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花是魚兩不知

暮色漸濃時,順流而下的小魚,已經到了集仙峰下。

集仙峰本是巫峽北岸自東而西第一峰,據說古時每逢中秋之夜,便有仙女來峰頂聚會,故名為“集仙”,峰上怪石林立,峰頂分岔成兩座小峰,酷似一把張開的大剪刀,因此巫山鄉民又給了它一個俗稱“剪刀峰”。

借了一股回水,小魚緩緩靠近岸邊,攀著柳條,暫且休息。冰涼江水的持續衝激,已經讓中箭處不再流血,烈火灼燒一般的劇痛也暫時被鎮住。

中箭那一刻的恐懼,卻仍舊在心頭纏繞。

朱逢春的七妹,竟然是飛鳳峰弟子!

難怪得,明明聽清楚了鳳凰的身份,自己心中竟然還會生出那樣濃厚的敵意,畏懼著,又憤怒著,卻原來,那是來自於曆代飛鳳峰與集仙峰弟子間累積多年的糾結,一旦遇見,便會身不由己地生出這強烈的怨恨。

朱逢春是否知道鳳凰就是她的克星,是否有意讓鳳凰來對付她呢?畢竟她給他這個巴東縣令惹了不少麻煩是不是?鳳凰沒有射她的要害之處,是不是因為,朱逢春隻想逼走她,並不想真的傷害她?

小魚怔怔地想著。

她知道自己應該盡快回到集仙峰上,找到曆代相傳的秘藥,才能真正根治射日弓穿雲箭留下的創傷,否則她也許再不也能恢複如初。

可是她卻在靠岸時生出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妙感覺,讓她徘徊猶豫,不敢貿然離開江水。

岸上久久沒有動靜,隻有暮風輕拂。漁舟客船安靜地在江麵來往,間或有一陣淒清的猿啼,在峽穀中回**。

江水鎮住的傷口處的灼痛,一陣陣一波波地湧來,小魚感到自己已經難以支撐了,不能再猶豫,她終於上了岸。

離開冰涼江水的衝擊,中箭處那烈火灼燒一般的劇痛,很快重新回來,小魚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也就在這一刻,山林中輕輕一聲響,仿佛玉石相激,清柔細脆,悠揚動聽,卻讓小魚莫名地驚跳起來,本能地轉身向峽江逃去。暗中那人輕輕一笑,似是想追上來,但是被另一夥人一擁而上攔住了。

小魚倉惶地回頭望去,認得那夥人是川江幫的幫眾,至於另一個白衣女子,她從未見過,卻認得那道淡紅的索影,那是神女峰的兵器,十丈軟紅縛仙索,據說是以天蠶絲編織而成,頂端各綴一對小小玉鈴,細如草葉,卻柔韌無比,削之不斷,揮之不去,一旦被它纏上,便是神仙,也無從解脫,故有“縛仙”之名。

那白衣女子是姬瑤花!

小魚意識到這一點,心中立時生出沒來由的恐懼,不敢再看,急急逃向峽江。

然而那群川江幫的幫眾,隻能攔得片刻,便被姬瑤花左一彎右一繞,輕輕鬆鬆地拋在了身後,玉鈴輕響,縛仙索直奔小魚的腳踝而來。

小魚明明聽到鈴聲,卻已是筋疲力盡、手足酸軟,眼看已無法躲開那襲來的細索,卻不料江上忽地飛來三枝連珠箭,去勢急疾,逼得姬瑤花不能不先閃避來箭,隻這一滯之間,小魚已經奔近江邊,看看將要投入水中,卻忽地身形一僵,停了下來,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來船。

船頭迎風而立的朱逢春,緩緩放下手中短弓,打量著岸上的姬瑤花。

雖然是初次見麵,但是一見之下,朱逢春便已確定,岸上這白衣女子必是姬瑤花無疑;暮色之中,悄然獨立,果然大有秀逸不群之氣,絕非尋常脂粉可比,也難怪得小溫會著了她的道。

姬瑤花含笑說道:“有勞朱大人親自前來,瑤花本當退避三舍。隻是我放心不下我這位受傷的小師妹,朱大人若有公幹,還待我醫好齊師妹的箭傷,再行前來討教如何?”

