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月無盡,人生有窮

無盡道人所居之處,是一座深山道觀,四顧無人,隻有一條青石小徑,彎彎曲曲從山外延伸進來,深穀高嶺上長滿了大江南北隨處可見的鬆樹,林間其他草木與鳥獸,也都是江南常見的尋常種類,所以一時之間宋域沉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哪兒,隻估摸著應該離宣州不會太遠,或許是在黃山或是莫幹山餘脈,又或者是武夷山中。

道觀名為仙壽,古樸簡陋,貌不驚人,但是宋域沉很快便知道,觀後的山腹之中,隱藏著十二條通道,每條通道後,都別有天地。仙壽觀中的道士,共計三十六名,都是無盡道人的一代與二代門人,稱無盡為“觀主”,與山腹中出入的無盡弟子,互不相幹;十二條通道代表十二名弟子,稱無盡為“師父”。那日捕拿宋域沉的弟子,號為“鷹奴”, 取其如鷹搏兔之意,另外十一人,分別號為丹奴、藥奴、針奴、書奴、畫奴、琴奴、棋奴、蛟奴、虎奴、影奴、暗奴。

宋域沉不免譏諷無盡道人居然以“奴”字為弟子命名。

無盡道人答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奴,已是人,而非芻狗了。”

宋域沉立時無語。

鷹、蛟、虎三奴專司為無盡道人奔走四方,帶回那些疑為靈識未滅的轉世之人;影奴與暗奴都是暗衛,專精於易容刺殺之術;丹奴、藥奴與針奴專司醫藥;琴棋書畫四人專司典藏。

至於無盡道人曆年來搜羅的所謂靈識未滅的轉世之人,卻不知是隱藏在他的弟子之中,還是隱藏在他的門人之中。

宋域沉毫不客氣地提出了這個疑問,無盡道人也毫不遲疑地給了解釋:“當然都留在他們原本呆的地方。須知這養人,就如同養花一般,極是講究水土氣候,換個地方,不說能否養得好,隻怕還會生出不可知的變化。”

所以他每找到一個感興趣的人,都會安排人手,在暗中仔細觀察,自己也會每隔一兩年便去巡視一番,看看這轉世之人的周圍,究竟有哪些東西,是他靈識未曾盡泯的關鍵;在往後的歲月中,又有哪些東西,能夠觸發他們前生的記憶與能力。

宋域沉呆了一呆:“既然如此,為什麽惟獨將我帶回來?”

無盡道人:“宣州那地兒太小,養不下你。”

宋域沉無話可說。他可是早在五年前便從宣州逃了出來,現在自然說不出應該將他送回去的話。

他轉而問道:“道長如此汲汲於轉世之說,是否想護住靈識不滅、以便於奪舍重生?”

奪舍之事,向來被視為邪惡之道,他這話問得,分明不懷好意。

無盡道人卻不以為忤:“別人的舊衣服,偶爾應應急也還罷了,怎麽能夠穿一世?”

說著他袍袖一拂,袖風所過之處,庭中粉白嫣紅的木芙蓉,墜花紛紛。

“凡世之人,便如這落花,當秋而凋,來年即便再發,亦非今年之花。但若是能夠護住靈識不滅,這花謝花開,也不過是換一件衣服罷了。”

他向著宋域沉微笑:“人人皆可一世為莊周,一世為蝴蝶。不過,惟有莊周知曉自己曾為蝴蝶,惟有莊周所化之蝶知曉自己曾為莊周,知曉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宋域沉嗤笑:“有心長生,不如幹脆去求仙罷,繞這個彎子做什麽?”

無盡道人歎道:“仙道無憑證,仙途無邊涯,人生卻不滿百,隻恐尚未入門,壽元已盡、前功盡棄。反倒是這轉世之說,略略有些影兒,可以勉力一試。”

宋域沉再一次無話可說。

無盡道人捧著茶杯微笑。

選了個黃道吉日,無盡道人鄭重其事地在仙壽觀全體門人的麵前以及十二弟子的麵前,讓宋域沉分別行了兩次拜師禮,但是宋域沉堅持稱他為“無盡師父”。

無盡有些不滿意,不過轉念覺得自己能和韓迎在稱呼上平起平坐,也不錯,等以後日子長了,宋域沉應該會自動改掉稱呼的。

宋域沉扳回一局,還沒來得及高興,隨之而來的沉重課業,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無盡道人的典藏之中,詩書禮樂、醫卜星相、輿地兵法、機關武技等等,似乎無所不包,這樣一個巨大的寶庫驀然間敞開在宋域沉麵前,簡直讓他看花了眼,隨手抽了幾本,略翻一翻,便隻留下一本讓他心念暗動的導引養氣之書,其他的暫且都扔了回去。

