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雪域高原

洞庭湖水賊狼狽敗退之後,有窮之名,在長江之上,隱隱然已有了威懾群雄的勢頭。

因此直至宋域沉一行抵達江陵,再未曾遇到賊寇。

李默禪等人,都曾聽說過宋域沉當年從江陵仙遊觀中死裏逃生之事,故而難免會好奇地隨著宋域沉去故地重遊了一回。

仙遊觀被宋域沉操縱鴉群襲擊過後,元氣大傷,此後又被護短的無盡道人下狠手整治過一番,因此如今的仙遊觀,從內到外,人事全非,透著一股蕭條氣象。江陵將軍也換了一任,前任江陵將軍據說是誤食長生丹、病重罷職回大都榮養去了。

金城之不免要問,這位倒黴的前江陵將軍的離職,是否也是無盡道人的手筆。

宋域沉矢口否認。無盡道人還沒來得及想出辦法、騰出手來收拾那位江陵將軍,服了太多長生丹的那位將軍,便已經中了丹毒、被迫離職了。

無盡道人知曉此事之後,還很遺憾地感慨了一番。

李默禪等人看過了那個囚禁過宋域沉的石室以及曾經的煉丹大殿,再回頭來麵對宋域沉時,神情多少都有些古怪。宋域沉察覺到,李默禪對他的態度,不像以前那樣嚴肅得近於嚴厲了——李默禪原來總覺得,這個小師弟被師叔師伯們以及無盡道人捧得太高護得太狠,故而需要慎重敲打。

姑蘇趙府的那艘雙桅船,不能在三峽之中溯流而上,因此宋域沉一行人需要在江陵換乘慣行川江的船隻。

途經當年落水的那段江麵,從山崖崩落的巨石,仍舊屹立在江中,來往船隻艱難地繞開這些巨石,偶爾有不太幸運的船隻,控製不住,撞了上去,立時被急流卷走,不見蹤影。

蛟奴與冷小泉度量著江流,若非此行有要事在身、不宜耽誤,他們很想下水去試一試。

同時不免感慨,這樣湍急凶險的江水,當時年幼的宋域沉能夠逃生,真是不容易啊。

蛟奴越發覺得自家小觀主是有天命護佑的。

過了三峽,江流平緩了許多,途中宋域沉命人從巴中鹽池買了八百斤鹽巴——在吐蕃,鹽巴比黃金更能換來善意。

鹽鐵向來不許私買私賣,宋域沉能夠買出八百斤鹽來,讓大家都有些好奇。宋域沉簡單地解釋道,鹽池的監守,曾經欠過喬空山一個人情。

看那鹽池監守如此殷勤地親自押送鹽船過來,這個人情,想必欠得不小。

一路行至樂山,再次換乘小船,駛入青衣江,至雅安城下,棄舟登岸,在雅安城中暫住,購買善走山路的馬匹和牛皮帳篷、氣死風燈之類行走草原必備的物件,準備繼續西行。

雅安是密宗傳教重地之一,吐蕃僧人與寺廟隨處可見,橫川和尚既然到了此地,自然要登門拜訪雅安活佛。韋氏兄妹懂得吐蕃語,仍舊扮成隨從與他同行。

他聲稱要往吐蕃訪求高僧論道,打著這個旗號與雅安活佛談了半天之後,雅安活佛欣然同意派兩名僧人為他們帶路前往理塘,不過理塘之後的路程,雅安僧人也不熟悉,就要靠他們自己走了。

為表謝意,宋域沉派人給雅安活佛送了一百斤鹽巴。那兩名帶路僧人的態度,因此很是熱情和善。

自雅安西行,穿過二郎雪山的山口,便進入大小金川的地界,沫水劈開深穀,咆哮而過,隻有寥寥幾處水流稍緩的山穀,可以渡河;兩岸山民,常年隔絕,偶爾用號角通傳消息。不過號稱甘孜門戶的瀘定縣城外,有一座耗費巨資建成的藤索木板橋,橫穿沫水,通往對岸的康定。踏著搖搖晃晃的藤橋抵達康定境內,過橋之時,即使是李默禪,看著腳下奔湧的急流,也有悚然心驚之感,抓緊了方梅山,惟恐他一個眼花跌落下去。那些馬兒則都被蒙上了眼睛,一行人牽著韁繩慢慢走過藤橋,以免馬兒慌亂失措。