朱逢春微笑以對:“姬姑娘既知朱某有公幹在身,便不應該從中阻攔。”

隻要有龍女在峽江,川江幫便不敢坐大;所以,他可不能讓龍女落到川江幫又或者別的什麽人手中。

他的目光轉向小魚,忽地暗自怔了一怔。小魚雖然一觸到他的目光便局促不安地移開了視線,但是小魚臉上那種似喜似悲的神情,是這樣奇異,仿佛沉落著江水一般深沉的憂傷,又仿佛含著無比的歡欣與驚喜,讓他心中不覺微微一動。

姬瑤花見小魚倉促轉過頭來,避開朱逢春的視線,即便在暮色裏,以姬瑤花的眼力,自是也看得出,小魚臉上不可自抑地**漾開來的紅暈,而因為朱逢春的上下打量,小魚幾乎連耳根都變得通紅了。

姬瑤花不免也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朱逢春。

剛才那一刻,小魚本有機會投入水中逃走,卻停步不前,究竟是因為畏懼朱逢春手中的弓箭,還是另有原因?

姬瑤花雖然顧慮著身後那群逡巡不去的川江幫幫眾,更顧慮著朱逢春的身份,但是籌劃良久,才謀得眼前這個大好機會,可以將集仙峰握在掌中,如何肯輕易放棄?略一思忖,便微笑著踏前一步:“朱大人堅持要將我家小魚接到巴東縣衙去,不知是否別有用意呢?”

她這話說得太過暖昧,小魚吃驚之餘,臉上紅暈不覺更深,而小魚的反應,讓朱逢春也大感尷尬。隻這遲疑之間,姬瑤花已經又逼近了一步。

但是江上一艘客船中,四個青色人影飛掠而出,領頭那中年女尼高聲叫道:“姬姑娘,峨眉派這廂有禮了!”

話音未落,四人已經飛身上岸,四柄長劍,各據一角,隱隱然結成陣勢,將姬瑤花圍在當中。那中年女尼豎掌打了個問訊,接著說道:“姬姑娘,貧尼梵淨,奉掌門之命,請姬姑娘峨眉一行,有要事相商。”

姬瑤花輕歎一聲。

峨眉派來得可真是時候。

僵持之際,小魚已經支撐不住,軟軟地靠在老柳樹的斜幹上,隻覺得整個人都開始昏沉,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姬瑤花眼波轉了幾轉,輕輕一笑:“枯茶師太好意相邀,瑤花自然不敢推辭。隻是齊師妹重傷在身,瑤花委實放心不下,不如讓瑤花帶上齊師妹一道動身如何?”

她這番話,連消帶打,卻是要將峨眉派拉過來,助她帶走小魚。梵淨對巫山門中各峰之間的暗潮洶湧不感興趣,隻要姬瑤花肯跟她們上峨眉山便行,是以聽她這麽一說,顯然頗為意動。朱逢春暗叫不好,正待出言阻攔,江上有人朗聲笑道:“朱大人,別來無恙啊!”

那聲音聽起來柔和溫暖,就像是上好的絲綢輕輕滑過手掌一般,讓人整個身心都覺得舒展熨貼,本就昏昏沉沉的小魚,不覺更是昏昏欲睡。

那人又笑道:“原來這位就是龍女?久仰久仰!”

