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衝冠一怒為紅顏

神武侯府鄰近金明池,不過是背街,頗有鬧中取靜之意。宋製重文輕武,沿以為習,軍士地位卑下,因此皆黥麵為記,以防私逃。但是宋製又有“將門出將”之傳統,名將公侯人家,世代領兵,出入朝堂,俸祿豐厚,身份尊貴,又遠非尋常軍士可比,是以金明池畔的神武侯府,門樓巍峨、庭院幽深,幾乎獨占了一整條街巷。小溫侯交遊廣闊,常有各方人士前來拜訪,盤桓數日甚或數月者都有,溫老侯爺幹脆將整個西園單獨辟了出來,專門留給小溫侯招待各路來客。姬家姐弟隨小溫侯入京,便是住在西園之中。

時當清明,西園的客人極少,姬家姐弟的入住,由此頗為溫侯府中上下各色人等注目;更兼姬瑤花端莊秀麗,姬瑤光溫文爾雅,氣度舉止,全然不同於西園平時來往的那些客人,於是這一住下來,溫侯府的上百雙眼睛,便齊刷刷地盯了過來,隻是老侯爺巡邊未回,夫人又住在大相國寺祈福,小溫侯的兩個弟弟也都被溫老侯爺帶去邊塞長見識了,其他人礙於小溫侯平日積威,雖然好奇心盛,到底不敢貿貿然跑到西園來打探。

小溫侯自是猜得到他將姬家姐弟帶回溫侯府,會招來多少猜測,不過既然沒人敢來探問,他也不想費心思去解釋,更何況他心中那一絲絲飄忽不定的微妙感受,也是解釋不清的。

令他多少有些驚異的是,姬瑤花姐弟麵對溫侯府的這般排場,反應似乎相當平淡,應對也極是自然,看來姬家姐弟的出身,很是不凡,姬瑤花說那尊無可估價的青苗玉是她家祖傳之寶,並非虛言。

晚上小溫侯來看望姬瑤花姐弟時,姬瑤光已經服過藥,懶洋洋地躺在榻上,雙眼無神,呆望著頭頂紗帳,不知在想些什麽;姬瑤花跪坐在榻邊,將一方白布覆在他腿上,專心捏拿他雙腿穴位,聽見小溫侯進來,抬頭抱歉地笑一笑,手下不停,輕聲說道:“請小侯爺稍候片刻。”

姬瑤花這一番捏拿,足有小半個時辰,不過小溫侯坐在一旁等候,看著她熟練輕柔而又堅定有力的動作,鬢邊微微飄拂的一縷發絲,以及額頭隱隱滲出的細密汗珠,倒並不覺得時間漫長。

窗外春寒料峭,夜色深沉,細雨如絲,反倒令得房中更覺溫暖安寧。守在門邊的兩名侍衛,即使暗自詫異於小溫侯這般悠閑無事的等待,仍舊是一直站得筆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務必不讓任何動靜打擾這一片溫馨安寧的景象。

姬瑤花感覺到小溫侯的注視,不覺暗自皺了皺眉。雖然她自小便習慣了自己姐弟二人所到之處必然會引來的關注目光,但是小溫侯那種隱含灼熱、落在身上如有實質一般的目光,仍是讓她心中頗不自在。她心中這一點不自在,雖如微風輕拂,但是姬瑤光與她是何等的心意相通,已然有所察覺,眉頭不覺便微微皺了起來。

姬瑤花推拿完畢,轉到屏風後洗手之際,姬瑤光坐了起來。小溫侯將一個小錦盒放在桌上,推了過去,說道:“姬兄弟的腿,似乎是寒疾。這盒中暖玉,雖不能根治寒疾,不過佩在身邊,多少可以溫熱血脈、緩解病發之際的疼痛。”

姬瑤光看都不看便推了回來:“多謝小侯爺好意。不過,弱水三千,我隻願取一瓢飲。”

他這話的意思小溫侯也明白幾分,若是沒有了那最心愛的一個,要一個替代品掛在身邊,又有何意味?雖然姬瑤光這脾氣頗為古怪別扭,那張與姬瑤花極其相似的麵孔也讓人左右看不順眼,小溫侯還是打算耐著性子勸他收下。

正待開口,屏風後走出來的姬瑤花伸手按住了錦盒,嗔怪地看了姬瑤光一眼,似乎在責備他太無禮貌,哪能這樣當麵拒絕主人家的好意?隨即又轉過頭來向小溫侯說道:“舍弟自幼任性,倒讓小侯爺見笑了。”一邊說著,一邊打開錦盒。

