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風雨如晦

江南佛教統領、帝師八思巴弟子楊璉真珈盜掘前朝皇陵之事,在江東引起了軒然大波。

其實此前楊璉真珈已經盜掘了前朝王公貴人富戶的墓葬數十座,得珍寶無數,這些墓葬主人的後裔,向浙江行省告狀,卻因為楊璉真珈手眼通天、靠山太大而不了了之。

楊璉真珈食髓知味,膽子越來越大,手段也越發高明,向忽必烈建言,江南之地民亂兵變不絕,乃是因為前朝王氣尚有殘存,應在前宋宮室舊址之上,起建蓮花寺,並建白塔一座,取宋室帝王屍骨鎮壓於塔基之下,號為“鎮南塔”,鎮壓前朝王氣,由此必然可保江南安定。

楊璉真珈的這個奏請,很快得到批準。於是楊璉真珈將宋室皇陵,發掘一空,帝王後妃的屍骨與所有隨葬珍寶,盡數起出,那些用水銀保護得麵目如生的屍體,被肆意淩虐,在位四十年、在楊璉真珈看來王氣最盛的理宗皇帝的屍身,被倒掛在樹上三天,體內水銀流盡之後,楊璉真珈命人取出頭骨,製成酒器獻與帝師八思巴,號為“骷髏碗”。

至此,楊璉真伽已經盜掘前朝陵墓一百餘座,所得珍寶,大半吞沒,小半被進獻於宰相桑哥,由桑哥在上上下下為他遮掩。

這些內幕,廣宏子略知一二,知曉個中詳情的,是金昇之。

金昇之帶著侄兒金城之來拜訪宋域沉時,向宋域沉解釋了楊璉真珈為何膽敢公然發掘皇陵——他從金旭之那兒,已經知道有窮的身世來曆,無論如何,昭文縣主是有窮的母親,趙宋皇陵被盜掘,昭文縣主會有何反應,不難想象,而這又必然會牽扯上有窮。鬼穀將金城之送到有窮身邊來做那一條深埋地下、留待日後分枝、承接鬼穀血脈的深根,自然不希望有窮被卷入這樣的大事之中——所以,金昇之所說的內幕,其實是一種變相的告誡。

楊璉真珈以“鎮南”的名義,盜墓掘屍,吞沒隨葬之物。因此,即使能夠將狀告到忽必烈大汗的跟前,也不會動搖楊璉真珈的地位。

用金昇之的話來說,楊璉真珈這位江南佛教總統領,運勢正旺,氣數未盡,不宜捋其鋒芒。

這番話,金昇之希望能夠通過有窮傳到東海那邊,以免東海那邊很可能會有的報複,反倒會招來更嚴重的後果。

宋域沉耐心地等著金昇之說完,似笑非笑地看看一直憋在一旁的金城之:“這麽說來,穀主當日不曾取我性命,也是因為我命不該絕了?”

金城之立時漲紅了臉。雖然他心心念念要從莫幹山中跑出來,最好跟在有窮身邊去見識這大千世界,但每次一想到當初有窮險些兒被鬼穀溺殺在那間囚室之中,現在卻要讓有窮替鬼穀教一個弟子,心中便很不自在,很替自己的父親臉紅。

不過雖然如此,金城之仍是認真地答道:“的確如此。”

宋域沉有些好笑地“哦”了一聲。

金城之的臉漲得更紅,遲遲艾艾地解釋道:“你被帶到鬼穀的時候,一直是昏睡著的,所以家父並沒有仔細看過你的麵相。直至你在水淹密室的時候召喚了山中禽獸,家父才真正見到你。從那以後,就……就……”

宋域沉嗤笑:“不錯,我也知道,從那以後,鬼穀就覺得,殺我並不是一個好主意。不過,你以為,這真的隻是因為我命不該絕?”

金城之張張口,遲疑一會,還是固執地答道:“自然如此。否則的話,你不會成為無盡道長、韓先生與喬先生他們的弟子。”

宋域沉:“這麽說來,鬼穀是否可以解釋一下,究竟是因為我命不該絕,所以才有幸得到無盡師父他們的栽培、成為今日的有窮;還是因為,我有幸得到無盡師他們的栽培,所以才命不該絕?”

