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溯遊而上

次日清晨,船隻拔錨起航。

橫川和尚是光明正大地搭乘宋域沉的座船,前往蜀中拜訪舊日相識的峨嵋高僧普渡,韋氏兄妹偽裝成他的仆從;冷小泉領著那潛龍九衛,隱身於船工之中;李默禪易容之後,刻意收斂了氣勢,與鷹奴站在一處,倒也不曾格外引人注意;戴亦則假扮為管家——他做管家也算是駕輕就熟了,船上日常事務,也一概由戴管家安排。

方梅山則深居簡出,船上人隻稱他為仲先生,儼然賬房先生的模樣。

雙桅船逆流而上,輕鬆越過眾多客船貨船,不過數日,已經抵達鄱陽湖口。

鄱陽湖口的下鍾山,素來號稱“江湖鎖玥”,此時正當烽煙四起,如此要塞,贛州將軍自然駐紮了重兵扼守,對來往船隻,嚴加盤查。

宋域沉的座船,也很自然地成了盤查的重點。

贛州將軍寶力德向來與烏朗賽音圖不對付,兩人明爭暗鬥大半輩子,難分勝負,寶力德時刻關注著宣州那邊的動靜,對於宋域沉將要經過鄱陽湖之事,早有探報,也早有準備。

宋域沉的座船,毫不意外地被扣了下來。不過負責扣船的那名百夫長,對有窮之名,略有耳聞,心存畏懼,及至見了滿山鴉群鋪天蓋地而來,繞船亂飛,啞啞之聲震耳,更是不敢上船搜查,隻一味攔住不放,說要等候上頭的命令。

駐守下鍾山的那名千夫長,早幾日已經派人往龍虎山張天師處請了幾道辟邪降妖驅怪的靈符,又往永福寺請了得道高僧來助陣,此時一並請到江邊,那百夫長才敢登船。

扣船的理由是懷疑有亂黨潛入。宋域沉也不與他們多說什麽,吩咐仆從引了那百夫長將船裏船外細細看了一遍,船上所有人也都仔細認了一番。

那百夫長也算是經過不少戰陣的,身上又貼了三道靈符,掛著永福寺高僧開光護持過的念珠,然而麵對船上悠然出沒的各色蛇蟲時,仍是毛骨悚然,不敢多看,不敢久留。

宋域沉偏偏又道,不知這船要攔到幾時才肯放行,若是時間太長,他養的五毒,還需上岸覓食,到時還請岸上之人不要驚慌,任它們自便,飽腹之後,他自會召回。

那百夫長立時一臉如被雷劈的悲慘,結結巴巴地答道,要等候將軍的旨令才能放行。

下船之際,那百夫長心神不寧,惶恐不安,險些掉進水裏去了。

宋域沉手裏把玩著方才從那百夫長身上偷換下來的龍虎山靈符,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金城之不敢從他手中去搶那三道靈符,轉而問道:“你不是已經派影奴去威嚇那什麽贛州將軍了嗎?為什麽還非得要為難一下這些人?須知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就算害怕,也不敢做主的,折騰起來也沒意思。”

宋域沉不以為然:“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所以,閻王與小鬼,他都要慎重對待。

獅子搏兔,尚且要用全力,何況是豺狼?

金城之若有所思。

鬼穀看了太多帝王將相、王朝興衰,過眼上心的風流人物太多,因此,鬼穀弟子的眼中,向來不太有這些小小走卒的地位。

然而在宋域沉看來,哪怕螻蟻,也有其得用之處。

金城之不知道影奴是怎麽威嚇那位贛州將軍的,不過顯然很有效。不過半天時間,他們的船便被放行了。

金城之沒辦法去追問神出鬼沒的影奴,隻好盯著宋域沉問個究竟。宋域沉笑而不答,將那三道龍虎山的靈符丟給了金城之琢磨,限定他三日之內要推演出龍虎山一係畫符的手法特點、分辨出與道門其他各派的異同。

