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虎向水中生

姬瑤光的馬車沿著禦苑後牆外的官道慢慢駛過。石頭和孫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車夫的兩邊。姬瑤光靠在車壁上,嘴角噙著微笑,仿佛剛剛放下釣餌、算定魚兒必然會上鉤的漁翁一般心滿意足。

馬車突然停下了。

姬瑤光掀開車簾,卻見明春水笑盈盈地攔在官道之上,她身後還跟著梁氏兄弟。

難怪得姬瑤花沒能攔住她。有梁氏兄弟在旁邊護駕,姬瑤花想必根本就不想和他們打照麵吧。

姬瑤光的臉色變了數變。明春水卻一直那麽笑著,朗聲說道:“瑤光,你怎麽不去溫伯父靈前敬香,卻跑到這兒來聽什麽講經?”

孫小香轉過頭向姬瑤光做了個鬼臉,幸災樂禍地說道:“姬公子,明姑娘還沒過門,就已經拿出河東獅子的架勢來管束你了。今後真成了親,那可怎麽得了?這可真應了老人那句話:惡人自有惡人磨——”

姬瑤光開始明白姬瑤花麵對小溫侯時的無奈了。明春水自有她一番道理。無論他翻出什麽手段來,總當不過她拿定一個主意百折不回。

石頭同情地看著他:“姬兄弟,看樣子你不去是不行的。”

老實說石頭對小溫侯始終存著三分敬畏。梁氏兄弟就等於是小溫侯的影子。他們兩人跟著明春水來押姬瑤光去溫侯府……石頭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理由更沒有勇氣攔著不放人。

孫小香偏偏又道:“我覺得我和石頭也應該去敬香的。溫老侯爺畢竟是殉國,就算素不相識的人,這炷香也不能不敬,何況我們多少還算與小溫侯相識。要不然我回去後必定會被師祖和師父狠狠處罰的。石頭更應該去。姬公子你可別忘了石頭的師父和小溫侯是知交。”

姬瑤花頭痛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們行不行?”

來溫侯府吊唁的人極多,姬瑤光一眼望見靈堂與大門之間的人流,便後悔得要命。他這一來,可不是成了戲台上的猴兒了?人人都想看一看見識見識。

明春水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邊,與他一同在靈前跪下,清清脆脆地說道:“溫伯父,我帶瑤光來祭拜你,你一定很高興吧?你已經是天上的神靈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和瑤光噢。”

姬瑤光恨不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在靈堂之中,明春水的歡喜笑語本來甚是不合禮節,但是她說來卻又如此自然,仿佛溫老侯爺並非死去而隻是升天成神,令得眾人心中的悲傷之情無形中衝淡了許多,本是肅穆靜哀的靈堂,因為明春水的到來,更因為她的言笑,平添了一種明麗溫暖的氣象。

出來之後,明春水當仁不讓地與他一同坐進了車內。

姬瑤光歎了口氣:“這車廂讓給你和小香吧,我坐外麵去。”

明春水伸手攔住了他:“你這是幹什麽?我遲早都是你的妻子,同坐一輛車又有什麽關係了?”說著揚聲叫道:“走吧!”

馬車啟動之後,明春水又興致勃勃地說道:“瑤光你知道為什麽直到現在我才來找你嗎?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這大半年裏,我可做了不少事。先是回家將我的嫁妝準備好,然後去姬家拜見各位長輩,再由一位伯父陪同著到了巫山縣城裏的姬氏老宅,將老宅的房舍全部翻修了一遍,被褥衣服,也都重新裁製了。唉,看起來都是些瑣碎小事,做起來可真的很累人。不過我累得很高興。等到你回家,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貼貼了。”

姬瑤光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留守老宅的那些姬家老仆,如何被明春水支使得團團轉,敢怒而不敢言;因為她背後不但有姬家的長輩認可,有朱逢春那個巫山縣令撐腰,更有翠屏峰為她的依峙。

姬瑤光感到全身無力,無可奈何地靠在車壁上,聽著她如一隻快活的小鳥兒般在自己耳邊說個不停。

姬瑤花正在姬瑤光下榻的禦柳街楊家客棧中等著他。

明春水不待她開口便搶先說道:“姬姐姐,我知道你有話跟我說,不過我現在已經很餓了,等一會再說行不行?”

