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知我者謂我心憂

接下來的兩天,姬瑤花足不出戶,每天倚在窗口,仰望著天空出神。梁氏兄弟也隻好守在窗口,想看看她究竟在等什麽。

第三天的午後,梁氏兄弟守在房中,正在萬般無聊之際,突然聽見空中一陣鴿哨聲。

姬瑤花輕嘯一聲,那隻信鴿在空中盤旋一陣,認準了地方,飛撲入她的窗口。

過了片刻,姬瑤花手一揚,那隻信鴿又展翅飛上了天空。

她敲著窗欞說道:“兩位梁公子,你們不是一直在關心,我究竟在等什麽嗎?若是真的想知道,何不跟來藥王廟看看?”

她翩然躍下窗,去勢如箭,轉眼間已消失在小巷轉彎處。

她的語氣之中,隱隱含著怒意,不知方才收到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消息。

梁氏兄弟趕到藥王廟時,已聽見廟內的刀棍交擊之聲。周圍住家,一個個門窗緊閉,不敢招惹是非。

兩人趕進去,卻見藥王廟的庭院之中,已站著不少人。姬瑤花麵色不善,站在一株古柏之下,身邊那坐在輪椅之中、相貌與她一般無二的年輕人,想來便是她的雙生弟弟姬瑤光。

藥王廟中的老小道士,一個個鼻青臉腫、衣衫破爛,狼狽不堪地躲在一旁,想必方才被打得很慘。

正在庭中動手的,是老端公和一男一女兩個少年。

那膚色黝黑、愣頭愣腦的少年,使一根長棍,揮動之際呼呼生風,一個擊空,庭中石板便片片碎裂。

梁世佑吸了一口涼氣,說道:“這必定就是曾經和小溫鬥了三十六招的石頭了,看起來還真不簡單!”

另一個眉目靈動的青衣少女,料想便是峨眉弟子孫小香,一柄長劍使得很是曼妙多姿,配合石頭的長棍,盡自纏繞老端公的左臂左腿。

老端公使的是一柄藥王鋤。這種兵器頗為怪異,出招攻守,大不同於世人常說的十八般兵器。而石頭和孫小香攻守之際似乎又有些忌憚,每每在將要擊傷老端公之際,長棍與劍便偏了開去,是以竟然久戰不下。

看起來這兩人是想生擒端公。

姬瑤光專心注視著纏鬥的三人。

端公忽地一鋤掃向石頭兩人的麵門,趁他們兩人向後仰身閃避的時候躍起半空,眼看將要衝出包圍,姬瑤光輕喝道:“左進七步,右退三步!”

石頭向前急衝七步,孫小香向後連退三步。

端公一口真氣將盡、雙足將要落地之際,石頭恰好衝到他的後下方,長棍望天一劈,迫得端公隻能用藥王鋤橫裏擋住長棍,借了這格擋之力,向後翻滾出去,落地之際,正是孫小香一柄長劍遞出之時,重又將他困住。

梁氏兄弟不由得拍掌叫好。

姬瑤光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卻的確是好眼力好決斷,難怪得石頭和孫小香會毫不猶豫地聽從他在場外的指點。

姬瑤花這時望見梁氏兄弟,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走到她身邊時,梁氏兄弟才意識到,他們不知何時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聽命於姬瑤花了。是不是因為,他們潛意識中,已經將姬瑤花看作是小溫侯未來的夫人、所以才對她如此恭順?

還是因為,就像傳說中一樣,巫山弟子本身便有一種顛倒眾生的力量,世人與他們相處越久,就越容易心甘情願地俯首聽命?

但是不待他們仔細尋思,姬瑤花已經說道:“請兩位替我照看一下舍弟。”

姬瑤光微笑道:“我未必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他的微笑之中,隱約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倔強。

姬瑤花淡淡答道:“怕隻怕暗中還有你我都未曾想到的對手。”

梁氏兄弟這才意識到,這兩姐弟之間,隻怕已經有了不小的衝突。小溫侯曾經說過,姬氏姐弟,說話行事,往往令人感到,他們不像兩個人,倒像一個人。而現在……

梁世佐率先說道:“姬姑娘盡管放心,有我兄弟在此,必定不會讓人傷害令弟!”

姬瑤花沒有心思來體會他們異常的熱心背後有何不妥,她翩然飛起,袖中的淡紅細索如同長蛇一般,蜿蜒穿過棍影劍光,透入老端公揮舞的藥王鋤,纏住了他的右臂。

老端公怒叫道:“姬瑤花,你居然敢暗中偷襲!”