自康定西行,穿過折多山口,渡過若水,地勢變得平坦開闊,天空明淨高遠,山巒起伏平緩,草原茫茫,野花遍地,牧人趕著牛羊悠然行來,凶狠的獒犬向著他們這一行陌生人吠叫,卻在宋域沉好奇地靠近之時本能地後退,匍匐在地,緊盯著他,畏懼又虛張聲勢地低聲咆哮。牧人趕緊勒住獒犬,向橫川和尚以及那兩名雅安僧人問好。

往理塘的路上,他們不止一次遇見獒犬,而這些能鬥虎狼的獒犬,無一例外,都對宋域沉露出那種敬畏神情,時時想要靠近,卻又退縮不前。

兩名雅安僧人驚詫地看著這一情形。

宋域沉則很遺憾地看著這些獒犬。他本想好好了解一下這種雪域高原特有的猛犬,不想這些猛犬貌似粗莽,其實聰明得很,似乎都知道落到他手中會被折騰得夠嗆,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卻又舍不得遠離麵前這個似乎能夠懂得它們心思的陌生人,逡巡不前,猶豫不去。

順利行至理塘,兩名雅安僧人為他們尋了一個相熟的客棧落腳,便告辭離去了。

方梅山一路行來,十分辛苦,宋域沉認為他最好在此地休息兩三天,待到適應這雪域高原的氣候之後,再慢慢前行;而且,理塘盛產蟲草、川貝母、黃芪、大黃、黨參、秦艽、木香、羌活、獨一味、三顆針、一枝蒿、雪蓮花等藥材,方梅山和宋域沉對此都很感興趣,認為即便是別處也有的藥材,此地如此高寒,藥效想來也與他處有所不同,很值得仔細揣摩一番。

李默禪以為他們不應當在路上耽誤太多時間,宋域沉很不以為然。經過白雪皚皚的二郎山時,他便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一路行來,越發清晰明白,仿佛曾經隻能遙望、隻能遙想的地方,如今卻踏在了腳下,二郎山口的暴風雪,藤索橋下的滾滾急流,草原上的急風暴雨,無不讓他覺得愉悅,一念及此,心中便生出一種夙願得償的興奮與滿足。

他想要仔細品味這夢想成真的美妙感覺。

何況,方梅山也很樂意在理塘多呆一些日子。

李默禪至此自然也明白了,在宋域沉看來,能不能將恭帝從薩迦寺中帶出來,於他而言,其實無所謂。

李默禪覺得很頭疼。

東海弟子無數,還沒有一個膽敢不服他的管教。但麻煩的是,宋域沉不僅是東海弟子,也是無盡道人的傳人有窮。

有窮之號,是有特殊的含義的,無盡道人絕不會輕易賦予。

所以,對於有窮,東海也不能頤指氣使,反倒有諸多顧忌。

而且,當宋域沉終於消除了對急流深水的畏懼、習慣於馭使水中遊魚之後,似乎也在此同時減退了對於李默禪那種本能的畏懼與忌憚。

李默禪審度之後,還是決定,且聽任宋域沉這一回。

不知為何,他隱約意識到,宋域沉是此行能否成功的關鍵,有時縱容一下也不為過。

這是經過無數殺戮之後曆練出來的可靠直覺,不止一次助他取得最後的勝利。

再說了,他們也需要時間在理塘尋找可靠的向導——這一任理塘土司向來仇視漢人,哪怕送上鹽巴,也絕不會給他們向導;拉卡寺的理塘活佛,與雅安活佛分屬兩派,向不來往,再加上理塘土司的這種敵視態度,故而理塘活佛借口閉關,不肯接見橫川和尚,其餘僧人,又不能做主,隻陪著橫川和尚閑談佛理經文,一提及向導之事便顧左右而言他。

