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射日弓,穿雲箭

旭日已高,官船渡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隻紛紛拔錨起航。但是忙亂之中,突然間一片寂靜蔓延過人群。

錢汝珍當然明白這幫伸長脖子的家夥在看什麽。

鳳凰則泰然自若地麵對著江上無數的目光,隨著錢汝珍踏上他的座船。

船夫好半天才醒悟過來,其中一個綽號“長腳鄭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一扯錢汝珍的衣角,低聲說道:“錢夫子,有沒有搞錯?帶這個女娘上路,龍女不找我們麻煩才怪!”

龍女與川江幫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實犯不著無緣無故地去得罪她。

錢汝珍無可奈何地攤攤手:“這是縣太爺的七妹。”

長腳鄭六“哦”了一聲,認命地閉了上嘴。朱逢春這樣的縣太爺,的確是川江幫得罪不起的。

川江幫的百魚旗升起。

鳳凰站在船頭,望著兩岸高聳的山峰與山腳下一列列的纖夫,微微皺起了眉。這樣逼仄的峽穀,這樣艱難的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緩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縱馬揚鞭的快意。

錢汝珍站在她身邊,注視著江麵的水流,躊躇良久,終究說道:“鳳姑娘,還是進艙去吧。巫峽水急灘多,在艙中還是穩妥一點。”

鳳凰搖搖頭:“我想再看看。”

錢汝珍暗自歎氣。鳳凰在船上看風景,可知水中會不會也有人在看她?

船夫們時不時膽戰心驚地望一望船頭臨風而立的鳳凰。

鳳凰則仰著頭出神地凝望著遠遠雲霧中縹緲的神女峰。姬瑤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著她呢?

錢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鳳姑娘,我想我們還是進艙去好一些吧。”

鳳凰轉過身看著錢汝珍:“錢夫子是擔心龍女會發現我、來找你們麻煩?川江幫也算是一方霸主,怎麽就能容忍她在川江之上這樣興風作浪?”

錢汝珍歎了口氣:“龍女必定是巫山弟子。川江幫還不想得罪巫山門。”巫山十二峰中,集仙峰的水戰之術,天下聞名,龍女膽敢在峽江之上興風作浪,卻沒有集仙峰弟子出來阻攔,川江幫又怎麽會猜不到龍女的師承來曆?

鳳凰長眉一挑:“巫山十二峰,向來不和,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幫若是趕走了她,巫山門中其他弟子也隻有感激你們的份兒。”

錢汝珍尷尬地笑笑。

鳳凰隨即明白過來:“我看是你們都鬥不過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們都怒形於色。隻不過,鳳凰身量高挑,氣度端凝,本就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架勢,此時長眉輕挑,鳳眼微豎,斜睨著川江幫眾人,嘴角似乎還隱隱掛著一絲鄙夷的微笑,一群見慣驚濤駭浪的漢子,竟被她居高臨下的氣勢逼迫得不敢貿然發作,隻能在心裏暗自嘀咕,紛紛低下頭去。

錢汝珍若有所思地望著鳳凰。這樣一個女子,似乎生來就應該是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飛鳳,怎麽會誤入這峽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麵的船隻突然間傳來一陣喧嘩,有人驚恐地叫道:“龍女!龍女出來了!”鳳凰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好,總算來了,懸著的一顆心,總算可以放下來了。

大家都明白龍女是衝著誰來的,前麵的船隻很有默契地向兩邊散開,讓錢汝珍的座船迎上了正當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坐著的,正是昨晚跟隨朱逢春的座船一路來到巴東的那名少女,柔軟而淡黃的長發束在腦後,瘦削的臉頰帶著淺淺的淡褐色;著一身暗青色的緊身魚皮水靠,右手裏扣著一枝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雙腿垂在水中,靜靜望著船上眾人。

那一瞬間大家竟然恍惚覺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雙腿,而是一條魚尾。

錢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聲音說道:“姑娘別來無恙,川江幫受命護送朱大人小妹過境!”他先將話挑明,龍女若是再不肯讓路,對上的就不僅僅是川江幫,更是縣令大人了。

龍女目光閃了一閃,看著鳳凰,似是猶豫了一瞬,不過,卻仍是默然不語。

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年輕的麵孔上,帶著淡淡的悲傷痕跡,也帶著不容錯認的幽怨與執著,讓鳳凰不覺心中一動,有些困惑地道:“奇怪,她的眼神瞧起來好像不是一般地討厭我。”

