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巫山之中,明亮熾熱的火焰

船隻在神女峰下靠了岸。同行的其他船隻上,原本也有一些客人想要順路去遊覽神女峰的,都改變了主意。鳳凰的眉梢眼角,隱隱騰起的怒焰,令得稍有知覺的人都知道,最好離她遠遠的,才不會引火燒身。

錢汝珍已換下濕衣,陪著鳳凰一同登岸。

峭壁如削的兩岸山峰,隻有在正午時分才能見到陽光。日稍西斜,山峰上便又是一片幽暗,山林間藤葛糾纏,樹木蔥蘢,濃翠欲滴,不過片刻,他們的衣服上已蒙上了一層水霧。

走在身旁的錢汝珍,不知為何總令得鳳凰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錢汝珍探詢地望著她。

鳳凰似乎躊躇了一下才說道:“不用你跟著。我曾經在巫山呆過三年,對神女峰也不算陌生。你回船上去等著吧。”

錢汝珍搖頭笑道:“在下不敢。縣太爺說得很清楚,要川江幫盡地主之誼。在下隻好一路奉陪到底了。”

鳳凰隻能皺皺眉。

錢汝珍忽地一笑:“鳳姑娘,你皺眉頭的樣子,和你五哥當真是一模一樣。朱大人若生為女兒身,隻怕也就是你這個樣子吧。”

鳳凰怔了一下,想象著朱逢春女妝的模樣,不覺也是一笑。方才那根緊繃的無形的弦,也在不知不覺間鬆弛下來。

談論汴京中的朱逢春和巴東縣的朱逢春,是一個很有趣而且很安全的話題。朱大人不在此處,無論他們兩人如何取笑他,都不會提出抗議。

鳳凰開始明白為什麽向來精明強悍的五哥會和川江幫這麽一個小小師爺混得很熟了。錢汝珍的確是她以前從未遇到過的那種非常有趣的人,相處起來,令她感到十分輕鬆,輕鬆到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汴京城中風馳電騁的鳳姑娘,而隻不過是一個……

她心中驀然警醒。

錢汝珍一邊伸手撥開擋在山路上的樹枝,一邊閑閑地說道:“鳳姑娘,穿雲箭有那樣驚人的力量,想來製作一定非常不易吧。”

鳳凰本想冷起來的臉孔,因他這一問而不覺又緩和下來,答道:“穿雲箭製作雖然不容易,也不算太難。它能射入水下兩丈,其實一大半是靠的射日弓的力量和射箭人的力量。”

錢汝珍上下打量著鳳凰,笑了起來:“鳳姑娘,你的確與南方女子大不一樣。不過既便如此,能射出這樣的箭來,也很不尋常啊。我想你那張弓還真的沒有幾個人能開滿。”

鳳凰微微仰起了頭:“我們家的孩子,不會走路時就已經學會了騎馬,不會拿筷子時就已經學會了拉弓。師父當年也就是因為聽說了這個傳聞,才不遠千裏找到汴京收了我這個弟子。再說了,飛鳳峰的射箭之術,又豈同尋常!”停一停,她又說道:“前年家父到大散關任職,我隨家父在大散關呆了一年,經常和軍中將士比賽射箭,有個時候,還經常和遼人比試。但是沒有一個人是我的對手。”

她嘴角含著不無得意的笑意。

錢汝珍怔怔地注視著她神采飛揚的麵孔。

鐵馬西風大散關。

那是正當宋遼邊界的重鎮,兩國駐兵何止十萬,鳳凰卻在兩軍之中躍馬挽弓,傲視四方。

就如一團野火,在邊塞之上迎風燃燒。

在幽暗的、水霧蒙蒙的巫峽之中,這樣明亮熾熱的一團火焰,令得他的心口不自禁地微微發燙。

定一定神,他接著說道:“峽江水流太急,尋常眼力再好的人,也不過能看到水下一丈吧。”

鳳凰卻能射中深入水下兩丈的龍女。不知是運氣呢還是別有原因。

鳳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偏頭一笑:“錢夫子,你是不是擔心下一回我會不小心射中你?”

錢汝珍笑而不語。

鳳凰隨即說道:“我若沒有這樣的眼力,又豈會冒險發箭。”

出了一會神,她又說道:“小時候練眼力,是用飛鴿;後來遇上師父,她用燕子。你知不知道,燕子是飛得最快的鳥?再後來,是用水麵的蜉蝣,空中的蛛絲。每天要練習兩個時辰,最開始的時候,我經常練得兩眼腫痛。”

錢汝珍凝視著幽暗山林中鳳凰那閃耀如夏日烈陽的雙眸。

這樣的女子,或許可以出沒於山高林密、猿啼虎嘯的巫山,可是絕不會停留在風軟雨潤的川中吧?