這樣的情形之下,李默禪也不得不在理塘耽擱下來。

金城之每日隨著橫川和尚往拉卡寺去閑逛,他對於那座依山而建、風格迥異於中原寺廟的大寺,極感興趣,對宋域沉說,此寺大有極目雲天、絕塵歸神之氣象,他得仔細看一看、想一想個中玄機。寺中僧人對此頗為自豪,由得金城之滿寺亂走,無處不看。

李默禪時常帶了人在理塘附近的山野之間騎馬狩獵,順帶勘察地形——他每到一處,總會將當地地形仔仔細細地看清楚,記在心間,以便於推演戰陣。理塘土司的衛隊,曾經帶著一隊獒犬前來攔截,試圖威脅或者驅趕這一群不肯向理塘土司彎下腰去祈求憐憫的外來中原人,但是在親眼見到凶狠的獒犬在李默禪麵前畏縮如土狗、龐大的狼群被李默禪的仆從於短短時間裏毫不留情地盡數斬殺之後,理塘土司識趣地沉默了。

戴總管無限耐心地留守在客棧之中,以免有不識趣的家夥貿然闖入他們包下的小院、窺得一二隱秘之事,又或者讓他們的行李有了閃失。戴總管半生都在深宮之中度過,並不覺得日複一日地坐守一間小小院落有何煩難;其他人都坐不住,這種事情,還是讓他來好了。

方梅山與宋域沉則在每天晚上專心點檢藥材,配藥驗方,辯證推敲藥理藥效,白天裏便毫不客氣地在守在理塘城內城外的幾家藥堂中,挑選病人試藥,那幾家藥堂的坐堂大夫,被方梅山兩人教訓過一回之後,便明白這是他們望塵莫及的過江龍,不敢招惹,乖乖地聽由他們在自家藥堂之中挑三揀四。

如此七天之後,拉卡寺的醫僧,派人送來了請柬。

宋域沉沒有赴約,卻回贈了兩部書。

在船上的時候,鎮日無事,宋域沉便將吐蕃通用的《四部醫典》與《月王藥珍》兩書,拿了出來,和方梅山探討吐蕃醫術藥理與中原的異同。這兩部醫典藥書,他當年搜羅到之後,便逐字逐句譯成了漢文,重新謄抄了一遍,拿給方梅山看的,便是漢文與吐蕃文對照的抄本,同時加了不少批注。方梅山的心得,也被他隨時添加上去。

回贈的便是這兩部寫滿了注釋也留下諸多疑問的抄本。

方梅山很不樂意將這兩部抄本送出去,不過宋域沉道,他可以一字不差地全部謄錄出來,方梅山隻好從善如流。

拉卡寺的醫僧,得了這兩部抄本,閉門研讀了三天之後,醫僧正平措貢布親自上門來拜訪了。

聽到前頭的傳報,宋域沉得意地向方梅山睞睞眼。他下了這麽重的餌食,若是沒有釣上大魚,那該多失麵子。

平措貢布乃是《四部醫典》編著者雲登貢布的後裔,精修醫術數十年,通曉漢文,讀寫都無問題,隻是平日裏聽得不多、說得太少,所以交談的時候,語調略顯生硬,需要時時停下來,抱歉地請方梅山與宋域沉放慢語速再重複一遍方才的話。

吐蕃有天葬的習俗,天葬師需要細致地切割屍體,以便於鷹鷲啄食,年深日久,經由一代又一代天葬師,吐蕃醫僧熟知了人身的髒腑、骨骼、血肉與關節,較之頗為忌諱開膛破肚的中原醫學,大有獨到之妙,讓方梅山躊躇不語,也讓宋域沉很有棋逢對手的興奮之感。

平措貢布則極為驚訝地意識到,宋域沉居然也熟知人身之奧秘!

中原人不是都將肢解人身視為洪水猛獸一般嗎?

如此一來,平措貢布談興更濃,力邀宋域沉與方梅山至拉卡寺一述,他有一些東西想給他們看。

高原的清洌陽光之下,依山而建、層層高起的拉卡寺,規製並不如何宏大,然而自有一種大道至簡的莊嚴,又兼天空太過明淨湛藍,赫然如在山頂、觸手可及,因此,仰望之際,白石紅牆的拉卡寺便隱隱然有著上與天齊的壯觀美麗了。

宋域沉不覺輕歎了一聲。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話果然沒錯。若不是親身親曆,如何能夠體會,高原之上的這般壯麗景象?