金城之哀號一聲,捧著靈符悻悻地將自己關在了艙中。

離開贛州之後,橫川和尚饒有興趣地向宋域沉打聽馭獸之事。他雖然聽說過有窮之名,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宋域沉驅使鴉群,好奇心盛,不免追根究底。

宋域沉含糊以對。

橫川和尚的侍者金剛磐忽然問道:“聽說長江上水賊很多,若是他們從水底來,豈不是……”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宋域沉。

宋域沉猶豫了一瞬,沒有立刻回答。

李默禪立時眉頭一皺:“小七,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在水中練習。”

他們接下來的行程,一直是在長江之上。

他記得韓迎是能夠馭使水中遊魚的,宋域沉不可能沒有學過,那麽欠缺的就隻是練習而已。而且,有蛟奴和冷小泉護航,宋域沉不會在水中遇到危險。

宋域沉臉色微變。

他已經不再畏懼水流,但內心深處,始終不太喜歡被淹沒在水中的感覺,所以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對水中遊魚的馭使。

仙壽觀之中,即便是鷹奴,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督促他去練習馭魚。

但是李默禪不一樣。他還真沒有膽量對著此時的李默禪說不。

於是宋域沉開始在蛟奴和冷小泉的看護之下,日日沉潛於水中,溫習韓迎當年隻是紙上指點、沒來得及言傳身教的馭魚之術。

長江之中,向來遊魚眾多,自鄱陽湖至洞庭湖一段,江豚尤為活躍,成群結隊追隨在大船之後,時時躍出水麵,噴出細細的水柱來,歡喜嬉戲時,鳴叫之聲恍若鳥啼,間或也會如同羊群一般爭執發怒。

宋域沉在水中看著這一群群江豚嬉戲而過,時不時好奇地圍繞著他們三人轉來轉去,宛若天真幼童,心念不覺微動。

江豚是江中猛虎,除了豬婆龍和白暨豚,再無對手。諸多魚類,盡是它的食物。

然而這些江豚,卻如此活潑可愛。

冷小泉顯然也很喜歡它們,浮上水麵時笑著對宋域沉說道,東海之上,也有一種豚,模樣與它很相似,非常聰明,喜歡追逐船隻、成群嬉戲,遇上落水的人,會用長喙將這人頂上水麵、一直護送到船上或是岸上;然而如此和善可親的豚,卻能夠驅趕凶狠的鯊魚。

宋域沉看了那群江豚大半日之後,試探著模仿母豚的叫聲召喚其中一隻幼豚。

那隻幼豚似乎歪著頭猶豫疑慮了一會,最終還是遲遲艾艾地遊了過來,在宋域沉手掌下繞了幾個圈,啾啾叫了一回,又搖頭擺尾地遊走了。

冷小泉瞠目而視,直至那頭幼豚離開,才急匆匆地遊了過來,繞著宋域沉轉了兩圈,滿臉的好奇,躍躍欲試。

宋域沉卻有些失望。

那頭幼豚圍著他啾啾啼叫時,分明是想與他對答,隻是他不太能聽懂,也沒有辦法回應。

接下來的日子,宋域沉一心要馴服那群對他十分感興趣、繞船不去的江豚,漸漸淡忘了兩度幾乎在水中喪命而帶來的忌憚與不快。

那群江豚會陪著他潛入水底深處,陪著他仔細琢磨江底水流、傾聽水中的各種聲音,也陪著他呀呀學語、一問一答,耐心親切得讓冷小泉眼紅,蛟奴則頗有些不以為然,他總以為,有這個心思來馴養江豚,不如去馴幾頭豬婆龍比較劃算。

