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躁之象

長夜漫漫,街道之上,挑著食盒叫賣的小販都已歸家,隻有更夫“小心火燭”的喊聲與鑼聲在回**。

姬瑤花飛掠過長街的身影突然間停了下來,轉過頭看著她身後,輕聲喝道:“出來吧!”

於觀鶴拈著長須,慢慢地踱了出來,微笑道:“看來姬師妹真是耳目通靈,什麽都瞞不過你。夜色已深,姬師妹就算不便在小溫侯府上留宿,小溫侯也該派人送你一程才是。也許姬師妹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住的地方?”

姬瑤花轉過身來:“於師兄原來一直在跟蹤我。不知於師兄有何見教?”

於觀鶴道:“談不上什麽見教。不過是因為這大半年來,姬師妹太過膽大妄為,令得各家道友都來向我抱怨,說如果姬師妹再不收斂,便要發動道門各派聯手來製服姬師妹與幕後籌謀的瑤光。恰恰官家最近又下旨征召各地道門入京,參同契,求天機,證仙道,若是道門各派當真要聯手來對付姬師妹,這個機會當真是再方便不過。所以我來勸一勸姬師妹,多為你自己和瑤光的安全著想,善自珍重。”

姬瑤花一笑:“如此說來,我真要多謝於師兄的一番好意了。於師兄這番話,我會轉告瑤光,他日若有機會,再來麵謝於師兄。”

她向來對於觀鶴防範甚緊,今晚卻突然變得這麽通達,反而令於觀鶴暗生疑慮,沉吟一會才道:“明天九華山太乙觀紫府真人會在紫微觀開壇講道。紫府真人是江東天師道之泰鬥,太乙觀九派劍術也久享盛名,紫府真人更被稱為江南武林第一人。姬師妹若真的有意參詳各派道家的心法與武功,何不循正道而行,求見紫府真人,與太乙觀諸弟子共同參詳?若有紫府真人出麵介紹,姬師妹再要與其他各派共參大道,自然容易得多了。”

姬瑤花欲笑不笑地盯著他:“於師兄與紫府真人是十幾年的老朋友了,這個引見之責,瑤花是不是可以托付給於師兄呢?”

於觀鶴拈須而笑:“姬師妹與瑤光若真有此意,這引見之責麽,我自是當仁不讓。”

姬瑤花的笑容忽地一變而為怒容,縛仙索自袖中蜿蜒而出纏向於觀鶴的同時,咬著牙說道:“可惜我從來就不相信於師兄你有何善意!”

於觀鶴拂塵揮起,擋住縛仙索的纏繞,身形旋轉之際,拔出了背負的長劍,挑向縛仙索的中段,心中不免疑惑。姬瑤花平日裏就算磨好了刀子要宰人,也會麵帶微笑、溫婉可親地下手;今晚卻似乎沉不住氣了,連帶得縛仙索的飛舞也大見浮躁之象,無複往日的溫柔纏綿。

姬瑤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縛仙索驀地在空中拐了一個彎,纏向對街的小樓,帶動她身形飛往對街。

於觀鶴遲疑了一下,他有些懷疑,姬瑤花看起來似乎有些心浮意亂,這是陷阱,還是機會?

不過略一遲疑,還是追了上去。

難得有一個姬瑤花可能正心浮意亂的好時機,如何能夠輕輕放過?

姬瑤花飛掠的速度極快,於觀鶴起步又晚了一瞬,眼看距離越拉越大,斜刺裏忽地飛來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尖哨著自前方擊向姬瑤花的雙腿。姬瑤花疾奔之中不及止步,隻能借著前衝之勢,硬生生扭轉身軀,向後一翻,讓過那暗器,那暗器擊在她身後的屋頂上,碰得粉碎,卻原來是暗中那人不知從何處隨手揭起的一片屋瓦。

這一停之間,於觀鶴已經追近。

而暗中那人接連擲出的幾片屋瓦,無論是出手的力道還是把握的時機方位,都極是精當。姬瑤花轉眼之間已陷入前後夾擊之中。

但是暗夜中傳來明春水的叫聲:“姬姐姐,你等等我呀!”