難怪得金城之每日流連忘返。

平措貢布對於宋域沉臉上顯而易見的讚歎,大是高興。他看得出這些中原人都是見多識廣、不同尋常之輩,能夠讓他們驚歎於拉卡寺的壯美,怎麽不讓他歡喜自豪?

因此平措貢布引著宋域沉兩人在寺中轉了一圈,才回到他的起居之處。

一帶三間房舍,正房之中供著藥師佛,東廂是平措貢布的居室,西廂是藥房。三人拜過藥師佛之後,便進了西廂。

平措貢布親自拉開牆上的帷幔,西斜陽光,透窗而入,正落在牆上的那幅唐卡之上。

粗粗一看,不過是一株以紅黃藍三色繪就的枝繁葉茂的大樹。

但是方梅山與宋域沉都讀過《四部醫典》,此時一見這三色樹,不免若有所悟,神情肅然。

平措貢布的神情之間,甚是感懷,向他們說道,這幅唐卡,是雲登貢布當初遺留下來的,代代傳承,一直傳到他的手中,珍藏至今,不是親信徒弟與同道好友,不能一窺。

他不無炫耀地問宋域沉兩人可否看出這三色樹的玄妙之處。

方梅山拈著長須笑而不語,宋域沉則反問平措貢布,這三色樹有何說法。

平措貢布其實迫不及待地要向他們講解這三色樹的玄妙,宋域沉這麽一反問,立時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說到忘情處,吐蕃語與漢語夾雜,方梅山還需要宋域沉低聲轉述才能聽懂。

吐蕃醫學有三因、七果、三象之說,“三因”謂人身皆有“隆”(氣)、“赤巴”(火)、“培根”(土與水),每一因又皆有五種小因,一如中原醫學所說的人身皆由陰陽二氣化生五行;“七果”謂人身由飲食精微、肉、血、脂肪、骨、骨髓、精七物構成,有三因方有七果,三因變化,七果亦隨之而變;“三象”謂人身之善惡疾病皆可由便矢汗液三物得見,故而診病之時不但要望聞問切,每每還要細察病者清晨初起時的便液;既然人身皆有“三因”,病者也被分為隆、赤巴、培根三類,合為寒熱二症,寒者溫之,熱者寒之。

那幅三色樹圖,便是這一番醫道的圖解。

其中奧妙,與中原醫學,大有異曲同工之處。

所謂大道至簡、殊途同歸,不外如此。

一連三天,平措貢布都極其熱情地邀請宋域沉與方梅山來到他的藥室,共同研討吐蕃與中原醫學的異同及相通之處,第四天,一位居留拉卡寺的天竺醫僧,采藥歸來,也加入了他們的座談。

宋域沉可以輕輕鬆鬆地辨認出那位天笠僧人所用的藥油與熏香之中所含的藥物,以及各類藥物的比重,甚至於推測出其中幾種調製的手法。

以至於連方梅山也感到震驚。

第七天,理塘活佛突然傳信來,想見一見宋域沉。

理塘活佛看上去隻是一個普通的老僧,但是宋域沉居然沒有能夠在照麵之間看出他的年紀,也許是五十歲,也或許是八十歲甚至接近百歲。

這讓宋域沉來了興致,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理塘活佛的臉上,間或轉向他**出來的雙手之上。

理塘活佛並不在意他這種毫不避諱的注視與揣測,坦然自若地合掌問訊之後,緩言細語地說道:“我認得你的筆跡。”

宋域沉微微笑道:“筆跡很難說明什麽。我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筆跡。”

理塘活佛歎了一聲:“理應如此。”

當年的那個人,同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模仿他所見到的任何一種字體。

理塘活佛注視著宋域沉,接著說道:“可是,我認得你真正的筆跡,也認得你真正的靈魂。”

