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恭帝

雨水之後,鴻雁北歸,草木萌動,江南之地,處處風軟氣潤。

踏著細雨而來的趙安,儼然便是這江南花柳繁華地的最好象征。

趙安並不在意絲絲細雨,先去拜見了昭文,之後隨著宋域沉在無盡觀內走了一回,末了登上觀星台,俯瞰整個無盡觀以及觀外綠森森的密林,看了良久,輕輕歎道:“大好佳境,真可惜婉姑姑不宜久居。”

連趙安都看得出來,可見無盡觀這地方,的確不能讓昭文長住下去了。

宋域沉轉過頭來看著趙安:“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

趙安微笑:“我也想請你幫個忙。”

兩人對視許久,趙安嘴角的笑意更深:“我知道你想要什麽。姑蘇趙府會在東海或是南洋安排一個富庶安寧之地,奉養婉姑姑,照顧阿鈞,讓他們平安度日,不會有人知曉他們的真正身份,也不會有人敢對他們不敬。”

宋域沉緊盯著她:“姑蘇趙府?”

趙安給出的承諾,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姑蘇趙府的?

趙安肯定:“姑蘇趙府。”

宋域沉歎了口氣:“我明白了。你要我做什麽?”

必定是極其麻煩的大事。

趙安的神情變得凝重:“李師兄要遠赴吐蕃,將恭帝從薩迦寺之中找出來,帶回東海,再以恭帝的名義,號令江南各路義兵。此行太過凶險,所以,我們要找得力的幫手。”

蒙古人破臨安城時,謝太後抱著尚是幼兒的恭帝投降,被送往大都,恭帝被封為瀛國公,自幼受吐蕃上師教導,十八歲時剃度為僧,法號和尊,長居薩迦寺。

廣宏子對宋域沉講完這些之後,還曾經慨歎,對於亡國帝王來說,這不是最好的結局,但也不是最壞的結局。

自幼受佛學熏染的和尊,能夠在薩迦寺之中,平靜地度過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宋域沉很理解也很讚同廣宏子的這個看法。

而且,並非所有義兵都願意遵奉趙宋年號。事實上,自立旗幟的反倒是多數。

他不無疑慮地看著趙安:“現在的和尊,還能夠號令群雄嗎?”

趙安不以為意:“我們不過需要一個名義而已。想必你也看到了,如今江南義兵,聲勢雖大,可惜各自為戰,甚至於自相殘殺。有了一個主公,哪怕是楚懷王呢,情形也隻會更好一些,不會變得更壞。”

宋域沉的疑慮更深:“姑蘇趙府向來明於審時度勢,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投身進來?既然投身進來,為何又如此……唔,不在乎成敗?”

趙安:“陰消陽長,總需時日。眼下的確是蒙元氣運正旺之時,我們成功的希望渺茫。然而不積珪步,何以至千裏?”

宋域沉默然一會才道:“所以這一次的正使是你?”

趙安一笑:“東海公主不能回來,在江東,我是她血緣最近之人,理應前來祭拜宣王,與示威明誌什麽的,並無關係。姑蘇趙府,始終是站在東海公主背後的。”

宋域沉想一想,又道:“既然你們要的不過是一個楚懷王,又何必將李師兄派出去?”

在他看來,李默禪比那位恭帝重要多了。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更何況是李默禪這樣可以在百萬軍中縱橫來去的大將?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趙安的神情,立時有些變了,雙目閃亮,嘴角含笑:“所以,你不要管別人說什麽,隻要保證李師兄平安無事。”

宋域沉心頭一陣鬱悶:“就這樣?”

趙安莞爾:“至於你,我想還用不著我來擔心。哪怕遇到神魔降世、天塌地陷呢,你也會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宋域沉無語以對。

趙安這話,真不知是在誇讚他手段了得,還是在笑話他無端生妒?

須知親疏有別。

然而宋域沉不知為何便覺得失落,仿佛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忽然間被別人拿走了。

默然一會,宋域沉轉而說道:“且不談如何將恭帝從薩迦寺中帶出來,我先問你,你們如何讓世人相信他的身份?”

趙安:“我們已經找了兩個見證人:曾經陪侍過度宗皇帝一段時日的橫川禪師,當年的內廷副總管戴亦。”

橫川禪師是東瀛僧人,地位超然又素有聲望;戴亦位高權重,向來有耿直之名,又常年監軍,江南義兵之中,宋軍舊部極多,其中受他恩惠者不在少數。這兩個見證人,倒是很合適。

隻是見證人不宜為雙數,以免出現爭執時難以決斷。

宋域沉尚未說出自己的疑問,忽地皺起了眉:“還有一個見證人是我?”

趙安笑道:“你覺得你不合適?”