姬瑤花一笑:“端公呀,乾坤朗朗,你我正麵相對,何來‘暗中偷襲’一說呢?就算是我們三個打一個太不公平,也請端公你體諒,你是前輩長老,我們三個後輩,不敢和你單打獨鬥啊——”

笑談之中,索影飛舞,已將端公纏得牢牢實實。

石頭和孫小香回到姬瑤光身邊,隻留下姬瑤花站在捆成米粽般的端公身旁。

一群道士嘩然,有人叫道:“姬姑娘,羅先生回來一定會來找你算帳的,你還是快快放了端公為好!”

姬瑤花對道士們的吵嚷恍若未聞,隻向大殿說道:“甘淨兒,端公現在已經在我手裏,你走吧。”

甘淨兒嬌小的身形飛鳥般自大殿頂部掠下,輕輕落在庭中。

第一次見到甘淨兒的梁氏兄弟隻覺眼前一亮。甘淨兒的嫵媚嬌憨,讓人一見之下便心生好感,似乎無論她做了什麽事情,都不忍心責備她。

甘淨兒輕咬著嘴唇,怯怯地挪近姬瑤花,小心窺伺著她的臉色說道:“姬師姐,你別趕我走啊。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去找姬公子幫忙的。你也看到了,端公這麽厲害,我打都打不過他,還怎麽將他擄走?”

姬瑤花尚未回答,姬瑤光已搶先說道:“這也不怪你。我原本也想試一試石頭和孫小香這段日子來的進展如何。”

甘淨兒嫣然一笑:“是這樣啊,我真擔心姬師姐會責罰你呢。”

姬瑤花看著他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將端公帶回望霞街姬氏老宅的路上,甘淨兒很乖巧地一直躲在姬瑤光的身邊,避開姬瑤花冷冷的目光。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低笑道:“原來姬大小姐和天底下的姐姐一樣,最見不得自家兄弟為了個外來的女子跟她疏遠。”

這麽一想,姬瑤花不再如初見時那樣令他們感到高深莫測,反而親近了許多。

巫山十二峰,神女峰又名望霞峰,是以巫山城中這條與神女峰相對應的街道,以“望霞”為名,以免衝撞了同在一城的巫女祠中供奉的數位神女的名號。

姬氏老宅在望霞街尾,隔了一片老桂樹便是城牆。庭院深深,綠竹掩映,院牆底部的青石上,苔痕宛然。小小三進院落,幽深得如一口古井。梁氏兄弟甫踏進來,便感到了這種異樣的幽暗。頭頂日色明煦,院中卻隻見竹影。

他們被請入客廳中用茶。姬瑤花微笑道:“我想二位留在此地,不隻是想助朱大人一臂之力這麽簡單吧。何不說來聽聽,免得以後產生誤會?”

梁世佐愕然搖手道:“沒有他意,請姬姑娘不要誤會!”

倒是梁世佑笑道:“姬姑娘快人快語,大哥你又隱瞞什麽呢?不錯,姬姑娘,我們兄弟二人,留下來的確是別有用意,但絕不是要與姬姑娘為難。”

說著他話題一轉,不答反問:“既然姬姑娘家的老宅就在望霞街,姬姑娘又為什麽要投宿客棧呢?”

若非如此,隻怕他們可能不會有機會見到姬瑤花。

姬瑤花輕歎道:“我本意是不想讓瑤光卷入太深。閻羅王總算對瑤光還是不錯的,五年前若非他為瑤光悉心診治,瑤光的雙腿早已不能行走。雖然事後我送給閻羅王一枝百年靈芝作為謝禮,瑤光總還是欠了人家一份情。”

梁世佑訝異地說道:“聽說姬姑娘前些日子還曾設下陷阱困住閻羅王、將他身上的丹藥搜得一幹二淨的。閻羅王未必不會早就將這筆帳記到你姐弟兩人的身上。”

姬瑤花一笑:“上一次不同。上一次出手困住閻羅王的,我隻是四個,哦不,也許該說五個人中的一個,丹藥也不是我一人獨占。法不責眾嘛,閻羅王也不見得願意和我們大家作對。但是這次就不同了。”

除了巫女祠,還沒有哪一峰的弟子膽敢當真獨自去惹火閻羅王。

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完全撕破臉為好。

所以她才要將淨壇峰推出來打頭陣,叫甘淨兒去劫擄端公。

甘淨兒最初一氣之下擄走小道士,已經開罪了藥王廟。這個泥坑,讓她再陷深一點,也不過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分別。

