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不見的巨手

趕到桐柏山莊時,正當清晨,腿疾已經多日未曾發作的姬瑤光,這一回堅持要一起騎馬上山,不樂意再一次被留在原地等候,姬瑤花自是依從了他。

姬瑤光不肯自己騎馬,也不肯與馬雲龍手下的衙役或者小溫侯的侍衛同騎,姬瑤花便讓他坐在自己身後,擔心他摔下去,又叮囑他牢牢抱緊自己的腰。姬瑤光則幹脆將整個人都貼在姐姐背上,臉上那懶洋洋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似乎永遠也不會改變。

這情形讓小溫侯覺得無比刺眼,當下微微側過頭去,決心不去看姬瑤光臉上那令人窩火的笑容。馬雲龍也覺得很是別扭,姬瑤光這小子,對他姐姐是不是粘得太過分了一點?

清晨的山林,正是百鳥出巢之際,他們的馬蹄聲驚得林中鳥群紛紛飛起,馬雲龍和小溫侯都皺起了眉。

姬瑤光突然撮唇吹出一串哨聲,隨著他的哨聲婉轉流淌,鳥群漸漸平靜下來,不再四處驚飛尖叫。馬雲龍和小溫侯不覺都是一怔。看不出那個讓他們所有人都看不順眼的小子居然還有這麽一手。

他們臉上的神情讓姬瑤花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輕聲說道:“瑤光從小就愛養鳥,他曾告訴我說他聽得懂很多種鳥語,也能夠和很多種鳥兒對答,我還不相信他,原來他當真能夠做到。”

小溫侯喟歎道:“令弟行動不便,他愛養鳥,也許是因為他心底裏希望自己能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四外飛翔吧。”

姬瑤花轉過頭來看了小溫侯一眼,隨即又轉過目光,輕輕說道:“小侯爺這番評價,必定會瑤光讓有知己之感。”她輕輕拍一拍姬瑤光,“你說是吧,瑤光?”

姬瑤光勉強嗯了一聲。他很不喜歡小溫侯這種對他視而不見、似乎眼前隻有一個姬瑤花的口氣。

小溫侯不由自主地望著姬瑤花秀麗溫婉的側臉,很想問一問她,是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與姬瑤光有關,才能引起她的注意。然而她的莊重,令得他不敢造次。

生長在開封那個煙柳繁華地,即便他也算是見慣風月,麵對姬瑤花時,不知為何總覺得暗自情怯,不能如往常一般揮灑自如。西園中那一夜,相對而坐、娓娓而談時的溫暖親近,此時想起,竟如一場幻夢一般,令他惘然而生出隱隱的惆悵。

桐柏山莊已在眼底。走在最前麵的馬雲龍與小溫侯放眼望去,神色都是一變。穀底的山莊,廝殺之聲隱隱傳來,他們立刻縱馬下山,希望還來得及救下莊中之人。

而此時一名少年倒提著一根齊眉棍,自後院小門中飛奔而出,幾名大漢在後麵緊追不舍。小溫侯馬快,在那少年攀上山路之前攔住了他,手中兩枝短戟已在停馬的瞬間拚成了一枝方天畫戟,橫在馬前。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那皮膚黝黑、相貌倔強的少年霍地停步,手中長棍擺開,毫不畏懼地迎著前後兩撥敵人。

追來的那幾名大漢也都停住了腳步。站在最前麵那名壯健得有如猛虎一般的虯髯大漢反手握住背負的長刀,目光不是盯著那少年,而是盯著橫戟立馬的小溫侯,過了一會以稍嫌生硬的漢語問道:“你就是小溫侯?”

這不是宋人!那些從各地趕來幫小溫侯追尋石清泉下落的熱心人中,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人?

此時山莊中又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雖然遍身是血,小溫侯仍是認出了他,吃驚地道:“黃供奉,你怎會在這?”

小溫侯用的方天戟,便出自這位內廷供奉、鑄造大匠之手。

黃供奉聲嘶力竭地叫道:“小侯爺,攔住那蠻子!”

