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美麗傳說中的仇恨

近午時分,朱逢春在起雲街盡頭的巫女祠前下轎之時,姬瑤花已站在祠前的神女壇前等著他了。

巫女祠三麵都是綠竹環繞,青瓦粉牆,殿堂小巧可愛,庭院曲折幽深,迥然不同於藥王廟的巍峨莊重。

姬瑤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壇前拈香禮敬,之後才緩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氣寒冷,藤蔓卻越發蒼翠,夾雜著星星點點殷紅如血的野果。微風輕拂,暗香徐來。隻是那香氣非花非草,甚是奇特。

朱逢春心想,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著多少不知名的蟲豸。

看不見的危機,往往比看得見的危機更令人心悸。難怪得一入祠中便有遍體生寒之感。也難怪得諸多善男信女,隻敢在祠前的神女壇拜祭,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踏入祠內半步。

他望一望煦暖的冬陽。若非日光明朗,隻怕就算是他也不願輕易踏入這個所在。

姬瑤花的白羅軟緞短靴輕輕踏在青石甬道上。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說道:“川江幫幫眾之中,也有信奉藥王與信奉巫女兩大派係,所以春節大祭時不能派川江幫幫眾來維持秩序。看來要在這一個月時間裏杜絕來年春節大祭時的械鬥危險,隻能借助姬姑娘與令弟的聰明才智了。”

姬瑤花一笑:“不敢當,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處隻怕更多啊。”

他們都是聰明人,不再糾纏於這個話題。

方才靜寂得有些陰森的庭院,因為他們的談笑而衝淡了那種詭秘之氣。姬瑤花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朱逢春暗自好笑。姬瑤花也算是膽大如天了,卻仍是像這世上大多數女子一樣,對那些無孔不入的蟲豸有著天生的忌憚與厭惡。難怪得她要借這個機會與自己一同入祠。說起來他們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溫侯。小溫侯生具一種剛烈如火的氣質,如果有他在這兒,必定更能震懾陰暗中的蟲豸與馭蟲之人。要對付巫女祠,他其實是比自己更合適的人選。但是……

朱逢春暗自歎了一聲,轉而問道:“姬姑娘為何說鳳凰不願意來巫女祠?她的膽子大得很,這世上居然還會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瑤花小心地避開甬道兩側伸出來的藤蔓,一邊說道:“飛鳳峰的箭術,源自射魚獵蛇為生的巴人。朱大人飽讀詩書,不知有否讀過《山海經》這部上古奇書呢?這書中說,巴人舊居之地有變故,不宜再居,巴廩君務相於是率族人乘土船遷往他鄉,從夷水至鹽陽,鹽水有神女,愛慕巴廩君的英武,向他說道:‘此地廣大,水中出鹽,富饒遠過於他處,廩君何不留居此地?’廩君雖然也歡喜鹽水神女的美麗多情,但畢竟身負重任、不敢耽於私情,留居十餘日後,便要帶領族人離開。鹽水神女能馭飛蟲,於是化身為蠓,召來萬千飛蟲,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無法啟航。”

朱逢春少年時愛讀兵書,此後誌在科考,四書五經讀得爛熟,《山海經》這樣的書倒還真是隻聞其名未睹其貌,聽姬瑤花說起這段上古傳聞,不覺心驚,問道:“那後來如何?”

