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蝶戀花

第一章 是藥三分毒

夜色深沉,北風呼嘯,巫山縣城的大街小巷,寂無行人,隻聽得更鼓聲聲,間或有一兩聲拖長了的夜梟啼叫之聲,在這寒氣刺骨的冬夜之中,倍覺淒清。

姬瑤花翩然掠過長街。前方便是藥王廟所在的鬆巒街。

沉沉暗夜中,街道盡頭悄然出現一個人影。姬瑤花停住了腳步。

冷月如鉤,月色投在那人的寶藍長衫之上。

姬瑤花輕聲笑道:“伏師兄深夜不眠,不知有何見教呢?”

伏日升含笑拱手答道:“不敢言見教。姬師妹行色匆匆,這是要去見韓師姐,收取你今日的酬勞麽?”

姬瑤花道:“我這麽辛苦才逼得羅師兄屈膝下跪,滿足韓師姐十幾年的心願,讓他們夫妻團圓,和和美美地過一個新年,取一點兒酬勞,應當不為過吧?伏師兄向來憐香惜玉,韓師姐十幾年的孤單辛酸,就不能動你憐意?我今日也算是替伏師兄你做一樁好事吧?”

她笑盈盈地直認不諱,伏日升隻好歎息:“姬師妹,若論口舌之利,我自歎不如。請問師妹要取的是什麽酬勞?”

姬瑤花道:“伏師兄可以透一點兒消息給淨兒師妹。韓師姐許給我的,就是起雲峰的駐顏之術。閻羅王說,韓師姐的駐顏之術是淨兒師妹練不成的。我偏不信這個邪。淨兒師妹若有興趣,不妨一道來參詳參詳。”

伏日升注視她許久,說道:“你倒是猜到了淨兒師妹住在我那兒養傷。隻是這番話你說得還太早了一點。你未必就能拿得到起雲峰的駐顏之術!”他的言語神情,已不再是白日裏那個風流儒雅、對世間好女子極盡溫柔憐惜的伏日升,相反卻帶著一股冷厲肅殺之氣。

姬瑤花微微一笑:“伏師兄,這才是你的真麵目吧?我隻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伏日升靜靜答道:“我也不明白,你口口聲聲說不想稱霸於巫山門中,為什麽又要做這些事情?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和巫山門其他弟子對你俯首聽命之時!”一語未完,他已挾著一股冷風飛撲過來,鐵血簫破空呼嘯,刺向姬瑤花麵門。

姬瑤花旋身飛起,一邊嗔怪地道:“伏師兄,你說打就打,也太唐突了吧!”

伏日升右腕一轉,帶得他整個人都回飛過來,鐵血簫仍是指向姬瑤花麵門,勁風撲麵,逼得她向後急仰,讓過勁風。伏日升口中說道:“姬師妹,先過了我這關,你才見得到韓師姐!”

姬瑤花右手一揚,縛仙索蜿蜒而出。

冷月森森,勢如驚雷的鐵血簫,在狹長的街道上卷起陣陣寒風。而縛仙索纏綿盤旋,姿態曼妙,仿佛翩然起舞的佳人,任是神仙也不能逃脫她絲絲柔情的纏縛。

伏日升長歎一聲:“姬師妹,十丈軟紅縛仙索,果然是名不虛傳!隻可惜我這個多情浪子,早已見慣世間女子的萬般柔情,你纏得住別人,可纏不住我——”

鐵血簫自緋紅索影中破陣而入,簫頭直指姬瑤花右肩。姬瑤花右肩一扭,鐵血簫錯了準頭,被她肩頭一搖一推,貼著她後背**了開去。伏日升忽地一鬆手,鐵血簫幾乎脫手飛出之際,他已握住了簫尾銀鏈,手上一加力,鐵血簫又**了回來,拍中了姬瑤花前些日子才剛被甘淨兒劃過一刀的後背。

姬瑤花痛呼一聲翻飛出去的同時,右腳飛起,踢中了伏日升的左胯。細密而尖銳如絲的氣勁自足尖直透入伏日升的身體內。伏日升疾退。

他們隔了兩丈有餘對峙著。姬瑤花固然是新傷帶舊傷,很不好受;伏日升卻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苦笑道:“我一向隻知道神女峰的躡雲步踏雪無痕,如躡雲氣,原以為隻不過是一種輕功罷了,卻不料傷人能如此之重,這應該是經你和姬瑤光改進之後的躡雲步吧?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

姬瑤花深吸了一口氣,定一定心神,方才說道:“方才伏師兄若不是一心想擊倒我,又怎麽會中我這一踢?隻不知伏師兄是否還要再打下去?我卻不想再奉陪了——”

她身形方起,卻又停了下來。

伏日升身後,甘淨兒的嬌小身姿悄然出現。

伏日升雖然攔不住一心要走的姬瑤花,有了輕功妙絕天下的甘淨兒幫忙,那又大不一樣了。

姬瑤花微微皺起了眉頭:“淨兒師妹,你這又是何苦?我若得到起雲峰的駐顏之術,定會與你一道參詳。”

甘淨兒咭咭笑了起來:“姬師姐,我相信你是要與我一道參詳起雲峰的駐顏之術,隻不過一定要我拿淨壇峰的武功心法來換就是了。更何況閻羅王早就說過,起雲峰的駐顏之術,是我練不成的,你說我會相信你許的這個願嗎?”

姬瑤花看看伏日升:“就算淨兒師妹你不相信,也沒有必要與伏師兄聯手來與我作對吧?”