那虯髯大漢呲牙一笑:“神靈指引我來找石清泉,不找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小溫侯的侍衛此時也已趕了上來,將黃供奉扶到路邊躺下,給他包紮傷口,黃供奉喘息道:“小侯爺,這蠻子是遼國的將作大匠斡兀爾,千萬別讓他將石清泉帶到遼國去!”

黃供奉之所以也會來找石清泉,是因為他收到消息說,自己那個死對頭、遼國的將作大匠斡兀爾,突然帶著大隊馬分頭南下尋找石清泉。

黃供奉聞訊立即點集了門下所有弟子,連帶正住在黃家、等著向他求取兵器的十七名各派弟子、鏢師拳客,也都被他挾裹著一同啟程去找石清泉,誰知斡兀爾那個蠻子,居然也在同時趕到了桐柏山莊,雙方一見麵,自是一場混戰,黃供奉被斡兀爾砍倒在地,若非那個愣頭愣腦的少年突然出現,隻怕他當時便會送命。

斡兀爾聽莊中老仆叫那少年“少爺”,猜測必是石清泉的弟子,定可從這少年身上找到石清泉的下落,於是放過他來圍攻那少年,他這才逃得一命。

馬雲龍忍不住問道:“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鑄造大匠,為什麽都要找石清泉那個瘋子。”

全身包裹得隻有指頭能動的黃供奉,鄙夷地看了馬雲龍一眼,仿佛是耐著性子對幼童解釋什麽叫常識一般說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黃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銅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鉛錫赤銅;上有赫石者,下有鐵。懂了吧?”

馬雲龍怔了好一會才歎道:“懂了。”

熟悉天下石頭的石清泉,毫無疑問也熟悉天下礦脈。如果有石清泉在身邊……對一個鑄造大匠來說,這是多麽美妙的前景。

黃供奉瞪著無神的雙眼望著天空,喃喃地說道:“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我一定要等到翰兀爾那個沒開化的蠻子來提醒才想到?”他真的很不甘心。

小溫侯此時也已明白個中緣由,吩咐兩名衙役和兩名衛士將黃供奉送回開封,隨即向斡兀爾說道:“有我在此,斷不容你帶走石清泉。”

斡兀爾握刀的手緊了一緊:“我不讓路!”

小溫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如何?你若贏了,我們立刻就走;我若贏了,你們從哪兒來,還請回哪兒去。”

斡兀爾度量局勢,心知自己並不占優勢,略一遲疑便答道:“好,怎麽賭?”

小溫侯手中長戟微微挑起,指向那少年:“我們就賭誰能將他拿下,如何?你先還是我先?”

斡兀爾一怔。他外表粗蠻,心思卻極是精細。小溫侯一問之下,他心念已轉了數轉。先動手的人,無疑會損耗那少年的精力,讓後動手的人占了便宜;然而後動手的人,無疑也要冒險,那就是他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來拿下這少年。

那少年冷冷地說道:“好辦法,死纏爛打,打個幾天幾夜,總有人可以把我打倒。不過你們要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麽消息,那是妄想!”

小溫侯回過目光盯著他:“我的戟法共有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之內收不了你,我自然罷手。”

斡兀爾驀地拔刀指向那少年:“我也三十六招!我先來!”

他大喝一聲,旋身揮刀,當頭砍下,那少年不躲不閃,使一個“舉火撩天”式,齊眉棍堪堪架住了斡兀爾精心打製的割鹿刀,雖然未能將刀格開,割鹿刀卻也砍不下去。兩個人眼中都露出訝異之色。斡兀爾向來以神力著稱,他沒料到這個不起眼的少年居然也是一身神力。而那根毫不起眼的齊眉鐵棍,竟然能夠與割鹿刀硬碰硬。