姬瑤花神色黯然,過了一會才說道:“巴廩君無可奈何之下,送鹽水神女一條紅絲絛以作定情之物,卻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為飛蠓、隱身於萬千飛蟲之中阻攔巴人土船時,一箭射死了腰係紅絲絛的那隻飛蠓。飛蟲無人驅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啟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園,就此安居樂業,務相的功勞至大,因此在他死後,巴人奉他為神,據說務相之魂魄化為白虎,世世代代護佑巴人。而鹽水神女的部落,則世世代代見虎必殺。”

她抬頭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著鹽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雲峰弟子,向來自認是鹽水神女的傳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他任巴東縣令將近三年,身在巫峽之中,對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聞。起雲峰弟子,據傳最擅長於馭使各類蟲豸,指揮號令,無不如意,卻原來遠承傳說中能化飛蟲的鹽水神女。

巴廩君以如此手段射殺對他一往情深的鹽水神女,雖然是為巴人部族著想,但隻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寧。這樣的負疚之感,以及對漫天飛蟲的忌憚與畏懼,想必在他的傳人之中一代代沉積下來,深深滲入了飛鳳峰弟子的心神與武功之中。難怪得鳳凰不肯繞道起雲峰去往神女峰,也不肯隨他來巫女祠。

那些份屬同門卻世世為敵的巫山弟子之間,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著這樣詭秘迷離的傳說?

而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務的師婆,已經率領祠中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們了。

師婆望向姬瑤花時,神色間就如藥王廟的端公見了甘淨兒一般,頭痛卻又無可奈何。

姬瑤花嘴角含笑,曼聲說道:“師婆,別來無恙啊。韓師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與韓師姐麵談呢。”

師婆揖手為禮,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問話,還容老奴轉告。”

朱逢春掃視著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內卻陰風陣陣、暗不見物,隻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燭閃著點點紅光。正座上的神像,因為正當大門,尚有一線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寫的神名,約略可見,正是上古時侯煉石補天、摶泥造人、擬定婚姻大禮的女媧娘娘。

在諸女神之中,恐怕這也是地位最為尊貴、神通最為廣大、造福人世最為深厚的一位了,無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媧為正神。

朱逢春回過目光,向師婆說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問話了,還請師婆領路,讓本官禮敬各位女神,也算是為官此地的一點敬意。”

說是“請”,其實師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絕。

師婆遲疑了一下,說道:“還請大人稍候。”

她轉入女媧神像背後,過一會用木盤托著一個小瓷盒出來,打開瓷盒,立時飄出一股淡淡藥味。

盒中原來是一張暗黃的紙符,想必用藥水浸過。

師婆道:“還請大人佩上這道符。以免祠中蟲豸無知,驚擾了大人。這藥性大約可以維持一個時辰。”她又轉向姬瑤花,說道:“姬姑娘,實在抱歉得很,靈符煉製不易,一年時間,也不過煉得三張,現如今隻餘下這一張了。還請姬姑娘緊隨在大人身邊十步之內,以免被蟲豸誤傷。”

師婆此話,綿裏藏針,雖然不敢強行阻攔縣令大人禮敬諸神,隻能奉上靈符,卻又擺明了隻有一個時辰留給他,要想再來,且等一年。對姬瑤花,則暗示她若擅自行動,後果自負。

姬瑤花微微一笑:“多謝師婆好意。”

隨即又轉向朱逢春說道:“大人,說起來祠中還供奉著神女峰奉為祖師的巫山神女瑤姬,但是一直以來,瑤花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瑤花又怎有機會在瑤姬像前敬一炷香?”

師婆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巫山頂上的聖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兒拜祭,隻在這兒拜又管什麽用來著!”

姬瑤花笑而不語。隻要能從從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讓師婆諷刺幾句又有何妨。

師婆親自掌著燈,領著他們一尊尊神像拜謁。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燈光不及之處,隱隱可以聽見嗡嗡振翅之聲。

右首第一尊便是鹽水神女的塑像。

師婆一一為他們指點。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諸多女神,無不有像。朱逢春暗自計數,連正神女禍在內,竟有三十六尊。而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瑤姬。

慢慢地一圈禮敬下來,不過半個時辰。

回到女禍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間藥符交還與師婆,微笑道:“這道符還有半個時辰的效力。就煩師婆替我好生保管著,春節大祭之前,本官還要再來查探一次,以確保大祭安全。”

