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囚籠

宋域沉醒來之時,後頸還有些隱隱作痛。

環顧四周,又是一間石室,他的手足都被精鐵鏈扣住,鐵鏈的另一頭,沒入四角的小洞之中。頭頂的石壁上,嵌著一顆明珠,珠光瑩瑩,將這小小石室,照得處處分明。

宋域沉身上所有藥物銀針兵器,都被搜得幹幹淨淨,連發簪都被抽走,披散著頭發,光著腳,隻穿著一身素白內衫。

石室之中,四壁空空,不要說床榻被褥,就連薄團也沒有給他一個。

再一次淪為階下囚,宋域沉隻覺得憤怒又沮喪。

他以為自己已經學了這麽多本事,有這麽多手段,所以忽視了心底早已出現的隱約警兆,結果又一次落入陷阱,而且還是不曾被他放在眼裏的應郎中設下的陷阱!

宋域沉憋屈之極,沉著臉坐在地上,反複檢討自己究竟犯了哪些錯誤,對方可能有些什麽出奇製勝的手段——能夠躲過他的耳目與靈敏嗅覺,潛伏在房中的那四個人,想來必定是最善隱跡潛形的鬼穀弟子,再聯想到無盡道人與鬼穀的舊怨,宋域沉確信自己必然是被鬼穀金家擄走的。

鬼穀金家名聲在外,人人皆以為有神鬼莫測之能,對鬼穀秘術,往往多有誇大。然而空穴來風,不為無因,隻要這些傳言有個一二成是真的,宋域沉都要覺得萬分頭痛了。

他仔細尋思,反複揣摩。身體內的三股氣流,早在三年前便已自成小天地,不需分心留神,自行運轉,生生不息。石室中雖然寒涼,寒氣卻也不能侵入體內。

所以當宋域沉覺得身下冰涼時,不免詫異地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低頭看去,卻見地麵上不知何時已經漫了一層水跡,四麵張望,隻見石室四角的小洞之中,水流潺潺,緩緩淌下石壁,漫過地麵。

水流極小極緩,看起來十分溫柔,宋域沉卻毛骨悚然。

無盡道人的劄記中寫道,他曾經將金昌之反複浸入水中,讓金昌之陷入瀕死之境,以便於追索前世記憶,卻不料一個失手,真個將金昌之溺斃在水中。

鬼穀金家,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應郎中既已背叛,金家料來也知道,無盡道人已死,仙壽觀換了新觀主。金家必定認為,無盡道人留下的債,就讓他的繼任者來償還好了。

水漲得極慢。然而這樣的緩慢,成倍地放大了等待死亡的恐懼。這樣的等待,比真正的死亡,更容易讓人崩潰。如果宋域沉沒有在跟著喬空山的那四五年間,早已看慣了種種可怖的死狀,習慣了生死無常的險惡,也許等不到水漫過頭頂,便會被這樣的恐懼擊倒。

他環顧四周,貌似在查看水流來源,心中卻想著,金家既然擄了自己來,打算淹在水裏,就絕不會不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否則哪裏會有大仇得報的快意?這石室之中,必有供他們窺伺自己的動靜的窗口,而且位置不會太低,至少要高過自己頭頂不少,甚至於就在頭頂石壁之上……

暗中窺伺的人,似乎對於宋域沉的冷靜很是不滿,牆頂小洞中淌下的水流,忽然加大,轉眼間已淹沒他小腿。

宋域沉心念忽起,高聲叫道:“金穀主,我家無盡師父雖然與穀主有舊怨,但是韓千山師父可與穀主素無怨仇,為何如此不講情麵?!”

韓迎在外行走時,對外人向來自稱姓韓行三號千山,所以喬空山口口聲聲喚他“韓三”。

宋域沉仍然沒有抬出喬空山的名字,且先試一試韓迎的名號是否管用。

他凝神靜聽,水流之聲未變,暗中那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韓千山之名。

以鬼穀金家之能,不至於不知道韓迎韓千山是什麽人,這麽說就是根本不忌憚韓迎來找他們算帳了。

如果韓迎的份量不夠,他要不要加上喬空山?現在是否已經到了最危急的生死關頭,需要他亮出最後的底牌?

宋域沉猶豫之間,水流再次加大,眨眼間已將要漫到腰間。

宋域沉默然一瞬,忽然低頭含了一口水,一仰頭逼出一股水箭,直衝頭頂石壁,竟將那顆明珠打了下來,一落入水中,便被他握在手中,石室中立時漆黑一片。

金家想要看他垂死掙紮,他偏不讓金家看!