小溫侯的神情之間也是微微震動。翰兀爾力大刀沉,出招迅猛,那少年招架之間雖然稍覺被動,但是一招一式極是沉穩,風雨不動安如山。

馬雲龍不由得低聲嘟噥著說道:“不知道這小子出身什麽門派,又是石清泉的什麽人。如果是他的弟子,那他本人必定還要棘手得多。”側過頭卻注意到他身後一名老捕快的臉色有異,馬雲龍詢問地看著那老捕快。

老捕快的聲音似乎在微微顫抖:“總捕頭,那小子手中的鐵棍,好像是齊天棍,我認得那上麵的花紋。”

馬雲龍這才注意到,那黝暗的棍身上,繪著形狀奇特的蛇紋,在午後的春陽中,閃爍著幽幽藍光。馬雲龍的臉色也變了:“我早該注意到的——小侯爺,隻怕我們的麻煩大了!”

小溫侯“哦”了一聲,微微側過頭來,目光卻仍然沒有離開斡兀爾與那少年。

馬雲龍低聲說道:“那小子使的是巫山門聖泉峰的齊天棍。”

小溫侯神色微變:“你肯定?”

馬雲龍點點頭:“我肯定。”

神秘莫測的巫山門,數百年來人才輩出,獨步一時,雖然僻處一隅,大江南北,仍是對它敬畏有加。巫山門中,每一代隻傳十二名弟子,以應巫山十二峰之數。巫山弟子的喜怒無常、行徑古怪,天下皆知,有人背地裏譏諷說,巫山十二弟子,是名符其實的“巫山十二瘋”,是以非到萬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去招惹他們,敬鬼神而遠之。

馬雲龍非常非常地頭痛,更非常非常地惱恨。巫山弟子為什麽從來不喜歡擺明字號出來行走,也免得讓他們這些無辜者不小心撞到他們的刀口上去?成天要周旋於那些皇親國戚、將相侯王之間的開封府已經夠倒黴的了,為什麽還要讓他們惹上巫山門這個大馬蜂窩?

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他前麵還有小溫侯擋著。巫山門想要動小溫侯,隻怕也要三思而後行。隻希望那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巫山弟子,不要不敢招惹小溫侯,卻將火撒到他們這些軟柿子頭上來。

小溫侯望著那少年。斡兀爾的手下與侯府侍衛已經數到第三十招,那少年仍是不緊不慢地招架,斡兀爾倒有些焦躁了。在小溫侯看來,那少年氣勁悠長,仿佛就這樣再打三天也無礙。

侯府侍衛幸災樂禍地大喊道:“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啊哈,該我們小侯爺啦,那蠻子還不快退下!”

斡兀爾臉色難看得很,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了一邊。

小溫侯一躍下馬,示意侍衛將場地清大一點,長戟負在背後,注視著那少年說道:“我性急,不耐煩等。而且我也看得出來,你還有足夠的力氣再接三十六招,所以就不客氣了。你要小心點,我這套戟法,原是用於破陣殺將的馬上戟法,殺氣未免太重,如果萬一失手殺了你,不要怪我。”

周圍的人都感到了小溫侯身上慢慢騰起了肅殺之氣。長戟在手,小溫侯不再如春陽一般和藹可親。他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以避開小溫侯身上越來越濃的肅殺之氣。

那少年的身形,仍是屹然不動安如山。但是他的眼睛裏已經閃過了一絲猶疑。他畢竟太年輕了,也許還從來沒有遇上過小溫侯這樣的對手,所以很難再保持住屹然如山的心神。

小溫侯的長戟驀地出手,雙腕一抖,呼嘯著卷向那少年,那少年向側旁跳開去,反手一棍擊在戟頭之上,卻被戟頭小枝堪堪卡住棍頭,小溫侯一擰腕,戟頭反別,逼得那少年疾退一步抽回齊天棍,而長戟如影隨形,翻刺向他執棍的右手。

不知何時姬瑤花姐弟已經策馬來到馬雲龍身旁,馬雲龍注意到姬瑤花的神色之中有些緊張,她是在為小溫侯擔心嗎?

