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歸鄉

無盡道人走得灑脫輕快。宋域沉也知道,死生之事,於他們而言,本就不應太過執著,花開勿喜,花落勿悲。

然而他依然覺得孤寂。

整個白天,陪伴他的隻有無盡道人留下的劄記。

這些劄記之中,往往於正文間夾雜著用梵文寫的注解,不少不宜宣之於眾的東西,都藏在這些梵文注解裏。

從注解裏,宋域沉意外又不意外地發現,對於那些所謂轉世之人,無盡道人其實並不隻是潛藏在暗處觀察而已。為了追究其中奧妙,無盡道人用了很多手段,而其中他以為最有效的,是讓人陷入將死未死的絕境之中,當此之時,這瀕死之人,神智恍惚,心魂離散,若去若留,半明半滅,往往會看見許多似真似幻的景象,這其中或有前生,或有後世。無盡道人趁此機會搜魂追問,頗有所得。

不過,無盡道人是在反複試驗、弄死了六個人之後,才掌控好其中分寸,饒是如此,九年前他還是失手將一個體質較弱的所謂轉世之人給溺死在水中了。

提及此事,他十分遺憾,因為這一個,是莫幹山鬼穀金家的嫡係子弟金昌之。

金家為世代相傳的陰陽大師,據稱傳承自鬼穀子,擅禦萬物,能窺天機,也因此代代男子皆不能長壽,其中往往有體弱多病者,故而尤為重視子弟傳承。

鬼穀金家千年傳承,固然很不好惹,然而正因為金家的千年傳承,他家的子弟,也分外讓無盡道人動心。冥思苦想了十天,無盡終究還是忍不住出了手。

但這一次,他失敗了;同時因為要收拾場麵、不留後患,耽誤了時間,讓韓迎帶走了宋域沉。無盡的遺憾,倒有一半,是來自於此。

想一想仙壽觀中的那些道士,以及山中深藏的十二弟子,似乎沒有一個是真正良善之輩。會收羅這樣一些門人弟子的無盡道人,有著這樣視眾生如芻狗的手段性情,似乎也並不讓人意外。

讀著這些劄記,宋域沉不免又生出種種遺憾。

這幾年裏,無盡道人一直在急切地將那位明先生留下的劄記灌入他腦中去,融會貫通,身體力行,到得後來,已經沒有時間與他探討無盡本人的心得了。

宋域沉覺得,或許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找到一個酷似無盡的少年,將無盡留下的劄記,一一灌注到那個少年的腦中,就像無盡所做的一樣。

但是他一定要記得,自己的心得,也要及時留給那個少年體會。

到了夜裏,鷹奴會悄悄潛入草廬中守候。

宋域沉打坐完畢之後,經常會和鷹奴聊聊天。

鷹奴雖然不善言辭,不喜多話,但是被宋域沉問得多了,還是說了不少有關無盡道人以及他自己的事情。

鷹奴是無盡道人三十年前帶回來的,一手教養長大,在十二弟子之中,最為年長,也最受倚重。

宋域沉每次見他與人動手時的情形,都會暗自猜測,不知道讓他與喬空山造就出來的那個陸青對陣一次,會不會分外精彩。

這樣一個有本事縱橫天下的人,卻甘願蟄伏在這深山之中,聽從無盡道人一次次差遣,不畏生死之險,仿佛最忠實的獵犬,哦,應該說是獵鷹。

宋域沉有時忍不住要想,或許這鷹奴的前生,本來就是無盡道人豢養的一頭獵鷹。

獵鷹也好,獵犬也罷,總是需要一個能夠讓它大展身手的主人。

所以,沒有了無盡,鷹奴便自然而然地跟隨在宋域沉的身邊。

相較於其他那些心思難測的弟子,宋域沉也更信任更倚重這個將他帶到無盡道人麵前的人。

三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過。

年關將近,即便是深山之中,也可以感受到這種熱鬧氣氛。

在外遊曆的弟子們,陸續歸來,宋域沉卻無法再安心留在仙壽觀中。

諸事暫畢,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無從按捺。宋域沉隻帶了鷹奴,悄然離開了仙壽觀。

仙壽觀位於武夷山中,距離宣州,尚隔千裏,中間群山阻隔,山路曲折盤旋,行走不易。饒是宋域沉兩人腳程極快,也足足花了半個月時間,才抵達宣州。其時已是臘月二十九,風雪黃昏,行人稀少。昭文縣主被接回了宣州將軍府中,開元寺的那個小小院落裏,寂無人蹤。