黑暗之中,頭頂石壁上似有輕微的響動,還可以看見一瞬間隱約透入的一點光線,料來那光線所在,便是窗口,隻是原本被障眼法遮住,不易發現。

宋域沉深吸一口氣,內息急轉,刹那間在身體內匯成一股洪流,無聲的尖嘯,對著那窗口,急衝而出。

他不相信,這鬼穀內外,沒有毒蟲猛獸。隻要他在鬼穀引起蟲獸的騷亂,就算自己今日難逃一死,也能給韓迎和喬空山留下追查的線索。

生死之際,宋域沉爆發了空前的力量。

無聲的尖嘯,隻要有一絲縫隙,便鑽了出去,越門過窗,在整個山穀之中回**,一波一波疊加,仿佛無形的山洪席卷過遠遠近近的山嶺,首先驚動的是虎狼之獸。虎嘯狼嗥此起彼伏,煩躁不安的猛獸,開始互相廝打撲咬,在山林中四處亂奔,也有不少虎狼直撞入它們以前從不涉足的院落,讓穀中之人震驚不已。

水流漫到宋域沉的胸口時,無聲的尖嘯,也變了一個調門。撲天蓋地的鳥群,被這尖嘯聲驅使,在空中亂飛,向著山崖和房舍亂撞。

石室之外的金旭之,尚在考慮,是繼續放水,先淹了無盡道人的徒弟再說;還是暫且停下,重新掛一顆明珠或是點上燈燭——總要親眼看著無盡道人的徒弟給自家幼弟償命才算解氣。

他考慮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已經足夠讓宋域沉令遠山近穀的鳥獸都躁動甚至於瘋狂起來。

即使是鬼穀,也不清楚,韓迎究竟是怎樣驅使萬蟲萬禽萬獸的,以為他不過與曆代的馭獸人一樣,靠的是藥物、馴養、動作以及聲音,隻是做得比其他人都更出色而已。

無盡道人若不是曾經跟在那位明先生身邊,親眼見到明先生創出這無聲之聲的馭獸之法,也絕不會想得到世間居然還有這樣的奇妙法門。

既然不知道默然無聲關在密室中的宋域沉也能夠驅動鳥獸,金旭之很自然地認為,這是韓迎找上門來了,給鬼穀金家的一個下馬威。

雖然金旭之很詫異,韓迎為什麽會這麽快找上門來,他還是決定,不必先急著處理密室中的這個少年了,先對付了韓迎再說。

水流聲停止,過了一會,水位慢慢降下。

宋域沉恍然未覺。身體內那股洪流,洶湧如潮,推動著他身不由己地發出一波波尖嘯,直至力量耗盡,他才頹然倒下,全身力量被抽空之後,疲乏之極,又痛快之極。

枯竭的丹田之中,陰盡陽生,在宋域沉昏睡之際,悄然滋長,如春風化雨,緩緩彌漫全身,滋養經脈筋骨,卻又無痕無跡,無聲無息。

不知過去多少時候,昏睡之中的宋域沉被石門洞開的聲音驚醒,翻身坐起。

兩名侍僮掌著燈先行進來,將青銅燈盤分立兩側後退了出去。隨即又有一名仆役,搬進一把帶踏足的圈椅,放在當中,然後低頭退出。

金旭之這才緩步進來,撩起衣袍,徐徐就坐,審視著麵前席地而坐的少年。

將宋域沉捉來之後,雖然刑堂稟報說這個無盡道人的弟子根骨上佳,內外兼修,神完氣足,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但他仍以為,畢竟隻是一個少年,囚在這石室之中,以镔鐵鏈緊鎖,便是鷹奴那等人物,也休想逃出生天,因此不以為意,隻將宋域沉鎖起來便罷。

更何況,他心底深處,隱約覺得,這個少年,內力未失,在水中掙紮求生的時間便會長久得多,死去也更緩慢。惟有如此,才能稍解他心中深埋十年的怨恨。

雖然打聽來的消息之中,提到仙遊觀的鴉群天譴之事,讓他難免猜測這個少年與韓迎的關係,隻是一來傳言往往誇大,未必可信;二則,就算與韓迎有點兒關係,鬼穀也不必太過忌憚,所以一直不曾放在心上。即使宋域沉在囚室之中聲稱韓迎也是他師父,金旭之也隻當這不過是少年人麵對死亡的虛言恫嚇而已。

然而,當珠光消失、石室黑暗寂靜、山穀內外鳥獸瘋狂卻找不到操縱之人、離囚室最近的鳥獸最為狂亂時,金旭之不能不意識到,他實在應該先廢掉這個少年的內力的。

雖然金旭之不知道宋域沉究竟用了什麽辦法做到的,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操縱鳥獸的不是韓迎,而是眼前這個少年;這個少年與韓迎的關係絕不簡單,甚至很有可能是韓迎的衣缽傳人!

