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人如海一身藏

錢汝珍和鳳凰押著姬瑤光,逆流而上,準備回到川江幫設在萬州的總舵,等候姬瑤花找上門來。

從巫峽到瞿塘峽,水道艱難曲折,三天過去,尚未出得瞿塘峽。傍晚時分,泊船黛溪時,錢汝珍接到消息,因為川江幫從中插了一手,姬瑤花沒能趕在朱逢春出現之前帶走小魚,而因為峨眉派的態度不明,朱逢春也沒能趕走姬瑤花,僵持之際,小魚被中途插手的上升峰弟子伏日升帶走了。錢汝珍很是幸災樂禍地將這個消息轉告了姬瑤光。

姬瑤光隻似笑非笑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雖然沒能抓住小魚,但是將上升峰弟子引了出來,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獲了。

說著他又看了錢汝珍一眼:“錢夫子,你總有一天要來求我們的,所以還是不要太得意為好。”

錢汝珍心裏“咯登”了一下,姬瑤光這話大有深意,似乎不隻是與峨眉派武功泄露之事有關,倒讓他有些心虛,不敢追問下去了。

夜色方起,已是春雷轟鳴,風緊雨急,姬瑤光雙手抱膝蜷縮在長榻上,緊閉著眼睛,臉孔微微抽搐著。每到雷雨之際,他都不得不忍受腿部關節的劇痛。

錢汝珍在榻旁坐下,拍拍他的手臂,問道:“你要不要緊?”

姬瑤光勉強睜一眼,低聲說道:“沒關係,過半個時辰,自然會好起來。”再暴烈的電閃雷鳴,往往也隻能持續半個時辰。

他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身邊的人。

錢汝珍悄然站起身,退到一邊。

鳳凰冷眼看著姬瑤光竭力忍痛的模樣,在雷雨頻頻的峽江,他也許每天都要忍受這樣的痛苦;即使腰間佩著那雙刺眼的血玉環,也難以真正緩解。想到此處,鳳凰心中突然生出一陣不忍;同時又想到,這樣貴重的血玉環,小溫一直沒有索回,姬瑤光也這麽大搖大擺地佩在腰間……聯想到朱逢春的猜測,小溫的心思,看起來似乎真的是很蹊蹺很成問題啊……

鳳凰的心思轉來轉去,然後又覺得,半個時辰怎麽過得如此漫長?

雷聲慢慢消失,姬瑤光終於舒展開身子,疲憊不堪地靠在長枕上,燭光搖曳,照著他額頭涔涔的汗水。鳳凰和錢汝珍都不自覺地長籲了一口氣,仿佛才剛渡過這難關的是自己一般。

姬瑤光休息一會,精神略好一些,轉過目光打量著他們,察覺到鳳凰在不知不覺間已消彌了原本對自己的敵意,立刻伸出手來說道:“鳳姑娘,我想喝點水,還有,我也餓了。”

鳳凰剛剛平息下去的怒氣又升了上來。

這個得寸進尺的小子!

錢汝珍一笑,召來船夫,吩咐下去,不多一會,一杯清水和一截竹筒飯已經送了上來,下飯小菜是一小碟熏魚。姬瑤光慢慢地享用完畢,已經又過了半個時辰。

他心滿意足地抱著長枕靠在船艙上,笑吟吟地向耐心守在一旁的鳳凰和錢汝珍說道:“兩位這一路上辛苦了,鳳姑娘,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有這麽好的耐心啊,居然能忍到現在都不問我峨眉派的事情。”

鳳凰冷著臉孔,對這句評價不置可否。

她預見到,自己隻怕還要同這小子在一起消磨很長時間,要想不被他氣死,唯一的辦法就是:對他的一切惡言惡行,都在腦中自動過濾,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錢汝珍給鳳凰遞上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擺明了要好好長談一番的架勢,這才說道:“姬兄,我總覺得,你們早在鳳凰來巫山之前,就已經知道她是飛鳳峰弟子了。”

既然姬瑤光的態度大為緩和,他自是應該好好配合,理清一些他們急於知道的疑問——鳳凰這幾天來,忍得的確很辛苦,若是再不問個清楚,說不定下一刻便會暴走。

姬瑤光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猜得不算錯。我們很熟悉飛鳳峰選弟子的標準。因此,去招惹小溫侯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在猜想,如果小溫侯不是飛鳳峰弟子,他的紅顏知己鳳姑娘,隻怕十有八九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果然沒有猜錯。”

說到此處,姬瑤光轉了轉眼珠,才接著說下去:“錢夫子是不是覺得‘紅顏知己’這四個字聽起來很刺耳?”

錢汝珍心中又“咯登”了一下。姬瑤光這個鬼靈精的小子,隻怕已經看出了什麽。但是他沒有慌亂,隻“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看著姬瑤光,等著他的下文。

姬瑤光注視他良久,說道:“錢夫子,你其實本非池中之物,居然能夠這樣坦然地麵對著一個能看透你心思的人。我猜不出你究竟是為了什麽原因才寄身於川江幫,不過我希望你不是我們的敵人。”停一停,他又道:“我有沒有說過,小溫侯若生為女兒,便是又一個鳳姑娘?鳳姑娘若生為男兒,便是又一個小溫侯?”

