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聞道,夕死可矣

藏經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香與書香,清晨的陽光透過山林,帶著啾啾鳥語,灑滿閣中。

姬瑤光坐在臨窗的長案前,案上攤著一冊紙色已泛黃的古書。

鳳凰和枯茶師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側,隨時準備聽候差遣。窗外的庭院中,另有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當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瑤光取過案頭的白絲巾,慢慢地擦拭著已經用鬆香胰子洗過三遍的手,慢慢地說道:“師太當真不後悔?當真讓我譯讀貴門的典籍?”

枯茶師太冷冷答道:“你還是先操心著究竟能不能譯出來吧!”

姬瑤光眼珠一轉:“師太就不擔心,我讀過貴門的典籍之後,將來會將它傳揚出去?”

枯茶師太“哼”了一聲:“這個不勞你費心,我自有辦法讓你說不出去。”

姬瑤光沉吟一會,說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實在犯不著去幹那種殺人滅口的小人勾當,以免落得天下恥笑。唔,讓我猜猜。峨眉派與佛道兩家都淵源深厚,師太不會是想將我丟在哪個寺廟或是道觀裏關上幾十年吧?譬如說峨眉山上的普賢寺,隻怕就是一個關人的好地方。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冒險去和普賢寺的和尚作對。”

枯茶師太頗為意外地注視著姬瑤光,過了一會才道:“你這小子,倒的確有幾分聰明。不錯,譯完之後,我會送你去個清淨地方,好好兒修身養性,免得再出來禍害世人。”

姬瑤光一笑:“師太的心思,並不難猜啊。好啦,從現在開始,不要打擾我。”

他將絲巾一擲,準備翻開書卷。

枯茶師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譯完之後就會被關起來,還這麽爽快?”

姬瑤光漫不經心地答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書卷翻開,姬瑤光的整個人一瞬間仿佛已經從這個世界中退隱開去,對身周的一切,已經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枯茶師太那一刹那間甚至產生了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的錯覺。

她注視著晨光中的姬瑤光。

其實姬瑤光年輕得甚至隻能稱之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間卻隱隱沉落著隻有曆盡滄桑的人才會有的淡漠與倦怠。

與生俱來的疾病,已經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許他很早就已經懂得生與死的界限是多麽模糊,所以才會這樣懶散地看著人世間的風雲變幻。

枯茶師太心中不自覺地升起一縷溫情。這樣聰慧的少年,若非拖著沉重的病軀,該是怎樣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啊。

三天之內,姬瑤光已將十二本典籍通讀了一遍。接下來的三天,姬瑤光又將峨眉武功都看了一遍。

鳳凰再怎麽心不在焉,也感覺到枯茶師太的微妙變化了。師太對這個要求多多的小子,好像有點兒太過有求必應了吧……甚至於親自為他演示峨眉派曆代隻傳掌門的武功。

而到現在為止,姬瑤光根本一個字都還沒有寫,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地看。

不過姬瑤光的第三個要求幾乎要讓鳳凰暴怒起來。

他要求鳳凰與峨眉弟子過招給他看。

鳳凰怒目而視。

但結果仍然是,她在庭中與枯茶師太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交手,姬瑤光啜著清茶,懶洋洋地靠在長椅中欣賞。

三名弟子中,一人持劍,一人持峨眉刺,另一人擅長指法,空手對陣。

持劍弟子的起手式才剛擺出,鳳凰已經毫不留情地一刀劈了過來,迫得她倉促迎戰。

姬瑤光雙眼緊盯著那持劍弟子的身形手法。他手中放著枯茶師太親自寫錄給他的峨眉劍招式心法。

文姬揮筆,素女撣塵,西子洗麵,越女追魂……

他在心中默默誦念著,不覺微微笑了起來。這些招式的名稱編得如此詩意盎然、柔情宛轉,令人不能不想到,當年創此劍法的,必定是一位深情密意、錦心繡口的才女。

但是遇上鳳凰……

鳳凰不管那劍法如何姿態優美、變化繁複、眩人耳目,來來去去也隻不過那十三式飛鳳刀法,劈,削,撩,刺,左支右擋,上挑下蓋,橫掃豎砍,怎麽看怎麽像鳳凰那位以蠻勇見稱的太師祖、首創這一刀法的白虎將軍。據說那位將軍的刀法更簡便,隻有七式,在戰場上卻仍是所向披靡。

姬瑤光輕輕地歎了口氣。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這樣的劍法,對鳳凰使出來,當真令他生出明珠投暗的感歎。

那持劍弟子已經大汗淋漓,枯茶師太喝止了她,令她退到一邊去休息。

再戰下去,隻怕這名弟子會被鳳凰打得全身脫力、真元渙散,沒有十天半月都恢複不了。

第二名使峨眉刺的弟子,始終不能搶到鳳凰的近身之處展開搏殺。而最後一名弟子,三十六路天罡指穴法甚至隻來得及施展十六路,就被鳳凰一刀劈得一連幾個翻滾才讓過刀風,狼狽不堪地站起身來。

姬瑤光輕輕地拍起了手,含笑道:“鳳姑娘一怒,當真令人有風雲變色之感啊。”

鳳凰反手將刀插回鞘中,怒意未消地瞪著姬瑤光。

枯茶師太示意弟子們退下,神色間很是不快。

鳳凰是她侄孫女,手心手背,誰輸誰贏,對她而言,原本不應有太大區別。

但是弟子們隻輸不贏,那又另當別論了。

姬瑤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不快,傾身過來,微笑著說道:“師太,你可知道,峨眉弟子為什麽沒有機會贏鳳姑娘?”

不但枯茶師太,就是鳳凰也被他這話抓住了心神。

姬瑤光向後一仰又靠回椅中,慢悠悠地說道:“峨眉祖師,原本是一道姑,由道入佛,又身處峨眉山這佛道兩家的洞天福地,可以說是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道家講任性自然,柔弱勝剛強;佛家說世尊有大雄之風,有浩然之氣,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大慈悲大剛勇。至陰與至陽,至剛與至柔,我不知峨眉派在這兩者之間,該如何自處呢?”

枯茶師太腦中“轟”然一聲巨響,不由得怔在那兒。

姬瑤光又說道:“西子洗麵,美則美矣,但是柔不可守,遇上別人也還罷了,遇上鳳姑娘,隻怕未免失之於柔弱;天罡指穴,固然剛勁勇猛,然而剛不可久,遇上鳳姑娘,隻怕又未免失之於久戰之下必定力不從心。”

枯茶師太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沙啞著嗓子說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夠將這兩者揉合起來——”

姬瑤光一笑:“話雖如此,無奈知易行難。”

枯茶師太凝思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說道:“這些天來,你讀的都是峨眉派中佛家一脈的典籍。藏經閣中,另有三本典籍,相傳是上古赤鬆子練氣之術、葛洪練內丹之術以及華陀導引之術,由峨眉曆代祖師注解過,峨眉派中,道家一脈武功,盡在其中。你能夠看到佛道兩家不能融會貫通之弊,想來也一定能夠找到一條出路來。”

姬瑤光似笑非笑地看著枯茶師太,那神情仿佛在說:哦,直到現在才搬出來,還有沒有藏著更好的東西?

枯茶師太不無尷尬地站起身來。

走在她們身後,姬瑤光的嘴邊,輕輕逸出一絲若不可聞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