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陽台的橘葉

姬氏老宅中,還亮著燈。

姬瑤花躍落在廊下之際,房內的人已經發覺她回來了,首先迎出來的是權嬤嬤,嘴裏絮絮念叨著,一邊將她迎了進去。

房中赫然坐著小溫侯、梁氏兄弟、朱逢春和鳳凰諸人。陪在旁邊的姬瑤光,神色不太好。想來這些客人都不是他歡迎的。

姬瑤花一踏入房中,小溫侯諸人都麵帶驚訝地站了起來,連帶姬瑤光的臉色都是一變。

權嬤嬤已驚叫起來:“小姐,你的臉色這麽差,出什麽事了?”說話間她已看見了姬瑤花後背上滲出的血跡。燈光之下,白衣上的血跡煞是刺目。權嬤嬤才待叫起來,姬瑤花示意她安靜,低聲說道:“去備好藥物繃帶和衣服,等我小半個時辰就好。”

權嬤嬤答應著去了,臨走時還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小姐你可別硬撐著!”

不待其他人發問,姬瑤花已說道:“朱大人想必是陪小侯爺和鳳姐姐諸位前來辭行的吧?”

年關在際,小溫侯一行若是盡快動身,順江而下,流急船快,出三峽不過一天時間,再飛馬趕回汴京,也還能夠趕得上除夕。

小溫侯注視著她:“不錯。不過臨走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辦。”

姬瑤花微微一笑:“是小侯爺那些不知所蹤的朋友吧?雖然他們都是來找我麻煩的,我可並沒有虧待他們,都好好兒安頓在一個地方。小侯爺什麽時候要人,我這裏一封飛鴿傳書過去,那邊就將人送到前頭等著了。現在是否要人呢?”

小溫侯答道:“我想我應該親自去接他們。”

雖然其中不少人根本連小溫侯的麵都沒有見過,頂多隻算得上慕名神交的朋友,好歹都是為了替他打抱不平,才來巫山找姬瑤花算賬、結果失陷在這兒的。他不能丟下不管,同樣也不能就這樣馬馬虎虎地將人要回來便算數。

鳳凰和梁氏兄弟對此都視為理所當然,姬瑤花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與姬瑤光投過來的目光撞在一處,心中已明白彼此的感受。小溫侯知交遍天下的名聲,不是沒有道理的。

姬瑤花停了一停才接著說道:“論理本該如此。我也應該親自去釋放他們的。隻是那個地方離巫山縣城還有一天多的路程呢。我現在的情形,又不方便趕路。”

她提到自己的傷勢,小溫侯的臉色不知不覺間已經緊張起來,倒是讓一旁的姬瑤光看得直皺眉,說道:“瑤花,你今晚都遇到些什麽人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先進去——。”

小溫侯打斷了他的話:“既然如此,我就再等幾天也不妨。總要帶上他們一起走才行。”

梁氏兄弟相視而笑。想必小溫侯心中本來就是想多留幾天吧。

姬瑤花的神情之間透著不自覺的疲倦。她恍惚了一瞬,才說道:“韓師姐正在藥王廟等我,我今晚卻不能去見他了。若是明天動身去接小侯爺的那些朋友,一來一回,至少得三四天時間。怕隻怕夜長夢多,人心易變,三四天之後,韓師姐若是變了主意,我可就白辛苦這一場了。”她說得隱晦,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要去見韓起雲,絕不隻是說幾句話那麽簡單。

鳳凰忍不住搶先說道:“我們這就陪你去見韓師姐。”

小溫侯擺擺手示意她且慢。姬瑤花現在的情形看起來不太妙。

姬瑤花又是一笑:“鳳姐姐快人快語,說得倒也不算錯。隻不過不是陪我,而是陪瑤光去。我才剛答應了伏日升和甘淨兒,今晚不去見韓師姐的,可不能才說過就不算。”

房中眾人都啞然而笑。姬瑤光和姬瑤花,很多時候,根本就是一個人,誰去見韓起雲又有什麽區別?