這個孰為因孰為果的問題,果然問得金城之無言以對。

宋域沉卻又說道:“天道固然可敬可畏,但是,人力有時,也可回天。即便是生死大事,全力以赴,未必不能扭轉乾坤;不盡人力,便隻能束手待斃。”

人固有一死,然而大智慧大勇氣大傑出之人,往往有對抗死亡之力。

金昇之注視著麵前這個冷靜而又驕傲自信的少年。無盡道人終其一生,都在追尋長生之道,以為這世間總有那麽一些人,能夠有辦法對抗死亡;哪怕一戰失利,這些人也能夠卷土重來。

有窮之名,並非輕易賦予,它標誌著無盡道人對某個人從死亡盡頭重新回來的確認。

也難怪無盡的傳人,能夠有這樣確定不移的信心。

金昇之沉吟一會,問道:“這麽說來,有窮以為,東海應該迎難而進、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宋域沉坦然答道:“我非東海,不能代替東海回答此問。不過我以為,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並非絕對。很多事情,不去做的話,永遠也不會成功;全力以赴,或者會帶來更慘痛的失敗,更多的時候,卻會帶來成功的希望。”

鬼穀看過太多的興亡更替,因此,不論是對天道天命敬畏太過,還是對世事興衰看得太淡然,都會讓他們多思多慮而少有付諸行動的決心與勇氣。

宋域沉這樣的回答,顯然讓金昇之不太讚同,但是金城之卻聽得滿臉放光、心潮激湧。

這才是他敬服追隨的有窮。

金昇之轉而問道:“那麽,有窮是否有心助東海一臂之力?”

鬼穀希望通過有窮與東海搭上關係,卻不希望因為有窮而被牽連進現世的風波之中。

如果有窮有意插手此事,金昇之不得不重新考慮,是否讓金城之留在有窮身邊了。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下才答道:“金世叔請見諒,此事我尚須看一看再做決定。”

其實以他看來,不論生前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留下的都不過是區區一具臭皮囊而已,委實不應金珠寶玉重重裝裹著埋入地下。所以,當年莊子喪妻,鼓盆而歌;無盡道人逝後,不留骨灰。

因此,皇陵被掘、屍骨被辱,他心中的憤怒,遠遠不如其他相關之人。

隻是難免在心中生出人為刀俎、我不為魚肉的憤慨之氣來。

金昇之暗自度量,不知道有窮是因為本來就不看重身後之事,還是因為他的生父畢竟是蒙古將軍,所以才對這樣的大事,淡然處之。

不過,無論有窮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他的態度,仍然可以讓鬼穀放心。

汲汲於俗世之事的人,是不宜讓鬼穀托付弟子的。

臨走之時,金昇之又告誡宋域沉,如果他不想被卷進去的話,最好盡快離開杭州。以金昇之的推算,杭州城中,正在醞釀著一場血雨腥風。

對於金昇之的告誡,廣宏子深以為然。他也不希望,初初成長的有窮,羽翼未豐,便折損在即將來臨的颶風之中。

於是在廣宏子的催促之下,宋域沉開始整理行裝,準備前往宣州。

尚未動身,楊璉真珈便接連遇上了三起刺客。楊璉真珈早有準備,隨從眾多,出入皆有武僧及蒙古士兵護衛,那三起刺客,不曾傷他分毫,隻殺死殺傷了一些隨從。那些刺客,被擒之後立時自盡,斷了楊璉真珈的追索。楊璉真珈有意儆示後來者,將遇刺之地的百戶漢人,每戶抽一個成年男子處死,取出頭骨鑲嵌在鎮南塔的塔基之外,又廣邀僧道俗客,於蓮花寺中舉辦七日七夜的降魔會。

廣宏子和趙安都在被邀之列。

宋域沉有些不太放心,決定推遲幾天再走。

蓮花寺建於趙宋皇宮舊址,規製宏大,殿堂綺麗,廣宏子這樣舊地重遊的老人,萬千感慨藏於心頭,神情不免變得肅穆沉重。宋域沉心中則有著奇異的感觸,遙想母親當年,款款行走在這秀麗宮室之中的情形,莫名地覺得親切親近,同時又生出許多惆悵與惘然來。

