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陷阱

宋域沉在宣州城外尋了一個僻靜的小道觀,暫且棲身,隔幾日便趁了夜色去看望昭文,為她把脈,及時更換藥物與食單。昭文的身體,這幾年裏虧虛得厲害,需要好生溫養。溫養之道,並非喬空山所長,好在藥奴精於此道,那位明先生留下的劄記之中,也有不少食療藥養之法,可以借用。

似乎轉眼之間,便已到了清明時節。昭文照例要跟隨烏朗賽音圖前去祭拜宣王。

最近昭文的身體大有好轉,宋域沉的心情隨之輕鬆了許多,兼之身邊跟著可以大殺四方的鷹奴,自己又頗有學成文武藝、一覽眾山小的成就感與自豪感,不覺變得輕快活躍起來,對於多年不曾見識過的祭拜,很是期待興奮,老早便在墓園附近的山林中尋了個居高望遠之處守著,打算看清楚這一回來的東海使臣是什麽人,順帶猜想一下,烏朗賽音圖有什麽新花樣來阻攔東海使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這一回的東海使臣,竟然是正大光明地與烏朗賽音圖一道入園祭拜!

宋域沉驚詫地望著那位頭戴蓮花冠、身著陰陽八卦法袍、輕搖羽扇的中年男子,心中突然生出不太好的預感。

那位法師,在宣王墓前,長揖不拜,徐徐說道:“鬼穀金旭之,受東海公主與駙馬之托,祭拜宣王,惟願我王英靈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宋域沉離得遠,然而這番話,字字清晰如在耳邊。不知是鬼穀自有八方傳音的秘法,還是金旭之的內息渾厚強勁、所以毫不費力便能讓遠近之人都聽到他的聲音。

自從讀過無盡劄記中的那段梵文注釋之後,宋域沉不知不覺之中,便對鬼穀金家格外關注。

金旭之說的是“受托”而非“奉命”——以鬼穀金家的地位、千年傳承的聲望,的確是可以與宣王平起平坐,所以金旭之行的是友人之禮而非下臣之禮。

對於篤信鬼神的蒙古各部而言,世代相傳的陰陽大師,是必須敬畏的。

而鬼穀金家每當鼎革之時,都表現得分外識時務明大勢,所以不論如何改朝換代,金家始終是新朝倚重的陰陽大師。

與烏朗賽音圖一道光明正大地踏入墓園,對於鬼穀金家來說,委實不是什麽難事。

讓宋域沉疑惑並且不安的是:鬼穀金家究竟是欠了東海一個什麽樣的人情,以至於能夠讓穀主金旭之擺明身份、親自前來祭拜宣王?

這種不安,纏繞在心頭,他覺得自己應該盡快離開宣州,但是想到昭文,又戀戀不舍。烏朗賽音圖似有默契一般,撤去了大半衛士,嚴令將軍府中各色人等,不許靠近昭文所住的小院,他自己也從不露麵。所以,這些日子,宋域沉常常會在昭文身邊留連許久,聽昭文絮叨種種舊事軼聞,幼年時強行記下的諸多書籍圖冊以及昭文當年在宣王府中所受過的訓導教誨,此時重新聽來,每每有豁然開朗之感,往往直至東方欲白,宋域沉才匆忙離去。

他幼年即離開昭文,此後十年之間,不過匆匆一麵,如今好不容易重新相聚,又兼有恃無恐,怎麽舍得匆匆告別?

自從無盡道人去後,宋域沉便隱隱生出世事無常之感,總覺得,風雨隨時將至,因此花開一日,便須看一日,不可空過,以免日後遺憾。

躊躇猶豫之間,已近端午,應郎中接到仙壽觀傳來的消息,催請宋域沉回山。

無盡的那些弟子與門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宋域沉甫接大任便遲遲不歸,不主持觀務,也不重拾無盡的長生大願,難免讓本就心懷不滿的他們,生出怨言,發信催請,語氣不善,跡近要挾。

昭文雖然不知道這個中曲折,也看得出宋域沉有些心不在焉,猜測他必定有事要做,心中雖然不舍,仍是催促宋域沉且做正事去,日後有空再回來。

臨走之際,宋域沉依約去見應郎中,給他留下一年份的解藥。

應郎中已經識得宋域沉這位新任觀主,鷹奴便不再陪著進去,而是留在院外望風。

應郎中正在配製端午用的雄黃丸,見宋域沉進來,慌忙站起,小心翼翼地接過解藥,貼身藏好,又陪著笑道,他最近得了一枝上好的老山參,正想著送與觀主,這就進去拿,還請觀主稍候。

