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薩迦寺

薩迦寺始建於前宋熙寧六年,其時薩迦貴族昆氏後裔昆·貢卻傑布偶然見奔波山南側土呈白色,有光澤,現祥瑞之相,於出資起建薩迦寺,傳承道果教法,始創薩迦教派。因著薩迦寺以象征文殊菩薩的紅色、象征觀音菩薩的白色和象征金剛手菩薩的青色來塗抹寺牆,故而俗稱“花教”。貢卻傑布雖然執掌薩迦寺,卻仍舊是昆氏族長,一生未曾受戒,圓寂後傳位與其子貢嘎寧布,故而曆任薩迦寺主,皆傳承僧俗兩宗。貢嘎寧布完善教法,薩加派奉為初祖,尊稱“薩欽”,也即薩迦大師。貢噶寧布的次子索南防摩為薩迦二祖;三子紮巴堅讚主持薩迦寺五十七年,為三祖;四子貝欽沃布的長子薩班貢噶堅讚,或稱薩迦班智達,為四祖。

蒙古初興,即欲派兵入吐蕃,又顧忌雪域高原行軍不易,因此領兵大將闊端先行召見在吐蕃各教派中最負盛名、信徒最多的薩迦派法王。四祖薩班貢噶堅讚率侄子八思巴赴涼州拜見闊端,以吐蕃歸順蒙元為條件,達成協議,使吐蕃得免戰禍。蒙元入主中原之後,忽必烈大汗封八思巴為帝師,賜玉印“命統天下釋教”,並統領吐蕃十三萬戶,薩迦由此成為吐蕃王城,薩迦寺也由此成為吐蕃王寺,淩駕於諸寺諸派之上,每至春夏季節,總有無數朝聖者前來禮佛。

薩迦寺其實分南北二寺,分據仲曲河兩岸,北寺為始建之地,八思巴執掌吐蕃王政之後,事務煩瑣,屬官繁多,於是又命薩迦本欽(按:意即薩迦執政官)釋迦桑布於仲曲河南岸興建南寺,仿照漢地城池樣式,高牆深溝,壁立千仞,寺內供奉三世佛並諸法王靈塔,殿堂寵偉華美,大經堂據說可容萬人誦經。正殿之中,樹有四十根合抱粗細的大柱,其中最著名者,乃是忽必烈大汗所賜的大汗柱、傳聞由猛虎負載而來的猛虎柱、由野犛牛用角頂載而來的野牛柱、由海神送來的黑血柱,這四根神柱,據稱能伏魔鬼,能衛佛法,凡有大法事,都會特別祭典一番,又有不少深信其事的信徒,想方設法要在禮佛之後親手摸一摸這四根神柱,以袪除病鬼惡魔。

平措貢布曾經在薩迦寺中修行三年,對薩迦寺頗為熟悉,這一路上,向宋域沉一行人講解薩迦寺與薩迦派的淵源來曆時,滿心自豪與歡喜。

他們抵達薩迦時,恰逢薩迦寺的金剛神舞法會開始。吐蕃曆每年七月與十一月,薩迦寺都會舉行一次金剛神舞法會,法會持續數日或者一月不等,舞者戴著護法神和各種靈獸麵具,模仿護法神駕馭靈獸滅殺病鬼惡魔的景象,因此,遠近數百裏的僧俗都趕到薩迦寺朝拜觀瞻,祈福求神。

宋域沉一行人,一踏入薩迦城,便被淹沒在人流之中,舉目皆是絢麗的衣妝,歡喜的笑臉,熏染得他們也欣欣然生出喜悅之心來。

隨著人流慢慢行到薩迦寺外。

雖然平措貢布這一路上反複向他們講述了薩迦寺的宏偉壯麗,親眼見到時,仍然令人震驚。這是一座真正的城池,也是一座真正的宮殿。紅牆高聳,白塔林立,各處殿堂的金色琉璃頂隱約可見,上接雲天,下臨碧水,陽光清洌,草木蔥蘢,無數經幡在風中輕輕飄拂,那座著名的灰白色山崖,赫然矗立在薩迦寺側旁,宛如護法天神,不少信徒,都在山崖之下伏地膜拜。遠遠近近,各色帳篷鋪滿了山野,仿佛群星拱衛著依山而起、彩飾輝煌如同朝陽明月的薩迦寺。這些遠道而來的信徒,因為薩迦城中房舍有限,如今又正是吐蕃最溫暖的季節,故而大多不肯去打擾薩迦當地人,而是選擇住在帳篷之中。

