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返宣城

回到葛嶺時,已是暮色四合,留守的仆役稟報道他們今日處理了十三個埋伏在宋域沉回別院必經的路途旁意圖偷襲的刺客,審問之後,得知是宣州將軍府的秘營中人,奉大夫人之子那格爾之命前來行刺。這十三名刺客被處理之後,又來了幾人,帶著宣州將軍的令牌,求見宋域沉,暫且被看管在偏廂房中,留待宋域沉回來處理。

宋域沉一見打頭的那人便怔了一下,居然是同古拉噶!

雖然十餘年不見,同古拉噶畢竟相貌未曾大變,在他幼時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日日伴在他身邊,最後詐死墜崖時,同古拉噶更是不假思索地跟著跳了下來想要救回他。

宋域沉很難忘記這樣一個侍衛。

同古拉噶先仔細打量了一會宋域沉,抑製住自己的激動與欣慰,然後才單膝跪下,幹脆利落地行了個禮,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道:“小公子,將軍知道四公子帶了秘營的人過來時,已經晚了一步,來不及攔住四公子了,所以派我來告知小公子,這件事情,不是將軍的本意,四公子已經被抽了三十鞭子,餘下三十鞭,留待小公子回來後再抽。”

同古拉噶表現得就像宋域沉從未離開過宣州將軍府一樣自然。

昭文夫人的慈悲,救了他的全家乃至於整個部落的族人。將軍正因為這個緣故,將他給了小公子。那麽,無論小公子身在何處,他隻需要奉上自己的忠誠,不必去問個中曲折。

宋域沉看看同古拉噶,默然一會才說道:“果然和以前不同了。放在從前……”放在從前,那格爾根本不會受任何懲處。

他沒有說下去,同古拉噶則默不做聲。

宋域沉轉而問道:“宣州那邊,出了什麽事嗎?所以那格爾沉不住氣,等不及地來找我麻煩?”

同古撞噶猶豫了一下才低聲答道:“昭文夫人有了身孕。”

在那格爾看來,這個孩子,如果是男孩,將是他最大的威脅。

宋域沉怔住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昭文會再次懷孕。昭文身邊的嬤嬤們出身宮廷,有的是手段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在有了宋域沉之後,昭文一直都不再生育。

很快就將有一個新的孩子,成為昭文的眼珠子。那個小院,再不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了。

同古拉噶不太能理解宋域沉此刻的複雜心境,隻接著完成烏朗賽音圖交給他的下一個任務:“小公子,將軍叮囑你不要插手楊璉真珈的事情。”

以宋域沉的身世,在楊璉真珈盜掘皇陵之事上,無論他站在哪一方,隻要他插手,都會招來大麻煩。

宋域沉眉頭一皺,烏朗賽音圖管得倒寬,隻可惜,他已經不是當年宣州將軍府中那個幼兒,再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選擇與決定。

因為昭文的處境危險,宋域沉急於盡快趕到宣州去,烏朗賽音圖顯然也不希望他在杭州這個是非之地久留,給了同古拉噶一麵令牌,可以在沿途驛站調用馬匹。

不過還不曾啟程,新的麻煩已經找上門了。

負責外圍警衛的侍衛派人稟報說發現有形跡可疑之人正在靠近養心院,已經打暈抓了過來。鷹奴正守在門外,順手拎過來看了看,宋域沉隨口問道:“是什麽人?”

鷹奴推門進來,手裏還拎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雲**,動作甚是輕緩,讓宋域沉覺得奇怪。對於不相幹的人,鷹奴向來沒什麽興趣,更不會有這樣的好心。

鷹奴轉頭對著宋域沉說道:“小觀主,是那位葉姑娘。”他的臉上帶著微微笑意,小觀主當初還撇清說與這小姑娘並無瓜葛,要是真無瓜葛,這個將要出閣的小姑娘,怎麽會千裏迢迢地換了男裝跑來找小觀主?

宋域沉一驚,起身過去查看,果然是葉明珠!

短短幾個月時間,葉明珠憔悴了許多。

宋域沉把了脈,葉明珠隻是焦慮勞累過度,其他並無大礙。下了針將她救醒,葉明珠頭一句話便是:“小七,你果然是我的救星!”

宋域沉歎了口氣:“好吧,算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

他的確是這麽覺得。每次遇見葉明珠,似乎都在救她。

喝了一盅參湯,精神略佳,葉明珠才對宋域沉細細地解釋來龍去脈。

她從揚州跑到這兒,委實是因為無處可去。

當初她被幫中內賊掠賣去蕪湖,其實是金陵分舵舵主費正義在暗中下的手,又趁著老幫主全力搜尋她的下落、派出去的親信一時之間難以趕回揚州的時機,登上了刑堂堂主之位,以此為契機,對外勾連波斯胡商與蒙古將領,對內拉攏扶植親信,花了幾年時間,將老幫主慢慢架空了,然後軟硬兼施,讓老幫主不得不答應,將葉明珠許配給他的兒子費昆侖,成親之後由費昆侖接任幫主之位。

葉明珠為了外祖父與母親的安危,不敢不答應這門婚事。費正義為了造勢,有意大辦婚禮,加之江湖中人,也沒有那麽多規矩禮節,所以他特意讓葉明珠往杭州采辦嫁妝,也好讓江東道上都認清楚,這門婚事,是你情我願,而非強買強賣;費昆侖接任幫主之位,也是理所當然。