應郎中匆匆進了內室,宋域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步履倉皇,心中忽生警兆,腳尖一點,向窗外倒縱出去,隻是已經遲了一步,四麵門窗,突然緊閉,鐵板砰然落下。

鐵板一落,坐在院牆上望風的鷹奴已知不好,叱喝一聲,縱身拔刀,淩空劈下,但是四麵忽地射來數十枝弩箭,逼得他揮刀格擋,落在了院中,避開箭枝來處,隻這一滯之間,一個黑衣蒙麵人已經越牆而入,仗劍攔在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甫一交手,鷹奴便發現,這個蒙麵人,竟是他從未遇到過的強勁對手,所執長劍沉重剛猛,有如罡風驚雷,轉瞬之間,刀劍相激已逾十次,震得他握刀的手隱隱發痛,一個回合過後,兩人均知是棋逢對手,略略後退,度量彼此強弱優劣之處,對視片刻,重又戰了起來。

宋域沉並不知道鷹奴已經被纏住,仍以為隻要出得房去便可與鷹奴一道高飛遠走。

鐵板落下之際,他一腳挑起長案,踢向左麵房頂,自己則向右麵房頂飛躥上去,然而身形方起,那張長案已經被某個無形的障礙攔住,跌回地麵,宋域沉身在空中,方才發現,頭頂罩著一張幾乎透明、細如蛛絲的大網,若不是距離太近,根本無從發現。

若是去勢不變,正好將自己送入網中。

宋域沉立刻反手一掌,淩空拍在橫梁上,重新落回地麵。

而讓他變色的是,四麵房頂,也在同時落下四個人影,握住大網四角,堪堪將他罩在正中。

他居然未曾發現這四個人!

那四人一落地便急速旋轉起來,身形飄忽如鬼魅,宋域沉射出的四枚銀針,擦著他們的衣服飛過,大網即隨著那四人的旋轉飛快收緊。

宋域沉一提右足,拔出靴筒裏的短刀,劃向大網。

這柄削金斷玉的寶刀,號為“百折”,是從無盡道人的兵器庫裏翻出來的,尋常兵刃,當不得它三五招便會被砍斷。

除非這張網是整個地由天蠶絲織就——當然,這世上隻怕不可能有這麽多天蠶絲能夠讓鬼穀織出一整張可以籠罩整間房子的大網——否則,宋域沉相信,它絕不會是百折刀之敵。

果然,刀鋒過處,大網立時破開一個洞。

然而下一刻刀鋒便遇上了由天蠶絲織就的經緯主線,稍一停滯,那四人已經飛撲過來。

那四人所著衣服,極是古怪,不知是什麽材質製成,滑不留手,細密堅韌,連頭帶手,全都罩住,惟一露出的雙眼部位,還蒙上了一層透明的琉璃,因此全然不懼宋域沉身上暗藏的種種藥物。

宋域沉隻衝出了一條右臂,撲過來的四個人,便已手腳並用,將他牢牢纏束在網中,搶下了他手中的刀,掉轉刀鋒,將他敲暈了過去。

宋域沉的諸多手段,根本沒有機會用到,便被這近身的纏鬥給放倒了,而且還是被自己的刀敲暈的,真個是憋屈之極。

鷹奴擊退那蒙麵人又一輪攻擊之後,稍稍蓄勢養銳,正待重新出刀,卻見一個黑衣人挾著個人影自房中匆匆奔出,拉開院門,院門外的小巷中,不知何時停了一輛輕便的架子車,那黑衣人將那人影往車上一放,便有人拉著飛跑起來。黑衣人緊隨在車旁,轉眼不見了蹤影。

鷹奴心中大急,不耐煩再與這蒙麵人纏鬥,大吼一聲,一連十三刀,刀刀搶攻,將那蒙麵人逼開十數步,立刻急衝向院門外。

那蒙麵人稍停一停便追了上來。

鷹奴不理會身後逼近的劍氣,負刀於背,一路急奔。

但是追出三條巷子後,鷹奴忽有所悟,前方的人逃得不緊不慢,後麵的人追得不慌不忙,竟似有意在纏住他一般。

他驀地停步,轉過身來,橫刀胸前,冷眼對著追上來的那個蒙麵人:“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那蒙麵人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鷹奴停步,他也停步,抱劍而立,沉聲答道:“受人之托,要將兄台留住三個時辰。”