於觀鶴本就心懷猶疑,不敢出全力相搏,聞聲不覺一驚,攻勢立時停了下來,人也立刻退到了街巷那頭。

暗中相助的那人也停住了手。

姬瑤花向對街橫飛了過去,轉眼不見了蹤影。明春水的聲音也跟著變了方向,遠遠地向城南去了。

於觀鶴向暗處道:“貧道於觀鶴,是何方朋友暗中助我?可容貧道當麵謝過?”

暗處悄無聲息,想必那人不肯露麵。

於觀鶴等了一等,隻得離去。

良久,自一處屋簷下翻出一個人影,卻是紫府真人的那名俗家弟子唐夢生。四麵望望,悄無人跡。唐夢生籲了口氣,拍著胸口,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還以為那道士在追女飛賊呢,卻原來是於觀鶴在追姬瑤花。幸好沒有糊裏糊塗地打傷姬瑤花,否則麻煩就大了。唉,這東京城,還真是熱鬧,跑到屋頂上睡覺,都不得安寧。還是回去吧,免得師父查到我房裏沒有人,又要挨訓。”

他施施然躍下屋頂,搖搖擺擺地向紫微觀方向行去。

接近觀牆之際,他心中忽地一動,不覺停住了腳步。

身後並無人蹤。

但是他總覺得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有如獵人打量獵物,漁翁打量魚兒。

唐夢生腦中浮出姬瑤花的身影。暗夜之中,他並未看清姬瑤花的容貌,留在印象中的,隻有那白衣白裙、翩然翻飛的身影,還有夜色中燦若流星的一雙眼睛。

如果暗中跟蹤他的人真是姬瑤花……她會不會誤認為自己是紫微觀的人而將這筆賬記到紫微觀的頭上去?

唐夢生回過身來,拱手長揖,低聲說道:“是姬姑娘嗎?在下太乙觀弟子唐夢生,方才雖然有得罪之處,不過不知者不為罪,姬姑娘大人大量,想必不會與唐某這樣的無名之輩計較吧?他日若有機會,唐某定當登門謝過!”

他等了良久,直到那種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消失,方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縱身躍上高牆,奔向他們師徒下榻的紫微觀後院客房。

推窗之際,唐夢生突然停住了手。

大師兄秀山平板的聲音自漆黑的房間內傳了出來:“夢生,你剛才在牆外和誰說話呢?我記得你在東京城裏並沒有這種會在半夜裏跑來見你的親友吧?”

唐夢生度量了一下距離,心知秀山不過隻能聽到隱約的說話聲而不可能聽清楚內容,當下一笑道:“我向來有個愛自言自語的毛病,秀山師兄又不是不知道。師兄等了我很久了吧?是不是師父叫你來抓我的?”

一邊說一邊跳進窗去。

秀山在暗中答道:“師父倒是知你甚深,猜到你就不會這麽老實地呆在觀裏等著明天的講經大會,所以叫我來警告你別四處亂跑,卻沒料到還是來遲了一步。”

唐夢生笑道:“是,是,我以後一定乖乖地在房裏睡覺。東京城的夜晚,好像比白天還熱鬧呢,的確不是個躲清靜的好地方。師兄等了大半夜,想必也辛苦了,我就不留師兄你了,請——”

房門“啞”地一響,秀山飄了出去。

唐夢生關上門,對自己歎口氣,躺倒在**,拉過被子,蒙住了頭,喃喃說道:“要是秀山你知道我剛才碰上了什麽人,幹了些什麽事,你那張石板臉還能不能板得起來?”

姬瑤花回到自己下榻的會賓樓客棧時,已是淩晨時分。

她翻入窗內時,心中微微一驚,隨即釋然,輕聲說道:“瑤光,是你吧?”

淩晨時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時節,房中暗不見人,隻聽得見姬瑤光細微的呼吸聲。姬瑤花走到他身邊坐下,微笑道:“瑤光,你在等我嗎?”

姬瑤光淡淡地道:“上燈時分我就來了。你是去溫侯府了嗎?”