朱逢春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此情此景之下,也隻得暫且按下。

姬瑤光一行臨走之前,小溫侯略一躊躇,說道:“朱五,你不如就在這兒等等我們吧,回來後好一起走。”

朱逢春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敢情是小溫侯眼見得姬氏老宅中兵力空虛,要留下他這個縣太爺來給養傷的姬瑤花當一個擋箭牌。

就算伏日升和甘淨兒膽子再大,也不敢當真在眾目睽睽之下殺傷他這個縣太爺是不是?

朱逢春歎了口氣,隻能在心裏暗罵這個重色輕友的家夥。

夜空中冷月已行至中天。

姬瑤光一行人在鬆巒街入口處停了下來。

因為伏日升攔在前方。

伏日升倒背著手,望著這浩浩****的一行人,朗聲笑道:“我就猜著姬師妹不會善罷甘休,果不其然!小侯爺,這是我們巫山門中的事情,還請小侯爺不要插手,否則黑夜之中誤傷了小侯爺,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伏日升孤身擋道,口氣卻似是有肆無恐。

小溫侯凝神搜索著暗夜中的伏兵,一邊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請恕在下不能罷手。”

伏日升長笑道:“好一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如此,小侯爺就請不要見怪!”

他向後一退,隱入了黑暗之中。

姬瑤光的輪椅重又匝匝前行。但是暗夜之中數十點銀光閃爍而來。

小溫侯輕喝一聲:“四象陣!”

他與鳳凰及梁氏兄弟四人瞬時分開,各占一角,將姬瑤光和守在他身邊的石頭以及孫小香護在中間。梁氏兄弟舞動雙槍,將正前方與左手一邊擋得密不透風。

小溫侯低喝道:“石頭換我,孫姑娘換鳳凰!”

四人移形換位,石頭與孫小香格擋暗器,小溫侯退至姬瑤光身邊,左手推車,右手長戟護定了眾人頭頂,鳳凰則張弓搭箭,向著銀光來處射出一箭。

梅花針如雨落紛紛。

暗中再無人聲,鳳凰那一箭,很顯然是射空了,但也逼得暗中那人一時不敢再出手,以免暴露身形。

輪椅再度前行。

暗中那人換了一個方位,這一回飛來的是十餘道細梭,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銀色弧線,被短槍長棍一格,並不落下,拐個彎又飛了回來,仿佛無形之中有一隻織女之手在牽引著這道道銀梭。

銀梭飛行的速度並不快,難對付的是它們飛行的線路。

緊接著又是一陣細密迅急的梅花針,夾雜在銀梭之中。

輕與重,快與慢,直線與弧形,錯雜紛飛。

但是也隻不過逼得輪椅的速度慢了一慢。

不論暗器如何亂飛,小溫侯一行人,隻是護定周身,緩緩前行。鳳凰的穿雲箭,對暗中的人,是一個極大威脅,逼得她不能盡情施展。

他們終於停在了藥王廟的大門前。

暗器也停了下來。

就算要打,也不能在閻羅王的家門口打。誰知道閻羅王會站在哪一邊?

鳳凰掃視著暗處。石頭和孫小香上前拍門,梁氏兄弟仍然守在兩角。

小溫侯看看安然靠在椅中的姬瑤光:“方才發暗器阻擋我們的,是哪一峰弟子?”

姬瑤光歎息道:“自然是朝雲峰的蘇朝雲嘍。瑤花也太貪心,這個時候,去招惹蘇朝雲做什麽?就不能等手頭這件事忙完了再說嘛!這下可好,將蘇朝雲給逼到伏日升那邊去了。”

小溫侯詫異地道:“蘇朝雲不是藥王廟的女巫嗎?閻羅王與你們是友非敵,她又為什麽要和你們作對?”

