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溫侯的梁家兄弟

鳳儀客棧是巫山縣城裏數一數二的大客棧,樓下大堂內,還設了十幾張方桌,專供來往客人酒食。此時圍桌而坐的,尚有一二十人。想來雨夜無事,隻好吃酒閑談。

姬瑤花跟在店夥計身後悄然走入店內時,談興正濃的客人們紛紛抬頭望來,不免大為吃驚。巫山縣雖非荒僻小鎮,但是沉沉雨夜中,突然出現這樣一個白衣蹁躚、秀色動人的孤身女子,這情形未免有些突兀,令人驚詫不已。

站在長櫃後的掌櫃取出住店簿子,滿臉堆笑地問道:“姑娘是要住店吧?後頭有清淨上房,請姑娘先報個名字,這也是公門立下的規矩。”

姬瑤花微微一笑:“我姓姬。”

掌櫃落筆之際,突然省起這位姓姬的姑娘應該是何等人,筆頭一顫,一點墨汁落到了登記簿上。

店內客人也是一陣**。

坐在東頭角落的一名客人高聲叫道:“兀那姑娘,你就是巫山門的姬瑤花?”

姬瑤花向掌櫃的說道:“給我收拾一間上房,再送一壺秋色酒、兩碟小菜、一碗白米粥來,別的就不用管了。”

這才轉向方才出聲的客人。

站起來高聲發問的那名客人,甚是年輕,身材倒不見得如何高大,但是眉宇之間,彪悍之氣甚重,氣勢便有些逼人。與他同座的那客人,相貌與他相似得很,隻是略為文秀一些,想必是他兄弟。

他們身邊,另有四名家丁,倒都是些彪形大漢。

姬瑤花打量他們片刻,這才微笑著說道:“正是。客官有何指教?”

那客人哈哈一笑:“我在神女峰上沒有找到你,正愁巫山廣大,不知該往何處尋找,卻不料剛到巫山縣便遇上了,真是機緣巧合啊!在下梁佐,這是我兄弟梁佑,汴京人氏,乃是小溫侯的朋友!”

姬瑤花微微一怔,不覺暗自歎了一聲。這兩人的名字,她從未聽說過,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弟子。小溫侯的朋友還真多,而且個個都好像在為他抱不平。就算她曾經將小溫侯騙得很慘,人家自己都沒有追究了,真不知道這些旁人又在計較些什麽。

其他客人見形勢不妙,嘩然之餘,紛紛作鳥獸散,生怕他們動起手來,令得他們這些無辜者遭池魚之殃。

掌櫃苦著臉望著立時變得空****的大堂。開店的自然耳目靈通,姬瑤花騙小溫侯、惹得小溫侯的朋友找她麻煩的傳聞,幾個月前就已經傳到掌櫃的耳中了。

看這形勢,多半要打起來。

遭殃的可是他的店啊,可憐他實在沒膽叫他們出去打,嗚……

姬瑤花目光一轉,說道:“外麵正下著雨呢,我可不想在雨地裏動手,弄得一身的泥水。”

那梁佐反手一掌將身後那張空桌推到牆角,叱喝一聲,四名家丁立刻躍了出來,沉身彎腰,各執一腳,將他們所坐的那張杯盤狼藉的桌子疊到了牆角那張桌子之上,轉眼之間十幾張桌子已經都被堆到東牆邊上,疊為三層,桌上的殘湯餘酒,點滴未灑。

這份快、穩、準的手勁倒也罷了,難得的是四個人行動之際就如一個人一般,配合得嚴絲合扣、滴水不漏。

大堂之中,立時清出一大片空地來。

梁佐揮手擲出一個小金錁子,叮當一聲落在掌櫃麵前的長櫃上,說道:“掌櫃的放心,打壞的家什我們會照價賠付!”

他兄弟兩人從家丁手中接過兩對短槍,走了出來。那梁佐看看長櫃上擺的沙漏時辰鍾,慨然說道:“姬姑娘既是巫山弟子,我兄弟兩人也不敢托大,隻好聯手對陣了。現在是戌時一刻,亥時之前,若是不能取勝,我兄弟兩人立刻就走,再不向姑娘挑釁;若是能贏得一招半式,那就要請姑娘隨我們走一趟,回汴京去向小溫侯賠禮認罪!”