即使身處靜室之中,理塘活佛也隱約可以感受到宋域沉給拉卡寺帶來的震驚,這震驚讓他終於從冥思之中睜開眼,初開始時他不過是想要看清楚這位遠道而來的中原客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然而當看清之後,他的震驚,或許比拉卡寺中任何其他人都要來得更大。

宋域沉微一揚眉,“唔”了一聲,便靜靜等著理塘活佛的下文。

這一番話,在他意料之外,不過似乎又在他意料之中,是以毫不驚詫動容。

理塘活佛緩緩說道:“當年我隨旦增上師往中原遊曆,有幸結識了明先生。那時明先生正苦於病弱,諸多奇思妙想,皆不能親自嚐試、親自完善,因此多方尋求長生健身之術。可惜人力畢竟有時而盡,即使是明先生,也難以回天。所以那時候明先生有意探尋輪回之說,卻又不肯在轉世之時泯滅了此世的靈性,因此與旦增上師以及其他幾位高僧,一道參詳了整整百日,留下諸多筆記,明先生整理之後,以吐蕃文、漢文、梵文對照,抄錄了三份,一份由明先生自存,一份由旦增上師帶回了薩迦寺,還有一份送給了當日與會的天竺那難陀寺僧人。”

宋域沉輕聲說道:“我讀過那份筆記。”

在筆記之中,那位明先生,得出的結論是,想要在轉世之時,保住此世的靈性不滅,惟有將此世的靈性,推進到極致,大仁大勇,大慈悲大智慧,至美至醜,乃至於極惡極凶,都有可能給來世的靈魂留下不可磨滅的烙印。

理塘活佛麵帶微笑,注視著宋域沉,繼續說道:“不論是我,還是旦增上師,這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像明先生那樣博學多智的人。旦增上師極想邀請明先生至吐蕃一行,明先生自己也有意西行,卻止於雅安城下,再不能前進一步。隻因為,雅安之西的二郎雪山,對於明先生來說,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難關。”

無論什麽樣的大智慧,也不能讓一個病弱的人,行走在雪域高原之上卻不至於損傷身體。

宋域沉暗自籲了一口氣。現在的他,可以輕鬆自如地穿過二郎雪山,踏上高懸於急流之上的藤索橋,麵對高原凜冽的寒風與暴雪,哪怕連續奔波三天三夜也不會覺得疲累不堪。

這個身體,生來便有著常人所不能及的堅韌、靈活、敏捷、矯健,而經過喬空山與無盡道人的淬煉之後,更變得如此完美,似乎這世間沒有一處不可去得。

理塘活佛突然提到旦增上師的這個心願,必有用意。宋域沉耐心等著理塘活佛的下文。

理塘活佛微微彎腰躬身:“旦增上師,堅信以明先生的大智慧,必有成功轉世的一日,也堅信明先生必定會往吐蕃一行,以彌補前生的遺憾,所以他一直在薩迦寺中等候明先生的到來。拉卡寺會派出向導,指引先生的西行之路,直至薩迦寺中。”

宋域沉有些驚訝,他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一些,不過到底還是沉住氣不曾開口。

經過無盡道人的反複提示與訓練之後,他已經開始習慣明先生的當年舊識視他一如當年的明先生了。

理塘活佛很想將宋域沉多留幾日,隻是想到旦增上師年歲逾百,能夠讓宋域沉早一日抵達薩迦,那就盡量早一日吧,回程之際,再邀請他在拉卡寺多住幾日也無妨。

李默禪再一次證實了他奇妙的直覺,此行的關鍵,的確在宋域沉身上。

理塘活佛雖然隻是理塘的活佛,但他的上師,卻是吐蕃王寺薩迦寺的旦增上師,這位上師,同樣也是國師八思巴的上師。因此,有了理塘活佛的全力支持,行程變得極其順利。

平措貢布還有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羅堅持與他們同行,這兩人又各有隨行侍者,故而,他們的隊伍變得有些龐大,不過好在速度並未因此而有所降低。