姬瑤花淡然一笑:“遠來是客,自然不能讓客人餓著肚子來陪我說話。”

明春水“呀”了一聲道:“在這兒我可不能算是客人。”轉念又道:“可惜現在是住在客店裏,要不然我倒可以下廚做幾個菜來讓姬姐姐你和瑤光嚐一嚐。我的廚藝可是頂好的,在翠屏峰上,這十年裏一直都是我下廚。師父那個人,這幾年來一日比一日寂滅,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一打坐就是好幾天不吃不喝的,要不是我變著花樣弄給她吃,我看她早就餓死自己了。”

姬瑤花與姬瑤光對視一眼,心中若有所悟。

午後姬瑤光照例要小睡一會。石頭和孫小香知機地避得遠遠的,留給明春水與姬瑤花說話的地方。

她們坐在窗前,午後的秋陽澄明如水,透入房內來。

姬瑤花打量著麵前的明春水,許久方才說道:“甘淨兒也曾在我們家中住過一段時間。她對我的態度,和你大不相同。”

明春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迎著她的注視:“姬姐姐不能拿我和甘淨兒相比。她來找瑤光是別有用心,自然會對姬姐姐你百般奉迎。我隻是為了喜歡瑤光才來這兒的,自然用不著那樣奉迎姬姐姐你。”

姬瑤花微微一笑:“你真的無求於我們?明師叔早在去年冬天便已入寂滅之境了吧?否則你又怎麽會丟下她下峰來?見到明師叔的樣子,你心中真的不曾畏懼、不曾害怕?”

明春水坦然答道:“師父這幾年那種漸漸兒萬念俱滅、自己斷絕了自己的生機的樣子,我怎能不害怕?我害怕我會跟她一樣。所以我才不去走她的老路。師父她年輕時,那樣熱心於世人世事,巫山鄉民,敬她為‘翠屏觀音’,她向我爹爹要我做弟子,我們整個白虎部都非常高興。我不明白師父她後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沒有姬姐姐你的本事,也沒有瑤光的聰明,找不出其中原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學師父。我不想去作救苦救難的‘翠屏觀音’,隻想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和他一起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這有什麽不對嗎?”

姬瑤花沉思地看著她:“我記得你隻在巫山縣衙中見了瑤光一麵,就決定要嫁給他。”

明春水的眼睛閃亮:“喜不喜歡一個人,自然是第一眼就知道了;更何況我早就聽說過瑤光的很多事情。姬姐姐,我一直想問你呢。我覺得小溫侯肯定是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已經喜歡你了;你剛剛見到他時,心裏又是怎麽樣的?”

明春水冷不防問出這個問題來,姬瑤花臉上不覺騰起一片暈紅,別過頭去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明春水吐吐舌頭,轉而說道:“姬姐姐,就算為了我是翠屏峰弟子這一點,你也不該趕我走啊。就讓我來幫你和瑤光,好不好?我的天羅帶和你的縛仙索,是相生相克的對手,自然也最能互相配合。”

姬瑤花回過頭來,審視她許久,莞爾一笑:“你說得不錯。十五日你和我一起去雲陽觀會會龍門三子吧。”

姬瑤光午睡起來,見到明春水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心中不覺一怔。而明春水迎麵撞見他時,臉上居然會泛起淡淡的羞紅,更是令他暗自皺眉。

看明春水離去,姬瑤光在窗前坐下,疑惑地打量著姬瑤花:“瑤花,你剛才答應她什麽了?你不會是將我給賣了吧?”

姬瑤花微笑:“我賣得了你嗎?我不過是答應讓她留下來。”

姬瑤光惱怒地站起了身:“你還說沒有!”

姬瑤花輕聲道:“我想看清楚她這個人。瑤光,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說的那樣想,也許她就是陪你一生最合適的人。”

姬瑤光大大震驚了,坐下來,傾身向前,盯著姬瑤花的眼睛說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姬瑤花輕輕歎了一聲:“瑤光,我心紛亂。師父她當年放縱自己的心沉淪不返,是為了不想重蹈師祖的覆轍,錯失之後痛悔終生;可是再往前麵追溯,神女峰曆代弟子,無論是選擇沉淪還是選擇遁世,都無法真正做到去留由心,以至於最終顛倒狂亂、自絕於人世。是進亦難,退亦難。而我——也許我麵對的人與她們所麵對的人都不相同,我要做的事也與她們要做的事迥然有別。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巫山雲雨任飄搖’;更不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樣的境界才是‘巫山雲雨任飄搖’。前路渺茫,我放心不下的隻有你。倘若能為你找到一個真正能陪你一生的人,我便能放手施為,再無顧慮,也許反而能在絕地中尋出一條生路來。”

姬瑤光默然良久,慢慢說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沒有我,你又如何能尋到這條路?沒有你,我又如何能在塵世中安下這顆心?”

他俯下身來,將頭靠在姬瑤花手臂上,姬瑤花的手掌輕輕覆在他的額上,仿佛又回到幼時,靜靜感受著彼此的血流與心跳,感受著另一個身體帶給自己的溫暖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