不待姬瑤花回答,梁佐雙腕一抖,兩枝短槍搠了過來,槍頭紅纓飄飛旋轉,勁風刺麵,姬瑤花不願硬接,淩空飄起,右手在橫梁上一搭,掠向他身後。

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似乎隻會跟在兄長身後亦步亦趨的梁佑,此時突然搠出一槍,直刺向她後腰,出槍的時機極是刁鑽,正是姬瑤花雙足將要踏地、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

姬瑤花腰如柔柳,順著勁風來處,擰轉過來,變成了麵向梁佑,槍枝堪堪自她腰側擦過。梁佑急收右手,左手中另一枝短槍卻已搠向她麵門。

在她身後的梁佐,翻轉身來,雙槍一左一右刺向她雙臂。

轉眼之間,姬瑤花已被困在四枝短槍之中。

那兄長梁佐,雙槍全取攻勢,招式也不見得如何靈巧,但是出槍迅猛,令人想到,一旦中槍,必定傷筋動骨。而那弟弟梁佑,兩枝短槍,始終攻少守多,但是每攻出一槍,必是要害之處或是要害之時,大有出招不必多、一槍必致命的氣勢。

姬瑤花一連避過數槍,暗自皺眉。這兩兄弟,究竟是誰家弟子?武林之中最善用槍的,莫過於山東紅槍會。但是紅槍會的七種槍法都是長槍,這兩人的短槍使得如此精熟,隻怕絕非出自紅槍會。

要論短槍,便是嶺南盤家的纏絲槍。然而纏絲槍以細密見稱,最擅纏鬥,可不是這種破陣殺將的氣勢。

那弟弟梁佑,擰腰反手自腋下刺出的一槍,辛辣得很,頗似同樣以短槍聞名的南陽徐家槍中“葉底藏花”一式,隻是徐家槍這一式,選擇這個出敵不意的角度出槍,往往隻是挑落對手的兵器,迫對手就此認輸;梁佑這一槍,卻在刺出之後,槍尖突然斜斜挑起,直指向她的咽喉——

姬瑤花驀地一驚。

這兄弟兩人的槍法氣度,都與小溫侯有些相似。

小溫侯家傳的戟法,本來並非天下絕學,但是小溫侯出身將門,禁軍將領大半都是父輩舊識,小溫侯由此得以出入軍營,經常與禁軍中的各位教頭切磋。那些教頭,都是從軍中精選出來的,名重一時的豹子頭林衝,便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像禁軍教頭和小溫侯這樣的人,從無數次實戰中練出來的本事,論招式也許不見得如何靈巧精妙,若論殺敵的威力,卻不是慣於江湖爭雄的尋常武林中人能夠相提並論的。

以這兄弟兩人的槍法來看,隻怕他們也是來自禁軍,至少也與禁軍關係密切,是以他們雖然在武林中絕無聲名,論槍法的簡捷犀利、槍槍致命,卻似乎還超過了武林中各派槍法。

汴京八十萬禁軍,藏龍臥虎,像梁氏兄弟這種從禁軍中曆練出來的對手若是多了,姬瑤花還真要悔不當初了。

她的衣裙已被刺破數處,麵頰被槍頭帶起的勁風刮得隱隱灼痛。

梁氏兄弟出槍越來越快,留給她的回旋空間也越來狹小。

而聽他們兩人的呼吸,顯然氣勁悠長,這樣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還可持續一段不短的時間。軍中悍將,向來都長於久戰。看來這兩兄弟也不例外。

姬瑤花眉尖緊蹙。梁氏兄弟心中也不輕鬆。直到現在,姬瑤花還沒有亮出兵器,一味閃避。驚風密雨一般的槍枝,始終無法真正擊中姬瑤花飛燕一般靈敏的身形。她仿佛可以永遠這樣飛下去一般,而戌時已經快到了。

梁佑突然間加緊了攻勢,一連七槍刺出,逼得姬瑤花遊走不定的輕靈步履稍稍一滯。梁佐的雙槍立刻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刺向她雙肩。姬瑤花雙袖飛卷,纏住了梁佐刺來的雙槍,卻已騰不出手來對付梁佑自身後刺來的一枝槍。