鳳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側過頭來看著錢汝珍,說道:“錢夫子,川江幫的人從來不知道你的水性其實很好吧?你為什麽要瞞著他們?那時你若不下水,也不會有人想到要責怪你吧?畢竟你自己也很清楚,在水中隻怕沒有人是龍女的對手。”

錢汝珍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不想讓大家知道我的水性很好,那是因為,吾寧鬥智不鬥力。”說到此處他自嘲地笑道:“鳳姑娘,你看,鬥智我鬥不過朱大人,鬥力又鬥不過龍女,倒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學書學劍兩不成’。”

鳳凰莞爾一笑。錢汝珍說這些話時,臉上神情應該帶上幾分沉痛,語氣也不該這樣輕鬆,或許能讓人相信他真的在為“學書學劍兩不成”而惋惜。

西斜的春陽透過繚繞雲霧,照亮了神女峰頂的神女石像,而大半個神女峰,卻已經淹沒在對岸飛鳳峰的陰影之中。

轉過一片密密的竹林,正當山路的隘口處,一個看起來愣頭愣腦的黝黑少年當道而立,長棍橫在胸前,瞪著鳳凰兩人。

鳳凰立刻明白,這必定是石清泉的弟子石頭。姬瑤花姐弟帶走他,卻原來是叫他來看守門戶。

鳳凰停住腳步,眉梢揚起,注視著石頭,說道:“我不想和你動手,叫姬瑤花出來!”

石頭悶聲悶氣地答道:“姬師姐不想見你。”

鳳凰的眉尖微微擰了起來:“姬瑤花那樣陷害你師父,你倒還叫她‘師姐’?”

這塊頑石也太不開竅了吧?

石頭緊閉著嘴,看樣子鳳凰不論說什麽他都不會讓路。

鳳凰的長眉慢慢豎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好,但願你不要後悔!”

她反手握住背上的長刀,向石頭走近的步子越來越快,石頭屏息靜氣等著她逼近時的雷霆一擊,手中長棍慢慢地變幻著姿勢。

但鳳凰突然縱身躍上了左側的山崖,雙足在崖上連點數次,身形翩然飛起,在半空中張弓搭箭,三枝穿雲箭同時射出,破空呼嘯,石頭猝不及防,雖然左支右擋撥落了這三枝箭,但鳳凰自空中降下之際,又是三枝箭射出。

石頭擋開了這三箭,卻被箭枝的速度和力量逼得踉蹌著向後退去,握棍的手臂被震得一陣酸麻。

鳳凰的足尖點在山路之上的同時,三枝穿雲箭第三次射出。

石頭勉強橫棍一攔,一枝箭撞飛開去,另兩枝卻射中了他左右肩頭。

而鳳凰已風一般掠過山道,長刀出鞘,搶在石頭退走之前,架在了他脖子上。

石頭的黑臉憋得通紅:“暗箭傷人,你算什麽英雄!”

鳳凰白他一眼:“我這是明箭,哪是什麽暗箭了?”

錢汝珍快手快腳地收拾起散落在草叢中山道上的箭枝,插回鳳凰背上的箭壺中,之後笑眯眯地向石頭說道:“忍著點啊小兄弟,我來幫你拔箭上藥。”

一邊說著,一邊毫不留情地折斷箭頭、拔出石頭身上的兩枝箭,取出隨身的金創藥給石頭敷上。石頭咬緊了牙忍受著錢汝珍的粗魯動作。

這個看上去很和善可親的家夥,手腳為什麽這樣重?一定是故意在折磨他!

他可絕對不能示弱,雖然被穿雲箭射中真的很痛……

而且頭還很暈……

等等,好像有點兒不對?這頭笑麵虎在金創藥裏摻了什麽東西?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石頭“砰”地一聲仰天倒了下去。

鳳凰疑惑地看著昏迷不醒的石頭。

錢汝珍拍拍手說道:“鳳姑娘,這小子得睡上十二個時辰才會醒。”

鳳凰困惑地轉過頭看著錢汝珍,待到明白過來,忍不住“哧”地一笑。

暗中有人輕輕地拍起掌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帶著笑意說道:“沒想到鳳姑娘的本領如此了得,幾個回合就收拾了那渾小子,姬某不能不深感佩服啊。不過錢夫子的手段更是高明,那渾小子醒來之後一定會嘔得吐血吧。”

姬瑤光話音未落,已被撲入林中的鳳凰揪了出來,擲在山道上。

鳳凰不無挑剔地打量著姬瑤光。雖然被丟在山道上爬不起來,姬瑤光的模樣,卻半點也不狼狽,相反,看上去還異乎尋常的秀雅溫文;聽說姬瑤花與他是雙生姐弟,麵貌生得一模一樣。好吧,鳳凰勉強承認,如果姬瑤花的確生成這個模樣,倒不是她原來想象中的狐媚子,總算不至於讓她看低了小溫侯的眼光——若是小溫當真被個狐媚子給騙倒,他們這幫兄弟的麵子都要丟盡了。

鳳凰直截了當地問道:“姬瑤花呢?”