但是甘淨兒卻將姬瑤光拖了進來。

姬瑤花可以肯定,瑤光以前從未見過甘淨兒。可是,不過短短兩三天的時間,瑤光竟然會派出石頭和孫小香去幫甘淨兒劫持端公。

眼見得姬瑤花心情不佳,臉上的笑容不無勉強,梁氏兄弟略坐一坐,便告辭了,一離開望霞街,兩人立刻趕往縣衙去找朱逢春商量。

聽他們說完這件事情,朱逢春不無疑惑地說道:“姬家姐弟是不是又在做戲?他們這一回想騙的是甘淨兒還是別的什麽人?”

梁世佐訝異地道:“不會是做戲吧?”

梁世佑思索著說道:“我也覺得不像在做戲。我們都見過甘淨兒。老實說,她若來求我,我隻怕也擋不住她的懇求。朱五你要想想,我們認識的這些巫山弟子,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姬瑤花能騙倒小溫,甘淨兒就不能騙倒姬瑤光?更何況她也不一定是在騙姬瑤光。姬瑤光風采翩翩,又有一肚子才學,女孩兒喜歡他也很正常啊!”

朱逢春沉吟著道:“如果不是在做戲,姬瑤光真是因為喜歡甘淨兒才出手幫她,姬瑤花可就要萬般頭痛了。”

姬瑤花頭痛不關他的事,但是如果因為這個緣故,姬瑤花不能再替他製服藥王廟和巫女祠這兩個禍亂之源,那就與他這個巫山縣令大大相關了。

鳳凰在一旁聽明白原由,大是高興:“姬瑤花姐弟兩個專會惹事生非,每次和他們打交道,都會給我們惹來一堆麻煩,我倒要看看,這回輪到甘淨兒麻煩他們了,又會是什麽樣子!”

朱逢春與梁氏兄弟互相看看,腦中都閃過一句話:鳳凰終究也還是巫山弟子。

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心態,與姬家姐弟那幾個人如出一輒。

梁氏兄弟走後,姬瑤光拄著竹杖轉了出來。

姬瑤花回頭看他一眼:“甘淨兒呢?”

姬瑤光淡淡答道:“她不敢見你,躲在客房中休息。”

姬瑤花冷笑一聲:“她居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姬瑤光答道;“至少她就不敢真地去擄掠端公。”

停一停,他又說道;“淨壇峰向來以輕功見長,若論逃遁之術,普天之下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至於她們代代相傳的新月寶刀,削金斷玉,刀法辛辣,再配合她們瞬息千裏的身法,的確是天下罕見的殺人利器。但是殺人和綁人完全不同。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將軍,論起綁人的本事,隻怕還不及一個普通的衙役。你讓甘淨兒去殺端公,倒也罷了,偏偏叫她去綁端公——對著端公這樣的前輩長老,隻能綁,不能殺也不能逃,動起手來處處縛手縛腳,對甘淨兒來說,那無異於叫她去送死。你又不是要殺盡巫山弟子,我又為什麽不能幫她?”

姬瑤花立刻駁回:“你若不幫她,她自會找別的人。梁氏兄弟就是兩個現成的幫手。甘淨兒能夠說動你,未必就不能說動梁氏兄弟?而且今天梁氏兄弟見到甘淨兒時的神情,我看得很清楚,他們是不會拒絕甘淨兒的請求的。”

姬瑤光淡淡一笑:“你隻給了她三天時間。她找到我這兒時,已經快到期限了,她哪裏還有時間去找別人?”

姬瑤花的眉尖擰了起來:“瑤光,你應該知道,甘淨兒是個怎樣的女子。我不想看到你受傷。”

她得承認,甘淨兒的確有一種自然嫵媚、楚楚可憐的氣質;這種氣質,與她的坦率和嬌憨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姬瑤花自己,也很難毫不猶豫地斷然拒絕她的請求。

但是,瑤光應該和她一樣,清楚地知道,甘淨兒畢竟是淨壇峰弟子。

善於媚人的淨壇峰弟子,想要媚惑的,絕不會隻是某一個人。她們要的是天下男子的迷戀。甘淨兒的師父甘露露就曾說過,她的美麗,倘若隻留給一個人欣賞,那是暴殄天物。

甘淨兒的美麗,同樣是不能寂寞深閨的。

瑤光應該知道得很清楚。

姬瑤光卻道:“人生在世,總得要玩一玩火,要不然,豈不是太無趣味?”

