小溫侯也覺猶豫,但是姬瑤花又道:“請放心,我不會拖累小侯爺。”

明白到姬瑤花不可動搖的決心,小溫侯不再躊躇,令她跟隨在自己身後,踏入了亂石陣。

小溫侯自亂石陣中衝突而上,長戟左挑右劈,將紛飛的大小石塊擋開。那些石塊飛行的路線各不相同,很多時候,看似已經擋開,卻又會在下一刻被別的石塊一碰又倒飛回來,小溫侯立時明白一枝長戟不可能擋開所有這些飛行路線詭異刁鑽的石塊,可是對於那些小小碎石,自己若是閃避,身後視線被擋住的姬瑤花很可能會迎麵遇上,心念方起,長戟挑開數塊大石的同時,已經本能地收住了閃避的動作,由得那些小小碎石落在了自己身上。

緊隨他身後的姬瑤花,運劍挑落拐了一個大彎從身後襲來的十餘塊碎石之後,已然發覺了這一點,不覺一怔,尚未來得及理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忽地聽到了一片混亂中隱約可辨的異乎尋常的尖哨之聲,轉眼即刻望見了左側飛來的那塊疾如流星的碎石,夾雜在亂石之中,看來勢竟是要一舉擊中小溫侯的左太陽穴,卻很明顯已經被小溫侯忽略了。

石清泉這種人,怎麽可能是善類?

姬瑤花的臉色沉了一沉,左手探出,撥開了那片碎石,隨即將右手長劍收起來負在背後,右掌在小溫侯肩頭輕輕一按,借得這一按之力,斜斜飄飛出去,一雙纖長秀勁的手掌迎著四麵碎石,輕拂慢引,左抹右撚,便如鮮花緩緩綻放、令得沾在花瓣上的露珠紛紛跌落草叢一般,讓那些長戟未能攔住的小小碎石跌落在山坡上。

小溫侯橫戟挑飛又一塊大石,趁了這個空檔,闖出了眼前這一片已經無從立足的亂石陣,不過隨即又踏入了正扼路口的第二道石陣。

姬瑤花這一棄劍出手,整個人的氣質神情,都大為改變,恍然竟如那雲飛霞卷,變化萬千,絢麗非凡,讓小溫侯心中又生出那種奇異的感受,不知是驚訝還是迷惘,抑或是患得患失的緊張。姬瑤花現在又揭開了一重麵紗,讓他看到了又一重麵貌,卻也讓他看到了更濃更重的迷霧,濃霧中姬瑤花的真正麵容若隱若現,是如此神秘又是如此……令人身不由己地想要伸手去觸摸那霧中鮮花。

一連闖過兩道石陣之後,小溫侯已經能夠將長戟的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足以將各個角度飛來的巨石堪堪擋落在地,而不至於再次反彈回來。姬瑤花的身形在亂石與戟影之中飛旋,如飛燕一般輕靈敏捷,山下眾人遠遠望去,姬瑤花恍然已變為纏繞在小溫侯身體周圍的一縷輕煙。

馬雲龍暗自吸了一口冷氣,這等鬼魅般的身法,似乎不太像峨眉弟子吧?若是姬瑤花別有用心……這一刻馬雲龍真有點後悔,沒有向小溫侯說出自己的懷疑,若是因此而出點什麽事,開封府隻怕要被砸扁了,府尹大人也一定不會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