他來遲了一步,沒能攔住姬瑤花。

姬瑤花靜了片刻才道:“瑤光,無論去還是不去,我都覺得心神不安,亂夢顛狂。”

姬瑤光震驚地望著黑暗中姬瑤花那雙光波迷蒙的眼睛:“你的困擾,已經如此之深了嗎?”

姬瑤花輕輕說道:“我去溫侯府,本來是想解開這困擾的。但是……瑤光,在溫侯府中,我已經生了幻覺。出來時遇上於觀鶴,也不能再如往常一般應對自如。龍門三子約我十五日的午時在雲陽觀做一了斷,可是我卻感到心中並無把握。明春水的出現,更是令我不安。瑤光,以前我能夠超然於眾生之上來救他人,可是現在,我卻要首先救出自己。”

姬瑤光注視著她,感覺得到她心中的掙紮與迷亂。

他默然許久,說道:“我們離開這兒吧。”

姬瑤花搖搖頭:“不必。小溫侯的父親停靈七天,便要運回襄陽祖墳安葬,之後他會在襄陽守孝三年。我隻要躲過這七天——啊不,該是六天——便行了。”停了一停,她微微一笑:“瑤光,你猜我今晚還遇上了什麽人?猜不到吧?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夢生。唐夢生這個人,名不見經傳,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注意他。但是今晚一見,我覺得他這個人大不簡單。這個人看起來非常散漫隨心,其實頭腦冷靜,處事明斷,更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靈敏觸覺,居然能夠發現我的跟蹤並且很快斷定跟蹤的人是我。紫府真人藏著這樣一柄利器不肯示人,不知心裏究竟在打些什麽主意哦?你對這個人有沒有興趣呢?”

姬瑤光沉吟著道:“聽你的描述,我覺得唐夢生這個人心思很深,必定比秀山秀水那幾個一板一眼的家夥難對付得多——不過肯定也要有意思得多。明天紫府真人在紫微觀開壇講道,唐夢生肯定要隨行,這倒是個與他結交的好機會。”

姬瑤花歎了口氣:“明天你不能去紫微觀。我想不但是於觀鶴,就是明春水,也會在那兒等著你。”

此時天色漸明,透入房中的一線晨光,照亮了姬瑤花鬢邊一枝碧沉沉的玉鳳釵,姬瑤光一怔:“這枝玉釵哪兒來的?”

姬瑤花看起來有些心虛,勉強笑一笑:“小溫侯的母親給我插上的。”

姬瑤光霍地站了起來:“你——”

但是姬瑤花緊接著說道:“我看得出她已經是個油盡燈枯的人了。對著那樣一雙眼睛,我無法拒絕。”

姬瑤光冷冷說道:“你不能拒絕的是小溫侯吧。”

他覺得胸中嘔得難受。小溫侯自從初次上當之後,他們便再沒有占到上風。連他自己也隻能對著瑤花大發脾氣,真要遇上小溫侯,仍舊是苦無良策、屢撞南牆。

他望望窗外的晨光:“如果今天我不去紫微觀,又如何才能與太乙觀結交?紫府真人被稱為江南武林第一人,又是江東天師道之泰鬥,必有他的過人之處;如果錯過他,我們肯定會後悔的。即使會遇上於觀鶴和明春水,我自可坦然對之,又有何關係?瑤花,我不是你,明春水也不是小溫侯。所以我可以麵對,而不需要回避。”

姬瑤花煩惱地皺起了眉:“但是我會心亂。”

姬瑤光惱怒地道:“亂你心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

姬瑤花默然許久才道:“你去紫微觀,我負責引開於觀鶴或是明春水。有石頭和孫小香在你身邊,隻對付他們之中的一個,還是綽有餘地的。”

姬瑤光俯身向窗外打了聲呼哨,過了片刻,窗外的小巷中傳來一聲呼哨,車聲轆轆,停在了窗下。姬瑤光臨走之時,忍不住回過頭來說道:“瑤花,這兒不是溫侯府,你不用再戴著那枝碧玉釵四處招搖了吧?”