楊璉真珈端坐於高台之上,他的十二名弟子,環繞蓮台而坐,其餘僧俗人等,各各就座於台下。廣宏子與其他道觀住持,則居於西側平台上,算是賓主相對。

楊璉真珈其人,形貌壯偉,舉止從容莊嚴,佛理精深,又兼聲音明朗洪亮,坐在高高蓮台上侃侃而談時,台下眾人,即便是宋域沉,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江南佛教總統領,也算是實至名歸。

楊璉真珈今日講的是中阿含大品降魔經,闡發之時,有意無意,將諸惡魔與江南各路豪傑聯係起來,江東之地被比為無缺地獄,他則自比為誅魔救世的尊者大目犍連,座下弟子,皆是尊者護法,降魔除妖,衛道護佛,功德無量;所有信徒,都應追隨尊者,方可脫離那無缺地獄。

楊璉真珈講完,座下十二弟子,逐一起立,高聲講誦所悟所得,直至最後一名弟子,也是楊璉真珈最看重的弟子阿那德讚。

阿那德讚站起身來,麵向眾人,臉上漲紅,神情激動,卻遲遲未語,庭中眾人,正在詫異,阿那德讚忽然高聲說道:“師尊,恕弟子不敬,弟子以為,無缺地獄,不在他處,就在這白塔之中!”

楊璉真珈霍然站起:“阿那德讚,你在說什麽?莫不是瘋魔了?”

阿那德讚應聲答道:“弟子以為,師尊才是遇了惡魔、妖邪入體!不然的話,怎麽會做出這樣有失我佛慈悲之心的事情來!”

楊璉真珈又驚又怒,急令其他弟子將阿那德讚拖下來。阿那德讚一邊掙紮一邊叫道:“師尊,弟子不敬,但是弟子不敢不遵佛祖旨令,勸誡師尊迷途知返!”

阿那德讚被強行拖了下去,庭中嗡嗡之聲不絕,眾人都在私下裏議論。宋域沉麵帶微笑,目光轉向廊下帷幔後的趙安。他看不見帷幔內的情形,但是猜也猜得到,趙安此時,必定是嘴角含笑,暗自得意。

楊璉真珈最得意的弟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質疑他的所作所為,這樣的反擊,可比刺殺楊璉真珈有力得多。畢竟,死了一個江南佛教總統領,再換一個上來便是,並不能真正改變什麽。

宋域沉以為,阿那德讚這樣修為頗深的佛門弟子,應該很難被迷魂之術控製,而且,即使是迷魂之術,也不能太過違反中術者的本性,否則的話,容易造成施術者被反噬。

阿那德讚可是素來以怒目金剛而自居,楊璉真珈十二弟子中有名的強硬派。以常理而言,他絕不會站出來指責楊璉真珈的此番作為的。

再說了,以宋域沉的眼光看來,阿那德讚雖然憤怒失控,但是眼神清明,顯見得頭腦很清楚,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麽。

那麽,如果這件事情是東海那邊安排的,東海所用的手段,就真的讓他好奇了。

第二天傳出消息,阿那德讚昏睡了一夜,清醒之後,便向楊璉真珈悔過,說他完全不記得昨日的所作所為,楊璉真珈將之歸咎於邪魔附體,為阿那德讚舉行了一個隆重的驅魔儀式,卻不敢延請蓮花寺外之人前來觀看,顯見得心存疑慮,擔憂阿那德讚再次失常。

知道此事之後,宋域沉不免失笑。

楊璉真珈此舉,可真是欲蓋彌彰。

杭州僧俗各界,顯然也是同樣的想法,背地裏議論紛紛,暗暗嘲笑楊璉真珈這一回栽的大跟頭。

所以,端午節時,杭州城中的諸多宴會上,隱約多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歡快氣氛。

姑蘇趙府的端午宴,遍請杭州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廣宏子與宋域沉自然也在其中。

宴會設在錢塘江畔的望江樓,居高望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江上的水傀儡、滾擂木、桅杆舞以及龍舟賽,正午時分,潮水湧來,踏浪兒足踏小舢板,手掌紅旗,在碧波巨浪之間出沒,兩岸呼聲如雷。

廣宏子有些感慨地道:“錢塘江上的水百戲,倒是從來沒有改變過。”

就仿佛從來不曾經曆過那天塌地陷的劇變一樣。

宋域沉默然不語。

橫川和尚記憶中的蘊秀園的品香會,風雅得不似人間能有,終究也在那劇變之中不複存在;反倒是錢塘江上這平俗活潑的水百戲,一如既往。不能不讓人感慨,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讓人間留白頭,惟有原上野草,歲歲枯榮,林間螻蟻,生生不絕。