姬瑤光一笑:“閻羅王被瑤花算計得當著那麽多人下跪,這口氣他怎麽咽得下?就算他自己不好來找我們算賬,蘇朝雲出手,隻怕他也是樂見其成的。更何況……”

他沒有說下去。

大門已經打開,藥王廟的道士出來迎接他們了。

小溫侯心中暗自忖度,姬瑤光接下來想說什麽呢?是不是想說,蘇朝雲出手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伏日升?

他在汴京時也曾見過伏日升這個有名的風流才子。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他而神魂顛倒。

蘇朝雲縱是女巫,也仍舊是一個妙齡女子。伏日升若想要說服蘇朝雲與他聯手,隻怕並非難事吧?

眼看藥王廟的大門關上,隱身在暗處的伏日升走了出來,向房頂招招手。

蘇朝雲懷抱琵琶,翩翩落下。才待說話,街道對麵,甘淨兒的身姿已然出現,小鳥兒般飛落在他們麵前。

伏日升探詢地看著她。

甘淨兒噘著嘴道:“我剛才到姬氏老宅,卻碰上朱逢春坐在那兒替姬瑤花守關。”

差得動朱逢春這位縣太爺的,隻有小溫侯。

伏日升皺眉不語。不打發掉小溫侯,隻怕是無法製服姬瑤花的。

甘淨兒一邊說一邊打量著亭亭玉立的蘇朝雲,臉上的神色不覺便帶上了三分酸意。

蘇朝雲淡然一笑,向伏日升說道:“我先走一步。”

甘淨兒立刻答道:“蘇師姐走好,我們不送了。”

蘇朝雲又是一笑,翩然離去。

這樣寒冷的冬夜,被人從溫柔鄉中叫起來,任誰都不會有好心情。

姬瑤光捧著暖手小銅爐,笑眯眯地看著閻羅王說道:“羅先生和夫人見到來的是我而非瑤花,想必很意外吧。”

韓起雲哼了一聲,答道:“與我有約是姬瑤花,不是你。”言外之意是,她不會將姬瑤花要的東西交給他。

姬瑤光笑道:“就算是瑤花親自來取,回去之後還是得送到我手上,才能參詳得透。交給我與交給瑤花,又有什麽區別?”說著他攤開左手。

小溫侯離他近,已然看清,他手中是一片橘葉,除了顏色極為暗綠之外,看不出有什麽別的出奇之處。

韓起雲的臉色卻是大變。她立刻想到一件事情:“白天裏在楚陽台,姬瑤花給羅師兄看的,就是這片橘葉?”

姬瑤光一笑默認,接著說道:“瑤花將那個地方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給我聽了之後,我推敲許久,大略有了一些結論。羅先生和夫人是否想聽一聽?”

閻羅王與韓起雲互相看看,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們站起身來。姬瑤光也站了起來,跟著他們轉入後堂。

他們進去足足有半個時辰,方才出來。姬瑤光滿麵春風,閻羅王與韓起雲的臉色卻絕不好看。

韓起雲召來兩名苗裝女侍,說道:“姬公子,這是我身邊最得力的兩個人,一個叫金環,一個叫銀環。你就帶她們去吧。”

金環銀環,本是至毒之蛇的名字。不過這兩名女侍,卻身形苗條,容貌甜美,絕無陰森可怖之氣。所不同的是,那金環個子稍高,英氣略重;銀環則顯得稚氣一些。

她們躬身向姬瑤光施禮。

韓起雲又道:“你們兩個能去的地方,姬公子也能去;你們兩個能知道的事情,姬公子也可以知道。姬公子的安危,都在你們兩人身上。明白嗎?”

韓起雲前倨後恭,對姬瑤光變得如此客氣,口口聲聲“姬公子”,又借出身邊最得力的兩個人,如此變出突然,別人倒還罷了,鳳凰早已忍耐不住,幾次想問個究竟,隻苦於不得機會。

金環與銀環挎著小小竹籃,先行一步,為他們開路。

月已西斜。

伏日升等人再未出來阻攔。想必也知道,在暗夜之中,最好還是不要招惹巫女祠和起雲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