錢汝珍微微一笑:“鳳姑娘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這話說得唐突,令得他自己說完之後心中都是一怔。鳳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異樣的困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處,總會引起人群的轟動。隻是沒有人膽敢如此唐突地當著她麵評頭論足。她感覺得到,這個看起來有些滑頭的年輕師爺,看她的目光,並不是她從前常遇到的那種混雜著敬畏的愛慕,而是專注得灼灼逼人的審視,令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樣視而不見。

隱藏著的不自覺的熾熱目光,與他的外表很不諧調,讓鳳凰暗自沉吟。

眼見得即便抬出縣令大人來,龍女也沒有讓出通道的意思,錢汝珍不免頭痛,麵前這個女子,不像是那種膽大妄為之人,倒有幾分不問世事的執著,絕非常理常情可以推測,委實讓人不知道該如何勸退她。

而鳳凰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錢汝珍心裏雪亮,朱大人這一次是非要川江幫全力以赴收拾龍女了。

他暗自歎了口氣,隨即發出了號令。

川江幫的八名水手口銜尖刀從上遊和下遊同時沒入水中時,龍女也悄無聲息地滑下礁石沉入了水中。她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八名川江幫水手根本來不及合圍,已經被她自江底披水而上刺傷了兩個人。

船上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龍女纖瘦的身軀自三名川江幫水手之中滑了出去,雙腳卻夾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擰得整個人都翻轉過來,撞在另一人刺過來的尖刀上。另一人疾忙收刀之際,龍女已自他頭頂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頭發,右手一揮,蛾眉刺自他脖子上劃過,血絲立時浮上了江麵。

錢汝珍擊鼓退兵,不過立刻又派出了另外八名水手。兩側船上,又安排了弓箭手,待龍女浮出水麵換氣,或者接近水麵之際,立刻放箭。

鳳凰已然明白,川江幫中,找不出能夠在水中與龍女爭鋒的人物,然而這一戰又關係到川江幫的赫赫聲名和今後前程,所以,錢汝珍打算用車輪戰術,不惜傷亡,拖垮那龍女。一念及此,倒讓鳳凰對這位錢夫子、連帶對整個川江幫刮目相看了。川江幫能有今日地位,看來的確還是有它一套的。

錢汝珍的戰術不錯,隻是,兩年不曾交手,龍女的身手,較之初到峽江時,又有了不小的進步,想必峽江的急流,較之天下任何一處水域,都更能磨練龍女的心誌與身手。她浮上水麵換氣的間隔,如此之長,速度又如此之快,而且每每利用川江幫水手作為掩護,弓箭手很難抓住機會,即便趁龍女下潛未深之際勉強放箭,箭枝入水不過三尺,已經無力。而龍女已經又刺傷了一名水手。

三輪之後,川江幫很顯然已成強弩之末,鳳凰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臨行前五哥囑咐她不要輕易出手,盡量讓川江幫去對付龍女,現在看來,五哥盤算的那個坐山觀虎鬥的主意,終究行不通,川江幫這群地頭蛇,可不是龍女的對手。

她的手已伸向背後的短弓,但是錢汝珍突然雙手一分扯掉外袍,踢掉短靴,縱身躍入水中,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短刀。船上眾人麵麵相覷,長腳鄭六結結巴巴地說道:“錢,錢夫子,的水性好像,好像很不怎麽樣吧?”

可是錢汝珍下潛的速度,一點也不像一個水性不怎麽樣的夫子。

龍女在水中曲起身子一個翻滾,躲過了錢汝珍刺過來的短刀,順著附近暗礁激起的一股急流,繞到了錢汝珍身後。

錢汝珍向水下潛得更深,讓開蛾眉刺,搶到了水流的上遊,順了水勢挺臂一刀斜斜削向龍女的腳腕。

川江幫的船夫們看得目瞪口呆。

錢汝珍在水中幾乎與龍女一樣靈活敏捷,隻是他無法在水下呆太長時間。

他第三次向水麵浮去打算換氣時,終於被龍女抓住了機會,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他後腰,迫得錢汝珍不得不憋住一口氣回過身來對付蛾眉刺。龍女腰肢一擺,如遊魚般滑到了他的上方,將錢汝珍重新逼到了水下。