宋域沉一直等到深夜,方才悄然潛入宣州城,由鷹奴陪同,找到那名負責在暗中照看昭文的無盡門人,詢問近來情形。

那門人對外的身份是個坐堂郎中,自號應回春,幾年以來,在宣州當地,頗有名聲,因此曾經被召入將軍府中為昭文看過幾次病,據他說來,昭文近年多病,大半是因為抑鬱成疾,心病難醫。說到此處應郎中若有所悟地看看麵前這位新主人,宋域沉的相貌,酷似昭文,年紀與當年失蹤的那位小公子恰恰也對得上,又這般關心昭文的安康……應郎中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個中奧妙,緊接著說道:“心病還需心藥醫。想來昭文縣主如果見到想見的人,心疾一去,自然諸病全消。”

如此輕易地被猜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宋域沉心頭一跳,垂下眼簾,略一凝思,抬起眼來向鷹奴示意,那應郎中還在暗自得意,冷不防被鷹奴卡住下頜,身不由己地張了嘴,一顆藥丸彈了進來,下頜一合,藥丸滾入食道內。

宋域沉淡然說道:“應郎中,你說太多話了。這隻是一個警告,不要亂說,自然無事。我離開宣州時,會給你一年份的解藥。”

無盡道人留給他的人,都是很不錯的,所以他不想輕易放棄,但是也不得不想辦法將這些有本事有手段的門人,盡快捏在手裏。

他不是無盡,能夠用數十年時間,慢慢地收攏人心。

於是藥物便成了最快捷的手段。

應郎中冷汗涔涔地伏地請罪。送走宋域沉兩人,回頭來立刻給自己診脈配藥,折騰許久,也未能緩解丹田內的隱隱作痛,隻得暫且收了這份心,老老實實地仍舊做他的坐堂郎中。

且說宋域沉趁了夜色潛入宣州將軍府,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小院,鷹奴留在院外望風,他尋到昭文的住處,卻見燈光未滅,誦經聲隱約可聞,心中不覺一酸,貼近窗扉,輕輕叫了一聲“姆媽”。

誦經聲頓了一頓,昭文正在數著念珠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她以為那是夜風中的幻聽。這樣的幻聽,出現過無數次之後,她已經分不清是真是幻。轉頭想要問陪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嬤嬤是否聽見這一聲“姆媽”,窗戶已經打開,一線勁風自她耳畔掠過,嬤嬤立時軟倒在薄團上。

窗戶重新關上時,宋域沉已經伏到昭文的膝上。

第二天,小院中的侍女與嬤嬤,驚異地發現,一夜之間,昭文縣主似乎便已重新煥發了生機。

除夕之夜,將軍府照舊辦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團年飯,宣州城內城外,甚至於軍營之中,爆竹聲響個不停——烏朗賽音圖與他的部屬在江東呆了將近二十年,不知不覺之間便入鄉隨俗了。

烏朗賽音圖也驚訝地發現了昭文的突然改變。

他略想一想便明白了個中緣故:“摩合羅回來了?怎的不讓他一同過來?”

很長時間裏,他都以為,摩合羅已經死在那懸崖之下,但是四年前江陵府的通輯令與出現在蕪湖的那個少年,終於讓他明白,摩合羅隻是飛走了而已。

昭文並不意外烏朗賽音圖能夠猜到這一點。

她輕聲答道:“阿沉隻是回來看一看我,這個時候,他已經走了。”

摩合羅早已經消失,現在隻有阿沉。

昭文隨即抬起頭來,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不會讓他回來。”

那格爾羽翼已成,大夫人威權依舊。將軍府中,新出生的兩名小公子,先後夭折,即使烏朗賽音圖很清楚其中原因,也絕不會為了兩個侍妾生的賤子與他的正妻為難。蒙古舊俗,子以母貴,賤奴所生之子,往往視同仆役,甚至賣為奴隸。

即使是昭文,也沒有辦法庇護自己的兒子。

隻有在宣州之外,阿沉才是安全的。

烏朗賽音圖毫不遲疑地答道:“這樣也好。我會封鎖消息,待到阿沉娶妻成家,再將他的那一份部屬和財物送給他。”

四年前江陵府與蕪湖的消息,讓烏朗賽音圖很清楚,摩合羅已經不是將軍府可以束縛得住的了;而現在,戒備森嚴的將軍府,也擋不住摩合羅自由來去的腳步。

這個兒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可以萬裏翱翔的蒼鷹。

那格爾也已經長大,正在成為新的狼王。

漢人有句話: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這兩個注定相爭的兒子,的確不應該放在一起養。所以,昭文不讓摩合羅重新出現在宣州、出現在將軍府,烏朗賽音圖很是讚成。

而且,隻要昭文和他還在這兒,摩合羅就永遠也不會真正離開。

烏朗賽音圖下意識地沒有去想,如果昭文不在了,摩合羅會不會一去不複返。

他以為,他的兒子,永遠都應該是他的兒子,哪怕遠在天邊,也會是他養出來的雄鷹,會為他叼來種種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