姬瑤花橫他一眼,一掌將他送下樓去。

紫微觀是皇家道觀,緊挨著禦苑後牆,規製宏大,庭院尤其開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道觀是當今官家繼位時才興建的,殿堂雖新,卻沒有參天古樹,畢竟少了幾分古雅氣象。

庭院中擠滿了道士與俗客,等著紫府真人升壇講經。秋陽透過樹梢,斑斑駁駁地投在眾人的身上,嗡嗡議論之聲,淹沒了風中的樹葉嘩嘩聲。

正當盛年的紫府真人,終於由兩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陪同著登上講壇。唐夢生坐在講壇背後的長案前,百無聊賴地搖著筆杆,等著記下紫府真人的講經以及與聽眾的對答。

之所以選定他來記錄,是因為他寫得一手飛快的草書。

唐夢生又開始喃喃自語:“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聖人誠不我欺啊。”

紫府真人所講的其實都是他早已熟知的內丹之術,隻不過每到一地,總會比照本地風光來闡明道理,於是他隻好每次都得費心記下這些新的章節與語句。聽眾的提問也無甚新意,唐夢生的手雖然不曾停下,卻是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看得旁邊磨墨的小師弟秀鬆直皺眉頭。

紛紛擾擾之中,突然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鑽入他耳中:“真人講內丹之術,不知對晚唐軼書《赤鬆子養生論》中所說的‘龍從火裏出,虎向水中生’這兩句話作何解釋呢?”

唐夢生諸人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樣一部書。紫府真人初時還以為這是提問者杜撰出來有意想難倒他,畢竟北方各派道門向來與稱尊江東的太乙觀不甚投機;但是坐在講壇旁的於觀鶴低聲向他說道:“紫府道兄,這位便是我曾向道兄提到過的姬瑤光。”

紫府真人不覺“哦”了一聲,心知姬瑤光在禁宮之中攻讀道藏已近一年,以他的博聞強記,見過這樣一部軼書、這樣一句話,不足為奇。

龍出於水,虎生於火,才是自然之理;姬瑤光所引的這句話,看起來甚是不通。紫府真人注視著他說道:“姬施主所見的軼書,可是善本?”

如非善本,隻怕多有錯漏之處。

姬瑤光哂然一笑:“應是翰林院手抄敬獻宮廷的善本,並無錯訛。”

唐夢生握筆的手停了一停,探出頭去想看清楚有名的姬瑤光究竟是什麽樣子一個人,但是人頭攢攢,他又坐在講壇後,一眼望去,隻能看到講壇兩側坐著的人的後背,隻得對自己搖搖頭,又縮回身去記錄。

紫府真人沉吟了許久,庭院中一片寂靜,都在等著他對這句大違常理的話如何解釋。

紫府真人終於慢慢說道:“據我看來,火者,人身陽剛之正氣也;虎者,意喻人心之張揚激奮也。虎生於火,本是常理;但若是火勢太盛,虎氣太重,必會焚毀人之本身,需以陰柔卑下之水來節製烈火之虎,故有‘虎向水中生’之語。‘龍從火裏出’,大理應是同此。不知姬施主以為如何?”

姬瑤光默然片刻,拱手一笑:“真人見識超卓,瑤光受教了,他日若有機會,一定再來向真人求教。”

所有人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秀鬆悄悄兒向唐夢生說道:“這不像在求教,倒像在故意拿難題考師父了。虧得師父解說精妙,要不然那姬瑤光可要得意到天上去了。”

唐夢生歎道:“也別高興得太早,沒聽他說以後還要來向師父求教?”略一回想,不覺笑了起來,自語般道:“姬瑤光這個人,這樣聰明又這樣不肯收斂鋒芒,倒真有意思。”

他的確很想見識一下姬瑤光和他那位同樣有名的姐姐。

不過一直找不到機會。

紫府真人本想在講經會散後留下姬瑤光來好好談一談,不想姬瑤光卻在他重新開始與聽眾對答時悄然退場,倒令得他難免有些悵然若失。

不過,一名姬家老仆臨走之時,特地擠過人群遞上了一封信。

大弟子秀山拈量著手中薄薄的信箋,看看講經壇上侃侃而談的紫府真人,決定還是等到講經會散後再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