眾人都已明白龍女的計劃。她不打算給錢汝珍換氣的機會。

川江幫的幫眾失聲大叫,但是已經看不清水下兩條纏鬥的身影。

然而弓弦響處,一枝長箭破水而入。

刹那間水麵上泛起一片血紅,錢汝珍浮了上來,大口大口地吸著氣。

龍女在數丈開外浮了上來,左肩處插著一枝長箭,她倚在一片礁石上,臉色蒼白,指著船頭兀自張弓而立的鳳凰,嘴角微微哆嗦著說道:“你手中——是不是——是不是——射日弓穿雲箭?”

所以才穿透兩丈急流射中了深潛水中的她。

鳳凰直到錢汝珍安全上船,方才收起弓箭,答道:“不錯。家師飛鳳峰鳳飛飛。你識得這弓箭,想必也是我門中人了。你是集仙峰弟子?”

龍女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方才睜開眼說道:“我是集仙峰齊小魚。”

精於水戰的集仙峰弟子,唯一畏懼的,便是飛鳳峰的射日弓穿雲箭。

麵對著鳳凰,龍女已經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風。

鳳凰緊盯著她問道:“既然這兩年你一直呆在巫山,想必知道姬瑤花姐弟現在住在什麽地方了?”

小魚一指神女峰:“姬瑤光腿疾又犯了,這些日子他們一直住在神女峰上。”

鳳凰注視她片刻,說道:“希望你沒有騙我。你走吧。”

小魚咬緊了牙,一轉身沒入水中。

江麵上一片寂靜,望著鳳凰的目光,是她熟悉的敬畏。

隻除了渾身水濕的錢汝珍。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小魚消失的方向,突然回過頭對身邊的長腳鄭六說道:“傳信下去,派兩隊人跟上去,就說川江幫與集仙峰向來交好,今日雖然多有得罪,但是事出有因,為表歉意,特請齊姑娘去萬州總舵養傷,待齊姑娘傷勢平複後,再恭送齊姑娘平安出境。”

他這話說得光明正大,又特意提高了聲音,讓江上往來船隻聽得清清楚楚。

鳳凰不免多看了錢汝珍幾眼。一山難容二虎,川江幫和集仙峰向來不對盤,她還以為錢汝珍會乘勝追擊,卻不料下的是這樣一個命令。隻要聽到這話的人,都該明白,以川江幫在峽江之上的聲名地位,自是不能自毀諾言、讓人瞧不起,看來錢汝珍竟是要借這個機會,與集仙峰拉近關係了?

真狡猾,居然能夠這麽快就跳出五哥設下的圈套。

鳳凰一時間不知道是該佩服錢汝珍的精明,還是該懊惱五哥的失算。

安排好這件事,錢汝珍才回過頭來,拱手向鳳凰一揖,笑道:“鳳姑娘,多謝你了。早知你是龍女的克星,錢某就不用下水獻醜了。”

鳳凰微微皺了皺眉。錢汝珍說話之際,目光始終停在她臉孔之上,令得她感到臉上微微發熱,頗為不自在。

她轉過話題說道:“等一會在神女峰靠岸。”

希望她可以趕在姬瑤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之前,找到姬瑤花姐弟的棲身之處,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在江上船隻紛紛拔錨重新啟航的混亂之中,某一艘船上,已有一隻不起眼的灰色鳥兒悄悄飛上了天空。鳳凰察覺到天空中劃過的那道小小鳥影時,已經來不及阻止那鳥兒投入山林之中。

她放下握弓的手,恨恨地拍了一下船欄。

錢汝珍比她先一步見到那鳥影。但是峽江之中,飛鳥眾多,他並不覺得那隻鳥兒有什麽奇怪之處。見鳳凰惱怒失望,不能不問個究竟。

鳳凰道:“那是一隻鴿子。想來必定是姬瑤光馴養的信鴿。”

也許她剛到巴東,便有姬家姐弟的耳目在嚴密監視著她了;現在姬家姐弟隻怕已經知曉她的身份。

錢汝珍命手下去查一查究竟是哪一艘船上放出的信鴿。但是他對此並不抱太大希望。能夠做出這樣周密的安排,姬氏姐弟絕不會那麽容易讓人發現他們的破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