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來得真是時候

十二月初十,姬瑤花接到了閻羅王的信,約在三天之後的日暮時分,雙方在巫山縣城西高都山上的楚陽台舊址相見。

高都山在城西二裏處,山上的楚陽台舊址,相傳便是宋玉夢遇巫山神女、作《高唐賦》之處,原本建有高唐祠,專門供奉巫山神女;後來迭遭兵亂,殿宇頹壞,於是後人在神女峰上另建聖女祠供奉巫山神女,這處舊址,也就任由它荒廢了。

閻羅王選中這個地方,想必看中的就是它的荒涼與開闊吧。

十三日下午,姬瑤花一行早早便到了楚陽台舊址。

暮色漸起,楚陽台周圍的山林,煙霧凝結,空中水霧,沾衣欲濕。

姬瑤花凝望山林許久,向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說道:“這便是巫山八景之‘陽台暮雨’。若有若無,恰如神女欲去還留。”

梁氏兄弟向來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此時此刻,心中也不覺生出一種恍然的迷茫。

日暮時分,閻羅王羅山如約而來。

閻羅王接掌藥王廟時不到三十,此時應該年近四旬,隻是他膚色黑褐,神情嚴肅,滿麵風霜,論外貌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一身短褐衣,腰間別著一柄長不過三尺的藥王鋤,如若再背上一個藥簍,便和山野間常見的藥農沒有什麽區別了。

站定之後,他打量著姬瑤花一行。

姬瑤花站在最前麵,她身邊緊跟著便是甘淨兒。

姬瑤光坐在輪椅上,石頭與孫小香分立左右。端公被閉了穴道,外加一道牛筋繩捆住手腳,放在一張竹抬椅上,兩名仆婦看守著。

站得稍遠一點兒的,是鳳凰與梁氏兄弟。

姬瑤花向閻羅王斂衽施禮,微笑道:“羅師兄,鳳師姐和兩位梁公子是我請來的見證人。不知羅師兄請了哪幾位見證人呢?”

閻羅王環視四周一遍,慨然答道:“山川草木,都是我的見證!”

他麵貌蒼老,但言語舉止之間,自有一種傲視眾生的豪邁氣度。

姬瑤花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過了一會才道:“羅師兄單刀赴會的氣概,的確非凡,大有王者之風啊。倒顯得我請來三位見證人,太過小家子氣了。”

甘淨兒嫣然笑道:“大有王者之風——姬師姐給羅師兄下的評語真是精當啊,我心裏想的也是這麽回事,隻是一時間說不上來呢!羅師兄,我不知道姬師姐想要你做什麽,我隻想請你給我配藥,不知道羅師兄你肯不肯答應呢?”

閻羅王“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姬瑤花一笑道:“至於我嘛,羅師兄,我想請你去鬥鬥巫女祠,如何?”

閻羅王哈哈一笑:“坐山觀虎鬥,這是姬師妹你的拿手好戲吧?”

姬瑤花微笑著答道:“有誰願意去鬥兩隻老虎?當然是坐山觀虎鬥來得輕鬆。羅師兄,藥王廟與巫女祠世代為敵,自羅師兄與韓師姐接掌以來,似乎敵意更深,以至於每年引發的械鬥規模越來越大。春節大祭,本是普天同慶之事,卻令得巫山縣城變成了人間地獄。為什麽你們兩位不親自做一個了斷,以免傷及無辜呢? ”

閻羅王上下打量著她:“這種悲天憫人的話從姬師妹你的口中說出來,煞是奇怪。”

姬瑤花含笑道:“看來羅師兄對我成見甚深。不過,羅師兄可曾想過,上一次多有得罪,我為的也隻不過是想從師兄手中求得九轉還魂丹去救齊師妹啊。”

閻羅王冷哼一聲:“然後再讓齊師妹將集仙峰的典籍送給你。”

姬瑤花揚起了眉:“各取所需,這又有什麽不對?羅師兄,我隻問你,你是否答應?”

閻羅王向後一退,右手握住藥王鋤,伸出左手道:“要想將我呼來喚去,你先拿點真本事出來看看,請!”

姬瑤花歎了一聲,說道:“這個時間和地點都是羅師兄你選的,接下來該我選這一局的賭法了對不對?”

閻羅王沒有回答。

姬瑤花當他是默認了,徑自說道:“羅師兄,鬆巒峰培養弟子,曆來是十年選種,十年育種,十年煉種,一出道就比我們這些師弟師妹多了十年的功力。羅師兄出道之後又是十年磨礪,更不是我們能夠相比的。所以,我絕不敢托大要與羅師兄你單打獨鬥,就讓我和淨兒師妹聯手接羅師兄一百招如何?百招之內,我們若幸而未敗,那就要請羅師兄分別答應我們兩個的要求了。待羅師兄鬥敗巫女祠之後,我自會送回端公。唉,羅師兄,能夠鬥敗巫女祠,這不也是你藥王廟樂意見到的嗎?為什麽羅師兄你好像心存忌憚、不肯出手一戰呢?我們都怕巫女祠的毒蟲,羅師兄你可大不必害怕啊!”

姬瑤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聽著他們的對答。

閻羅王為什麽一直不肯親自出麵去對付巫女祠?

姬瑤花已翩然躍出,甘淨兒緊隨其後,握著新月刀,帶點歉意地向閻羅王施了一禮,輕聲說道:“羅師兄,多多得罪了!”

