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遠行

這一年清明時節的祭祀,又一次震驚了宣州。

姑蘇趙府不愧其富可敵國、明審時勢之名,不知以何等厚禮,請動了普陀山觀音道院的住持信德大師前來宣州,一則超渡新近喪生的眾多亡靈,二則為人心惶惶的觀音信徒祈福。

時逢亂世,人不如犬,便是王公貴族,也不敢保性命無憂。是以大江南北,信奉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者,不計其數。信德大師偶一出行,所到之處,往往是萬人空巷,無論良善平民還是凶狠惡賊,都拜伏迎送,不敢稍有不敬。

有了信德大師同行,趙安自然是兵不血刃便到了宣王墓園大門處,向站在門外的烏朗賽音圖施施然行了一禮,微笑著說道:“趙安冒昧,還請將軍多多包涵。”

烏朗賽音圖沉著臉,隻揮了揮手,示意她自行入內,目光隨即轉向遠處姍姍來遲的宋域沉與昭文母子,臉上神情,立時更為複雜陰沉。

他日漸衰老,很多事情,都不再受他掌控。

烏朗賽音圖的預感,很快成真。

祭祀之後,昭文抱著幼兒去拜見信德大師,請大師為幼兒摩頂祝福,大師與昭文略談過一會後,對昭文大加讚賞,稱昭文極有悟性佛緣,昭文立刻請求隨信德大師赴普陀山朝拜觀音菩薩,為宣州祈福,信德大師慨然應允。

對於信德大師說道昭文有悟性佛緣一事,宣州人深信不疑。這些年來,昭文一直奉佛向善,又能借助宣州將軍府的種種方便,因此,宣州境內諸色人等,深受昭文恩惠,其中受恩尤深者,甚至於在家中供奉了昭文的小像,早晚焚香祝福。現在昭文能夠得到信德大師看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若是昭文能夠得菩薩看重,為宣州祈來平安之福,那就再好不過了。

烏朗賽音圖自然不能阻攔——因為希望昭文去普陀山替宣州民眾向觀音菩薩祈福的,還有他的眾多部下以及他們的家人。

他隻能給昭文派了一個三十人的衛隊,既是護衛,也是看管。

衛隊由同古拉噶率領。除了同古拉噶,他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夠讓昭文母子信任,也能夠讓自己信任。

信德大師由趙安迎來宣州,自然也由她送回普陀山。昭文便與趙安同行往普陀山去。

宋域沉也與她們同行,對外聲稱是要往蜀中尋訪高僧名士、探討長生之道。

仙壽觀那邊,對小觀主終於肯去尋訪長生之道,大喜過望,趕緊派了藥奴和暗奴過來鎮守無盡觀,惟恐小觀主放不下無盡觀外的毒草毒木、不肯動身。

沿著江南之地的密密水網,順流而下,至蕪湖時,正是日暮時分。

姑蘇趙府的三桅樓船太過高大,無法駛入長江的細密支流,因此就停泊在蕪湖江麵之上。趙安一行人一到蕪湖,便登上了樓船。隻是天色已暗,長江春潮湍急,不宜行船,他們還需在此地等候一晚。

宋域沉一行,需要換乘溯流而上的船隻。姑蘇趙府的家仆早些日子接到信報之後,從金陵調了一艘輕便堅牢、宜於逆流行駛的雙桅船,此時正停泊在樓船側旁。晚飯之後,宋域沉一行人便往雙桅船上歇息,順帶將行囊安置妥當。

夜深人靜,江流無聲,宋域沉卻有些輾轉難眠,索性帶著鷹奴悄然踏入了蕪湖城中,憑著多年前那個逃亡之夜的記憶,找到了老君觀。

老君觀仍是當年的模樣。隻是夜風之中,已經嗅不到當初那令他心驚的血腥味,以及丹藥與烈火之氣。

鷹奴在他身後說道:“小觀主,話說你當初究竟是怎麽將密室裏的人全都放倒的?”

話裏話外,一半是疑問,一半是得意。

宋域沉沒有回答,而鷹奴也沒有追問下去。

因為他們都察覺到了高牆外正在接近的兩股氣息。

其中一股氣息,有如驕陽烈焰,逼人而來,鷹奴與宋域沉都本能地提高了警覺,如臨大敵,然後又因為這氣息的似曾相識而恍然醒悟:這是李默禪!

