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無盡道人

自五年前開始,昭文縣主每年總有大半年的時間住在開元寺中,誦經禮佛,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韓迎當年所說的五年之期,已經過去好幾個月,宋域沉仍然不見蹤影,也沒有消息。

昭文心中焦灼,誦經的時間,越來越長,往往直至深夜。

看看中秋將至,宣州將軍府派人來請她回府過節,昭文推托不過,一直拖到了十四日夜裏,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下山了。

山中露重風涼,侍女進來為正在觀音像前誦經的昭文加衣,帶進來一股夜露之氣。

昭文誦完一段經文,捏著佛珠,默然望著爐中香霧出神時,後背忽然被人抱住,她一驚之下幾乎失聲叫起來,但立刻反應過來,顫抖著聲音說道:“阿沉,你回來了?”

宋域沉一聲不吭地伏在她的背上。

昭文心中巨大的喜悅,衝擊得她一陣陣地眩暈,良久才鎮定下來,轉過身,將宋域沉抱入自己懷中,摩挲著他的頭頸與後背,哽咽不能語。

太多的歡喜,一瞬間充滿身心,所以,當觀音像詭異地睜開眼時,宋域沉完全沒有察覺,直至那尊觀音像突然間飛撲下來,勁風襲麵,宋域沉才驀地驚醒,將昭文使勁往旁邊一推,當頭抓下的大手尚未觸及他後頸衣領,他已經向側旁躥了出去,左足在地上一蹬,擰轉身形,揚手便是一包藥粉擲了出去。

藥粉一出手,他便知道不好了,那假扮觀音的人,隻一揮掌,洶湧而來的內息,便將藥粉盡數反撲了回來,他雖然及時屏住了呼吸,昭文卻被放倒了,他本能地想要扭頭去看一下,隻是這短短一瞬的分心,已經令他失了先機,那人的身形快得如同鬼魅,倏進倏退之間,已在宋域沉胸前輕輕拍了一掌,掌力刹那間透入全身,宋域沉隻覺胸口如被重錘猛擊,全身經絡震**,內息亂湧,痛得眼前發黑。

那人毫不遲疑地又給他補了兩掌。

昏迷過去之前,宋域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絕對強大的力量,是可以無視他的種種小手段的。

迷蒙中醒來,沒有急著睜開眼,而是先仔細感受了一番自己身體內的情形。

受了重擊之後的內息,在遇上受傷凝滯的脈絡節點時,便如同撞上礁石的水流,衝激出一個個紊亂的漩渦來,三股性質不同的氣流,此時也會攪成一團亂麻,流淌許久才會慢慢恢複,卻又立刻在下一個凝滯之處重新攪亂。

他清醒之際,細微的呼吸改變之處,已經引來關注。

“醒來了?果然如我所料,不會等到明天早上。”

那個有些蒼老、但是清朗如山間清風月下勁鬆的聲音裏,微微帶著笑意。隻聽這聲音,便可以讓不少人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世外高人的模樣了。

宋域沉睜開眼,慢慢坐起。

燈光幽暗,木榻對麵的雲**,盤坐著一個須發皆白、麵相清臒的老道,笑容可掬,甚是親切慈和。

宋域沉撇撇嘴。

見識過了仙遊觀中那個仙風道骨的重樓子之後,他還真對這些世外高人少了敬畏之心。

果然,那老道緊接著說道:“昭文縣主醒來之後,會忘記你去看她的事情。我派了人在暗中看護,絕不會有事。”

宋域沉閉緊了嘴不說話。他當然明白“看護”一詞的真正涵義。

那老道隨手將一枚丹藥投入身旁幾案上的那杯清水內,略一搖晃,丹藥很快化開。

宋域沉聽從他的示意,默默接過來,嚐一嚐,喝了下去。

清涼的藥力流遍全身,氣息凝滯之處帶來的隱隱絞痛,被一一撫平。

老道:“我號為無盡。你若入我門中,當號為有窮。”

“無盡”這個道號,讓宋域沉立時聯想到了“長生”二字,忍不住道:“原來無盡道長是想收我作弟子,不是想用我來煉長生丹。”

無盡道長嗬嗬一笑:“重樓子這個自以為聰明的笨蛋,真是暴殄天物,落個天罰,也算是咎由自取。長生大道,豈是這麽容易窺探門徑?”

