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善泳者溺於水

冬陽初生,竹影搖曳的庭院之中,仍是寒意沁骨。

鳳凰一大早便拖著小溫侯和梁氏兄弟來見姬瑤花。說是來看看她的傷勢如何,其實心中一大半是要問個清楚,否則今晚又不得安眠。

姬瑤花裹著一領白狐皮裘,斜倚在窗下的長椅中。她微笑道:“鳳姐姐不去問瑤光,卻來問我?畢竟和閻羅王、韓師姐躲起來密談的人又不是我。”

鳳凰一指西院:“你要我去問你們家瑤光?我才不想去招惹那兩條蛇。”

大家隻一怔便明白她說的是韓起雲借給姬瑤光的那兩名侍女。有她們兩人守在一邊,也難怪得鳳凰不願意踏入西院。

姬瑤花低頭一笑,右手翻起,掌心托著一片暗綠得異常的橘葉:“鳳姐姐是要問這個吧?”

不待鳳凰回答,她又說道:“這片橘葉,是我前幾天從起雲峰曆代弟子的墓地前摘下來的。泡在各色毒物中長出來的橘樹,葉色的確是不同尋常對吧?摘這片橘葉的時候,我順便踏看了一下幾個墓室,瞻仰了一下幾位前輩的遺容。唉,這幾位前輩,去世也有幾十年上百年了吧,遺容卻還宛如生人,一個個看起來都那麽年輕,如在睡夢之中。”

她說得輕輕巧巧,鳳凰四人卻是聽得悚然心驚。難怪得前幾天不見姬瑤花的蹤影。也難怪得姬瑤花看起來總有些疲倦。起雲峰可是人去的地方麽?

梁世佑側身附在小溫侯耳邊低聲笑道:“小溫,你若不送她辟毒蟾蜍,她怎麽有膽子上起雲峰、做出這麽嚇人的事情來!要是問起私入他人墓室的罪來,你可是禍首!”

梁世佐也深有同感地低聲說道:“小溫,以後你可要千萬小心,別再將你們府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拿出來了!”

這位姬大小姐,已經夠千奇百怪的了,再要拿到那些玩意兒,可怎麽得了?

小溫侯隻笑了一笑。任由梁氏兄弟在他背後大作苦臉。

鳳凰疑惑地道:“我就不懂了,你冒這個風險又是為什麽?就算你帶著辟毒蟾蜍,那也隻能防範毒蟲,但是防不了起雲峰配製的毒水毒香之類的,那可件件都要人命,真要出點兒什麽事——”

她沒有說下去,目光卻溜向了小溫侯。小溫侯日日被鳳凰兄妹和梁氏兄弟拿著這件事情旁敲側擊地取笑,早已練得恍若不見、聽而不聞。

姬瑤花隻不理會她的曖昧暗示,輕輕歎了一聲,說道:“其實這件事情說出來,我們大家臉上都不見得光彩。你們聽聽也就罷了,可不能在外麵亂說,免得閻羅王和韓起雲惱羞成怒找我算賬。實話說吧,我冒險上起雲峰,不過是為了驗證瑤光的一個猜想,那就是:起雲峰曆代弟子,都是中毒而死!”

最擅馭毒的起雲峰弟子,居然是中毒而死——說起來的確是整個巫山門都臉上無光。隻是,這件事情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

姬瑤花仿佛能看出他們心中的疑惑,接著說道:“善泳者溺於水,這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瑤光一直猜測,起雲峰曆代弟子都盛年而逝,可能就是這個原因。但直到我親眼見到他們的遺體,才驗證了這個猜測。他們生前容顏不老,死後蟲蟻不侵、百年不腐,恐怕就是因為,他們早已經毒入腑髒、全身冷僵。”

想到韓起雲宛若少女的冰冷容顏,鳳凰心中不覺一寒。

姬瑤花又道:“閻羅王精通醫理藥理,對起雲峰弟子的死因,以及韓起雲現在的情形,早有懷疑。所以昨日在楚陽台前,我給他看了這片橘葉,告訴他我去過哪裏,之後對他說了一句話:韓師姐已經來日無多,這是你最後的機會。閻羅王深知我不是在虛言恫嚇,要不然又怎麽會下跪?昨晚瑤光不過是將這件事情對他們講得更清楚一些罷了。”