師婆臉色微變,但一個“不”字怎麽也說不出來,隻得將藥符重又放入瓷盒中。也就在這一瞬間,姬瑤花忽地右手五指曲張,向師婆托著木盤的手肘彈去,師婆一驚之下,身子一側,疾退數步,以左手托著木盤,右掌下切攔向姬瑤花的曲張五指。

她始終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讓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急撲過來。

朱逢春則疾步退往女禍神像一側。他不明白姬瑤花的用意,不過心想最好還是不要介入為好。

姬瑤花左手長袖一揮,冷香襲人,四名道姑不知這香氣有何古怪,不約而同地滯了一滯。

姬瑤花要的也就是這一停滯。

她不敢碰上直接師婆的手掌,收回右手,衣裙飄起,身形流轉如風中行雲,滑到了師婆的後側,右手長袖飛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隨即飛出一條淡紅索影,曼妙如煙霧嫋嫋的長索在空中折轉盤旋,隱約有淡淡藥香彌漫開來。

師婆與四名道姑駭然後退。

姬瑤花的身影飛掠而出。殿外遠遠傳來她的陣陣輕笑之聲。

師婆麵色難看之極,轉身向朱逢春說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帶入祠中的。這件事情,還請大人你秉公明斷!”

朱逢春歎了一聲:“本官自會秉公處理此事。”他早該想到,姬瑤花跟著他入祠,絕不隻是看看而已。

才剛踏出正殿,殿門已在他身後砰然關閉。

燈光搖曳,師婆與四名道姑靜靜聽著朱逢春去遠。

一名道姑這才遲疑著說道:“師婆,姬瑤花剛才從袖中和長索上灑出的,究竟是不是閻羅王配製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們方才可就上了姬瑤花虛張聲勢的疑兵之計了。

師婆恨恨地道:“當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幹嗎不叫你們全力出手擋住姬瑤花?等小姐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訓一下閻羅王!竟然敢將辟毒香送給姬瑤花!”

她隨即困惑地想到,姬瑤花既然已經有了辟毒香,還來搶這道藥符幹什麽?

掌燈時分,朱逢春坐在書房中坐下,正對著案上《巫山血祭圖》的摹本出神時,姬瑤花挑簾而入。朱逢春隻一怔便歎息道:“姬姑娘,你強搶藥符,巫女祠已經報案,我若不處理此事,巫女祠必定會報往歸州府。”

姬瑤花不以為意地一笑:“這是我本門恩怨,我自會依本門規矩來解決,不勞朱大人費心。再說了朱大人,巫山縣中,土人眾多,上司州府,向來也認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風俗習慣解決糾紛,以免動輒訴到官府,糾纏不清。”

巫山一帶,原是巴人舊居,此後幾經變遷,原來的巴人被稱為“土人”,以區別於後世遷來的中原漢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門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帶的土人,大半還保留著刀耕火種的上古遺風。姬家姐弟,卻宛然是詩書風流的世家子弟。

姬瑤花微笑著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來自受賜子爵、封於巴地的姬周宗室,史稱‘巴子’。自受封此地之後,世世代代與巴人通婚,後代子孫,早已歸化成為巴人,怎可與秦漢之際才遷入此地的中原漢人相提並論?”

朱逢春隻好苦笑。他終究明白,錢汝珍那小子,為什麽堅決反對鳳凰與姬瑤花走得太近。姬瑤花根本就是個禍端——而且每次倒黴的都是她身邊的人。

但是現在他又不得不容忍這個禍端在縣衙中出入自如……

姬瑤花冉冉坐下,說道:“我已經請人驗過,那道藥符,出自閻羅王之手。”

她沒有說明,驗符的是什麽人,用的是什麽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瑤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會如此肯定這道藥符的來曆,不由詫異地道:“閻羅王和巫女祠的巫女——這一任巫女叫什麽名字來著?”