姬瑤花的眉尖擰得更緊,不覺伸手撫上了姬瑤光的左臂,輕輕說道:“我不希望你去玩火,不想看到你去喜歡那些會傷害你的東西。”

姬瑤光的左臂上,至今還殘留著當年那隻狡猾的小狐狸咬出來的傷疤。曾經馴服過無數鳥獸的姬瑤光,念念不忘的,偏偏是那隻寧死也不肯讓他馴養、終究成功逃入山林的小狐狸。

姬瑤光出了一會神才道:“瑤花,你自己又何嚐不是在玩火?不要告訴我,你著意籠絡梁氏兄弟,為的不是小溫侯。梁氏兄弟與小溫侯的關係如此密切,他們跑來找你麻煩,小溫侯多半會追過來的,因為不論哪一方有損傷,都不是他願意見到的。你還想對小溫侯做什麽?再騙他一次?”

姬瑤花霍地抬起頭來:“不錯,我的確是在籠絡梁氏兄弟,好讓小溫侯不至於站到我的對立麵去。難道你就想將他們三個變成敵人?”

姬瑤光凝視她一會,說道:“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瑤花你緊張什麽?”

姬瑤花微微一怔,意識到自己方才頗有做賊心虛之嫌,不免有些懊惱地別過頭去。姬瑤光撇撇嘴,很不情願再討論小溫侯這個人,但轉念想想,還是說道:“小溫侯這個人,心誌堅剛,主意既定,等閑便難以撼動。他若不來巫山,倒也罷了;他若是來……瑤花,你可要小心了。”

姬瑤花順手將這個難題又丟了回去:“那你說,小溫侯會不會來?”

姬瑤光遲疑了一下才答道:“聽說小溫侯自東海回京後,便與石清泉出遊了,至今未返。他們誌趣相投,小溫侯眼下又正好無事一身輕,料想總得盤桓個一年半載,才會盡興而歸吧。應該不會有這個閑情逸致跑到巫山來趟渾水才是。”

姬瑤光心中其實頗有些懊惱,覺得當初也許不該去招惹小溫侯的。瞧瞧姬瑤花隱約有些如釋重負的神色,心中的懊惱不免更重,暗自“哼”了一聲,打定主意,就算小溫侯趕來巫山,也絕不能讓他反客為主。定定心神,轉而說道:“瑤花,還有一件事,你也要想清楚。方攀龍那傻小子,雖然正在巫山頂上忙著改建聖女祠,但是不等於他對巫山縣城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小方年紀太輕,不同於曆練頗深的小溫侯,若是出了差錯,我看你怎麽收場!”

姬瑤花皺皺眉:“小方來幫我們,是因為你能給他最好的構思,使登龍峰的機關之學突破精確太過近於死板的缺陷,更上一層樓。我可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什麽會讓他誤會的話。”

姬瑤光仰望巫山山頂方向,說道:“你若是想要讓他誤會,還用得著說什麽出格的話嗎?瑤花,你可別毀了他。若是毀了他,我們做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他一頓竹杖,徑自離去。

姬瑤花望著他消失在遊廊拐角處,沉吟不語。

直到甘淨兒的臉從房門處小心地露出來。

她還來不及躲回去,已被姬瑤花發現。

甘淨兒連忙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一邊笑道:“姬師姐,我是想看看姬公子在不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氣了?女人生氣是很容易變老的,所以我從來不生氣。”

姬瑤花看看她嬌嗔可喜的麵容,委實很難對著她發作自己的鬱悶,隻能歎息般說道:“是,你從來不生氣,隻讓別人生氣。”

說著手指輕彈,一點小小白光飛射向甘淨兒。

甘淨兒“哎呀”一聲翻了出去。

那點小小白光卻在臨門檻之際墜落地麵。姬瑤花本來就隻打算嚇嚇她的。

甘淨兒再翻回門口處時,姬瑤花已不見了。

落在檻下的是一粒小小珍珠。

甘淨兒拾起珍珠,打量一會,偏著頭自顧笑道:“姬師姐真大方,這麽好的南海珍珠,雖然小了點兒,可是用來做暗器未免也太糟蹋了。”

於是晚餐時分,甘淨兒說道:“姬師姐,你若還有南海珍珠,可千萬不要再用來做暗器了,你若不在乎,不如送給我吧。南海珍珠可是養顏的良藥啊!”

姬瑤花不覺愕然。

她該怎麽麵對眼前這個叫人頭痛的小師妹?

姬瑤光“哧”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