錢汝珍心中不覺釋然。他明白姬瑤光的意思。無論小溫侯與鳳凰相處得如何親密,他們的如此酷似,已經決定了他們隻能是手足而非愛侶。

姬瑤光的眼光是如此敏銳,仿佛能夠看到每個人的心,看透他們的命運。

鳳凰聽著他們猜謎一般地對話,隻覺頭痛,皺皺眉打斷了他們一來一往的對答:“不要繞圈子了。我想問的是,你們究竟有沒有偷學峨眉派的刺穴術和其他武功?怎麽學到的?”

姬瑤光很幹脆地回答:“瑤花隻學了刺穴術和探花手的一點皮毛,用來唬人還可以,當真動手可不行。怎麽學到的嘛,很簡單,枯茶師太請我們學的。”

錢汝珍大笑起來:“很有可能。”

枯茶師太的性子據說和鳳凰很像,多半被姬瑤光繞來繞去繞得太過生氣,一時迷糊,就上了當。

姬瑤光見鳳凰臉色不善,自動解釋道:“峨眉派與佛家淵源頗深,有幾代掌門,曾經與吐蕃密宗大師,還有精擅瑜珈術的天竺高僧切蹉武學,交換心得,因此峨眉派中頗有一些曆代相傳的典籍,許多篇章都是用吐蕃文、天竺文甚至於天竺古梵文寫成,多年以來一直無法解讀,其中奧妙,隻憑曆代掌門口耳相傳,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刺穴術便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枯茶師太終於忍耐不住,將其中一本抄出來分別找人譯讀,其中幾頁送到了合州的西川草堂,我正好在那兒訪友,有幸拜讀了一番。”

普天之下,識得吐蕃文、天竺文與古梵文的人,少而又少;而這極少的人中,能夠像姬瑤光一樣懂得武學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鳳凰不由得怔在那兒。如此說來,以姬瑤光的悟性,豈不是可以解讀峨眉派的所有那些無法解讀的典籍?這可是枯茶師太多少年來的心願啊!

錢汝珍忽然道:“等一等,為什麽枯茶師太會在一年前忍耐不住?她已經忍了這麽多年了,也不至於差這一年吧?”

姬瑤光睞眼一笑:“我隻不過叫人放了一個小小的風聲出去,說峨眉派的許多武功都已經失傳了,隻留下個名字在唬人而已。話又說回來,是不是的確有不少峨眉武功,世人隻聞其名卻不見其廬山真麵目啊?枯茶師太那性子,你們也知道,怎麽肯落人這個話柄?當然要讓世人見識見識了。”

錢汝珍隻好長歎一聲。這個局,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些時候,便已布好。隻等著那些被算計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跳進來。

他能夠打亂姬瑤花的完美計劃,讓小魚意外逃脫,說起來還真是有幾分僥幸。

出了瞿塘峽,水道開闊平緩了不少,船行速度大大加快。

到萬州時,正是近午,最繁忙的時候。

萬州是川東最大的碼頭。舉目所見,江麵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船隻,空氣中彌漫著桐油、豬鬃和各色藥材的氣味;另有大大小小的糧船,沿江而下,蔚為壯觀。

船停靠在川江幫專用的碼頭。

鳳凰下船時,碼頭上的喧嘩立刻像疾風吹過草原一般一波波地自近而遠地消失。走在一旁的錢汝珍,不免暗自感歎,鳳凰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眾人注目的焦點,仿佛一團火焰,照亮了碧濤滾滾的川江。

川江幫派了一抬竹涼轎來接錢汝珍,卻被姬瑤光理所當然地坐了上去,眯著眼享受著江麵吹來的清風,待到一行人在分舵大院門前停下時,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

鳳凰緊抿著嘴,看著姬瑤光被安置在錢汝珍的房中。

錢汝珍正待為鳳凰安排住處,門外一陣喧鬧,幾名幫眾神色古怪地看看鳳凰,退了出去。錢汝珍的臉色也是微微一變,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門外少女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錢夫子,你瞞得我們好緊實啊!”

清脆得如雲雀一般的聲音,仿佛已經令人看到一個活潑得如雲雀一般的少女。

錢汝珍一臉無奈地向鳳凰說道:“這是幫主的小姐,我們都叫她銀雀兒。鳳姑娘也可以這麽叫她。這小丫頭有時候說話沒心沒肺的,鳳姑娘不必同她一般見識。”

連跑帶跳闖進來的銀雀兒,身材纖小,五官纖秀,小鳥兒般飛撲到錢汝珍身邊,又笑又叫地嚷著一定要他解釋清楚,為什麽他居然會有一身好水性、居然能夠同龍女在水中交戰多時。

錢汝珍的尷尬,鳳凰都看在眼裏。她微微一笑,別開頭去。

但是一根刺卻橫在心中,梗得她臉上的微笑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她的視線觸到了倚在榻上的姬瑤光那對某件事情了然於心一般的微妙眼神。鳳凰的眉頭不自禁地又皺了起來。姬瑤光的眼神,讓她感覺更不舒服。