冷小泉很鄙夷地反駁道,豬婆龍看似凶狠,其實從來不敢招惹江豚,就像鯊魚從來不敢招惹海中之豚一樣。

金城之大力讚同冷小泉的話。他覺得豬婆龍委實太難看了,就算馴服,也不宜帶出來招搖,還是這些江豚比較合眼。

宋域沉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他試探過幾頭偶遇的豬婆龍,覺得還是江豚更聰明更容易驅使一些。

接下來的行程,十分順利,直至洞庭湖畔,才再次遇上麻煩。

八百裏洞庭浩浩湯湯,風濤凶險,水寇出沒不定,水師屢次進剿,都勞而無功。過往船隻,無不戰戰兢兢,惟恐運氣不佳、惹上湖匪。

宋域沉的座船,形製簡潔,裝飾樸素,粗粗看上去,並不起眼,然而久居洞庭的水寇,認出這艘雙桅船用的居然全是百年以上的蜜柚木!而那看似簡單的船身,行駛於水麵時,卻如此流暢自然,輕輕鬆鬆便超過眾多同行者,分明是出自造船世家的精品。

即使這船上金銀之物不多,為了這艘船,也值得去搏一搏。

至於船主姑蘇趙府,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姑蘇趙府已經多年不曾高聲說話了。

而有窮之名,也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不過一個會馭獸使毒的道士而已,縱橫洞庭湖上多年、藐視長江諸水寨的這些水寇,並不曾將一個遠道而來的年輕道士放在眼裏。

於是途經城陵磯的時候,宋域沉的座船被十數艘假扮行商的小船有意無意地圍了起來,要將這船從長江水道逼入洞庭湖中去。

李默禪的潛龍九衛之中,有三人精於水戰,由冷小泉率領,潛入湖中攔截東麵與南麵的船隻;蛟奴帶領他的五名屬下,攔截並鑿沉西麵的賊船,待到西麵水賊盡滅之後,再轉向東南兩麵——這是李默禪的安排,傷敵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趙府的船工則負責看好船隻、不讓水鬼接近;李默禪與鷹奴一前一後守在已經落下風帆的雙桅之上,居高臨下,指揮各自的人馬進退攻守,同時射殺漏網之魚。

宋域沉立在船頭,注視著水麵上與水麵下的搏殺。

這一戰,李默禪暫時不許他出手,說要磨礪其他人的水戰之術,隻許他在危急時再聽從號令出戰。

金城之也被勒令不許胡亂插手,他向宋域沉嘀咕道:李默禪莫不是東海選定的領兵大將?這樣的小陣勢,也動輒以兵法部勒調度。

抱怨歸抱怨,金城之還真不敢不遵號令。

李默禪的戰術很管用,蛟奴六人,絞殺了西麵的水賊之後,與冷小泉四人匯合,很快將東麵與南麵相持不下的局麵打破,十五艘賊船,橫掃一空,偶有一二逃逸者,也被鷹奴射殺,江麵上浮起數十具屍體,水麵盡紅,遊魚絕跡。

天色漸黑,不便立刻啟程。

雙桅船繞過江麵的浮屍,停泊在近岸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

方才躲在遠處觀戰的來往船隻,此時越發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將這一處平靜開闊的水麵都讓了出來。

夜半時分,洞庭湖的水賊,借著遠處客船的遮掩,再次來襲,這一次是紮了三個大木排,木排前端裝了三個大鐵錐,打算將宋域沉一行的座船撞破撞沉,另有十數艘小舢板,緊跟在側旁,舢板上的水賊,各拿著長鉤短刀漁網漁叉,準備攔截船上落水的人。

春潮湍急,木排順流而下,來勢極快,本意是想出奇製勝,然而木排方動,下遊的那艘雙桅船已經起錨,幾乎是片刻之間,升帆落槳,轉舵啟航,已然離開了那片水灣,避開了順著急流而下的木排。

