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言雖憾之,心實喜之

鳳凰一行人船至樂山時,梵淨四人追了上來。她們沒能夠將姬瑤花帶回峨眉山,所以隻好下死眼盯緊了姬瑤光,好等著姬瑤花自己找上門來。

不過,一直到他們這一行人上了峨眉山,也沒見姬瑤花露麵。

枯茶師太在大廳中接待了他們一行。見到鳳凰這位侄孫女,枯茶師太略露一絲笑意表示高興,嚴厲的目光隨即轉向了錢汝珍。

她不注意姬瑤光,卻先打量錢汝珍,這讓錢汝珍心念不覺一動。

枯茶師太是不是聽到了什麽傳聞?

打量他良久,枯茶師太說道:“聽說你原本是重慶一個殷實人家的子弟,家中子弟或讀書或從商,唯獨沒有一個舞刀弄槍的。你卻居然能夠與巫山門的龍女在水中爭鬥,若非你不能像龍女那樣長時間閉氣,龍女隻怕也未必能夠製服你吧。你究竟是誰家門下?”

鳳凰不覺側過頭看著錢汝珍。

這也是她心中隱約的疑問,隻不過一直沒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錢汝珍還在遲疑之際,姬瑤光已經吃吃地笑了起來。

峨眉山勢高峻,雖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舊寒氣襲人。姬瑤光瑟縮在太師椅中,嚴嚴實實地裹著一領他在上山前叫錢汝珍買來的棉袍,整個人隻露出一張麵孔,盯著錢汝珍,笑嘻嘻地說道:“錢夫子,師太在查問你家世呢,你懂不懂師太的意思?還不快快從實招來,好讓師太放心。”

姬瑤光話裏的促狹,讓錢汝珍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窘迫。

他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門集仙峰的棄徒。”

鳳凰禁不住“啊”了一聲。

她自然知道巫山門中訓練弟子的這個習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雖則隻傳十二名弟子,實際上各峰都不會隻選一名幼童來培養。優中選優,能夠在嚴酷無情的訓練中脫穎而出的那一個,才能成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會被淘汰。失敗者的下場,是很悲慘的。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鳳凰知道,與自己一同習練飛鳳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練氣時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殘廢,雖生猶死;另一人落下終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驚人力氣,消失無蹤。

錢汝珍能夠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個中艱辛,隻怕是不足以為外人道的。

錢汝珍臉上時時掛著的玩世不恭一般的微笑,此時已然褪去。他望著空闊幽暗的前方,慢慢說道:“最後一次訓練時,我們還有兩個人。師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師父了,應該叫齊先生。齊先生說他最近在南海一戶采珠人家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異稟,小小年紀,就能夠在水裏呆上整整兩枝香的時間,所以那一次他給我們定下的也是兩枝香的時間。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雖然僥幸挺了下來,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嚐到了死亡的滋味。”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則不知生之可愛。我知道下一次我不會再有這樣幸運,於是我決定放棄。本來齊先生是要廢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這個人,向來油嘴滑舌哄得他很開心,他一時不忍心,就高抬貴手放過了我,隻讓我發誓,不得傳授水戰之術,不得妄自與人動手。”

廳中一片寂靜。

枯茶師太出了一會神,冷冷說道:“原來如此。峨眉門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這兒也太不方便;再說有我照看鳳凰,也不必你再留下來了。帶著你的手下盡快下山回去,逢春那兒,自有我去交待。這些日子以來,外麵流言紛紛,我們都該避一避嫌疑才是。”

鳳凰愕然望著枯茶師太。

枯茶師太很明顯是在防範錢汝珍,阻止他與鳳凰的繼續接近。

她驀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師太眼中,隻怕出身平凡、混跡草莽的錢汝珍,是不應該與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間流言,隻怕多數也是在說錢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錢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來。

鳳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來:“要走我們一起走!”

枯茶師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許!”

鳳凰毫不退讓地迎著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親自出手,隻怕也攔不住我!”

枯茶師太冷哼一聲:“我攔不住你,還攔不住這個小子嗎?”

鳳凰眉梢倒豎:“那姑婆何不試一試?”

錢汝珍暗自搖頭。鳳凰的性子,當真是與她姑婆一般剛烈火爆。

他低聲在鳳凰耳邊說道:“鳳姑娘,你覺得枯茶師太看得住姬瑤光那小子嗎?”

鳳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臉看好戲的樣子的姬瑤光,再看看怒氣衝衝衝的枯茶師太,想象著枯茶師太被姬瑤光嘔得生了無數悶氣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錢汝珍又道:“所以鳳姑娘你還是留下來為好。我會暫時住在附近的普賢寺,有什麽事情,叫我一聲就成。”

說完向枯茶師太長揖到地,含笑道:“長者有命,晚輩不敢不從。但是朱五爺算是晚輩的父母官,朱縣太爺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聽。所以晚輩鬥膽,要在這附近的普賢寺暫住,還請師太見諒。”

峨眉山是普賢菩薩道場,山上寺院眾多,不過始建於東晉的普賢寺又超然於諸寺之上,曆朝曆代,每多冊封,信徒遍布巴蜀雲貴諸地,川江幫便是普賢寺的大供奉,才剛過去的浴佛節,川江幫就進貢了一尊赤金鑄就的普賢菩薩像。普賢寺地位既高,護寺武僧中又多臥虎藏龍之輩,便是超然獨立的峨眉派,也要對普賢寺禮讓三分,錢汝珍投宿於普賢寺,倒真讓枯茶師太無法趕他下山了。

錢汝珍帶著幾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廳。留下噎了一肚子氣的枯茶師太,笑意盈盈的鳳凰,還有一臉幸災樂禍的姬瑤光。

鳳凰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轉過頭看著姬瑤光:“外麵那些謠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來的?”

姬瑤光一臉無辜地答道:“我連出恭時都有川江幫的人盯著,哪裏能夠與什麽人暗通消息製造謠言?這一定是瑤花幹的。”說著他看看鳳凰,嘻嘻一笑:“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能算是謠言吧?鳳姑娘沒見錢夫子那言雖憾之心實喜之的模樣?我猜他其實恨不得每個人都將這謠言當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師太一眼,“至少師太是信以為真的。”

鳳凰的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但是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姬瑤光將棉袍裹得更緊,臉上的笑意更濃。

枯茶師太終於想起來理會他這個罪魁禍首,鋒利的目光轉了過來。姬瑤光一見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鳳姑娘,我們隻顧著討論錢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沒有告訴師太,我能讀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師太一怔。

轉過頭看鳳凰的神情,知道姬瑤光並沒有說謊,心念急轉之下,想到這其中的關係重大,一雙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姬瑤光心滿意足地向後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師太就算氣得要發狂,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碰自己一指頭,以免損害了他那顆寶貴的腦袋。

他盡可以悠哉遊哉地在峨眉派中打發時間。

直到合適的時機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