小魚已經聽不見他後麵的話了。她終於軟軟地滑了下去,伏倒在草地上。

小魚悠悠醒轉時,第一眼見到的,是頭頂的紫羅帳。

過了一會她才意識到,她是躺在船上,窗外流水潺潺,岸上低垂的樹枝時時拂過船頂,枝上山桃爛漫,花叢中不時見到蜂蝶飛過。

她轉動目光打量著四周。這艘船布置得極是華麗,是小魚一生之中從未見過的華麗,令人想到,主人必定是富貴中人。

小魚左肩所中的箭枝已經取出,中箭處已經敷上金創藥,但是仍然有如烈火灼燒一般疼痛入骨。

不過望見艙門外走入的人影時,小魚還是忍著痛坐起身來。

走進來的是一個身著錦袍的年輕男子,外表極其溫柔斯文、儒雅風流,令人一見之下便易生好感,注視著小魚時,有著自然而然的關切,微笑道:“你醒啦?”說著在榻邊的矮椅上坐下。

那溫暖柔和的聲音,正是小魚昏迷前聽到的,極能撫慰人心,不過小魚還是不自覺地往裏麵靠了靠。她不習慣有人這麽靠近自己。

那男子搖著頭笑道:“對你的救命恩人這麽冷淡?這可不好啊!要知道,朱逢春和川江幫,就算再加上峨眉派,都攔不住姬瑤花的,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隻怕你這會兒,早就被姬瑤花給捉回神女峰去了!”

小魚不知道麵前這男子是什麽人,但是她願意相信他的話。

她不能忘記,姬瑤花打量她時,那有如漁人打量魚兒一般的目光。

她愧疚地笑笑,低聲說道:“多謝你了。”

那男子打量著她。小魚並不是江南人所讚許的那種美女。相對於江南人的眼光來說,她的皮膚淺褐,不夠白皙;眼眶太深,顴骨也太高,不夠柔媚。然而這一笑之中,揉合著深深悲哀的純真,就如那深不見底的江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也讓那男子原來略帶調侃的神情中,不知不覺之間,更多了一份溫情,揮揮手道:“不必言謝,我救你其實也為了我自己。”

小魚吃驚地望著他,他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男子的目光不無促狹:“因為我見不得佳人落難啊!”

小魚麵色微變。她本能地以為那男子是在有意嘲笑自己,但隨即察覺到了他眼睛裏溫暖的笑意,心中不由得慢慢放鬆下來,低著頭微微一笑,輕聲說道:“我——還是應該多謝你才是。請問你——”

她想問一問這男子的姓名,那男子已經明白她的意思,很快地接上話頭說道:“上升峰伏日升,見過齊師妹。”

小魚震驚地瞪大了眼望著他,伏日升笑吟吟地道:“嚇了一跳是吧?姬瑤花也被我嚇了一跳。”

上升峰的武功,相傳勢如奔雷,疾如閃電,與人動手之際,異常慘烈,是以其它各峰等閑都不願意去招惹上升峰,卻不料上升峰這一代弟子竟是看起來這樣溫柔斯文的一個年輕男子。

伏日升微笑著道:“我現在是在合州吳大帥帳下做幕僚,前些日子,奉命來巴東選一班女樂,誰知道這麽巧,遇上姬瑤花設下圈套來捉你。她已經得到了聖泉峰的武功心法,還收羅了聖泉峰這一代的弟子充作幫手,可絕不能再讓她將集仙峰也控製在手中,不然我等哪有安寧之日?所以你實在不必多謝我。現在這船正停在秭歸香溪上,等女樂選齊,便啟程回合州。姬瑤花一則沒把握打贏我,二則也不敢輕易招惹吳大帥,料來不會輕易再來尋釁。”見小魚遲疑欲語,伏日升向來善察人意,感覺到小魚似是顧慮著朱逢春,於是又道:“朱逢春其實也不想真地抓你歸案,免得便宜了川江幫,所以幹脆送了我一個人情。你盡可以在船上安心養傷。”

他一擊掌,艙門外一名女侍提著食盒進來,另一名女侍則捧來盥洗用具和藥物,伏日升退了出去,直到小魚一切打理妥當,神清氣爽地靠在榻上休息,伏日升才再次進來,屏退女侍,打量著她,一笑道:“唔,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小魚心中十分異樣。她與人相處的機會要大大少於與魚兒相處的機會,更從來沒有接觸過伏日升這種善察人意、處處體貼的年輕男子,因此不免有些緊張,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伏日升打量著她:“你在峽江之上攔截船隻,不許美人過江,當真是因為在意自己的相貌不如人嗎?”