突如其來的,鳳凰決定帶著姬瑤光先行去峨眉。她不想在川江幫中等著姬瑤花找上門來。

錢汝珍對她的這個決定很是意外。

姬瑤光在一旁隻是別有用心地偷笑,一邊慢悠悠地享用著午餐。

錢汝珍隻一轉念,便慨然答道:“既然鳳姑娘要去峨眉,我當然該奉陪到底。隻是幫中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這樣吧,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一早,我們就啟程。”

銀雀兒一聽這話,筷子一放,生氣地道:“才剛回來又要走!”

錢汝珍隻當沒有聽見她的抱怨。

姬瑤光看著鳳凰不自禁地微微彎起的嘴角,低下頭又偷笑起來。

飯後錢汝珍匆匆離去,銀雀兒嘟著嘴坐在後院喂池中的金魚。姬瑤光召來四名幫眾陪他去逛逛萬州城,又回過頭向鳳凰道:“鳳姑娘,你去不去?”

鳳凰沒有閑逛市集的興趣。但是她又不能讓姬瑤光離開自己的視線。誰知道這四名幫眾能不能看得住這個跟他姐姐一樣詭計多端的小子?

雖然一路之上,行人紛紛讓道,鳳凰仍然覺得街道擁擠得令人難受;而更令人難受的是種種可疑的氣味,混雜著川江之中蒸騰上來的水氣,雖在暮春時節,也已經有了悶熱之感。

姬瑤光若有意若無意地向一名幫眾問道:“你們錢夫子是去處理什麽緊急幫務了?”

那幫眾不無自豪地一挺胸答道:“川東糧商十二家和下江糧商二十家,前些日子聯手向我們壓低運費,錢夫子去跟他們評理吃講茶去了!那些奸商,怎麽辯得過我們錢夫子?算死他們這一回又要付茶資!”

吃講茶原是川中舊俗。凡有爭端,又不想打官司,往往由雙方共同邀集幾位德高望重的鄉紳,選一家茶館,各擺理由,聽憑公斷,輸者付茶水之資。此種場麵,往往是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口沫橫飛,煞是壯觀。因此每逢此時,總有不少好事之徒,圍觀評點,樂此不疲,更添不少盛況。

鳳凰不知不覺間,已經跟著他們走到了那家茶館。

茶館內外,人頭攢攢,嗡嗡議論之聲不絕於耳,但是錢汝珍的聲音仍然聽得清清楚楚,他正在大談自大宋開國以來,物價的漲落與川江上糧船運費的漲落之關係,以證明今日運費之合理,廣征博引,勢如江水,滔滔不絕,對方糧商幾次想打斷他,都插不進話。姬瑤光搖著頭嘖嘖歎道:“錢夫子一開口,當真是勇冠三軍、勢不可擋啊,想當年諸葛亮舌戰群儒,料來也不過如此吧。”

鳳凰覺得姬瑤光話中暗藏諷刺,但是又抓不住反駁的把柄。

並且她自己恍惚間也有著這樣的錯覺。

錢汝珍的博聞強記、辯才無礙,隻用在這等瑣事之上,是不是……

有點兒大材小用?

姬瑤光忽然又感歎起來:“看起來錢夫子混在這些人當中,過得很自在很快活啊。”

錢汝珍眉飛色舞、睥睨對手的模樣,的確也讓鳳凰感到,他在這兒,就如魚兒在水中。

也許錢汝珍寄身於市井之中,並沒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根本就是因為,他生來便喜歡與這些販夫走卒、船工行商在一處廝混,喜歡呆在這種喧鬧嘈雜、熱氣騰騰的地方,萬人如海一身藏。

鳳凰心中彌漫起一陣不可捉摸的迷茫與紛亂。

她的心底深處,究竟願不願意見到這樣的錢汝珍呢?

她真正想見到的,究竟又是什麽樣的錢汝珍?

大勝而歸的錢汝珍,見到站在茶館門外出神的鳳凰時,不由得一怔。

鳳凰居然來看他舌戰群商?

她是否已經看清、是否已經明白,他是一個完全不屬於她的過往世界的碌碌凡人?

姬瑤光笑吟吟地拍拍錢汝珍的肩:“錢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鳳姑娘隻怕還從沒見識過這等場麵,得等一會才能回過神來呢。”

錢汝珍笑一笑,沒有接著這個話頭說下去。

他沒有把握,鳳凰會怎樣看這樣的自己。

在鳳凰的世界中,也許每個人都會認為,能與她攜手的,必定是小溫侯那樣的人物吧。

這樣美麗耀眼、有如烈焰飛鳳的鳳凰……

錢汝珍覺得自己的心中一陣隱隱發疼。

也許他永遠也不能擁有這樣的烈焰,而隻能深潛在水底,遠遠仰望她淩空飛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