讓費正義多少有些詫異不安的是,葉明珠居然認識有窮這般人物,似乎還很熟悉。

於是葉明珠從宋域沉手中得到的香蠟與香珠,被費正義找了個借口收走了,卻沒有發現宋域沉暗中塞到葉明珠衣袖中的那瓶迷夢香以及藏在瓶塞中的解藥。

婚禮之日,禮成之後,老幫主當著鹽幫諸位長老、堂主及舵主的麵,宣布傳位與費昆侖,費昆侖則立誓要將幫主之位,傳與他和葉明珠的兒子。

葉明珠覺得,這個時候,費正義大功告成,必定得意忘形,於是捏破了迷夢香丸。

卻沒有想到,費正義也打算在婚禮上下手清除不肯阿附他的鹽幫元老,而且用的也是迷香。費正義和他的親信,事先服過解藥,雖然解不了宋域沉的迷夢香,但多少能夠起到一點作用。所以,當葉明珠捏破迷夢香丸之後,老幫主這邊的人,盡數被放倒,費正義這邊卻還有一搏之力。葉明珠來不及救醒老幫主的那些忠心舊部,拚盡全力才得以逃出喜堂,又被費正義布置在喜堂外的親信,一路追殺,不得不換了妝束潛逃出揚州城。

費正義控製住局麵之後,立刻以新任幫主費昆侖的名義,發出了追捕令,憑空給葉明珠安上了一個殺害長老的罪名,並宣布老幫主父女因為此事而引咎閉門禮佛,清修贖罪。

葉明珠一夜之間便從幫主夫人變成了過街之鼠,思來想去,隻能抱著僥幸之心,潛往杭州城,看看宋域沉是否還在杭州。

她的運氣不錯。有窮下榻之處,不難打聽。而她趕到葛嶺也算及時,稍晚一點兒,宋域沉便離開杭州了。

宋域沉聽完之後,隻有一個感歎:“葉家姐姐,你怎麽就這麽倒黴呢?”

葉明珠的眼圈紅了:“我也不想的,可是……”

事到如今,宋域沉覺得,他隻能將葉明珠一道帶往宣州再說。

同古拉噶不太了解淮揚鹽幫的勢力與隨後的大麻煩,鷹奴是不在乎往死裏得罪鹽幫,宋域沉則想都沒想便將葉明珠納入了自己的護翼之下。

於是葉明珠安安心心地跟著宋域沉踏上了驛道。

晝夜兼程趕到宣州,將葉明珠安置在一家客棧,留下兩名仆役和兩名士卒照顧,宋域沉匆匆進了宣州將軍府。

昭文的那個小院,仍是舊時模樣。燈光昏黃,帶著熟悉的溫馨柔軟氣息。

坐在觀音像前默念經書的昭文,忽然覺得心中牽動了一下。抬起頭來時,卻見觀音像暗了一暗,身後有人擋住了燈光。

宋域沉在她身邊的蒲團上坐下,傾身過來,一聲不吭地伏在昭文的膝上。

昭文輕輕歎息了一聲:“阿沉,你回來了。”

宋域沉悶悶地伏了許久,仍然不肯抬起頭來:“為什麽?”為什麽隔了這麽多年,突然想要一個新的孩子?

昭文明白他在問什麽,遲疑著不知是否應該對他解釋。

宋域沉等了好一會,沒有聽到回答,霍然坐起,盯著昭文,追問道:“為什麽?”

昭文終究輕聲說道:“阿沉,我想要一個能夠陪著我的孩子。”

宋域沉呆了一呆才道:“我不能陪……”

他沒有說下去。的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長久地留在這宣州將軍府中,陪著母親。

不論是為了逃過死亡的威脅,還是為了那大千世界的**,他都迫不及待地振翅高飛,想當然地以為,母親會永遠留在這個小院之中,隨時等著他偶爾回來的看望。

昭文凝視著他,歎息一般地說道:“阿沉,我想要一個孩子,陪著我撐過下一個十年。”

宋域沉離開宣州之後,她在這個小院之中,撐過了一年又一年,陪在她身邊的嬤嬤們,一個接一個地逝去;年輕的侍女,一個接一個地被嫁掉,再不能回來。

一天過去,仿佛一年;一年過去,回首仿佛隻是一天。直到她終於覺得,如果沒有一個孩子,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這個小院,已經變得如此冷清寂寞。

宋域沉也終於意識到,他的肆意高飛,是用昭文的孤獨冷寂換來的。

心中的愧疚,令得宋域沉脫口說道:“我也會留下來陪著母親的。”

昭文微笑起來:“好男兒誌在四方,怎麽能夠成天守在我的身邊?”

死者不能複生,曾經詐死的阿沉,沒有留在自己身邊的理由和身份。

宋域沉皺皺眉:“我不放心。”

昭文撫一撫他的眉頭:“不用擔心,江東現在形勢不穩,他們不會在這個時候,對我怎麽樣的。”

說到此處,昭文又笑了起來,語氣溫柔又自豪:“阿沉,隻要你好好的,我就會好好的。”

那格爾因為私調秘營刺殺阿沉而被抽了三十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昭文暗自判斷,如今的阿沉,想必是連烏朗賽音圖都要慎重對待、刻意拉攏了。

這樣真好,阿沉總算安全了,沒有枉費她這麽多年的日夜懸心。

而且,這樣的阿沉,也足以保護她和腹中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昭文的語氣,讓宋域沉微微有些臉紅,又忍不住得意。然後他又皺起了眉:“我會有辦法安排好的。”

他現在已經感覺到,這個小院,不複舊日溫暖,即使在這夏日夜晚,也帶著隱約的蕭條肅殺之氣。

他會在敬亭山麓、水陽江畔建一座道觀,安排得力人手,保護和奉養昭文,無處可去的葉明珠正好可以留在觀中陪伴母親。

宋域沉毫不在意地忽略了昭文日日禮拜的是佛祖觀音而非三清道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