姬瑤光想必還曾許諾,幫助起雲峰尋找到解決這個生死難關的方法。所以韓起雲才會那樣前倨後恭。

說到此處,姬瑤花輕歎道:“更何況不但是韓起雲,就是閻羅王自己,也是問題多多、自身難保。”

聽她款款談論起雲峰與鬆巒峰的生死難關,小溫侯默然許久,忽然問道:“你和瑤光費盡苦心、幾年籌謀,甚至不惜冒生死之險,探查巫山各家弟子的弱點,搜求十二峰的武功心法,為的究竟是什麽?”

姬瑤花目光流轉,嫣然笑道:“閑著也是閑著,我們隻不過想找點兒事情做做罷了。也沒什麽不好啊。你看閻羅王和韓起雲,他們兩個人,都已經來日無多,我這番費心撮合,算不算功德無量呢?取一點兒小小酬勞,也不為過吧?”說著又看向鳳凰:“再說鳳姐姐吧,若非有我們,隻怕鳳姐姐到現在還不知道錢夫子是何方人氏呢!”

小溫侯一笑:“若非有你,我也不會結識石清泉。”

姬瑤花說的是“我們”,小溫侯卻說的是“你”。誰都聽得出這其中的區別。而小溫侯看起來完全是無意中自然而然地說出來的。

這才是最要命的。

姬瑤花臉上的流動光彩不由得微微一僵。

鳳凰和梁氏兄弟相視而笑。

待到他們走後,姬瑤光來看姐姐時,隻見姬瑤花用一方薄絲巾蒙在臉上,一動不動地側躺在長椅中。

姬瑤光拖了一張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揭掉了她臉上的絲巾。

姬瑤花的神色有些疲倦,也有些沮喪。

姬瑤光皺起了眉:“難道應付小溫侯這幾個人,有這麽累嗎?”

姬瑤花輕輕歎了一聲:“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盡快將他們送走。”

可是小溫侯他們真的是很有用的幫手。

姬瑤花心中矛盾得很。

還有她一直貼身帶著的那尊辟毒蟾蜍,她要不要痛下決心還給小溫侯呢?

姬瑤光的眉頭則皺得更緊。

靜了片刻,姬瑤光問道:“不是說今天去接那些被我們扣起來的人嗎?怎麽還沒有動身?”

姬瑤花無奈地道:“小溫侯說等我傷勢好了之後再動身。”

他們的行動,是不是太受小溫侯的影響了。

姬瑤光的神色陰鬱:“瑤花,你要當心。”

姬瑤花仰望著窗外的搖曳竹影,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心中不覺一陣茫然。為什麽她在麵對小溫侯時,會覺得縛手縛腳,無盡的計謀,似乎都派不上用場呢?是因為小溫侯身上隱含的那種明亮堅定的氣息嗎?在不知不覺之中,讓她覺得煦暖而安心,就仿佛久處密林瘴霧之中的行人,驀然望見陽光與火焰一般,整個身心都會放鬆下來,不由自主便要靠向那光源與熱焰。

飛蛾撲火。姬瑤花心中,忽地又冒出這句話來。

然而,她絕不是神女峰以往那些弟子,絕不會重蹈覆轍。

姬瑤花默然良久,轉而微微笑道:“巫山雲雨任飄搖。我有那麽容易失腳麽?”