有窮的名號,近日來已經很能唬人了。各路豪傑,似乎是突然之間重新記起了無盡道人當年的威風,紛紛感歎有其師必有其徒。

汲汲於長生之道、不屑理會世俗之事的有窮,算是一個合適的見證人,許多人會覺得,有窮不必在這件事情之上弄虛作假。

就算世人知道有窮的父親是誰,又有什麽關係?不是可以更好地證明,有窮並不在意恭帝的真假,所以也不屑於弄一個假的恭帝出來騙人?

趙安又道:“而且,雖說橫川禪師與戴總管都識得度宗皇帝和全皇後,可若是恭帝長得與他們不相像,若是薩迦寺中藏有相貌相似的替身,又如何辨認?因此還需你去分辨一番。人麵或有相似,骨骼卻絕無一樣。”

當宋域沉指名索要韋氏兄妹時,趙安便明白過來,無論什麽樣的易容高手,都逃不過熟知人身骨骼的宋域沉又或者喬空山的眼睛。

宋域沉略一思忖,說道:“我沒有見過度宗皇帝與全皇後的骨骼,沒辦法推算出他們的兒子應該是什麽模樣。”

趙安微笑:“這個容易。皇陵被楊璉真伽盜掘之後,帝後屍骨,都已被我們替換出來,移至鳳凰山中埋藏。臨行之前,我會陪你去一趟鳳凰山。”

宋域沉沉吟一會,說道:“再加上金城之吧。”

趙安微異:“金城之已經習得望氣之術?”

鬼穀望氣之術,向來靈驗,隻是傳承不易,每代弟子之中,難得有一二人能夠習成。

金城之還這般年少……

宋域沉:“他本來便已初窺門戶,跟著梅山先生學了一些醫理之後,有所領悟,近日剛有小成,要從薩迦寺數千僧人之中辨認出恭帝身上那一點微薄龍氣,並無十分把握,不過人到了眼前,要分辨這人身上有無龍氣,想來還是可以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世人大多相信鬼穀的望氣秘術,相信天子身上的龍氣確有其事。

而且,鬼穀將金城之放到他身邊來,不就是為了借由他手,讓金城之與東海那邊搭上線、將鬼穀的暗枝藏到東海去嗎?

趙安歎了口氣:“可惜金城之太年輕了,不少人或許不會太相信他。若是梅山先生能夠——”

宋域沉截斷了她的話:“梅山先生年邁,不宜遠赴吐蕃。不過,將恭帝帶回來之後,梅山先生可以當著各路頭領的麵,在度宗皇帝與全皇後的屍骸之前,滴血驗骨。”

這是最後一關。

有了前麵的重重鋪墊,再加上梅山先生的聲望地位,江南之地,必然無人能夠否認恭帝的身份。

趙安輕籲了一口氣。

宋域沉:“好吧,現在來看,如何將恭帝從薩迦寺中帶出來。韋師兄必定要同去的吧?”

有了韋明佗,隻要找到恭帝,便可以用偷梁換柱之法,將他替換出來。

趙安點頭:“韋師兄和韋師姐,自然要同行。冷師弟輕功絕佳,可以為哨探。潛龍九衛隨行,以備差遣。”

宋域沉默默計算了自己要帶的人。

兵貴精而不貴多。

他忽而想起一事:“你們有無計劃如何入吐蕃?”

趙安答道:“自然是溯江而上,由蜀地入吐蕃。”

這條道路,一半在長江之上,一半在崇山峻嶺之間,蒙古人難以控製,的確不錯。

東海弟子,想必個個水性精熟,自是無礙。

這麽說來,他還應該帶上蛟奴。

而且,他們這一行人,太過引人注目,還需要合理的借口與身份來掩飾。

趙安的安排很完美,不過方梅山不肯往杭州去,而是要與宋域沉一道取道蜀中前往吐蕃。他久聞吐蕃醫術另劈蹊徑,別有天地,一直想要見識一番;而蜀中深山多奇藥毒蟲,有宋域沉同行,正好也可以探討一番;至於昭文母子,已無大礙,遵了方梅山的囑咐仔細調養即可,一兩年後再行重新診脈開方。

方梅山主意既定,趙安也無法動搖。

私下裏覺得,有方梅山同行,倒是更可靠一些——萬一宋域沉有事,還有方梅山可以帶他們通過瘴毒之地。

隻是這一路上一定要好生照顧年事已高的方梅山,同時提防蒙古王廷因為真金太子之死而遷怒於方梅山。

因此宋域沉又與方梅山約定,這一路上,方梅山不可暴露身份,以免惹來麻煩;吐蕃地勢高寒,氣候多變,中原之人,十之八九難以適應,方梅山若有不適,絕不可強行登上雪域高原,一定要聽從宋域沉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