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故人重逢

宋域沉早在那夥計大叫之時,便已貼著牆根鑽入了一條緊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巷,雙足在兩麵牆上急蹬,身子隨之躥了上去,勾住房簷,翻身伏到了屋頂上,靜靜聽著碼頭上嘈雜的人聲,聽得出來,有關他的消息,正在被傳往整個蕪湖分壇,一張天羅地網,也隨之慢慢張開。

宋域沉並不焦急。

從仙遊觀的漫天飛鴉、滿地血腥之中逃出來,又在寂靜幽暗的貨艙中獨自呆了半個月之後,他的心境,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

耐心地等到後半夜,人聲漸漸安靜下來,宋域沉方才緩緩舒展身體,仔細嗅著風中的氣息。

他打算還是找一個藥庫暫時棲身。

躥房越脊,攀樹度牆,黑暗裏出沒的野貓,夜空中盤旋的蝙蝠,都作了他的前哨後衛,不多時,已經靠近了那條藥香濃鬱的短巷,短巷這頭,是一座規模不小的道觀,另一頭便是通往江邊碼頭的水道。

宋域沉從道觀後院的高牆上經過時,忽而嗅到了新鮮的血腥味。

他立刻伏在牆頭,將身子隱在牆邊老樹的陰影裏。

安靜下來之後,宋域沉很快發現,除了越來越濃的血腥味,夜風中又多了幾種丹藥之味,以及烈火之氣。

這些氣息,其實並不強烈,在夜風中時隱時現,就連宋域沉,若不是仙遊觀中的煉丹大殿留給他的可怕記憶,他也不會下意識地注意到這些暗藏殺機、詭異陰森的氣息。

而當他意識到這些氣息意味著什麽事情之後,一股怒氣,立時橫生胸中,短刀留在了貨艙之中,他身上,隻有腰帶中纏著的藥包,以及鞋幫裏塞著的金絲。

沉吟一會,宋域沉循著氣息來處,尋到了地底秘殿的通風口,卻是在後院西北角一座涼亭鏤空的石底座下,罩著尺許見方的細格鐵柵。

宋域沉將藥包一一打開,背了風仔細配合調製,折了一根長竹竿,將自己的外衣脫下浸濕,推到鐵柵上,小心抹平,堵住了通氣孔,等了一會,確定夜風中已經不再飄出方才那些氣息,也就是說,隻有這一個通氣孔,這才將濕衣稍稍推開,露出一小格鐵柵,再折一根蘆管,將配好的藥粉,輕輕吹入了通氣孔中。

細如微塵的藥粉,被他的內息持續不斷地送入地底秘殿之中。

隻有這一個通氣孔的話,這地下秘殿,規模應該不會太大。這些藥粉,料來還是夠用的。

最先送進去的是藥性最輕的醉春風。吹麵不寒楊柳風,悄然潛入肺腑之中,讓人無法看到那風中的陷阱,心神漸迷,動作漸緩。

稍停一停,待藥性在人身內發散開來,又吹入了藥性稍強的百花錯。

百花繽紛,錯亂人眼,也錯亂人心。

心中稍有不忿不平,彼此之間稍有嫌隙,都會被放大百倍千倍,平日裏的一絲怨念,此時卻會被藥性激發成一場廝殺。

而宋域沉緊接著又吹入了藥性凶猛的杜鵑血。

杜鵑啼血,不死不休。

宋域沉換了一根蘆管,探入通氣孔中,傾聽著秘殿內隱約可聞的嘶吼與扭打之聲,直至聲音漸漸低下去,方才送入最後一道藥粉:夢魂繞。

力竭之人,被藥力撫慰,恍然入睡,一夢不醒。

秘殿中漸無聲息。

宋域沉收拾了濕衣與竹竿,靠在石底座上,仰望星空,無聲地長籲了一口氣。

他沒有辦法救出那些被抓來煉丹的童子,但是至少能讓這些煉丹道士給他們陪葬。

臨走之時,宋域沉忽而想到,也許他可以在這道觀之中再探查一番,看看是否有尚未送入秘殿之中的童子。

繞了一圈下來,果然讓他找到了一個密室。

其實那個地下密室,藏得甚是隱秘,隻是宋域沉一進那間廂房,便嗅到了隱隱的脂粉香,用竹針紮昏了睡在房中的道士之後,順手抽出道士枕下的短刀,循著香味,小心地打開櫃門,移開衣物,在底板上輕輕敲了一敲,細聽回音,確定密室正在櫃下,俯身附耳,仔細辨認密室中的呼吸之聲,隱約有女童啜泣啼哭,卻無人喝斥,料想應該沒有看守之人。

摸索片刻,找到木閂,輕輕扳轉之後掀開蓋板,露出洞口,昏黃的燈光立時透了出來。

踏著木梯下了密室,在陰影之中停下了腳步。

密室並不大,靠牆一張木榻,木榻上用布帶捆著三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

宋域沉皺著眉咬了咬牙。

果然,這個道觀,除了用男童煉丹,還用女童作爐鼎。

其中那對孿生姐妹顯然是富家出身,錦衣繡帶,脂紅粉白,緊緊挨在一起,閉著眼輕輕哭泣著,雖然麵色蒼白,仍是嬌美得像一枝並蒂蓮。另一個女孩蜷在邊上,沉睡未醒。

居然在這個地方睡得這麽熟……而且看上去還有幾分眼熟……

宋域沉輕輕走過去,伸手在那對孿生姐妹後頸一按,讓她們昏睡過去,這才轉過頭來檢查另一個女孩。

是中了迷藥,不過是很普通的蒙汗藥,一杯冷水便可解掉。

當然,在宋域沉手中,一枚竹針,也能讓她很快清醒過來。

那女孩睜開眼,滿臉震驚,卻很鎮定地沒有失聲大叫,而是反複打量著宋域沉,忽然笑了起來:“小七,你還真是我的福將救星!”

