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歸路崎嶇

鴉群將仙遊觀足足覆蓋了一天,直至夜幕降臨,方才陸續散去,留下滿觀死傷與遍地血腥,鴉群也死傷慘重,鳥屍幾乎鋪滿了地麵。

仙遊觀被瘋狂的鴉群襲擊之事,在江陵府傳得沸沸揚揚。當場死亡者其實並不多,隻是幾乎人人帶傷,而仙遊觀附近的鴉群,常年食腐,爪牙均帶有屍毒,因此受傷之人,也都中了屍毒,藥石難醫,終日呻吟,痛苦不堪,每天都有受不住的人死去。

當日陪在重樓子身邊的江陵將軍,也與重樓子一般中了屍毒,兩人一邊延醫請藥,一邊咬牙切齒地撒網搜拿宋域沉,僥幸未死的喬槐,被扣在囚室之中,嚴刑拷打,一為泄憤,二為追問宋域沉及喬空山的一切相關事宜。

喬槐於六年前被喬空山收服,之後一直扔在萬州守宅院,對常年不到萬州的喬空山委實所知不多,對宋域沉更是茫然無知,根本說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內情來,因此被拷打得生不如死。

一片喧囂混亂之中,忽然有了流言:仙遊觀以人煉丹,有傷天和,所以引來鴉群天罰,證據便是深穀中的累累白骨,以及每年敬奉到大都去的長生仙丹。

重樓子與江陵將軍立刻沿著這流言的來處一路追了下去。

尚未追個水落石出,新的流言又出來了:忽必烈想長生不老,所以四處搜羅漢人的童男童女煉長生丹,除了仙遊觀,別的地方也有重樓子這樣的走卒,老天看不過眼,這才降下這道天罰。

這道流言,便如一點火星落到了遍地幹柴之上,江陵府的氣氛,陡然間分外緊張起來,路上行人,不敢再對仙遊觀一事公然說三道四,私下裏的傳言,卻越演越烈,從長生丹一路演化到了族滅江南漢人的陰謀,人心惶惶,江陵城中的富商大戶,倉惶之中開始囤糧積柴,卻又引發了新的恐慌。

江陵將軍斷定這一則新流言是出自漢人叛賊之手,借了仙遊觀一事,煽風點火,妄圖發動新的叛亂。

追查的重點,立時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報複那個逃走的、很可能是罪魁禍首的少年,當然比不上防範即將來臨的叛亂重要。

然而又一則流言傳到了江陵將軍的耳中:重樓子為了洗清自己,將以人煉丹之事,全推到了蒙古大汗身上,真是其心可誅,須知早在宋亡之前二三十年,重樓子便立起了那尊承露金人,開始修長生術煉長生丹了,仙遊觀的鴉群,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變得越來越多,那些烏鴉,可都是冤魂所化。

江陵將軍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轉頭來看重樓子,也越看越不順眼。他可是清楚得很,每年煉出的長生丹,隻有一半送到了大都,自己分了十顆,餘下的可全都在重樓子手裏!

這麽一想,江陵將軍回頭便吩咐手下將仙遊觀好好地抄查了一番,果然搜出了曆年積存的不少長生丹,至於重樓子搜羅的無數珍寶,自然也被一道抄來。重樓子氣得吐血,當晚便分別送了兩封信出去,一封到大都,一封到湖廣行省達魯花赤府上,狀告江陵將軍肆意妄為,搶走他留來配藥的下品長生丹,還毀了無數靈藥。

宋域沉窩在江陵府最大的藥店濟慈堂的藥庫之中,懶洋洋地聽著街市上的動靜,盤算著下一次該放些什麽流言出去。

他從仙遊觀中逃出時,精疲力竭,難以遠行,但還是勉強支撐著,尋一處溪流,將全身洗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血腥味,偷了山村人家的一套衣服換上,將囚衣中的金絲抽出來以備盤纏之費,就地掩埋了那身染血的囚衣,之後索性躲到了江陵城裏,循著藥味,找到這座規模巨大、輕易不許人走動的藥庫,躲在梁上,每日選用各色藥材,既擋饑渴,又能盡快回複元氣。如此蟄伏三日,方才緩過氣來,仔細籌謀之後,削竹為針,在深夜裏悄悄尋了幾個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說書藝人、貨郎小販,放倒他們之後,以竹針刺穴,趁著他們半夢半醒、神思恍惚、心誌軟弱之際,在他們耳邊低聲說出了第一則流言。

這等暗示之術,放在這些性喜說三道四的人身上,再合適不過,果然,不到一日,流言便飛遍了江陵城。

待到第一則流言正盛之際,第二則流言悄然又生。

宋域沉自然而然地安排著這一切。他是第一次如此精心算計地操縱人心,卻仿佛已經做過無數遍一樣,駕輕就熟,知道應該怎樣編造流言,知道選擇什麽樣的人來散布流言,知道這流言何時該起,何時該止;何處該輕,何處該重;何事應清楚明白,何事應含糊矛盾。

那些在睡夢之中將耳邊的暗示之語,當成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樂在其中地四處宣揚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話其實是有人灌輸到他們腦中的。

所以,江陵將軍府與仙遊觀的追查,永遠也無法找到真正的源頭。

江陵將軍抄查仙遊觀的消息傳開來時,宋域沉終究還是按捺下自己的報複之心,趁夜離開了江陵。

他的年紀還小,將來有的是時間和機會收拾這些人。

現在他要回家了。

江陵碼頭泊滿了東來西往的船隻,宋域沉尋了一艘巨大的三層樓船——這等大船隻能順流而下,不能走峽江——悄悄攀了上去,帶著幹糧清水,從通氣孔潛入滿載蜀錦的二樓貨艙之中。蜀錦貴重,因此用木架層層錯開放置,通風通氣,宋域沉躲在木架之間,倒也不算難受。