木排來勢太快,轉向不易,操縱木排的水賊,竭盡全力,也不過讓木排離著雙桅船兩三丈遠漂了下去,至於那些小舢板,被雙桅船一撞,便打橫拐了出去。

李默禪與鷹奴仍立於桅杆之上,居高臨下,引弓射箭,每次一發便是連珠三箭,水賊中箭者十之五六,餘下的人,慌忙跳水逃生,也有跑得快的,劃著舢板出了弓箭的射程,倉皇逃走。

天亮時分,殘兵敗將逃回水寨,各家頭領爭論了許久,最終決定,不可輕易認輸、以免失了威風、丟了他們這長江水寨盟主的地位,於是整頓旗鼓,務必要在那艘雙桅船駛出嶽州境內之前,將它一舉拿下。

計議方定,外麵卻是一片騷亂,原來是半空之中飄來數十盞孔明燈,順了風勢,越來越近,因著燈油將盡,也越來越低,堪堪將要落到水寨議事廳的上方。巡山的小頭領急急調了弓箭手將那些孔明燈射下來,然而燈破之際,細如微塵的藥粉也隨之灑落下來,藥味微不可聞。

數十盞孔明燈,將議事廳周圍裏許方圓的地方,灑滿了藥粉。

水寨中諸人,不知這藥粉究竟是何物,也不知對方為何能夠找到水寨,還計算得如此精準,恰恰將孔明燈飛到了議事廳上空。

對於神秘莫測之事,世人總是畏懼居多;即使是習慣了刀頭舔血的水賊,心底也不敢不忌憚鬼怪神佛之說。

更何況,藥粉灑下來之後,不過盞茶功夫,湖麵之上,隱約便有了嗡嗡之聲,無數飛蟲循著這細細藥香,越聚越多,鋪天蓋地而來,因了飛蟲的聚集,湖上水鳥,很快也成群而至。

水寨中諸人,或是不敢,或是不屑於與這飛蟲水鳥搏鬥,急忙關門閉窗,想要等到這飛蟲自行散去之後再行計較。

鬧了大半天,飛蟲雖然散去,但是藥粉與無數蟲屍鳥糞混合之後,整個水寨,彌漫著一股異味,經旬方消,而沾染了這股異味的人,十之八九都病倒了,遍體生斑,日夜喘哮,不過十來日,便有人因為喘不過氣來,窒息而死。

直至此時,水寨中諸頭領才懊惱後悔,互相埋怨,不該貿然招惹有窮。

宋域沉這邊,當日遠遠地望見水寨被飛蟲與水鳥淹沒,這才轉舵返航。

水賊夜襲之時,早有江豚與夜梟示警,宋域沉等人,待到水賊一放木排,立時開船,避開木排擊退水賊之後,又借著追蹤的江豚與夜梟,遠遠地綴在那夥逃亡的水賊之後一直跟到了水寨附近。水寨四周,雖有漩渦亂流、外船難入,當不過江豚在水中、夜梟在空中的追索,到底確認了那水寨的方位。金城之和他的隨從,負責製作孔明燈,計算風向與風速,將宋域沉配置的藥粉送入水寨之中。

方梅山對於宋域沉所配的藥粉,大是好奇。向來都說,火能解百毒,這些藥粉,偏偏要借火力催發。

宋域沉隻說是借用了煉丹之法,故而藥性不畏烈火,別的便不肯細說了。

方梅山暗自感慨。喬空山當年曾說,配製各類毒與藥,並不難,難的是如何下毒下藥。喬空山的這個弟子,得了喬空山的毒術醫術,又得了韓迎的馭蟲之術和無盡道人的煉丹之術,再揉入鬼穀的陰陽之道,或許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秘法,如此一來,下毒下藥的手段,可真是千變萬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但願那個不幸捋了虎須的水寨,不至於盡數覆滅。

方梅山覺得宋域沉這般手段,失之陰狠,不是正道,然而轉念想想,又覺得此時此世,非如此不能夠平安度日。

方梅山不由得長長歎息了一聲。

他年輕時,那個講求溫雅敦厚、彬彬有禮、進退有據的世道,已經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