也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院外傳來的簫聲。

姬氏老宅的大門打開,石頭和孫小香躍至門前石階之下,打量著麵前的伏日升。伏日升放下簫,微笑道:“石師弟好,孫姑娘好。姬師妹可在?伏某昨晚多有得罪,今天特地上門賠禮來了。”說著向後揮一揮手,四名女侍各捧著一匹錦緞走上前來。伏日升道:“一匹雨過天青蜀錦,一匹雪青冰紋繚綾,一匹月白水清蘇羅,一匹流雲蝙蝠魯紈。說起來也不值什麽,聊表伏某這一番歉意而已。姬師妹隻怕傷勢未愈,伏某也就不求見了,這一點小小禮物,還煩石師弟和孫姑娘代為轉交。”

跟著出來的兩名姬家仆婦,還來不及說話,四名女侍已經將錦緞拋了過來。那樣美麗的錦緞,若是跌落塵埃,多麽可惜。兩名仆婦不由自主便接了下來。

伏日升帶著女侍揚長而去。遠遠地傳來他的簫聲,纏綿飄搖如空中遊絲,卻又帶著濃烈灼人的熱情。四名女侍伴了簫聲,齊聲吟唱:

“巫山千尋啊,

山高高;

濁浪寒煙啊,

水滔滔;

仙桃抽花啊,

香渺渺;

海風碧月啊,

帆飄飄。

山高高,

水滔滔,

香渺渺,

帆飄飄……”

街道之中,一片寂靜,隻聽得簫聲與歌聲在飄搖。

直到簫聲消失,姬瑤光才道:“伏日升這是什麽意思?”

姬瑤花莞爾一笑:“這首歌名為《巫山高》,是巫女祠的送神曲,原來的歌詞不是這樣的,這個詞想必是伏日升現編出來給我聽的。說起來這首曲子我每年春節大祭時都要聽一遍,隻不過沒有一個樂工能夠吹出伏日升這種意韻來罷了。”

巫女祠的祭神曲,其實都是情深意長的思戀之曲。這一首《巫山高》,雖無你儂我儂的旖旎之詞,曲中的纏綿之意,卻是不容錯認的。

姬瑤光“哼”了一聲:“伏日升大約是見硬來不成,便打算試試懷柔手段吧。”

姬瑤花懶懶地道;“他既然有心暫且休戰,我們也不必去招惹他。等過了春節大祭再說。”

姬瑤光回頭看著她:“你是不是已經有了對付他的法子了?”

姬瑤花一笑:“昨天在楚陽台時,你也該看清楚季延年那個人了吧?難道你不覺得,季延年舞到酣處時那種令無數女子臉紅心跳的灼熱眼神,還有那種魅惑人心的特質,都和伏日升非常相像?我敢打賭,季延年必定與上升峰大有關係,說不定便是上升峰的傳功長老、護法長老這一類的人物。等過了春節大祭,巫女祠暫且用不著這個人了,我再動手也不遲。”

姬瑤光伏在椅背上盯著她:“還有蘇朝雲呢。她的暗器可著實不好應付。昨晚若不是我們去的人多,小溫侯又指揮得當,隻怕我就回不來了。”

姬瑤花沉吟著道:“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我們會找到蘇朝雲的弱點的。隻是,提到蘇朝雲,我倒是想到,我們必須得在蘇朝雲被春節大祭拖住不得分身的時候,去接小溫侯的朋友,否則,這一路上,山高林密,敵暗我明,很難防範蘇朝雲的暗器。”

沉默一會,姬瑤光突然笑了起來:“瑤花,現在整個巫山門,除了鳳凰和石頭,隻怕個個都在心裏恨上我們了。”

這並不是一件能夠讓人睡得安穩的事情。

但是他們兩個隻是相對一笑。

掌燈時分,巫山縣城白天裏的喧鬧漸次沉靜下來。

姬氏老宅的大門被輕輕叩響。站在門外的,是緊裹著鬥篷、一臉乖乖相的甘淨兒。望著開門的仆婦,她小聲說道:“大娘,我來見姬師姐。”

那仆婦麵無表情地答道:“小姐吩咐過,你若來了,直接帶你去見她。”

但是甘淨兒聽得到她心底裏的啐罵聲。

甘淨兒吐吐舌頭,跟在她身後進了大門。

姬瑤花好笑地看著甘淨兒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對麵坐下。宅中有了金環銀環這兩個起雲峰的女侍,甘淨兒來來去去的時候可乖巧多了。

姬瑤花道:“淨兒師妹,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你若不願用淨壇峰的心法來換起雲峰的駐顏之術,我倒有一個折衷的法子。”

甘淨兒欣喜地道:“真的?”