他決心不再在人前露麵,這樣的話,無論什麽樣的陰謀詭計,都無法再施加於他。

第二天,這艘船又在底層貨艙之中裝滿了蜀地清酒。聽船工談論,這艘船是要去往金陵的,倒也方便。

直至第三天,貨物均已裝齊,方才起錨開船。

整個白天,宋域沉都靜靜地躲在貨艙之中,深夜時才出來活動,洗浴更衣,務必潔淨,以免讓時時前來通氣孔前察看蜀錦的押送夥計察覺異味。好在夏衣單薄,被他用內力一蒸,加之江風勁吹,個把時辰便已幹透。至於幹糧清水,都從相鄰的其他船隻上竊取,以免夥房發現異常。而遇上鄰船中有藥材時,也會順手取幾樣磨成細粉來以備防身之用。

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寂靜貨艙之中,宋域沉呆了整整半個月。

他打算在船泊蕪湖的晚上,悄悄溜上碼頭,這是離宣州最近的一個大碼頭。

感謝韓迎和喬空山對輿地之學的重視,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應該在何處下船,應該如何從蕪湖回到宣州。

從船上人的說話聲中,宋域沉聽出,蕪湖已到了,立時振奮起來。

暮色漸起,窗外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船行漸緩,想是將要泊岸了。

船身忽地一震,劇烈地搖晃起來。

能夠將三層樓船撞得這般搖晃,來船不是太大就是太快……宋域沉忽而生出不妙的預感來。

河道上碼頭上都有人在高聲大叫:“漕幫捕人,各船勿動!”

宋域沉繃緊了心弦,將纏在腰帶中、用油紙層層裹好的十幾包藥粉,仔細回想了一下,確認自己不會摸錯任何一包,稍稍安心。

他貼在通氣孔下聽了良久,約摸弄清楚了,原來漕幫是在搜拿一夥拍花的拐子,料想這些拐子必是綁了漕幫中重要人物的子女,所以才擺出這樣大的陣仗來。

漕幫幫眾,乃是依靠長江與運河為生的船工漕夫貨棧夥計,總計不下百萬,手握水運要害,慣於好勇鬥狠,來往客船貨船以及江上討生活的漁民,少有人膽敢開罪漕幫。若不是漕幫各大分壇之間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更未能選出一個能夠力壓群雄的總幫主出來,這百萬幫眾,絕難變成百萬大軍,少不得要被蒙古人視為大敵、動手鏟除了。

喬空山向來瞧不起那些江湖草莽,卻對漕幫大加讚賞,能夠這樣維持著不上不下、進可攻退可守的局麵,漕幫的幕後主持者們,委實聰明得很,可比那蹦達得太高、貌似一塊鐵板的淮揚鹽幫安穩多了。

喬空山難得關心這些事情,所以他這番精辟的評點,讓宋域沉記得份外清楚。

甲板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有人叫道:“打開艙門!”

宋域沉心頭一沉。他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跑,隻怕後患無窮。

艙門上的鐵鎖已經開始當啷作響。

不多時,艙門打開,兩名漕幫幫眾與兩名夥計,小心地走進來,借著暮色,一座座木架搜過去。

片刻之後,夥計驚呼著抱了一個昏睡不醒的小小少年出來,指天劃地,發誓說誰也不知道這少年是哪兒來的。領頭的那名堂主,打量一下宋域沉秀美的麵孔,又嗅一嗅他嘴裏的藥味,斷定這少年必定是被拐子迷暈了藏在這貨艙裏的;船上一定有拐子的同夥,才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個人進來。

船上眾人,立時叫起屈來,有人尋了冷水來要潑醒了宋域沉問個清楚,也好洗清自己。

冷水潑下,宋域沉果然慢慢醒轉,一臉茫然不知所措,隻說自己是跟著家中老仆從涇縣到蕪湖尋親的,半道上在一個路邊茶攤喝了一碗茶之後就不醒人事了。

什麽也沒問出來,那堂主難免失望,又覺得麵前這衣衫普通的少年,應該是哪個沒落世家的子弟,教養雖好,可惜窮了,所以才隻帶了一名老仆出來投親,言行之間,怯懦文弱,畏畏縮縮,一看便底氣不足,榨不出什麽好東西來,這麽一想,不免更是失望。當下也懶得派人送他去尋親,將他扔在碼頭上由他自生自滅去了。

隻是宋域沉才剛慢騰騰地轉過街口,一名驚魂初定、總算回過神來的夥計,失聲大叫起來:“我想起來了,那小哥兒是江陵將軍府和仙遊觀要抓的人!”

這也是宋域沉思慮不周之處。這艘船是從江陵出來的,他的通緝令貼滿江陵,船上夥計日日看著,加之耳邊天天聽到那些聳人聽聞的流言,自然對他印象深刻。他若是中途換一艘船,就算被發現,也不至於這麽快就被認出來。

漕幫消息靈通,那名堂主,多少也聽過一些仙遊觀之事,通緝那個名叫喬七的少年的賞金,豐厚得讓人眼紅,一想到這麽一大筆賞金,居然就在自己眼底下被放走了,那堂主懊惱得破口大罵,一邊招呼手下,先去捉拿那個少年。

隻是哪裏還看得見那個少年的蹤影?