無盡道人見他選了這本,立時滿麵笑容,笑得讓他怵然一驚,暗自後悔,卻已遲了一步。

無盡道人笑眯眯地道:“這是明先生的手劄。”

說著刷刷刷一連抽出十本,都放入了他懷中。

無盡道人似乎想將那位明先生所有的學識本領,全都灌入宋域沉頭腦中去,也不管宋域沉的年紀與精力,能否吃得消這樣高深繁重的課業。

更要命的是,其中不少劄記,連無盡自己都未曾悟透,卻要強逼著宋域沉囫圇吞棗地背下來,還要體會參悟,寫下心得,與他一同探討。

當然,所有心得,也得完全仿照劄記上那手清剛飄逸的字體來寫。

藥奴負責為宋域沉調理身體,然後每天向無盡道人稟報。

宋域沉的這具身體,雖然年少,但是柔韌有力,靈活矯健,內息圓轉,流動歡暢,無盡道人讚歎不已,以為深合自然之道,必能長生久視,隨即又說道:“明先生曾說,他生而多病,或許是因為,他的母族與父族,世世通婚,血統太近之故。他遊曆各地,曾經見過不少這樣的情形。反倒是混種之子,往往不但身體強健,相貌出眾,而且心智傑出。有窮便是一個明例啊。”

宋域沉很討厭別人說起他的血統問題,臉色微變,繃著臉不回答。

無盡道人笑道:“有窮可真是著相了。不過一具皮囊而已,至要緊是好用,由誰製成,又有何關係?待到花謝之時,自然要脫去舊皮囊,換上新皮囊。”

宋域沉悶悶地道:“子非魚,安知魚之煩惱?”

無盡道人哈哈大笑。

也許是因為那位明先生為病痛所苦之故,他留下的劄記之中,最多的還是醫經、養生經以及對各家武學的評點及改進設想。

他反複寫道,除了養生術,藥物與武技,運用得當,都可以讓身體變得更加輕靈敏捷、臻於完美。

料來明先生很希望能夠有一個足夠強健靈活的身體,將這些設想一一嚐試,所以這些劄記中的語氣格外熱切。

宋域沉最感興趣的,還是經明先生之手評點並改進過的各家武技,這是喬空山和韓迎都不曾教過他的東西。

看似千變萬化的各家武技,被縷分條析,歸納成深合兵法的簡潔原理: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熟知人的身體,須知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有它克敵製勝的功用及相應的招式;同樣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可能成為致命的弱點。隻有熟知人身的奧妙,才能夠立足於不敗之地,避開致命的傷害,發揮出自己的最大力量,攻擊對方的要害之處。跟隨喬空山五年、仔細檢查過無數活人與死屍的宋域沉,對此深有同感。

避實擊虛,以無刃入有間——所有的招式,都有破綻,人身的力量,不可能均勻分布到每一個部位。不擅解牛者,入刀之處,總在筋骨堅韌、血肉緊密之處,事倍功半,牛未解而刃已卷;擅解牛者,入刀之處,總在筋骨空隙間,沿著肌肉條理,順勢而為,故十九年而其刃如新。

對於這一條,宋域沉暫且保留自己的疑問。他還記得,被鷹奴襲擊時,麵對那樣強大的力量,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更不要說去察覺對方的虛實。所以,他覺得避實就虛的前提是:雙方力量沒有太大懸殊。須知皰丁解牛時,可也是先將那頭牛給宰殺之後才遊刃有餘的。

然而翻過一頁,接下來的解說讓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

養氣之法,可以使人的靈識變得更為靈敏,更容易察覺到對手的惡意與殺機所向之處,先一步提防,以逸待勞。

虛空之中的氣流,會在對手出招之際發生變化,便如同魚兒推動水流一樣。經過錘煉的靈識與身體,能夠及時察覺到這細微的變化,感受到身體上強弱不同的壓力,從而發現對手的虛實,正如水中之人,可以通過水流給予身體的壓力輕重不同,知道正在接近的是大船還是遊魚。