甘淨兒搖頭:“怎麽沒有必要?我的箭傷,現在還在痛呢,而且以後多半還會留下一道難看的傷疤。”

姬瑤花“哎呀”一聲叫了起來:“這可奇了,淨兒師妹,射你一箭的是鳳師姐又不是我!”

甘淨兒道:“我和鳳師姐無冤無仇,她會射我一箭,說到底還是你挑撥的,我不找你又找誰?”

這一回輪到姬瑤花苦笑了:“其實你是不敢去招惹鳳師姐,所以隻敢將這筆帳算到我頭上來是不是?”

甘淨兒繃緊了臉:“隨你怎麽說,今晚你都別想走!”

姬瑤花略一思索,微笑道:“淨兒師妹,有一件事情,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但是保命要緊,隻好說出來了,日後羅師兄麵前,還請伏師兄與淨兒師妹多多美言。”

伏日升與甘淨兒都是一怔。姬瑤花又想玩什麽花招?

姬瑤花的聲音低得僅可勉強聽見:“淨兒師妹,羅師兄他現在自身都難保了,有些事情又怎麽能看得清楚斷得明白?”

甘淨兒聽得糊塗,皺著眉道:“你這話我可就不明白了。”

姬瑤花一笑:“羅師兄的師祖,是仁宗朝的翰林醫官王惟一。”

伏日升一邊暗暗運氣療傷,一邊答道:“這件事情似乎用不著你來解說吧?”

姬瑤花也許是在拖延時間療養傷勢,不過他也需要時間,不妨陪著她閑話。

姬瑤花接著說道:“王惟一以精通經絡穴脈而聞名,仁宗天聖年間,曾奉旨考訂針灸經絡,著成《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三卷,頒布全國,以為天下郎中的範本。”

伏日升道:“這也是天下皆知之事。為了便於長久保存,這三卷圖經還刻成了石碑,立在太醫院中。”

姬瑤花道:“在書成的次年,王惟一又奉旨設計並主持鑄造了兩件針灸用的銅人,銅人身上共有穴位六百五十七,穴名三百五十四。兩件銅人一置醫官院,一置相國寺,與三卷圖經一道,都是天下郎中的範本。”說到此處,她忽地話鋒一轉:“伏師兄可知道王惟一是怎麽死的?”

伏日升還當真不知道,隻想當然地答道:“人皆有一死,這又有何可怪之處?”

姬瑤花微笑道:“曆代名醫,若無意外之禍,每多長壽之人。譬如唐時孫思邈,壽至一百零三歲,無疾而終,世人傳言是羽化而去。但是我和瑤光遍查典籍,發現鬆巒峰的曆代人間藥王,竟十有八九是盛年而逝!”

伏日升心神劇震。

姬瑤花又道:“遠的不說,就拿王惟一來說吧。太醫院對他的死因諱莫如深,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查出個端倪來。”

這一下即使是聽得糊裏糊塗的甘淨兒也大感興趣,睜大了眼,屏息靜氣等著她說下去。

姬瑤花道:“王惟一認為,人體穴道經絡,變化無窮,功效也是無窮,他一心要窮盡其中精要,卻苦於在病人身上下針,終究有如隔靴搔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於是下定決心,在自己身上試針,甚至於一些上古以來無人敢碰的死穴,也要放手一試。給他下針的,便是他的弟子、羅師兄的師父。王惟一最終是死在自己的弟子手中,正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弟子終生不敢再行醫,隻傳了一個徒弟來承接鬆巒峰的香火。”

伏日升與甘淨兒都聽得怔在那兒。他們明白姬瑤花這番話可絕不是無稽之談。

姬瑤花望向長街盡頭隱約可見的藥王廟的大殿:“羅師兄與他師祖不同,最擅長的是煉丹。每一爐丹藥煉成,羅師兄必定要親自嚐藥,不如此則不能盡知其中變化。自他入鬆巒峰之門以來,這嚐藥可也嚐了二三十年了吧。藥之功用,原本是損有餘而補不足。放在本無此病的羅師兄身上,隻怕反而變成了損不足而補有餘。二三十年下來,這藥毒日積月累,便是神農再世,可也救不了他了。閻羅王製的藥膳那麽難吃,隻怕就因為他的舌頭已經死了,所以才食不知味。”

說到此處她又是一笑:“更何況神農氏本人也是中毒而死。”

甘淨兒“咦”了一聲:“奇怪了,天帝不是賜給神農一條能辨毒物的神鞭嗎?怎麽世人還傳說神農氏是中毒而死?難道是因為那毒物連天帝的神鞭也辨認不出?”

姬瑤花輕歎道:“是藥三分毒。倘若將有毒之物盡皆摒棄在外,這世上可就差不多沒有藥了。再說了,藥王不親身試藥,還能算藥王麽?淨兒師妹,你現在可否明白我的話?羅師兄他連自己的這道生死關都勘不破,又怎麽能斷定起雲峰憑借毒物練成的駐顏之術是你練不成的!”

聯想到閻羅王那張比他本來年紀蒼老得多的臉孔,甘淨兒意動神搖,躊躇不決地看看姬瑤花,又看看伏日升。

姬瑤花繼續說道:“我言盡於此,希望淨兒師妹你好好想一想。今晚我就不去見韓師姐了,免得淨兒師妹你為難。我先走一步,兩位請自便——”

縛仙索飛起,纏向她身後的一幢小樓,帶著她的身形飄然飛向樓頂。

甘淨兒沒有出手阻攔。

伏日升目送她離去,長長歎息了一聲。功敗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