言外之意,他和其他人不是一夥的。

至此鷹奴已然明白,對方調虎離山,此刻小觀主隻怕已經落入羅網、從另一條道送走了。

他與那蒙麵人,旗鼓相當,要分個高下,可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

更兼方才假裝逃走的三個人,已折了回來,各執兵刃,立在一旁虎視眈眈。

鷹奴度量形勢,自是不肯和這蒙麵人拚個兩敗俱傷、然後讓另外那三人坐收漁翁之利;但也不願坐困此地,眼看著對方調兵遣將而無從措手。

心念急轉,忽地疾退數步,弓背向身後藥鋪緊閉的門板撞去,門板被撞得四分五裂,鷹奴趁機退入藥鋪之中,那蒙麵人反應迅速,立刻追了進來,另外三人,卻被拉在了後麵,待到他們追進藥鋪之中,又因為房中黑暗看不清人而不敢貿然插手——鷹奴孤身一人,無論向哪一方攻擊,都不會錯認對手,他們卻不能弄錯對手。

那蒙麵人當機立斷,高喝一聲“都退出去”,避免了黑暗中的混戰。

那三人隻有站在街巷中耐心等待,眼睜睜地看著鷹奴與那蒙麵人從房中戰到房頂,從牆頭戰到樹上,稍稍靠近,便覺勁風刺麵,幾乎睜不開眼,更不用提插手幫忙打太平拳。

眼看著鷹奴兩人且戰且走,三人追之不及,隻好自我安慰道那蒙麵人必能守約拖住宋域沉三個時辰,足可讓他們回去交待了。

一直出了宣州城,到了曠野之中,鷹奴兩人,越發放開了手腳。

刀劍相激無數次之後,終於承受不住,同時斷裂,兩人都是一怔,隨即扔了刀劍,舒展拳腳,不約而同地拉開一段距離,相對緩緩遊走。

戰到此時,兩人都明白,恐怕最終還是一個平局。

對視片刻,鷹奴首先收勢,抱拳說道:“兄台好身手,在下就在此地等滿三個時辰!”

那蒙麵人也頗有同感:“過獎過獎,在下還真是從未遇到過兄台這樣的好對手!痛快痛快!”

兩人同時就地盤坐,調息回力,直等到明月西斜,曉雞初啼,那蒙麵人方才站起,說道:“三個時辰已到,兄台盡可隨意。”

鷹奴道:“待我救出家主,再來與兄台痛快一戰!還請兄台留下姓名,以便日後相約。”

那蒙麵人略一沉吟,慨然答道:“在下姓陸名青,明年此時,此地再戰如何?”

鷹奴不覺驚詫:“東海陸青?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虛傳!想必兄台已經從應郎中處問知家主身份,不知東海為何要與家主為難?”

無論如何,宋域沉總是昭文縣主的獨生子,而且久已不在宣州將軍府中。

陸青躊躇了一下,想想自己可沒有答應鬼穀那些人、不對鷹奴說出他們的身份;眼前這個對手,又委實合他的眼緣,因此說道:“此事與東海無關,不過是受鬼穀金家請托而已。”

鬼穀金家號稱能斷陰陽、善禦萬物,但是真要遇上鷹奴這樣強橫的對手,無論什麽樣的陣法機關,都難以及時奏效,兼之宋域沉身份特別,與東海公主多少有些瓜葛之親,因此金旭之不得不以擔任一回祭拜使臣為條件,讓東海答應中立,並派出陸青纏住鷹奴三個時辰,好讓他們將宋域沉送走。

陸青這麽一解釋,鷹奴恍然明了。

當年將金旭之的幼弟金昌之從鬼穀中捉出來的人,正是鷹奴。無盡道人失手弄死了金昌之,事後雖然收拾得很幹淨,但是以鬼穀的通神手段,十年追索,到底還是找上門來了。

有了事主,便好辦了。

鷹奴拱手道謝之後,急急離去。

應郎中已經背叛,他必須盡快召集別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