姬瑤光懶洋洋地答道:“瑤花當然是去打發那九個在鳳姑娘之前找來的傻瓜去了。若是瑤花在此地,鳳姑娘又豈能如此輕易地抓到我?”

鳳凰咬咬唇,轉過頭對錢汝珍說道:“將他帶走,留個字條叫姬瑤花來找我們。”

她在不知不覺間用上了“我們”這個詞,錢汝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彎了起來,仿佛剛剛偷吃了香油的貓。

但是他立刻斂起了嘴角溜出來的笑意。

若讓鳳凰發覺,也許她會惱羞成怒呢。

錢汝珍一提起姬瑤光,姬瑤光的身子立刻軟軟地靠了過來。

鳳凰覺得他倚在錢汝珍身上的樣子相當刺眼,嫌惡地道:“你一個大男人,就不會自己走嗎?”

姬瑤光歎口氣道:“我若走得了,還等著鳳姑娘你來抓我嗎?”

鳳凰被他的憊賴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終於知道小溫侯為什麽那樣討厭姬瑤光了。這小子有時候的確讓人恨不能一把掐掉他那張嘴。

錢汝珍隻好將姬瑤光背了起來。幸虧他生得瘦削,不算沉重。

臨走之際,錢汝珍忽然說道:“地上這傻小子怎麽辦?夜裏野獸出沒,還是將他綁到樹上去好一些吧。”

鳳凰飛起一腳將昏睡在山道上的石頭踢上了路旁的大樹,隨即縱身攀上樹椏,用石頭自己的衣帶將他綁得牢牢實實,然後抽出隨身小刀,削下一片樹皮,寫上一個“鳳”字,塞進了石頭的衣襟裏。

跳下樹後,鳳凰禁不住嘲諷地說道:“石頭是被你們騙來賣命的,現在被打成這樣,你倒是說走就走啊!”

還不如錢汝珍能夠考慮到石頭的安全。

姬瑤光斜她一眼:“將那小子打成這樣的又不是我。”

鳳凰又被噎了回去,氣得別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她知道再說下去自己一定會管不住自己的手,打破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臭小子的腦袋。

錢汝珍暗自好笑。他想這個時候最好還是不去招惹鳳凰為好。

姬瑤光這小子,當真有氣死人不償命的本事啊。

想必也是個很有趣的家夥吧。

暝色四合,幽暗的山林中,猿啼聲遠遠傳來,透著無盡的淒涼。

姬瑤光在錢汝珍的背上搖晃著,眯縫著眼睛,嘴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錢汝珍忽然閑閑地說道:“姬公子,令姐真的是去打發那九個傻瓜了嗎?”

姬瑤光歎了口氣:“當然瞞不過錢夫子的眼睛。”就騙騙鳳凰那直性子還行,當然這話姬瑤光很識趣地沒有說出來,隻道:“瑤花自然是去捉魚去了。”

錢汝珍一怔:“捉魚?”

姬瑤光欲笑不笑地道:“是啊,捉魚,捉那條受傷的美人魚去了。”

錢汝珍立時明白過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隻有引來鳳凰,才能克製龍女,讓姬瑤花從中取利——雖然他並不知道姬瑤花想取的究竟是什麽“利”。這樣周密的計劃,環環相扣,就算他臨時起意,派了兩隊幫丁去接應,龍女隻怕也很難逃脫姬瑤花的追捕。

他們這麽容易就抓到了姬瑤光,會不會又是一個圈套?

姬瑤光仍是那付欲笑不笑、高深莫測的模樣。

鳳凰明白到這一切之後,她的決定很簡單。既然姬瑤花很可能已經控製了龍女,他們就一定要抓緊姬瑤光這個人質,才不必擔心姬瑤花翻出什麽花樣來。

她真的很生氣。這一切都是一個接一個的圈套。她發誓,姬瑤花找來時,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教訓教訓那頭裝模作樣、詭計多端的九尾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