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群狼環伺

宋域沉以有窮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拜訪了烏朗賽音圖。

烏朗賽音圖也隻當他是有窮,將那格爾揪出來,當著他的麵,結結實實地抽了三十鞭子。

廳中眾人,一個個低頭屏息,不敢稍有動靜。

抽完之後,女奴上來要給那格爾敷藥,烏朗賽音圖揮手示意她暫且退下,轉向宋域沉說道:“聽說你的醫術不錯,手中也有不少靈藥。”

在烏朗賽音圖的印象之中,那些有名的道士,幾乎都通曉醫術,無盡道人當年便頗有善於用藥之名,身為無盡道人弟子的宋域沉應該也不例外。

宋域沉還沒有回答,那格爾已經跳了起來:“不必——”

宋域沉截斷了他後麵的話:“的確不必。術業有專攻。若論外傷,還是將軍府中的大夫和藥物更為靈驗一些。”蒙古大夫治外傷的確是赫赫有名,人所共知,用不著他來以德報怨。

烏朗賽音圖看看他們,頭痛不已,到底還是招來女奴給那格爾上了藥,然後喝令其他人都退了下去,準備好好地和兩個兒子談一談。

那格爾不能坐,也不肯繼續趴在榻上,於是昂著頭筆直地站在那兒。宋域沉看他一眼,仍舊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兒,不緊不慢地說起自己的來意。

烏朗賽音圖沉吟一會才答道:“這座道觀,你可以建。不過,我恐怕不能照看太長時間,所以,很多事情,你得和那格爾商量。”

宋域沉一怔,烏朗賽音圖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由得仔細審視烏朗賽音圖的麵孔。生老病死,都可以從這張麵孔上看個大概。這才發現,烏朗賽音圖其實已經老了。雖然精神看上去很不錯,但整個人已經透出將要走到盡頭的反常的旺盛生機。

烏朗賽音圖:“我這一族的男子,以善戰而聞名於草原,卻從來沒有人活過六十歲。我今年已經五十七歲。”

那格爾發了一陣呆,突然轉過頭向著宋域沉凶狠地低聲吼道:“你不是號稱修長生術嗎?怎麽一碰上真陣仗就沒法子了?”

宋域沉:“我又不是神仙。”

他若真修得長生術,第一個要救的,也應該是無盡道人。隻是心中未免覺得有些異樣,似乎突然間壓了一塊石頭。他不能不意識到,即便烏朗賽音圖將他視為那格爾的磨刀石,也仍然是他幼年時候最重要的蔭庇,是昭文依存的另一根支柱。

烏朗賽音圖沒給他們機會繼續吵下去,緊接著說道:“在草原上,每一位族長死去,都會招來其他部落的窺伺。除非他的兒子們,能夠守得住自己的這片草原。”

宋域沉默不做聲。廣宏子曾經對他講解過蒙古製度以及入關之後的演變。蒙古各部,雖然入關已經二十年,諸多方麵,卻仍然堅守著蒙古舊製,各地的統兵大將,儼然便是草原上的大族長,劃地為治,代代相傳,不許他人染指,即使是蒙古王廷,也不能像漢製王廷那樣,對地方郡縣指揮自如。兵力越雄厚的大將,王廷對他越是優容。即使是漢人大將,也是父子相繼,儼然藩鎮,不容王廷侵奪自家兵權與地盤。

相應的,這些統兵大將之間的明爭暗鬥,王廷也不會出麵阻止,勝利者會將奪得的土地財產與戶口上繳一半給王廷,以便於取得王廷的默許。失敗者的命運,則無人關注。

烏朗賽音圖統領三個萬人隊,其中一隊是蒙古軍,一隊是由中原漢人、契丹、女真各族組成的探馬赤軍,一隊是被稱為新附軍的前宋降兵,三個萬人隊多是久戰精銳之兵;而宣州將軍鎮撫江浙西路,江東繁華富庶,又有流言說烏朗賽音圖得了宣王的養女,也得了宣王府的藏寶。宣州將軍府既有重兵,又掌大權,還有無數財富寶藏,不知多少人為此眼紅。

廣宏子給他詳細解說這一切,宋域沉知道廣宏子的用心良苦,他始終不能真正切割開宣州將軍府的一切,所以了解得越仔細越全麵越好。

但直到今日之前,廣宏子所說的這些,他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卻原來,整個宣州將軍府,都是在群狼環伺之中,若是沒有足夠的力量,遲早會被狼群吞噬。

看似風光的那格爾,其實與幼年時的自己,並無真正的區別,隻因這本是一個猛獸的世道。

烏朗賽音圖又道:“那格爾還年輕,他需要一隻有力的臂膀來扶持。摩合羅,你的根底還淺,也需要扶持。隻有這樣,在我死後,宣州才不會被其他人奪走。”

那格爾怒道:“我用不著指望他!”