姬瑤花微笑著看著她:“你用你的新月寶刀,去將蘇朝雲身邊的琵琶全都毀了!”

甘淨兒張口結舌。

姬瑤花又道:“我分不清哪一麵琵琶才是蘇朝雲那麵藏滿暗器的琵琶,所以隻好全都毀了。料想她要再造一麵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說著她又是一笑:“你可要當心哦,淨兒師妹,明天我就要暫時離開巫山縣城,等我回來的時候,若是蘇朝雲手中還有琵琶,我就要另外找人去做這件事情了。”她一點也不擔心甘淨兒不咬這個鉺。

甘淨兒回到街道之上時,還有些怔忡恍惚。

轉過街頭,甘淨兒“呀”地驚叫了一聲,撫著胸口說道:“原來是蘇師姐呀,可真是嚇著我了。咦,伏師兄你也來了?”

蘇朝雲淡然笑笑,什麽也沒說。

倒是伏日升含笑道:“淨兒師妹,你這麽悄悄地去見姬瑤花,可不太好啊!”

長街對麵投過來的昏黃燈光,在伏日升臉上搖曳不定,令得他臉上的神氣也變幻不清。

甘淨兒嘟著嘴道:“你們跟蹤我!”

伏日升柔聲說道:“淨兒師妹,你和姬瑤花去談條件,隻怕是與虎謀皮。你是相信她,還是相信我?你先說來聽聽,她要你做什麽?”

甘淨兒偏著頭看著他:“我說出來你別怪我?”

伏日升“哈”地一笑:“她總不會是要我的人頭吧?”

甘淨兒咬著唇笑道:“人頭她是不要的,她隻要一麵琵琶。”

蘇朝雲臉色微微一變。

伏日升轉過頭來看著她。

雖然在寒冬季節,蘇朝雲仍舊穿得極為苗條,不過一件薄薄的銀紅挑繡牡丹窄袖深衫,一條鬆綠灑暗花重錦長裙,薄薄的暗綠小靴隱在裙底。

站在昏暗的街道上,她看起來就如一枝水靈靈的出水荷箭。

要蘇朝雲穿得像街道上尋常女子那般厚實,隻怕就像要伏日升打扮成乞兒一般難辦吧。正因為此,她能隨身攜帶的暗器,無論數量還是種類,都十分有限。

那麵特製的琵琶,既是她的利器,也是她的弱點。

伏日升笑道:“蘇師妹,這可怎麽好?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師妹,我不能厚此薄彼啊。”

蘇朝雲淡淡道:“姬瑤花又何嚐不是你的好師妹?伏師兄意下如何呢?”

甘淨兒的眼睛一閃一閃地盯著他:“伏師兄,今天早上你在姬瑤花門前吹的那首簫曲,可是全城人都聽見了。”

伏日升揚頭一笑:“是嗎?小溫侯想必也聽見了吧?”停一停,他又說道:“我們若能衷誠合作,姬瑤花又豈有勝算?我唯一的要求是,你們不能單獨與姬瑤花言和,讓她有機可乘、各個擊破。不過淨兒師妹,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讓你得到起雲峰的駐顏之術。”

蘇朝雲抿著嘴微微一笑,臨走之時,又回頭來對甘淨兒說道:“淨兒師妹,我在朝雲街蘇氏老宅中隨時恭候你芳駕光臨。”

她翩然飛起之際,小指一勾,輕輕一聲弦響。

伏日升和甘淨兒都立刻飄飛開去。

蘇朝雲一笑而去。

卻隻不過是虛彈一指而已。

伏日升籲了一口氣,轉過身來鄭重其事地對甘淨兒說道:“淨兒,姬瑤花那邊,你可以先敷衍著,可千萬別真地將蘇朝雲的琵琶送去給她。要知道她現在最忌憚的,大概就是蘇朝雲這麵琵琶了。”

甘淨兒聽話地點著頭:“我明白。”

但是伏日升心中卻在苦笑。

天知道這頭看似嬌憨的小野貓,腦瓜裏究竟在轉些什麽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