平措貢布、婆娑伽羅總是策馬走在宋域沉以及方梅山的身旁,一邊行路,一邊交談,略通東瀛醫術的橫川和尚,有時也會加入進來。沿途所遇到的牧人,在村落或小鎮暫留時有意招納的病者,都會成為他們驗證藥方醫理的對象。這些人之中,大多是吐蕃當地人,但也有來自中原的漢人、駐守吐蕃的蒙古士兵及其家眷,還有來自遙遠西域、無處不在的色目商人,以及天竺與南荒等地的行商、僧侶和朝聖者。方梅山與平措貢布更關心的是,同樣的藥方藥材,對於這些人不同的效用;宋域沉卻對這些人的身體更感興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知道無論何等水土所養之人,四肢五官五髒六腑都不會有變,然而細微之處的差異如此明顯,如此有趣,讓他忍不住想要將各色人等搜羅起來細細鑒賞,探求其中更多的玄妙之處。

晚上有時能夠在村鎮之中投宿,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得在高原之上露宿。

這是吐蕃一年之中最溫暖的季節,但是到了夜晚,仍舊寒風凜冽,雪氣刺骨。原野上狼群出沒,豺狗也時時在他們的營地附近逗留不去。

金城之被委以重任,要選擇最合適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最簡單的材料,搭建一個盡可能舒適安全的營地,將寒風與豺狼都擋在營地之外。

鬼穀弟子精通陣法而又善禦五行之力,因此,宋域沉覺得自己很應該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對金城之的苦臉視而不見。

金城之在最初的時候需要借助李默禪的人手,才能夠在高原之上搜羅到足夠的石材木料與人獸骷髏來布置他的小密羅陣,不過當他將這個陣法反複錘煉數十次之後,現在已經隻需兩名仆從協助便足以完成此陣了。

拉卡寺的僧人,以及那天竺僧人,第一次宿營時,不免驚詫地看著眼前這奇特的景象:當七頂帳篷按照金城之指定的位置搭建好,各色石塊、木片、人獸骷髏、七麵銅鏡似乎毫不經意地被擺放在營地四周之後,銅鏡折射的火光,被淹沒在悄然騰起的迷霧之中,聞著肉香而來的豺狼,在營地外的曠野中繞來繞去,不得其門而入,刺骨寒風,圍繞著營地轉了一個圈,又呼嘯而去,營地中的火堆,絲毫未曾受到這風勢的影響,營地周圍的迷霧,被風勢卷起,盤繞著營地,縷縷散開,貼近地麵的地方,立刻又生出新的迷霧。

宋域沉滿意地給金城之又加了功課:抵達下一個宿營地時,開始排演大密羅陣——他覺得,整個晚上,隻能在狹小的營地之中活動,太拘束了,所以,新的宿營地要擴大七倍。

戴總管私下裏向李默禪抱怨說,有窮似乎並未將迎回恭帝之事真正放在心上。

先前在理塘的逗留也就罷了,畢竟最後還是說服了理塘活佛派出向導——除了理塘活佛與宋域沉兩人,沒有人知道理塘活佛如此寬容厚待的真正原因,都以為是平措貢布的緣故。

但是為了留給金城之足夠多的練習時間,他們經常會很早便準備宿營,這樣算下來,委實耽誤了太多時間。

李默禪不以為意地答道:“我以為,此行應該聽從有窮的心意而行。”

戴總管在內廷主事多年,習慣了凡事皆有規矩有計劃,一時之間,的確很難接受宋域沉這樣似乎是隨心所欲的行事風格。

即便是李默禪自己,也是仔細權衡思考之後,才放手讓宋域沉去引領他們這一行人的行程,而不是按照他原來的設想,以強力推開一切擋路者,兼程直奔薩迦寺。

戴總管默然片刻,終究還是聽從了李默禪的指令,不再質疑宋域沉的用意。

沿途經過的寺廟,聽說他們一行人是往薩迦寺去朝見旦增上師,有理塘活佛派人引路,不免豔羨不已。旦增上師因為年歲太高,已經多年不曾接見外人。因此一些自認為與旦增上師或者理塘活佛有些拐彎抹角的關係的寺廟,也各派了一二僧人同行,這些地位頗高的僧人,又各有從者,以至於他們終於抵達薩迦寺時,原來數十人的隊伍,已經擴大至二百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