這就麻煩了。

更麻煩的是,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即使是鬼穀也隱瞞不了多少時日。韓迎若是全力以赴,哪怕是鬼穀金家,也要頭痛萬分。

宋域沉靜等著金旭之開口說話。

金旭之仍然在審視他。

麵前這個少年,初初一看,麵貌氣度,均酷似昭文縣主,即使狼狽不堪,也有著錦繡鄉琅環軒裏才能夠將養出來的從容優雅,半點兒也不像那個粗獷蠻勇的蒙古將軍。然而看得久了,就能發現那深藏在骨子裏的堅忍與不羈,如同草原上的野狼,有著強悍無比的生命力,哪怕被鎖在鐵鏈之中,也讓人不敢輕視不敢靠近——即使是金旭之,也覺得,如果離麵前這少年太近,隻怕會生出某種不可知的危險來。

這樣強韌蓬勃的生命之火,仿佛在譏諷鬼穀想要置它於死地的狂妄。

難怪得韓迎和無盡都會選他做衣缽傳人。

金旭之開始覺得棘手了。

他們對視良久,金旭之忽而緩緩說道:“我的幼弟昌之,雖然體弱多病,卻生有夙慧,鬼穀各種絕學,仿佛早已刻在他的腦中,過目不忘,聞一知十,是以我們都以為,昌之將來必定能夠將鬼穀絕學發揚光大。”

金旭之突然說起往事來,宋域沉不覺轉了轉目光,略略有些疑惑地看著對方。

金旭之繼續說道:“當年昌之溺水而亡,凶手做出了種種假象,讓昌之看起來像是不慎落水,卻不知道,昌之初生之時,先父為他批命,便說過‘水劫’一事,所以我們一直很小心讓他避開溪流河湖,昌之自己知道此事後,也格外注意。因此,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山穀之外去戲水。更重要的是,昌之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線索,讓我們知道,凶手將他從穀中擄走之後,不止一次地將他浸入水中,逼問種種鬼穀往事。”

宋域沉暗自嘀咕:鬼穀那些神神道道的手段,隻怕還真有些用,連無盡道人也沒發現。

金旭之道:“最初我們以為,這是鬼穀的仇家對頭,想要從昌之口中,逼問出鬼穀絕學,因此一直往這個方向追查,費了三年功夫,卻一無所獲,這才回過頭來,重新尋找線索。昌之身上,究竟有什麽特別的東西,是讓那凶手誌在必得、反複拷問的?這麽一查,我們才發現,問題就出在‘生有夙慧’之上!不過我們仍然花了三年時間,才追查到無盡道人身上,隻是無盡此後數年不出,待我們追到武夷山中的仙壽觀時,方知無盡前幾年一直躲在觀中教養他選定的衣缽傳人有窮。無盡道人在仙壽觀經營數十年,自是不可輕視,隻是等我們找到辦法時,無盡卻先走了一步!”

十年光陰,無數心力,一朝撲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窩火。

好在無盡還留下了一個年少的繼承人,可以承載整個鬼穀的怒火。

金旭之道:“追查有窮的身份,對於鬼穀來說,並不算難事。你的相貌,與五年前江陵府發出的通緝令相比,並無太大變化,一直酷似昭文縣主,而我恰好又認得昭文縣主,並且知道,昭文縣主的兒子,同樣有‘生有夙慧’之名。”

他注視著宋域沉的目光,忽而變得極為犀利:“無盡道人遍天下搜羅此類人等,其中好幾個,很可能就是像昌之一樣,被他逼問而死,隻不過對外造成意外的假象而已。你能否告訴我,為何無盡道人,惟獨對你另眼相看?”

宋域沉默然一會,才輕聲答道:“無盡師父以為,我是他的授業恩師明先生的轉世。”

他的喉嚨處尚有隱隱刺痛,所以特意放輕並壓低了聲音,以免讓金旭之發現個中蹊蹺,懷疑到他方才在黑暗寂靜的囚室之中究竟做了什麽,才會損傷喉嚨。

這樣輕聲、似乎還帶著一點兒顫抖的回答,倒讓金旭之覺得,麵前這個少年,終究還是太過年少,經曆過剛才死亡的威脅之後,無論外表如何鎮定,終究還是心有餘悸,不能安心定神。此念一生,金旭之的心情,不知不覺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

宋域沉的回答,很符合金旭之對於無盡道人那個總是瘋瘋顛顛、異想天開的印象。但是金旭之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明先生?無盡道人何時有了一個被稱為‘明先生’的授業恩師了?”