趙安曾經說過,李默禪一行,會在蕪湖等候他們。

與李默禪相攜而來的,正是趙安。

月色之下,趙安的神情份外溫柔婉約,仿佛海棠初綻,帶著幾分欣然的慵懶,與白日裏的長袖善舞八麵玲瓏,迥然不同。

趙安此時的微笑,也與往日大不相同,仿佛揭開了重重麵紗一般份外秀麗動人:“你們果然在這兒!”

宋域沉隻笑了一笑,默然不語。

月下望去,對麵的兩人,不但容貌風儀宛若神仙眷屬,神情舉止之間,也有著難言的默契,仿佛春風縈繞山崗,明月映照大江,千萬年前如此,千萬年後也當如此,讓他覺得歡喜無盡,又有著莫名的酸澀與不悅。

對於當年老君觀一事,趙安有著與鷹奴同樣的疑問。

宋域沉沒有詳細解釋,隻答了一句:“我找到了那密室的通氣孔。”

一句足矣。

他轉向李默禪,拱手施了一禮:“見過李師兄。”

他當日與李默禪交手之後,便知這位師兄極其不好對付,十有八九正是自己的克星,自此心懷忌憚甚至於敬畏,舉止之間,不知不覺便端正了許多。

李默禪還了一禮:“喬師弟不必多禮。這一路上,還有許多地方要仰仗於你。”

他們取道於蜀,蜀地西南,群山急流,毒蟲叢生,瘴霧彌漫,土人凶蠻,道路迷離,氣候變幻無常,沒有宋域沉,還真個難以通行。

宋域沉答道:“自當盡力而為。”

不知為何,他意識到,在李默禪麵前,絕不可對這等大事輕忽隨意。

他們這一問一答,嚴肅鄭重,連帶鷹奴與趙安,也對這異樣的情形有所察覺,不自覺地盯著他們對答。

對答完畢,宋域沉看看一旁的趙安,又看看李默禪,忽有所悟,拱手說道:“李師兄請自便,我先走一步。”

老君觀雖然有采生折割之名,備受三清正統鄙夷,但占地廣大,後園尤為清幽雅致,的確很適合久別重逢的這兩人花前月下。

宋域沉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眼力的。

走出一段路之後,鷹奴才帶著笑意向宋域沉說道:“小觀主,我看你有些怕李默禪。”

真是很難得啊。想當初無盡道人都沒能讓小觀主生出敬畏之心來。

宋域沉想了一會,答道:“或許是因為,萬物皆有天敵,我亦不能例外。”

鷹奴默然。

他現在有些不太確定,這對於小觀主,究竟是好是壞。

不過,仔細想來,隻要李默禪並無惡意,有這麽一個能夠鎮得住小觀主的人,似乎也不錯。

無盡道人以前,曾經不止一次感慨過,這世間萬物,相生相克,太過奇妙;若真有一物無可牽製,反而不合自然之道。

鷹奴那時隻是聽聽而已,直至無盡道人仙逝之後,回想起來,方若有所悟。

連帶地對隱約可以克製住小觀主的李默禪,也沒有像從前那樣一見便生出除之而後快的殺戮之意。

不過回想李默禪與趙安攜手而來的情景,鷹奴不免有些遺憾地看向小觀主:“聽說葉家姑娘過得很不錯。太可惜了。”

鷹奴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宋域沉倒是明白他的意思。

鷹奴一直在遺憾,小觀主沒有將分明對他有情的葉明珠留下來。

所以一有機會,他就要變著法子問一問宋域沉是否會後悔失去這樣一個能夠兩情相悅的良機。

宋域沉則每次都聽而不聞地擋了回去。

隻是偶爾在寂靜月夜時,隱約有一絲悵然掠過心頭。

心底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問:“你不後悔?”

每一次,他都在悵然之後,無聲地回答:“我不後悔。”

冥冥之中,他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肯放棄那兩情相悅的歡喜,他便要付出某個絕不願意付出的代價。

天道有盈虧。

他在得到許多的同時,必然也會失去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