或許對手最弱之處,也遠超過自己的力量,但是天地圓渾,破之隻需一斧;飛流急瀑,穿透隻需一箭;千均之力,化解隻需一點。

宋域沉思索了許久,才轉向下一條。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人身是強健的,習武之人,體魄尤佳,因此尋常傷勢,並不能影響到戰局,很多時候,反而會激發對手的血性與蠻勇之氣。但人身也是脆弱的,失血太多會全身僵冷以至於昏死(宋域沉在心中補充:某幾個地方隻要劃開一個小小口子便可以讓這人流血至死,喬空山在好幾個不長眼犯到他們頭上的惡賊身上試過這一招,十分靈驗);從關節筋脈處入手,可以輕輕鬆鬆地卸掉對手的勁道甚至於手足,使對手力不從心、痛不欲生,再強的鬥誌也抵不過身體不聽使喚。

以簡馭繁,熟能生巧——看似千變萬化的各家武技、無數招式,都可以被拆解歸納為一些基本的技能或者說動作。這些被拆解開來、化繁為簡的動作招式,被明先生稱之為“永字八法”,每一個字,都是由永字八法的基本筆劃構成,八法既熟,這世間所有字符,都可以寫得;每一套武技,都是由基本的動作組成,將這些基本的動作練到熟極而流,便可以化簡為繁,以簡馭繁。

譬如暗器一道。十三個暗器名家,三百餘種暗器發射的方法與招式,在劄記中被總結為三項基本技能:眼力準確,能夠迅速判斷對手的動向、測定距離與風速;心算速度快,能夠在眼看的同時算定出手的力度與方位;手上穩當,能夠將心算的結果一絲不差地發揮出來。如果有人能將這最基本最重要的三項技能練熟,任何暗器,到了手上,都可以很快熟悉並發揮自如,而不需要在每一樣暗器之上都花去大把時間。

君子善假於物——天時、地利、人和、器良,任何一個因素,都可以成為克敵製勝的關鍵。所以習武者應如為將者一般,知天文地理,知人心多變,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因此各家兵器與暗器,都在劄記中被一一評點,分析其各自的優劣之處,如何改進,以及如何更好地配合人的身體來運用。

敵分為十,我專為一——對手太強太多的時候,要想方設法誘使對方分兵分力,由強變弱;我則合十為一,由弱轉強,如此則攻守易勢。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兩軍對陣,固然如此;兩人對陣,同樣如此。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所有規則,都是用來打破的。

宋域沉覺得,仿照這樣的法子,他完全可以無視那“十年練劍五年練刀”之類的說法,用比尋常人短得太多的時間,培養出足可橫行一方的眾多人手來。

無怪乎仙壽觀似乎底氣十足。

無盡道人心滿意足地看著宋域沉將這些劄記仔細讀來,為宋域沉找來一切他所需的人與物來試驗這些劄記之中的種種猜想;或者是讓惟一知曉宋域沉身世來曆的鷹奴,帶著他出去曆練,在他自己或是他人身上逐一驗證這些設想。

深山歲月,平靜無波,一日恍若一年,一年恍若一日,等到宋域沉將那位明先生的所有劄記堪堪過完一遍時,已是四年之後。

無盡道人仿佛完成了心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整個人一下子衰頹下來。

宋域沉通曉醫理,自然看得出,無盡道人,已是燈盡油枯,來日無多。

當著仙壽觀諸門人的麵,將觀主之位交給宋域沉之後,無盡道人帶著宋域沉退入了密室之中。

十二名弟子,都被召了回來,無盡命他們在宋域沉麵前立誓,從此以後,奉有窮為主;宋域沉也在無盡麵前立誓,從此以後,將與十二弟子一起,共求大道,一如無盡在生之時。

無盡道人再無牽掛,緩緩閉上眼,喃喃念道:“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不過一件舊衣服而已,舍去便舍去吧。”

說完之後,不再言語。

眾人等了良久,宋域沉起身上前,試他鼻息,探他脈搏,均已無動靜。

無盡道人生前有話,屍身焚毀,骨灰撒入流水,不留分毫。

十二弟子,各自散去,仙壽觀門人亦自有每日功課,隻留下宋域沉,在拋撒骨灰之處,結廬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