然而,總有人不甘成為野草與螻蟻,哪怕會被颶風首先摧毀,也要秀出於林。

錢塘江上的水百戲結束之後,望江樓中的百戲剛剛開始。

今日與會的有好些蒙古貴人以及波斯胡商,因此趙府安排百戲時有意多選了一些噴火訓獸滑稽戲之類簡單又熱鬧的節目。

橫川和尚過來時,樓下戲台上正在演一出秀才懼內的滑稽戲。看著台上那個一臉酸腐相的秀才東躲西藏、雞飛狗跳的狼狽相,四下裏一片哄笑。橫川和尚卻歎了一聲,滿臉懷念地說起他從前在臨安城中看過的一出類似的滑稽戲,脫胎於東坡學士的一首詩: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優雅的調侃,戲台上的科步唱做,從容而有節製,讓觀者會心一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粗俗喧囂。

總而言之,德川和尚此番故地重遊,無論見了什麽都要感慨一番今不如昔。

廣宏子頗有同感地附合著點頭,宋域沉饒有興趣地旁觀。

然後他注意到,德川和尚感慨完了之後,總要再加一兩句話,不無誇耀地說起,他的故國,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存和傳承著那些在中土已經漸漸逝去的優雅。

廣宏子對此,隻感歎了一句:“禮失而求諸野,夫子此言,還是有道理的。”

德川和尚被噎了一下,不再提起他的故國如何如何了。

宋域沉微笑著轉過頭去。

他沒有親眼見過當年的繁華風流,無法有橫川和尚以及廣宏子的感慨。然而耳聞目睹,難免生出悵然之感。即使有朝一日,重見花開月圓,隻怕也已非昨日之花、昨日之月。

正如無盡道人總將他當成是明先生的轉世,然而從明先生的劄記來看,即便如此,他也與上一世的明先生,有著太多的不同。

此時樓下的滑稽戲已經結束,一名樂工細細地吹了一段笛子算是過門,笛聲之中,仆役飛快地收拾了場地,場地一空,庭院東側高高的秋千架,便格外醒目起來。兩行樂工魚貫而入,在秋千架兩側的圍欄中就座,奏了一段頗有異國風味的曲調,一曲未完,一對高麗妝束的年輕男女輕輕悄悄地走了進來,男子腰間挎著長鼓,立在秋千架下,女子伸手攀住秋千板,略一縱身便翻了上去。

宋域沉微微一怔。這女子的身姿輕盈,舉止之間,有一種行雲流水的從容,絕非尋常雜耍藝人可比,怎的會淪落至此?

那女子立在秋千板上,與秋千架旁的男子一同向樓上樓下輕輕施了一禮,然後抬起頭來。

帶著暮色的春陽之中,兩張麵孔十分相似,都仿佛春水洗過一般清新幹淨,那並不出色的眉眼,放在這樣的麵孔之上,意外的妥帖安穩,隻覺深一分則太濃,淺一分則太淡。

宋域沉的目光落在那男子臉上時,不覺又是一怔。

他曾經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張麵孔來著?

還有,這對疑似兄妹的年輕男女,雖然作高麗妝束,但細看骨相,正是徹頭徹尾的江東人氏,為何要隱瞞身份?

宋域沉不免對他們更加留心注意。

隨著樂聲,男子繞著秋千,慢慢拍擊腰間長鼓,鼓點輕緩,秋千架上的女子,裙裾輕揚,歌喉婉轉。

橫川和尚略通高麗語,向他們解釋道,這女子正在唱的是一首鄉間小調,大意是:金達萊花開滿了山間,卻沒有愛花的人兒來將她采;愛花的人兒走遍了田野,卻沒有找到他心愛的金達萊花。

一個關於愛戀與錯過的故事,回旋往複,在座諸人,雖然大都聽不懂她在唱什麽,但並不妨礙那歌聲中的甜蜜與憂傷浸透人心。

鼓點漸急,男子繞行的步伐越來越快。

秋千也越**越高,欲與天齊,歌聲隨之變得高亢明亮。

宋域沉凝神注視著那年輕男子的舞步,心中的疑慮越發深了。

這分明是從天師道求雨的禹步演變而來的三十三踏!看似簡單的進退回旋,暗藏著三十三種變化,需得配以相應的煉氣之法,催動全身真氣,才能夠順利地將前後舞步一氣貫通、圓轉如意。練到熟極而流,真氣運行,晝夜不息,一呼一吸,皆可汲取日月精華,煉精化氣,去偽存真。

惟其精粹如此,天師道各宗,視如珍寶,傳到現在,據說也隻有龍虎山張天師能夠在求雨之際踏完這三十三步!