宋域沉一怔。

金旭之將“明先生”三字喃喃念了幾遍,臉色忽然一變。

明者,光也。

他知道無盡道人說的是誰了。

金旭之的神情,陡然間變得複雜起來。

無盡道人沉浸於轉世長生之道數十年,道門之中,對此事都有所聞,約略也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僅僅是長生,同時也想要尋找到當年師長靈識的投生之處,為此與各派僧侶來往甚密,各位道友對此多有不滿,鬼穀金家還曾經與無盡道人在一次講經會上論辯過,雙方爭執不下,但還是有一些聽講者,對無盡的轉世長生之說,頗為心動,態度曖昧。

無盡道人的授業之師,與東海公主的師門,關係密切;他逝去雖久,當年留下的驚才絕豔、算無遺策、顛倒乾坤之名,仍可震懾群雄,道門中人,更是記憶猶新。

如果東海公主又或是道門之中某些人真的相信了無盡道人的這個說法,鬼穀金家的麻煩可就大了。

金旭之注視著宋域沉:“你自己是否相信無盡道人的這個說法?”

宋域沉的嘴角微微一挑:“重要的是你們是否相信吧?”

他在心中反複權衡,知道此事之後,金旭之是投鼠忌器放了他呢,還是幹脆殺了他以絕後患?

金旭之卻嗬嗬笑了起來:“天生萬物,總有一二相似到極處;世間萬人,也總有一二相像到極處。設若這世間有不死之人對弈,千年萬年間,總會出現兩盤完全一樣的棋局。究其根緣,不過‘湊巧’二字而已。”

言外之意,宋域沉即使與無盡道人的那位恩師有諸多相似相像之處,也不過“湊巧”而已。

宋域沉的心不覺沉了一沉。

金旭之略略側頭,向門外徐徐說道:“上琵琶扣和七巧鎖吧。”

過了片刻,兩名武士走進來,其中一人拎著兩壇烈酒,一壇烈酒中浸了一卷細細的烏金絲,另一壇酒被他小心地淋在另一名武士的手上,那名武士用烈酒清洗過雙手之後,拎起一頭削尖的烏金絲。

宋域沉已經變了臉色。他知道金旭之想做什麽了。

他的上衣被扯開,烈酒從前胸淋至後背。拎著烏金絲的那名武士,將宋域沉向前一拖,左手牢牢製住他的上身,內力到處,烏金絲筆直如箭,從他左後肩穿入,左前胸穿出,又從右前胸穿透至後肩,尖頭插入尾端的七巧鎖內,在七個玲瓏鎖孔內出入七次,再轉動鎖身,尖頭隱沒不見,即使是親自上鎖的那名武士,在數十次轉動鎖孔、打亂次序之後,也無法分辨出究竟哪一個鎖孔能夠抽出烏金絲的尖頭。

這期間另一名武士一直在慢慢地淋下烈酒。

烏金絲上帶出的血滴,隨著烈酒,一起流到地下,再流入下水道中。

金旭之瞥見那若有若無的血跡時,心中忽生警兆,隻是仔細尋思,卻不知警從何來。

讓他多少有些感慨的是,宋域沉隻在最開始的時候不自禁地悶哼了一聲,之後一直咬緊了嘴唇一聲不吭。

雙肩琵琶骨被鎖之後,宋域沉再不能提氣發力。

也許他該感謝鬼穀,沒有折斷他的肢體,又或者幹脆碎他丹田,而是用了這種留有餘地的限製方法,並且還記得用烈酒清洗,以免傷口蛆壞。

不過,鬼穀的翻天印似乎丟了幾十年了吧?不知道這些年鬼穀是拿什麽東西碎人丹田的——道門中人各有自己的秘術傳承,不是尋常外家或內家手法能夠輕易對付。

咬牙忍痛的宋域沉,半昏半醒之中,心中突然閃過這些念頭。

兩名武士退出之後,又有仆役提著水桶進來,將涼水從他頭頂淋下。

涼水衝洗,可止內外出血。

還真是周到啊。

宋域沉忍不住抬起頭嘲諷地看向向靜坐旁觀的金旭之。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為金旭之送上書信,尚未退出,見了宋域沉這個神情,衝口喝斥道:“家父這般寬大為懷,你這小子,居然還敢不領情!若是家父碎了你丹田,看你還神氣個什麽!”

丹田一碎,前功盡棄,即使能夠重頭再來,也已失去了最好的修煉時機。

宋域沉“嗤”地一笑:“翻天印找著了?”

其他人還沒聽明白,金旭之卻已霍然站起,冷著臉喝道:“不知進退!”

說罷拂袖而去。

其他人惶恐地跟在後麵帶著各樣器具退出了囚室,石門關閉,囚室中重新變成一片黑暗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