盒中是一雙嬰兒拳頭大小的玉環,色澤深紅,式樣簡潔,雕琢得極其光滑圓潤。姬瑤花隻看了一眼便神情微變,輕聲說道:“這雙血玉環太過貴重,我們愧不敢領,還請小侯爺收回為好。”

雖然小溫侯向來有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之名,但這麽貴重的玉環……姬瑤花心中不能不顧慮躊躇。

小溫侯灑然一笑:“我留著無用,倒是令弟用得上。”

姬瑤花居然一眼便認出這是血玉,再一次讓他小小地詫異了一下。他向來不問西園客人的身世來曆,但現在他忽然對姬家姐弟的來曆生出少有的好奇。

守在門邊的兩名侍衛,聽到這番對答,相視一笑,都明白同伴心中在想些什麽。看來這位姬姑娘,在小侯爺心中的份量,的確是大大不同啊,居然會將珍藏十年的血玉環都送了出來,隻是這番猜測萬萬不敢當真說出來,誰知道小溫侯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呢?還是別去妄自揣度比較好。

這血玉環於姬瑤光的病情大有好處,姬瑤花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低聲道謝,接了過來。姬瑤光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她不無懇求的眼神擋了回去,悻悻地由著她將血玉環掛在自己腰間,又小心地揣入衣內,以免太過惹眼。

小溫侯又道:“方才我看姬姑娘的推拿手法,很是眼熟。”

姬瑤花知道他要問什麽,緩緩說道:“這套手法是兩年前請的一位名醫所傳授的,據那位名醫說,這手法原是仁宗朝的太醫院醫正王惟一所創設,於疏經活血最有奇效,隻是推拿時認穴必得十分準確才行,否則便有適得其反之害。正因為此,流傳不廣。小侯爺到底見多識廣,一見便認出來了。”

小溫侯答道:“倒不是因為見多識廣,不過是因為我少時也曾從太醫院學得這套推拿手法,為中風臥床的先祖靖海公推拿過兩年。”

靖海公當年中風臥床兩年,病愈之後,居然再次披掛上陣,馳騁沙場,一時傳為美談,以為天佑忠烈之家,卻原來內中還有小溫侯的兩年推拿之功。姬瑤花的眼中不由得閃亮起來,這樣看來,自己若是堅持下去,姬瑤光的腿疾,是不是也會有痊愈的一天?

小溫侯看著她眼中閃起的光亮,就如那夜空流星的突然閃現,讓她整個人突然間褪去了溫婉的表象,光耀燦爛就如天邊最絢麗的彩霞,令得他一時間無法收回自己的視線。

方才的姬瑤花,讓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時候的自己,日複一日、堅持不懈地做著這常人眼中渺無希望的推拿按摩,等待著祖父康複的那一天;而此時的姬瑤花,因為突如其來的希望而閃耀的異樣光彩,更是讓他覺得,無論姬瑤花身上籠罩著如何神秘的麵紗,自己都伸手就能觸摸到她內心最柔軟的那個角落。

小溫侯目光中的漸漸變化,讓姬瑤花略略有些窘迫地側過頭避開了他的注視,小溫侯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了,轉而說道:“不過令弟文弱,體魄不同於先祖,這推拿之法,雖然可以緩解寒疾,隻怕要根治還是不易。那尊青苗玉,務必要找回來才是。”

姬瑤花默然一瞬才說道:“如此,就厚顏煩勞小侯爺了。”

時候已晚,小溫侯不便久留,當下告辭離去,送走他之後,姬瑤花姐弟互相看看,姬瑤光便想將腰間的血玉環扯下來,看看姬瑤花的臉色嚴肅,隻好撇撇嘴,收回了手,低聲說道:“我看那家夥居心不良,你可給我小心一點,別把自己給賣了。”

姬瑤花抿嘴微笑,揉一揉他的頭發:“這話你說得多了,下次記得換句新鮮一點的。”說著屈指在他額上輕輕一彈,姬瑤光大叫起來:“謀財害命啊,下手這麽重!”

姬瑤花笑吟吟地道:“叫什麽叫,你的就是我的,用得著謀嗎!”