宋域沉一行人,人數眾多,除了宋域沉與帶著理塘活佛信物的平措貢布等寥寥數人,其餘人都是不能住在薩迦寺中,因此也在仲曲河畔搭了帳篷,並且圍了一片單獨的營地出來。

信物遞進去,不多一會,便有僧人來引著宋域沉與平措貢布等人入寺。

緩步穿過幽深高曠的殿堂,跟在宋域沉身邊的金城之,暗暗在心中記憶著各處路徑、殿堂位置,推算這薩迦寺的修建過程;鷹奴則留心著各處的形勢要害,以及偶爾露出形跡的護寺僧人——密宗高僧,自有一套傳承,與中原武學,大不一樣,他聞名已久,隻可惜一直不曾有機會親自領教一番。

當年修建薩迦寺時,用了不少漢人工匠,是以這薩迦寺頗有幾分江南園林風格,自仲曲河中引了一灣流水進來,穿寺而過,又蜿蜒注入仲曲河中,安排給宋域沉等人的居處,便在這臨水的藥師殿左側的禪室之中。藥師殿右側的禪室便是薩迦寺的藥僧官曼然巴格西的住處,宋域沉一行人之中,有理塘醫僧與天竺醫僧,有橫川和尚這個略通東瀛醫術的東瀛僧人,還有方梅山這位聲名遠揚於吐蕃的國手,便是有窮之號,薩迦寺亦有所耳聞,於是掌管寺內雜務的僧官次仁吉瓦便將宋域沉等人安排在此處。

次仁吉瓦掌管雜務多年,有他親自出麵,一應食宿等事,都安排得十分妥當,送到宋域沉跟前聽從驅使的兩名僧仆也甚是忠厚能幹。方梅山與平措貢布等人,與薩迦醫僧相談甚歡,每有病患求醫,便共同診治,切磋辯證,唇槍舌戰,時有妙悟,因此大有樂不思蜀之意。

宋域沉的行程卻不太順利。

入住薩迦寺的當天,宋域沉便向次仁吉瓦說明了來意:他要拜見旦增上師。

次仁吉瓦很是為難。旦增上師坐關多年,不說外人,便是寺中僧人,也極少會見,即使是帝師八思巴,等閑也不敢去打擾上師。旦增上師上上一次出關,是帝師八思巴突然病逝,未能及時指定繼任者,上師心有所感,自行破關而出,立八思巴之弟仁欽堅讚為帝師,傳承吐蕃王政與薩迦法統;上一次出關,則是太子真金病重,薩迦寺受大汗之命為太子祈福,事關吐蕃全境安危,現任帝師仁欽堅讚親自前來叩關,旦增上師方才打開塔門,登壇誦了一卷經書。

僅僅憑著理塘活佛的信物,還不足以請動帝師仁欽堅讚叩關。

而整個薩迦寺中,再無其他人,膽敢驚動旦增上師。

宋域沉思忖良久,決定轉而求見帝師仁欽堅讚,在理塘活佛的信物之中,另外加了一卷他新近譯出來的蒙文《大日如來經》——八思巴創立了蒙古文字,但是要將萬千梵文、漢文與吐蕃文的佛經譯為蒙古文,工程太過浩大,尤其是很難尋到同時通曉這四種文字、兼通佛理的譯經人。