宋域沉:“這麽說無盡道長已經初窺門徑了?”

無盡道人拈須微笑,大是得意:“若非如此,怎能看破你來曆?”

“來曆”二字,大有深意。宋域沉不覺怔了一怔。

無盡道人話題忽而一轉,說起了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的一段往事。

黃庭堅號山穀道人,中進士後,二十六歲任黃州知州,夢入小村,見一老婦人在門外香案上供芹菜麵,不覺取而食之,醒後口有餘香,次日又夢之,深覺奇怪,醒後尋至老婦人家中,問知其女於二十六年前病逝,生前喜食芹菜麵,故每至忌辰,便以芹菜麵祭奠。其女生前,奉佛茹素,喜讀書,二十六歲不嫁而逝。入其室,書櫃密鎖,老婦不知鑰匙何處。黃庭堅記起鑰匙所藏之處後,打開書櫃,翻檢文卷,發現他曆年考試時所寫之文,早在其中,由此恍然明了前生今世。

老婦孤身一人,黃庭堅認之為母,並迎回府衙奉養。

這段往事,宋域沉並未聽過,但此時無盡道人緩緩說來,竟有似曾相識之感,而且令他很快想到了蘇東坡所作的《僧圓澤傳》:蜀僧圓澤,與居士李源為摯友。圓澤在寂滅前已知投生之處,約李源到時相見。初生嬰兒,見李源時一笑;十二年後,於杭州西湖天竺寺外,為李源吹奏牧笛一曲,從此緣盡,不複相見。

無盡道人自然也提到了圓澤僧。

說了幾個有名或無名的同類故事之後,無盡道人略停一停,看向宋域沉,目光份外慈愛:“小公子生有夙慧,無師自通馭獸之術,宣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道我搜盡天下此類人物,又怎麽會錯過小公子這樣顯眼的一個?隻可惜遲了一步。我雖不相信你墜崖而死之事,但也無處追蹤,隻能時時留意而已。仙遊觀鴉群襲人之事,外人看來,隻道是天罰,老道我又怎麽不知,這必定是韓迎或者是他弟子的手段?江陵的通緝令上,你的相貌,可是與昭文縣主相像得很,年紀也正對得上。再想想韓迎曾經到過宣州,將你秘密帶走,也是順理成章之事,畢竟良材美質,可遇而不可求,一旦遇到,絕不可輕易放過。既然知道你的出身來曆,知道你已到蕪湖,要在昭文縣主處守株待兔,也就容易得很了。”

無盡道人說得十分肯切真誠,宋域沉卻隻懷疑地打量著他:“道長,輪回轉世之說,原是佛家教義,天下眾生,皆有前生後世。偶爾遇上一個孟婆湯少喝了幾口的,用不著這樣大張旗鼓滿天下去找吧?”

無盡道人被噎了一下,隨即又滿臉堆笑了,顯然被噎得很歡喜:“小公子很有見識,不過,”話鋒一轉,細細開導起來,“凡俗之人,即便有前生後世,也不過是隨波逐流、懵懂無知。你看那原上野草,歲歲枯榮,河上鮮花,年年開謝,看似繁華熱鬧,又何嚐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然而悟得長生之道者,便大不相同。蜀僧圓澤識得來生去處,便能與舊友相見;山穀道人記得前世文章,今生功名,便從此中出。”

宋域沉恍然若有所悟:“金丹多毒,爐鼎害道,內視導引之術隻能養生不能長生,道長這是想以佛法證長生道?”