槍頭勁風已經及衣。

姬瑤花驀地向前連踏兩步,穿入前方雙槍之間,倒翻而起,雙袖牢牢卷在梁佐的槍上,人已倒懸在空中,腰肢折轉,雙足在梁佐槍上一踏,一股陰柔綿勁之力沿著槍身蔓延向兩端。

梁佐虎口震痛,槍枝一時把握不穩,被姬瑤花帶得連人帶槍迎向對麵梁佑刺來的一槍。

三枝短槍交擊,勁力激**,兄弟兩人被震得向後連退數步,姬瑤花雙袖碎裂,如白蝴蝶一般片片紛飛,內著的月白褻衣和纏在左臂上的那道淡紅細索都露了出來;但是她在翻飛出去之際,一指戳在踉蹌後退的梁佐的左耳根後。

那是人體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梁佐痛呼一聲,連退數步,方才勉強站穩。

方才姬瑤花用的若是刀劍而非指掌,這一擊已足可致命。

沙漏時辰鍾“當”地一聲輕響,亥時已到。

大堂中靜寂了片刻,姬瑤花一笑道:“這一局就作平手論,如何?”

梁佐麵色鐵青,好一會才答道:“姬姑娘手下留情,我兄弟卻不能厚顏再留下來。”他轉向手下家丁喝道:“收拾行李,和店家結賬,我們立刻就走!”

梁佑在一旁淡淡地說道:“城門早已關閉,大哥想必不願意驚動縣太爺來開門吧?”

說著他看了姬瑤花一眼:“姬姑娘,這大半年來,來找你的人很多吧?好像除了鳳姑娘,其他人都是有來無回。不知姬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姬瑤花眉尖輕挑,微笑道:“兩位是擔心,我會在暗中設下陷阱扣住兩位,就像扣住前頭那些人一樣?”

不待梁佑回答,她話鋒一轉:“這一局我願作平手。接下來我還會在這客棧中住上三天,兩位如有雅興,瑤花隨時候教。”

她轉向剛剛從長櫃底下鑽出來的店夥:“領我去客房吧。唉,這麽打一場下來,可真是累人。”

她輕攏長裙,隨著店夥計緩步上樓。

破碎的雙袖輕輕飄動著,放在別的女子身上,自是不無尷尬,但是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狼狽。左臂上的淡紅細索,在搖曳的燈光中隱隱閃耀著變幻不定的熒光,就如她的眼神一般難以捉摸。

留下梁氏兄弟在大堂內麵麵相覷,不知道明天該是走是留;若是留下來,又該如何麵對姬瑤花。

還有,前頭找過來卻有來無回的那些人,真的都讓姬瑤花扣起來了,還是別有內情?

他們開始明白小溫侯當初為什麽會栽在姬瑤花手裏了。

這個女子的行事,當真是變幻多端、令人無從揣測。

次日一早,又是陽光煦暖,昨夜的風雨,留下的痕跡隻有青石街道上的淡淡水印。梁氏兄弟探頭看看窗外天氣正晴好,正要準備收拾行李,縣衙方向忽然傳來鳴鑼開道之聲。

縣太爺出來了。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都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有人輕輕敲門,隨即傳來姬瑤花帶著笑意的聲音:“兩位梁公子,朱大人捎來話,請兩位稍候片刻,待朱大人前來問幾句話。”

有她守在門口,就算他們想走都走不了啦。至於窗口——那也太狼狽了吧?

兄弟兩人隻好無可奈何地等著朱逢春大人前來。

朱逢春匆匆上樓,一推門便笑道:“我一聽姬姑娘描摹的樣子,就知道是你們兩個!到了巫山縣居然不來看我,是不是怕我向梁世伯告狀?哈哈,我猜到了,你們兩個肯定是偷偷溜出來的!”