這男子究竟是什麽來曆?

抬頭看那越飛越高的女子,身姿翩翩,宛若飛燕,氣息悠長,麵容平靜,顯見得也是常年煉氣之人。

趙安是否知道這對兄妹的可疑?還是她根本早就知道他們的來曆?

歌聲舞步,在最激烈高昂之際,戛然而止,秋千架慢慢回落,那個女子,翻身跳下秋千,與那男子一道,向四麵躬身施了一禮,便徐徐退下。

四下裏哄然叫好,金錁銀錠珠釵玉佩之類賞賜,雨點一般扔了下去,楊璉真珈也隨手丟了一把金珠,他那一席服侍的仆役識趣地高叫了一聲“佛爺有賞”,那對兄妹幾乎在同時回過頭來,仰頭望向楊璉真珈的方向,帶笑施了一禮,隻是那男子轉過頭去時,不自覺地繃緊了臉。

宋域沉心念一動。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曾經見過這樣一張麵孔了。

這名年輕男子,兩眼之間的距離,左邊眉骨隱約的隆起,側麵看來鼻骨的弧度,人中的長度,下頜骨的形狀,都與前些日子他曾經在台下仔細關注過的阿那德讚一模一樣。

他想自己已經猜到個中真相了。

當日降魔會上的阿那德讚,已經被偷梁換柱。

這年輕男子,看似平淡如水的一張麵孔,其實最適宜千變萬化,要妝扮成阿那德讚的模樣,並不太難。

隻可惜,無論易容術如何精妙,總有一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譬如說骨相。

所以宋域沉不屑於易容改妝。

認出了那個精於易容之術的男子之後,宋域沉一直在猜測,他為什麽會出現在望江樓中。

宴會過後,賓客逐漸散去,楊璉真珈是貴客,率先離席,十二弟子,依次跟在他身後,沿著望江樓的臨江走廊,一邊賞景,一邊慢慢走向樓梯口。

阿那德讚前些日子鬧了那麽一出,失去了最貼近楊璉真珈的位置,不得不走在最後麵,原本一直落在最後的那名弟子,似是幸災樂禍,言語之間,頗為挑釁,阿那德讚脾性剛烈,受不得這番冷嘲熱諷,一來二去,便動起手來,楊璉真珈不悅地皺起了眉頭,正待喝斥,阿那德讚一拳打出,那名弟子大叫一聲,倒撞在欄杆上,手臂粗的木欄居然應聲裂開,那名弟子飛了出去,手足在空中亂舞,卻什麽也沒能抓住,跌在堤岸上,一路滾下了波濤洶湧的錢塘江。

阿那德讚慌亂變色,急急叫道:“不是我!我沒想這樣!”

楊璉真珈大怒,一腳將他踢了開去。

那邊早有人去尋了踏浪兒來,想要救出落水的那名弟子,但是錢塘江潮水何等洶湧,又是退潮時分,水流格外湍急,哪裏還看得見人影?

不過轉眼之間,楊珈真珈的十二弟子,一個葬身江中,另一個也徹底成了廢人。

一直冷眼旁觀的宋域沉,輕輕歎息了一聲。

其實落江的那名弟子,不知何時,已經被人偷梁換柱了。想必被偷換的那名弟子,再也不會出現在人前。

那年輕男子的易容術固然高妙,這個圈套,也安排得同樣高明。楊珈真珈損失了兩名弟子,還有口難言,隻能怪到他自己頭上。

這樣的還擊,真個漂亮幹脆,讓他歎服。

無怪乎蒙古王廷坐擁戰無不勝的雄兵,在江南各地卻始終不能安穩坐享繁華。

隻因為,烈火焚燒過的土地深處,始終潛藏著無盡生機,哪怕在寒冬之時,一遇暖陽,也會綻放出點點綠意。

這樣頑強的生機,令宋域沉心生敬意又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