他隨口說來,卻沒有意識到,這些話,不應是他這樣的年紀能夠說得出來的。

這番話一說,無盡道人立時雙目放光:“山穀道人與蜀僧圓澤依托於佛法,於轉世之時,保住靈識未泯,聽說藏地僧人之中亦有活佛轉世、靈識不滅一說。可見佛法修到高深處,確有效應。我年少時,曾經識得一位有大智慧大神通的修道之人,苦於病痛,因此中年以後便專心於長生術,也曾說過金丹多毒、爐鼎害道這樣的話,打算另辟蹊徑,以佛法證長生道。當日我年紀尚輕,見識不夠,不免說了些不太恭敬的非難之語,那位修道之人,給了一句很簡短的回答。”

他停了下來,看向宋域沉。

宋域沉有些恍惚地接了下去:“佛法道法,萬法歸一。”

無盡道人現在是興奮得滿臉放光了:“正是如此。不過那位,唔,明先生,後來又以為,不可限於佛法道藏,這世間至善至惡,至情至性,大智大勇,大拙大巧,皆可入道,修至窮盡處,便可翻出一番新局麵來。”

宋域沉有些明白了:“所以道長號為無盡,並且想要收一個號為有窮的弟子。”

無盡道人正色說道:“我有弟子無數,但有窮之號,隻能給一個人,就如同後世,有窮的弟子之中,無盡之號,也隻能留給我。”

宋域沉吃驚地道:“道長不會想說,我便是那記不起前世約定的蜀僧圓澤,道長便是那守約來尋舊友的居士李源吧?”

無盡道人嗬嗬笑道:“小公子這樣想,也不為過。”

宋域沉默然。

前生後世之說,對於尚且年少、甚至於年幼的他來說,如此縹緲恍惚。

他看看信心十足的無盡道人,忍不住想要再噎一下對方:“道長難道就不想一想,或許會認錯人?

無盡道人:“韓迎的馭獸之術,是經過明先生改良的,其中最重要的改良便是無聲之聲,成為韓氏馭獸之術的不二法寶。當日你在仙遊觀中,操控鴉群時,用的便是這無聲之聲吧?若不然,早已被重樓子發現。這無聲之聲,韓迎可是用了十五年才得以參透練熟,至於他的弟子,還沒聽說過有人學成。你到韓迎身邊,不過五年吧?”

宋域沉默不做聲。他當然不會說,其實他在韓迎身邊隻呆了不到半年,後來全是自己照著那本秘錄修習的。不然無盡道人更要言之鑿鑿地說他是某人轉世了。

無盡道人又道:“山穀道人生來便聰慧過人,詩書畫號稱三絕,知曉他來處之後,東坡先生曾經感歎:書到今生讀已遲。言外之意,那些天資傑出之人,往往是有前生福慧的庇佑,隻不過他們自己大多與世人一樣無知無覺而已。小公子難道就沒有覺得,很多東西,你學起來都要比其他人快得太多,容易得太多?”

宋域沉心中一動,抬起眼來看著無盡道人。

無盡道人顯然察覺到了他心中的動搖,鄭重其事地道:“明先生當年,因為先天不足,未能得享高壽,我有幸追隨先生十年,待他歿後又守墓十年,十年學道,十年悟道,直至今日,頗有所得,小公子若有心,不妨與我共同參會,以證大道。”

無盡道人說得客氣,但是宋域沉很清楚,自己樂意也得留下來,不樂意也得留下來。

更何況,他心中有許多疑惑,也有許多好奇。

他想了一想,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隻是韓師父那兒,還要請道長送一封信過去,以免韓師擔憂。”

就讓無盡道人以為他是韓迎的弟子好了,隻要韓迎得了信,喬空山自然會知道。

任何時候,都要留一點兒底牌在手中。

現在,喬空山就是他的底牌。

能夠讓宋域沉答應留下來,無盡道人滿意之極,當下慨然應允送信之事。

當然,他決定隻送“平安”二字到昭文縣主之處,等著韓迎找到昭文縣主,自然知道宋域沉平安無事。

他不想和韓迎翻臉,但也絕不想讓韓迎拿到信後,追蹤送信人、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