這本經書送上去,不過一日,帝師仁欽堅讚便派人來傳信召見,許可宋域沉帶一名從者入薩迦北寺,金城之很失望地被留了下來。

薩迦北寺的風格大不同於南寺,帶有古遠的質樸與拙厚,仿佛沉凝著數百年來這高原的呼吸,一踏入北寺,所有人的舉動,都似乎變得舒緩沉凝。

帝師仁欽堅讚的居處,實則是吐蕃法王的官邸,因此修建得極是雄偉,四層樓院,高約六丈,居高臨下,俯瞰全寺。

仁欽堅讚就在最高一層起居。

鷹奴被留在了第三層,隻有宋域沉一人被允許繼續上樓。

因為金剛神舞法會引來太多吐蕃各地乃至天竺等地的信徒,這些信徒的食宿與安全,都需格外用心看管,是以這些日子裏,薩迦寺的俗務十分繁重,宋域沉上樓之後,又有一名僧官急急前來請示,說是附近發現野牛群,需要立刻派帝師座下的護法行者去驅散牛群,以免衝撞法會、誤傷信徒。

故而宋域沉又等了好一會,才得以見到仁欽堅讚。

八思巴一係,與道門素有積怨。八思巴初至蒙古王廷時,忽必烈即率妻兒以俗世人拜見上師之禮拜見了八思巴,並供養財寶,受灌頂之禮。其時佛道二教在蒙古王廷之中相持不下,蒙哥汗便下令由忽必烈主持佛道之辯,年僅二十三歲的八思巴,率領各派僧侶,與北地道門各派辨論三十三日,最終道門認輸,十七名道士削發為僧,各地均有道觀改成寺廟。蒙元平定江南之後,江南道門各派,受了池魚之殃,又不能對當年主持辯論的忽必烈有所怨言,於是難免抱怨北地道門不善言辭,輸了辯論;又譏諷八思巴依仗忽必烈之勢,這才迫使道門不敢不認輸。

這點恩怨,佛道兩教,幾乎人盡皆知。因此,宋域沉穿著道袍堂而皇之地在薩迦寺中一路行來,又兼袍袖飄飄,超然出塵,大有仙人禦風之勢,僧俗人等盡皆側目,便是仁欽堅讚,也頗為動容。

宋域沉問訊之後,安然落座,慢慢說起自己的來意:理塘活佛以為他是旦增上師的舊友轉世,因此送他信物,以便於他拜見旦增上師;而道門雖有長生之術,卻少見輪回之說,他的師門,於此略有心得,亦有諸多疑問,故而想要與旦增上師一晤,以求解疑悟道。

吐蕃佛教各派信服轉世之說已近百年,屢見驗證,不過各派辨認轉世靈童時,都極為慎重,惟恐有誤。

經由理塘活佛的認定,仁欽堅讚心中先已有了三分信服,隻是茲事體大,又兼佛道有別,如何能夠輕易讓這陌生的道人見到旦增上師?

即使這陌生的道人,能夠送上一份連他也要動心的禮物。

仁欽堅讚思忖了良久才說道:“我會許可你去拜見上師,然而你不得向任何人詢問、必須自己找到上師坐關之地,也不得叩關驚動上師。”

宋域沉一怔:“不得詢問,不得叩關?”

仁欽堅讚微一頜首:“不錯。上師自有神通,對於心中關切之人,即便在坐關之中,也能知其禍福。所以,當日我兄長八思巴忽然病逝,上師心有所感,自行出關主持帝師繼立大事。聽說漢地也有不少相似的傳聞,被稱為‘心有靈犀’。”

言外之意,宋域沉如果真是旦增上師的舊友轉世,他必然能夠找到上師所在之地,上師也必然能夠感應到他的到來。

宋域沉心念一轉,便欣然答應,不過提了一個要求:他與他的兩位同伴,無論日夜,均可以在薩迦寺中自由行走。

仁欽堅讚很詫異,為什麽宋域沉要強調“無論日夜”,不過想到漢地道門的那些神奇詭異之處,猜想或許到了夜晚宋域沉有特別的方法可以辨認旦增上師的所在之處,當下慨然應充,不過也補充了一點:宋域沉與他的同伴,在薩迦寺中絕不可傷害任何人。

能夠從遙遠的漢地毫發無傷地來到薩迦,仁欽堅讚確信,麵前這位看似文弱秀美的漢地道士,必然有虎狼也不敢侵犯的力量。

即使薩迦寺有諸多護寺僧,也還是有言在先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