宋域沉此時也已認出她來,可不正是那個淮揚鹽幫幫主的外孫女葉明珠!

雖然五年不見,但是他對自己當初成了葉明珠母女禍水東引替罪羊一事,可一直記得清楚,此後又在一處住了三個月,日日相見,刻意討好籠絡他的葉明珠,算是他幼年惟一的玩伴,倒還真沒有那麽容易淡忘。

尤其是,葉明珠的相貌,變化並不太大。

宋域沉抿了抿嘴,答道:“明珠姐姐,你的運氣真好。”

一邊快手快腳地割斷布條。

葉明珠苦笑道:“我的運氣如果真的好,就不會被抓到這兒來了。”

宋域沉道:“傅幫主被人暗害了?”所以才保不住自己的外孫女?

葉明珠歎了口氣:“傅幫主好好兒坐在寶座上。隻可惜,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宋域沉忍不住笑道:“我師父還說淮揚鹽幫是一塊鐵板來著。”

他不太喜歡淮揚鹽幫當初派來接葉明珠母女的那些人,外表客氣,實則趾高氣揚,所以,鹽幫內訌,他還挺幸災樂禍。

葉明珠站起身,看看榻上的那對孿生姐妹:“她們怎麽辦?”

宋域沉思索了一下:“今天漕幫在到處搜拿拍花拐子,是不是你外祖父托他們在找你?”如果是的話,這兩個女孩倒是可以叫漕幫的人來帶走。

葉明珠冷笑:“漕幫隻怕是覺得,我還算奇貨可居吧。”

傅幫主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一個外孫女,葉明珠的份量,還真是夠重的。

既然漕幫靠不住,他們還要不要冒險將這兩個嬌弱的富家女帶出去?

在淮揚鹽幫中呆了五年的葉明珠,其實並不太想為了救兩個素昧平生的女孩,便將自己陷入巨大的危險之中,也不想因此而連累宋域沉,對於這個小小少年,她一直有著隱隱的歉疚。

但是宋域沉陰著臉,堅持要將這兩姐妹帶走。

葉明珠不知道原因,但識相地沒有反對。

孿生姐妹被拍醒,但是蒙上了她們的眼睛,封了她們的啞穴以免她們驚叫。似乎這家道觀擄人時也是仔細挑選過的,不但講究容貌,也講究心性,姐妹倆膽小卻不愚笨,在最初的驚恐之後,很快明白過來有人在救自己,柔順地聽從了葉明珠的指揮,被就近帶到了隔壁的柴房,宋域沉用竹針捅開了門鎖,在柴堆最裏麵架出一個小小空間來,將兩姐妹藏進去,放了一點兒幹糧與清水,外麵遮嚴實了,葉明珠小聲安慰她們,天亮之後,會找人來救她們走,現在千萬不要出聲。

重新鎖上門,宋域沉與葉明珠沿著牆根溜到後門邊,捅開門鎖,趁著透明前的寂靜與黑暗,穿過三條街道,一直到了城門邊上,方才爬到一家房簷上躲起來。

坐下來之後,葉明珠悄聲笑道:“小七,你又救了我一次。要不要讓我外祖父再欠你師父一個人情?”

宋域沉轉過頭看她一眼:“我要走了。”

葉明珠一怔。宋域沉年紀雖然比她小,但是不知不覺之間,她似乎已經將這小小少年看成是可以信賴依托的長者一般了。

現在陡然間要失去這可以讓她安心的依托……

宋域沉道:“你最好讓漕幫送你回揚州。”

讓漕幫護送,不過是讓傅幫主欠個人情罷了;找鹽幫的暗哨,卻說不定會再一次被人蒙騙拐賣。

這個道理,葉明珠還是懂的。

宋域沉又道:“那對姐妹,你也讓漕幫悄悄救出來送回她們家裏去吧,想必她們家裏不會吝惜酬金。至於我的事,不要張揚。這個人情,你就記到我師父身上好了。”

他留下那柄短刀給葉明珠防身,隨即越過屋脊,幾個起伏之後,消失在微微的晨光之中。

葉明珠咬著嘴唇不做聲。她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應強求宋域沉送她回揚州,但是心中難免要覺得失落與惆悵。

回到揚州之後,葉明珠才明白,宋域沉為什麽不肯與她同行。

宋域沉的通緝令,沿著長江,一路發到了揚州,據說那是宋域沉原本打算去投親的地方,所以格外受到江陵將軍府與仙遊觀的關照。而蕪湖老君觀秘殿中的那樁奇案,雖然不曾張揚出去,但是那座道觀背後的靠山已經將它與仙遊觀的鴉群天罰之事以及宋域沉聯係到了一起,道上的暗賞花紅,高得讓人心驚膽戰。

葉明珠不免為宋域沉擔憂,傅幫主卻笑道,喬空山,哦,也許還要加上韓迎,這兩個人豈是好得罪的?且放心看著便是。隻看眼下還沒有人發現那喬七的蹤影,便知道名師必有高徒,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