小魚心中突地一跳,沒有回答。

伏日升看她的神情,分明是深藏著不願告人的秘密,絕非相貌問題這麽簡單,隻是,他向來不願意強人所難,尤其是強佳人所難,因此隻搖頭歎息道:“唉,每一個女子,都有她的可愛之處,為什麽一定要菲薄自己呢?”

他站起身來:“齊師妹,你來這兒看看。”

小魚跟著他一道靠在窗前,探出身去。

清可見底的水麵上,漂著瓣瓣桃花,而在滿溪桃花中,一群群或紅或白、通體透明的奇特小魚出沒其間,宛如一柄柄小傘在水中沉浮,映襯著溪底五彩斑斕的鵝卵石,和兩岸的桃紅柳綠,當真有如圖畫一般。

小魚雖然在峽江之中已呆了兩年,竟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奇特而美麗的景象,一時間竟看得呆了。

伏日升微笑著說道:“這就是香溪中有名的桃花魚,相傳是昭君離鄉時的淚水所化,所以前人有‘昭君淚化桃花魚’之說。”

他漫聲吟道:“春來桃花水,中有桃花魚,淺白深紅畫不如,是花是魚兩不知。”

小魚凝視著桃花魚,不由得輕輕歎息了一聲。

論起來她見過的魚比見過的人還要多,但是……

她輕聲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的魚。”

伏日升側過頭看著她:“在水中,恐怕沒有魚兒會比它更美。同樣的,齊師妹,在水中,恐怕也沒有人能夠比你更美。”

小魚的臉上立時通紅。

門外侍立的兩名女婢聞言相視一笑。一名女婢小聲說道:“公子又在哄人家姑娘了。”

伏日升繼續說道:“我想你一定不太了解我。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我有很大的名氣,世人對我,百金求詩,千金求畫;而我更大的名氣則在於品評女子。禦苑教坊選取宮人女樂,也要延請我去品評。一字之褒,一字之貶,無人能移。而我對你的品評,將會改變世人的眼光。”

他隨手取過案頭一個透明的琉璃盞,左手攀著船舷,翻身躍出窗去,自水麵上一掠而過,再翻回來時,琉璃盞中已多了兩條桃花魚。

他對著窗外的天空舉起琉璃盞,背後映襯的綠樹紅桃,令得桃花魚便如同在空中遊動一般。

這樣奇幻的美麗……

小魚癡癡地望著它們。

伏日升微笑道:“齊師妹,如果透過琉璃壁來看水中的你,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景象呢?要製造那樣巨大的琉璃壁,自然有些困難,但也不是造不出來。如果你願意,我自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將琉璃盞放在案上。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

那該是怎樣空靈變幻的景象?世人都將為之震驚。

小魚不覺問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幫我?”

伏日升一笑:“因為我不幫你,你就會被姬瑤花控製住。你這樣的性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對手。而且,”他輕輕撫了一下小魚的頭發,“我喜歡美麗的女子,喜歡幫她們的忙。”

說完這話,他笑著退了出去,掩上艙門,留下了怔忡不安的小魚。

門外侍女低聲笑道:“公子,你就別老是去逗人家了,人家齊姑娘又老實又靦腆,隻怕受不了你這樣的調笑。”

伏日升眉梢一揚,似笑非笑地說道:“正因為此,我才喜歡逗弄她啊。”

他輕歎道:“百媚千紅,無不有它動人心魂之處。世人不知賞識,也還罷了,若是連我也不能賞識,豈不太辜負了它!”

去合州的路上,途經巫峽,小魚讓船稍停一停,讓她回集仙峰去取一點東西。

伏日升陪著她登上集仙峰,打量著她自己搭建的那間簡陋之極的草堂,很不讚同地搖搖頭。

小魚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青玉匣出來,伏日升本想替她拿著,但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那是別人不能碰的東西,於是笑一笑便收回了手。

下山的路上,伏日升心念忽然一動,微微轉過頭去,望向身後。

身後的山林中,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隱去。

姬瑤花一直在跟著他們,隻是還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

伏日升又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