說完右腕一抖,新月彎刀劃然出鞘,帶起一片寒森森的刀光,竟率先向閻羅王攻了過去。

暮色漸深,梁氏兄弟燃起了四枝鬆明,插在四角。鬆明畢剝燃燒之際,散發的鬆香,淡淡地飄入夜風之中。夜風中飄揚的,還有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

閻羅王選在日暮時分動手,必定有他的用意吧。姬瑤光沉思著。

姬瑤花手中的縛仙索,在夜色中盤旋飛舞,將閻羅王纏在鬆明火光所及的明亮之處。甘淨兒的身形則飄忽如同鬼魅,新月刀如同一痕秋水,緊緊纏住閻羅王手中的藥王鋤。

她們要的隻不過是不敗。隻要能纏鬥一百招,便大功告成。

梁氏兄弟看得搖頭歎息。

姬瑤花的這種打法,跡近胡攪蠻纏。偏偏閻羅王自居身份地位,被她用話拿住,無法與她和甘淨兒這兩個巧笑嫣然的小師妹計較太多。雖然他們也希望閻羅王落敗,但還是忍不住要為閻羅王抱不平。

歎息未完,梁世佑突然望見巫山縣城方向奔來的幾道人影。凝神注視片刻,他一拉兄長,低聲說道:“你看看走在前麵的是不是小溫?跟在他後麵的那個胖子是不是伯父府上的管家梁老東?”

梁世佐定睛細看,嚇了一跳:“不是他們還是誰?想必是伯父叫小溫帶著梁管家來抓我們回去的!怎麽辦?”

梁世佑一笑:“怕什麽,有朱五替我們扛著,梁管家也得看朱五幾分薄麵吧?再說小溫這會兒哪還有心思還管咱們?”

鳳凰也已發現奔來的人影,不覺看著梁氏兄弟笑道:“現在要躲起來隻怕太晚了吧!”

石頭和孫小香專心在數招數,已經數到第五十九招。

姬瑤光抬起眼望了望奔來的人影,怔了一下,便又將目光轉回到纏鬥的三人。

閻羅王左手往腰間一抹,抽出纏在腰間的神農鞭,呼嘯著抽向甘淨兒。

他突然出鞭,姬瑤花和甘淨兒一時適應不過來,未免手忙腳亂。

甘淨兒生怕那道長鞭劃傷自己的身體尤其是臉部,新月刀的攻勢立時放慢了不少,看起來幾乎要躲到長鞭不及之處了。

姬瑤花橫抽縛仙索纏向神農鞭,一邊叫道:“甘淨兒你還不快搶近了纏攻!隻有搶到閻羅王近身之處才能讓他的鞭子施展不開!”

甘淨兒“哦”了一聲,揉身重上。

孫小香吱吱喳喳地數道:“第六十五,第六十……哈,姬姐姐真棒,甘姐姐也好厲害哦!第六十九,還有三十一招了!”

姬瑤光歎口氣:“小香,你真是吵得人頭昏。”

孫小香吃吃笑道:“姬姐姐早讓我吵習慣了,絕不會頭昏,就讓閻羅王去頭昏好了!”

梁氏兄弟真的很同情閻羅王。就算他是如假包換的閻羅王,碰上這麽幾個女子,照樣也要頭昏腦脹。

奔來的果然是小溫侯。

負戟而立,小溫侯看起來仍是年初時英姿勃勃、氣度軒昂的模樣。

甘淨兒旋身攻出一刀時,望見了來人,叫了起來:“姬師姐你看!那個人真氣派!”

姬瑤花已經發覺有人奔來,側頭望去,心中不由得一震。姬瑤光前些日子的警告曆曆在耳。她該如何麵對小溫侯?

閻羅王突然叱喝一聲。

一直不曾被小溫侯分散心神、全心關注著三人纏鬥的姬瑤光霍地站起,脫口叫道:“瑤花小心!”

姬瑤花一連三個倒翻才讓開閻羅王抽過來的長鞭。鞭風所及之處,衣帶碎裂。

甘淨兒自她身旁掠過,看似要迎向閻羅王抽來的第四鞭,卻在掠過之際,反手一刀,自剛剛翻身躍起的姬瑤花後背劃過。

姬瑤花痛呼一聲,在刀刃及體之際,本能地收縮身體,以免刀鋒深入;隨即橫掠出丈餘,躲過閻羅王的長鞭。

甘淨兒如影隨形,又是一刀劃出。

但是小溫侯搶前一步,橫戟一擋,甘淨兒這一刀再砍不下去,被小溫侯揮臂一格,連人帶刀倒飛出丈餘開外。

鳳凰已張弓搭箭對準了還欲攻來的閻羅王。

看守端公的兩名仆婦怒聲尖叫,但是沒有忘形撲出來,隻將手中短刀架在了端公的脖子上,顯見得平日裏訓練有素,絕不忘記自己最要緊的使命。

閻羅王眼見得已無機可乘,當機立斷,長鞭一揮纏向林中大樹,帶得他的身形飛撲入林中,轉眼不見,林中遠遠傳來他的聲音:“後會有期!”

甘淨兒已趁著這個機會逃之夭夭。

新月刀薄如蟬翼,刀過之處,傷口重又閉合,直到現在,姬瑤花的白衣之上,方才滲出一道殷紅血跡來。

小溫侯遲疑一下,伸手扶住了搖搖欲倒的姬瑤花。

梁氏兄弟忍不住歎道:“小溫來得可真是時候。”

姬瑤光急步走了過來。

姬瑤花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懊惱:“直糟糕,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隨即昏了過去。

小溫侯怔了一怔。她究竟算錯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