那少年接連擋過數招,已經退到空地邊緣的一方大青石旁,眼看退無可退,他突然一棍擊出,將那方大青石橫掃向小溫侯。青石旋轉著迎麵而來,小溫侯橫戟一攔,青石卻順著長戟拐了一個彎,斜斜擊向小溫侯右側。侯府侍衛與那群捕快都失聲叫了起來,但小溫侯手上微一加力,戟頭小枝貼著青石翻轉過來,將斜飛過來的大石壓向地麵,隨即一腳飛起,將大石踢飛出去。

少年顯然沒有料到小溫侯能夠化解他的攻擊,匆忙閃了開去,大石幾乎是貼著他的身子飛過,撞在丈許開外一株合抱粗的老樟樹上,老樹攔腰折斷,轟然一聲倒了下來。

小溫侯的長戟又已逼近那少年,帶起的旋風令得正當其鋒的斡兀爾等人又退了數步。

斡兀爾喃喃地道:“真想不到南蠻當中居然會有如此勇猛的人。”

馬雲龍感到姬瑤花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在她的莊重矜持之後,還是有著對小溫侯的深深關切吧?馬雲龍心中對姬瑤花不由得親近了幾分,低聲向她說道:“小侯爺神勇無敵,姬姑娘不必擔心。”

姬瑤花怔了一下,隨即向他嫣然一笑:“多謝馬總捕頭關心。”這一笑之下,馬雲龍不由得一怔。姬瑤花卸下矜持冷淡的麵紗時的笑容,隱隱然透著美酒般的濃鬱香醇,令人醺然欲醉。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心神震**。

而即使是在戰局最緊張的時候,也有不少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姬瑤花。馬雲龍不能不生出“紅顏禍水”的感歎。

姬瑤光卻仍是那種懶洋洋的口吻,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說道:“是啊姐,小溫侯必定可以將那塊石頭敲得粉碎,你就不要這麽緊張了。”

姬瑤花輕輕一笑,翕動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說什麽,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侯府侍衛已經數到第三十招,那少年很顯然已經隻有招架之力,幾乎每個人都很緊張地等待著最後結局。

第三十六招,小溫侯的長戟劈得那少年跪倒在地,但齊天棍仍然牢牢抵住了長戟。那少年的雙臂在微微顫抖,黝黑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頭上身上汗水淋漓。

四下裏一片寂靜。也許再多一招,小溫侯便可以收拾掉這個堅硬得像石頭的少年。

那一瞬間的寂靜仿佛過了許久,小溫侯終於慢慢收回了長戟,注視著那少年說道:“如果石清泉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我很期待向他本人請教請教。你走吧,我給你三個時辰的時間。三個時辰之後,我就要繼續追蹤你了。”

那少年已近全身脫力,全仗著齊天棍支撐身體才得以勉強站起身來。他不敢開口說話,害怕最後一絲真氣也會就此泄掉,隻看了小溫侯一眼,便艱難地鑽入了山林之中。

斡兀爾向小溫侯挑起了拇指:“好漢子!我們絕不搶在你前麵出發去追蹤那小子!”

小溫侯看看近在眼前的桐柏山莊:“我們就在這兒休息一會吧。”

馬雲龍點頭答道:“我也正想進莊去看看。希望能再找到一些線索。”他得預備著,萬一找不到那少年時也能有追蹤的線索。

斡兀爾哧笑道:“莊裏的人都死光了,哪裏還有線索!”

馬雲龍皺了皺眉。蠻子終究是蠻子,動不動就殺人放火。但斡兀爾自己帶來的仆從也死傷慘重,又是遼國將作大匠,此時此刻無法同他較真,隻能冷著臉答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入莊之際,馬雲龍忍不住問道:“你們為什麽突然之間想起來要找石清泉那個瘋子?”

斡兀爾呲牙一笑:“當然是有神人指點,我們才想到石清泉的用處。”他看看馬雲龍與小溫侯,接著說道,“神人既然指點我們來找石清泉,就一定會讓我們找到。”

馬雲龍心中怔忡了一下。在他們每股人馬的背後,仿佛都有著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推動他們從不同的方向匯集到同一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