宋域沉答得漫不經心:“宣州在誰手上,與我何幹?”

烏朗賽音圖:“你母親不想也不能離開宣州。”

就像趙孟頫隻能呆在大都做他的學士一樣,由宣王府教養過的昭文縣主,也隻能呆在宣州,安安份份地做她的昭文夫人。

宋域沉明白這一點,但仍是堅持說道:“不論是誰來做這個宣州將軍,相信他都不會貿然去為難家母。更何況,”他看看那格爾,嘴角浮起譏諷的笑意,“這位未來的宣州將軍,或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不能保證家母的安全。”

烏朗賽音圖:“沒有了獵物,狼群就不會互相爭搶廝殺了。”

宋域沉隻怔了一瞬便啞然失笑。烏朗賽音圖居然將他自己比做獵物!

那格爾顯然也怔住了。

烏朗賽音圖卻又說道:“你們都已長大成人,草原上的野狼,和高山上的蒼鷹,追捕的並不是同樣的獵物,為什麽不能互相扶持?”

那格爾看向宋域沉,滿臉不屑:“仙壽觀就那麽幾個道士,再有本領又如何?”如何抵得過他手中的百戰精兵?

宋域沉似笑非笑:“是極是極,的確不如何。”回頭他便將那格樂的親兵隊給廢了,且看如何。

烏朗賽音圖很是頭疼,決定還是將他們兩人分開來勸說比較好。

那格爾被喝令退下。

烏朗賽音圖重新轉向宋域沉:“摩合羅,你不必有意激怒那格爾。不論現在還是將來,你都會需要宣州將軍府的扶持的。你並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很多牽掛。”

宋域沉默然不語。

他曾經在心中臆想了很多次,再次麵對烏朗賽音圖時,自己要怎麽說怎麽做,要讓烏朗賽音圖震驚詫異又遺憾失落,讓那格爾氣急眼紅,讓其餘所有人都敬畏退伏。但是烏朗賽音圖如此自然地麵對他的再次出現,反倒讓他預想過的種種應對,派不上用場了。

廳中隻有他們兩人了,宋域沉提出,不但要建一座道觀,還要將昭文接到觀中去居住。

烏朗賽音圖同意讓昭文出府休養,但是那座道觀,不能由宋域沉自行修建,而是要由宣州將軍府出資並征發民伕修建,度牒觀產全都由將軍府安排妥當,並以有窮的名號上報集賢院備案,節製宣州境內所有道觀。

宋域沉緊抿著嘴。烏朗賽音圖知道他不樂意,沉著臉說道:“摩合羅,不論你換幾個名字、幾個身份,也沒有人會忘記,你是我的兒子!”

宋域沉低垂著眼簾,不肯回應。

烏朗賽音圖並不放過他,步步進逼:“無盡道人認定你是他的先生轉世,你自己或許也是這樣認為。不過,不論你的前生與後世是什麽人,這一世,你是我的兒子!”

宋域沉心中,遙遠得幾乎已經忘卻的委屈與憤怒,刹那間湧了上來,脫口說道:“我還以為,我不過是你丟進狼群裏自生自滅的狼崽子!”

烏朗賽音圖:“養兒子就得像養狼崽一樣!”強壯的活下來,病弱的被淘汰,隻有這樣,這個狼群,才能夠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山中野獸,十之八九,也都是這樣活下去。

宋域沉很明白這個道理,然而他心中堵著的那口氣,讓他無法讓步。

而且,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曾經有過另一種活下去的辦法。

在江南大大小小的城鎮之中,曾經有過卑田院,有過濟慈院,有過漏澤園,有過醫堂和藥堂,無法謀生的老弱婦孺,尋不到出路的乞丐流民,客死他鄉的遊子,這些在猛獸的世界中都要被拋棄的人,能夠在慈悲的憐憫之中,借著繁華的餘輝生存下去。

正因為知道那另一種活法,所以才對這樣的殘酷更加不能釋懷。

兩人對視許久,沒有一個人肯先退一步。

終究還是宋域沉說道:“那麽,你也不能指望,我會像兒子對待父親那樣對待將軍。”

烏朗賽音圖哈哈一笑:“我當你是我兒子就成!”笑聲未落,話題又是一轉:“那格爾的兒子已經六歲了,摩合羅,你帶了淮揚鹽幫的那個姑娘回來,是打算成親了吧?也是時候了。”

宋域沉淡然答道:“這是我的事。”

他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失態了,簡直就是在和烏朗賽音圖賭氣,難怪得烏朗賽音圖信心滿滿地說,無論如何,自己總是他的兒子。

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選擇、他的道路,烏朗賽音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