姬瑤花答道:“這一任巫女姓韓,名字就叫‘起雲’。”

朱逢春“哦”了一聲,繼續說道:“閻羅王和韓起雲,或者說藥王廟與巫女祠,應該是死對頭啊,閻羅王為什麽會給她們這道能夠克製毒蟲的藥符?這樣的藥符,對巫女祠來說,是她們至大的威脅,她們應該徹底毀掉才是,又為什麽還是留在祠中?僅僅是為了留給入祠的貴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這種敢於冒險進巫女祠查看的官員,萬中無一,她們完全沒有必要為了這個原因而留下這道藥符備用。”

姬瑤花望著案上的《血祭圖》,眉尖微蹙,沉吟著說道:“十年前,閻羅王和韓起雲各自接掌藥王廟與巫女祠之後,春節大祭的械鬥才突然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

朱逢春心念微動:“姬姑娘是想說什麽?”

姬瑤花沉吟不語。過了片刻她才說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一,還有一個月,便是春節大祭之期,朱大人又有何想法呢?”

朱逢春略一思索,便說道:“在姬姑娘麵前,朱某沒有必要隱瞞。擒賊先擒王,要製止藥王廟與巫女祠的信徒之間的械鬥,唯一的辦法,就是迫使閻羅王與韓起雲公開露麵,攜手安撫信徒。”

姬瑤花撫掌一笑:“要依我呀,還不如迫他們兩人在大祭之前公開一戰,一分高下,勝者為王敗者寇,敗者不許在城中舉辦春節大祭;來年再戰,再定勝負。俗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無論雙方勝負如何,春節期間,總是隻有一方信徒能夠聚集在巫山縣城之中,另一方信徒進不了城,自然也就鬥不起來了。這也是擒賊先擒王啊。”

聞聲而來的鳳凰,正聽到這番話,“哼”了一聲說道:“這種陰損的法子,也隻有你才想得出。還不快快將藥符還給巫女祠!”

姬瑤花笑盈盈地說道:“鳳姐姐,我這樣做,自有用意,說到底也是在幫朱大人消彌那場械鬥啊。你再仔細想想,這個法子可管不管用?”

鳳凰勉強答道:“你想出來的法子,自然是管用的。”

姬瑤花又是一笑:“我搶走這道藥符,為的也不過是將韓師姐引回巫山,好讓朱大人未雨綢繆啊。”

鳳凰無話以對。

朱逢春接過話頭說道:“這一回你得罪了巫女祠,可要當心她們會去找你弟弟的麻煩。令弟現在住在哪兒?要不要派人保護?”

姬瑤花一笑:“朱大人是巫山縣令,當然知道望霞街的姬氏老宅吧?瑤光就住在那兒。至於派人保護嘛,就不必了。還請朱大人提醒那些捕快衙役,最好離那宅子遠一點兒,因為連我都不知道瑤光請人在裏麵裝了些什麽機關。”

朱逢春隻好笑笑。

姬瑤光的身邊,想必還有聖泉峰的弟子石頭,以及守在他身邊、協助他翻譯峨眉派經典的峨眉弟子孫小香。隻這兩個人,已經是姬瑤光身邊的兩尊門神了。

離去之前,姬瑤花忽然回過頭說道:“朱大人,你可曾注意到,藥王廟與巫女祠外的兩條街道上,最多的店鋪都是藥鋪?整個巫山縣的藥鋪,好像都集中在那兩條街上了。”

藥王廟前多藥鋪,那是情理中事。巫女祠前,為什麽也有那麽多藥鋪呢?

巫女祠是以善飼毒蟲毒蛇聞名,可不是以製藥聞名。

朱逢春正在思索姬瑤花這番話的用意時,姬瑤花又道:“朱大人,是藥三分毒,毒亦可為藥,所以藥王廟與巫女祠,恐怕並不是那麽涇渭分明的。大人在處理械鬥之事時,還請務必要留心這一點。”

她一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