說著向身旁的姬瑤花介紹道,這是忠勇伯梁國棟的兩個侄子,真名梁世佐、梁世佑,因為父親早喪,自幼便由忠勇伯撫養,與他和小溫侯這些人是一處廝混長大的。

姬瑤花已經換了一件藕合色鑲玄色細邊的素麵外袍,初升的日光自窗口處射入,令得她整個人如同浮在光暈中一般,雖然近在麵前,卻仍是令人有一種虛無縹緲之感。

聞得朱逢春的介紹,姬瑤花微笑著斂衽施禮,說道:“昨晚多有得罪,還請兩位梁公子見諒。”

她在心中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今日淩晨,她去找朱逢春,原意是想證實這兩兄弟的來曆究竟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那樣。朱逢春猜測是忠勇伯那兩名擅使雙槍的侄子時,曾經不無警告地對她說,在他們那群人中,這兩兄弟與小溫侯尤為親密,名為朋友,實為異姓兄弟,隻是自神宗朝以來朝廷對大臣子弟之間的這種結義之風頗為嫌惡,認為有朋黨之嫌,很容易讓各自的長輩卷入新舊黨爭之中,所以為了避嫌,小溫侯與他們兄弟兩人才不曾有結義之名。

而且這兩兄弟又是當朝重臣宿太尉的外孫。

不管是小溫侯還是宿太尉,都不是姬瑤花目前想沾惹的人物。

小溫侯牽動的人,委實太多。

她在設計小溫侯的時候,的確沒有想得這麽周全。

幸虧昨晚動手時她為了謹慎起見,冒了個險,沒有出手傷人。否則,這個麻煩可就太大了。她現在的麻煩已經夠大了。瑤光如今不在身邊,她要獨自下完這一局,不能不步步小心。

梁氏兄弟被接到縣衙後堂內住下,說起昨晚與姬瑤花動手之事,梁世佐擊掌歎道:“那位姬姑娘,真個是好身手!依我看也隻有小溫才能與她一爭高下了!”

梁世佑在一旁涼涼地說道:“大哥,我們兄弟聯手,在汴京城中,除了小溫,還沒有輸給第二個人,就算是鳳凰,當麵拚起來,也不過和我們打個平手。可是昨晚那位姬大小姐,連兵器都沒動用,大哥你就低頭認輸了,傳出去豈不是讓整個汴京都要笑話我們了?”

朱逢春一笑道:“你們不也扯碎了她的衣袖?別以為那不是她的兵器。我聽鳳凰說,好像巫山門神女峰這一係的武功有某種忌諱,幾乎從來不用刀劍之類的兵器。若是讓她那雙衣袖纏上身體,隻怕你們就會知道個中滋味、不會再以為那不過是一雙衣袖了。”

梁氏兄弟默然一會,梁世佑忽地笑了起來:“不知道小溫能不能勝她噢?”

朱逢春白他一眼:“別打這個主意。這兩個人若是打起來,恐怕就不是誰輸誰贏的問題,而是誰生誰死的問題了。”

提到小溫侯,朱逢春頗為困惑:“小溫不是那種肯吃啞巴虧的人,怎麽一直沒見動靜?難道就這麽算了?”

他們與小溫侯從小廝混到大,對小溫侯的性子,知之甚深,是以都覺得蹊蹺。梁世佐尋思著道:“小溫這一回不會是真地栽進去了吧?反常得很。”

梁世佑則道:“若是小溫這回真地栽進去了,我們怎麽辦?”

朱逢春隻略一沉吟便答道:“不管是不是,咱們都得先替小溫看好了姬瑤花才行。聽說她身邊可還有一位登龍峰的師弟,對她言聽計從。”

梁氏兄弟連連點頭稱是。若是小溫侯看中的女子,就在他們眼皮底下被人搶走了,以後還讓他們怎麽在汴京城裏混下去?

朱逢春笑而不語,覺得心中痛快之極。

自從姬瑤花介入他的生活以來,每件事情都被她攪得無法自主。他絕不喜歡這種變成操線木偶般的感覺。

姬瑤花也需要嚐嚐這種滋味,才會真正明白什麽叫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於是梁氏兄弟又回到了鳳儀客棧。

姬瑤花詫異地看著他們搬了回來,並且住到了她的隔壁。

梁世佑拱手笑道:“朱五這個縣太爺不好做啊,我和大哥決定留下來幫他渡過春節大祭這個難關。姬姑娘,你算是此間主人了,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梁世佐則上下打量著姬瑤花,不知心中在估量些什麽。

姬瑤花暗自沉吟。她倒要看看這兩兄弟和朱逢春在暗中弄什麽鬼。

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麵對藥王廟與巫女祠,他們會站在朱逢春也就是站在她這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