已經跨出西園院門的小溫侯,聽到隔了花林傳來的隱隱笑語,仿佛又看到了守護在病榻前的那個仿佛霧中海棠一般似乎隱含著無盡秘密而又如此秀麗溫婉的女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更為奇異的感受。

小溫侯廣交天下,在回京之前,便已經通過四海鏢局的一位朋友傳出口信要尋找石清泉,四海鏢局是個百年老店了,鏢隊行遍天下,相識也遍天下,有他們代傳消息、代為打聽,找到石清泉的概率自是大大增加。

然而他很快便得知,就在他回京前夕,有人夜闖禁宮,偷走了蘇州知府剛剛進貢給官家的一尊太湖奇石,官家十分惱怒,責令開封府務必將賊人緝拿歸案、追回那尊太湖石;因為那賊人膽大包天到居然敢在禁宮中偷走太湖石,又將隨手掰下的石塊用作暗器、而且用得熟練非凡,開封府懷疑是石清泉幹的,總捕頭馬雲龍打算親自去緝拿石清泉。

小溫侯立時決定與馬雲龍一道啟程,公門消息靈通,這個便利,自是應該好好運用。馬雲龍也極是歡迎,有了知交遍天下的小溫侯同行,要找石清泉,定可事半功倍;惟一讓他鬱悶的是,與小溫侯同行的,還有姬家姐弟,那姐弟二人,看上去秀麗文弱,坐在溫侯府的朱輪華蓋車中,怎麽看怎麽像兩個拖累。

石清泉名氣響亮,向來備受刑部關注,馬雲龍的副手已從刑部舊檔中查得石清泉的年紀、相貌,還有他的幾處住址,不過他們一連找了石清泉的五處別莊,要麽人去樓空,要麽隻留下一個一問搖頭三不知的看門人。各地捕快以及小溫侯的朋友們傳來的消息,也大致如此。他們最後的希望,是桐柏山莊。

馬雲龍忍不住說道:“看不出石清泉那個瘋子,這麽有錢,到處都有別莊。”

小溫侯道:“石清泉想必很容易便可以找出一座金礦來用吧。”

那個名滿天下的石瘋子,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藏玉無數的溫侯府,與酷好搜集奇石美玉的石清泉之間,一直是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麽這一次石清泉會挑釁般地從自己的護翼之下搶走青苗玉?

當日昏黃的燈光之下,小溫侯不及細細端詳那尊青苗玉,但此時想來,那樣青翠欲滴、光芒流動似乎變幻無窮的寶玉,的確有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若他定力稍差,隻怕當時怎麽也無法放手,石清泉沒有能夠抵擋得住它的**,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馬雲龍回頭看看落在後麵的馬車,探詢地問道:“那姬家姑娘,聽口音似乎是蜀中人氏,究竟是誰家門下,小侯爺可否知道?”

小溫侯注視著前方答道:“我沒有問過。不過我見過姬姑娘用的劍,劍柄上刻著峨眉派的徽記。峨眉派女弟子眾多,姬姑娘又來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門下吧。”

馬雲龍“哦”了一聲便不再追問。他一生辦案無數,雖然最初覺得那姬氏姐弟並無絲毫異樣,但這些日相處下來,不知為什麽他總感到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純粹是一種直覺。也正因為隻是一種沒有根據的直覺,才令得他無法向小溫侯開口說出自己的懷疑。更何況,小溫侯也許自己都不曾察覺到,他麵對姬瑤花時的那種微妙心情。衝冠一怒為紅顏,若非石清泉這一次招惹的是姬瑤花,小溫侯未必會親自出馬來追拿石清泉。

越往南走,越是春光明媚,和風熏人。小溫侯注意到,姬瑤光的腿疾,似乎隻在陰雨天氣、尤其是雷雨之時發作,這麽煦暖的天氣裏,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當然那雙血玉環應該也起了一些作用。姬瑤花的神情之間,也因此而輕鬆了不少,容顏也日益明媚,有如春光一般讓人不忍移目。

不過她麵對小溫侯時仍然是溫婉自然又端莊守禮,從來就不曾假以辭色。而對其他人,更是莊重得近於冷漠。

馬雲龍至此也不由得要疑惑自己的懷疑是不是有錯。很顯然姬瑤花的全副精神都在她弟弟身上,以至於對其他人都視而不見,除非與她弟弟有關。如果說她在別有用心地**小溫侯,似乎不太說得過去。隻是,他總覺得姬瑤光那個讓他也看不順眼的小子,瞧著他們這些人時,目光之中似乎帶著隱隱的憐憫,仿佛知道一些什麽事情而沒有說出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